月缺
一
飛船沖出被液態(tài)鐵鎳充滿的地球外核時,我正捏著鉛筆一筆一畫地書寫自己的名字——廖家家。地質(zhì)工程師走過來搭訕:“兄弟,到地幔層了,剛剛穿過你們地球人所說的……什么界面來著?”
“古登堡界面。”我寫下“古登堡”三個字,這個名字屬于二十世紀一位德國物理學家。
“寫我的名字看看吧。”他邊說邊拿起我手邊的一本書。那是我祖父寫的第十本小說,書名叫《永失我愛》。我記不清讀過多少遍了。
我不懂訥星文字,只能根據(jù)音譯寫出“牧之”二字。我考慮過“暮知”“木芝”等幾種寫法,最終擇選了最有詩意的。“大概是指一個人在放牧。地球人放牧牛羊,而你們放牧果鹿。”我說。
“你的名字呢,是什么意思?”牧之的話通過翻譯中轉(zhuǎn)器準確無誤地傳達給我。他音調(diào)極低,有空谷傳響之感,這是訥星人在密度極低的氮氣中生存進化的緣故。
“廖家家,廖是姓,家家是名。這是父親給我起的名字。‘家’由屋檐和一頭小豬組成,是一個人的固定資產(chǎn)。有了固定資產(chǎn),人就能安身立命了。”我猜牧之聽不懂,不過他點了點頭,若有所思。他可能在構(gòu)想地球上的小豬會長什么顏色的眼睛。我則思考著:可憐的地球人,什么時候能重新獲得固定資產(chǎn)呢?
我乘坐的這艘“蛋黃四號”已經(jīng)是訥星對地球發(fā)送的第二十二艘探地飛船。前十四次是“蛋殼一號”到“蛋殼十四號”,主要任務(wù)是對地球地表以及地殼進行考察;中間的“蛋白一號”到“蛋白四號”抵達地球地幔層;“蛋黃一號”到“蛋黃四號”則深入到地球外核與內(nèi)核。地殼——地幔——地核,科考深度一次次增加。地球正像一顆雞蛋,從蛋殼到蛋白,再到蛋黃,逐漸清晰起來。早期科考數(shù)據(jù)證實:地球地表是一片不毛之地,大部分被厚厚的火山灰覆蓋著;面積占地球大半的海洋涌動著暗綠色海水,沒有生命存在的跡象;大氣層灰蒙蒙一片,適合碳基生命生存的穩(wěn)定狀態(tài)被打破,千奇百怪的氣體充斥其間。最早的“蛋殼一號”甚至沒能在地表著陸,盡管精細規(guī)劃過勘測路徑和載荷分配,領(lǐng)航員還是被復雜的大氣層狀況搞得暈頭轉(zhuǎn)向,不得不提前結(jié)束航行計劃。
沒有人知道地球“末日世紀”的真相。據(jù)最早一批移民訥星的地球人描述:災(zāi)難的起源要么是一場空前的地殼運動,要么是一次席卷全球的核武器戰(zhàn)爭。飛船越飛越遠,人們扒住舷窗,眼睜睜地遙望著地球像一顆熊熊燃燒的火球,顫動、爆炸、巨響……這些碎片化的記載曾在訥星展出,其中包括我祖父的一頁日記。祖父名叫廖東,來到訥星三年后,因多種器官衰竭而去世,那時我父親還很小。祖父用《列子·湯問》中的情景來描繪這幅末日圖景:
昔者,共工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維絕。天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滿東南,故水潦塵埃歸焉。
沒有人知道去往何處才能躲避這場滅頂之災(zāi)。數(shù)萬艘逃生飛船在逃逸塔的保護下逃離世界各地的發(fā)射場,沖出地球大氣層,進入太空。燃料用盡后,飛船開始了在太空漫無目的的漂泊之路。漸漸地,食物供應(yīng)不足,氧氣幾乎用完。一些人狂吐不止,胃液噴在面罩上,嗆到窒息;還有一些人陷入癲狂狀態(tài),在躁郁癥似的憤怒之后,進入噩夢般的沉睡。
我父親年僅四歲,被家人抱在懷里。他們開始食用維生系統(tǒng)里的殘渣,努力適應(yīng)呼氣遠多于吸氣的呼吸分配法則。父親是個幸運兒,承受住飛船發(fā)射過程中的三倍重力加速度后,又能在太空微重力環(huán)境中維持正常體征。大多數(shù)嬰孩早就夭折了。有一位母親取下孩子的面罩,將咬破的手指塞進他嘴里,只是在戳弄一攤失去彈性的肉罷了。她突然崩潰,將孩子壓在懷中,扭擰著,仿佛正有一群餓壞了的螞蟻在啃嚙她。
大家僵坐在座位上,蜷縮身體,雙目緊閉。有宗教信仰的人偶爾哆嗦幾下嘴唇,更多的人一動不動,如果他們睜開眼睛,會從視鏡中看到發(fā)光星體時不時劃過太空,尾部拖出淡藍色的火焰——那是人們在地面時曾幻想過的美妙場景。早就沒人關(guān)注這些了,死亡氣息充滿整個太空艙。
但不可思議的事情就在這種情境下發(fā)生了,一股牽引力將所有飛船往一個方向拽,力量越來越大。在經(jīng)歷不分晝夜的失重后,大家終于重新感受到引力——它帶來看見一顆蘋果向牛頓頭頂砸去的幸福感。他們此時就是這顆蘋果。
一顆小行星拯救了他們。它叫訥星。
訥星最外層包裹的物質(zhì)遠在地球人認知范圍之外,這是它得以在太陽系遁形的原因。不過,這只是地球科學家的解釋。自移民訥星以來,基于各種原因,科技發(fā)展停滯不前,他們失去了實驗室,也失去了對宇宙的掌控感。
牧之給過我一個籠統(tǒng)的解釋:在遠古時期,訥星經(jīng)歷過一次毀滅。無限加強的引力讓訥星不斷坍縮、變成一粒草種子——所有生命都被重力撕碎了。可憐的星球在沉寂上千年后,突然開始吸收起身邊的伴星,繼而在一次大爆炸中復生,重新組織起生命形式。但與之前不同的是:訥星明明游蕩在太陽系之內(nèi),此時卻好像遭到了太陽的驅(qū)逐——厚重的大氣層包裹下,訥星只能接收到少得可憐的太陽光。更不可思議的是,時間從原本均勻分布的一條直線彎成了不規(guī)則波浪線,有時兩個甚至幾個頂點可以相互混疊——訥星人便借此從一個點穿梭到另一個點,那里可能是過去,也可以是未來。
穿梭的位置即“時空門”。它位于訥星北極的黑色方尖碑群,刻滿引力波紋符號。每當時空門開啟,方尖碑投射出的金色光網(wǎng)便籠罩整個區(qū)域。任何進入者需佩戴熵值計數(shù)器,它能夠顯示當前的時空混亂值。當熵值到達0.7%時,它將自啟動保護裝置,以保障訥星人在時空門外的人身安全。
訥星不同于地球,地殼頻繁發(fā)生著“軟性地震”——地面如凝膠般波動卻不破裂,這是星體自我修復的表現(xiàn)。在這樣的土地上,沒有傳統(tǒng)意義上的森林,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周期性生長的氮晶簇叢林,它們會在星體引力變化時集體坍縮成粉末。訥星人使用固化氮凝膠作為建筑材料,建造起一座座半透明蜂巢形狀的大樓,它們能隨氣壓變化自動調(diào)節(jié)孔隙率。在這里,空氣中永遠漂浮著細小的氮結(jié)晶,街道無明確走向,路面布滿彈性菌毯,將動能轉(zhuǎn)化為維持城市恒溫的熱能。而公共場所遍布的氫霧噴口,既是訥星人的“氧吧”,也是信息交換節(jié)點。
訥星也有很多地方與地球類似,尤其是在孕育智慧生命這一項上。通常情況下,訥星人全裸示人。他們普遍身材高大,軀體、五官與地球人別無二致——據(jù)此可以推測,兩個星球的生命演化歷程應(yīng)該是相似的。他們中的男性比女性更接近地球人,因為訥星女人的受孕系統(tǒng)掛在體外,而且她們的皮膚呈現(xiàn)半透明狀態(tài),隱約透出身體內(nèi)部的血管線和臟器。
與地球人這種碳基生命不同的是,訥星人是一種氮基生命。對氮基生命而言,氫氣就是氧氣,液態(tài)的氨就是水,是生命化學反應(yīng)的溶劑。在訥星上,不止是訥星人,幾乎所有的生命體都由氮和氫兩種元素構(gòu)成。生化反應(yīng)像極了地球上大豆的固氮過程,即從外界攝入氮氣、氫氣或低級氮氫化合物,并將其轉(zhuǎn)化為高級氮氫化合物。這是一種極簡的生命形態(tài)——在極端情況下,一個訥星生命體能夠利用自身元素維持相當長一段時間的生物功能。
訥星人確認自己發(fā)現(xiàn)了一大批迅速移動的光點。一開始,他們以為是彗星“著火”,脫離星軌;直到光點緩慢移近,他們才意識到,那是智慧生命的逃亡飛船。在訥星歷史上,“發(fā)現(xiàn)地球人”無疑是一個里程碑。
實際上,對于訥星人來說,確認地球存在已是很久之前的事情,因為訥星科技足以支撐他們?nèi)ネ栂荡蟛糠纸锹洹T缜埃闰?qū)者們發(fā)現(xiàn)了這顆蔚藍色的星球,但毫不興奮。對于氮基生命而言,碳基生命賴以生存的液態(tài)水充滿強腐蝕性。這樣的星球如何孕育生命呢?因此,訥星人不打算在地球登陸,轉(zhuǎn)而將目光投向其他星系。
與地球人的太空科考行動結(jié)果類似,訥星人在太陽系中尋找智慧生命的無數(shù)次行動均鎩羽而歸。但是,他們比地球人更相信太陽系有智慧生命存在,甚至是確信。因為他們曾在一顆自轉(zhuǎn)衛(wèi)星上發(fā)現(xiàn)智慧生命留下的痕跡——一枚腳印。我的訥星人朋友謝道韞這樣向我描述:一開始,我們無法確認這是否是腳印,它看上去更像一粒殘缺的蠶豆。可那弧度與蠶豆子葉不同……它像極了人體足弓曲線,極富美學氣息。不過,腳底結(jié)構(gòu)很奇怪——一道道橫杠簡直是為攀援而生。
“看到你們后,一切真相大白,”我的訥星人朋友謝道韞興奮地說,“原來地球人穿著‘衣服’,穿著‘鞋子’,有時還要戴上帽子。”她說這話時,我的目光不自覺游移到她的乳房上,渾圓、飽滿、細膩……她身上的納米級分子篩保護層是透明的,微微發(fā)著藍光,這可以避免元素交互污染。通過保護層看上去,謝道韞的裸體一覽無余。雖然見慣了,但我還是不好意思地低下頭,緊盯著雙腳。那上面正穿著一雙登山鞋,鞋底是一道道凸起的壟。
那枚腳印是地球人首次登陸月球的杰作。在地球人紀年二十世紀中期,一位名叫尼爾·阿姆斯特朗的美國宇航員出艙登月,踩下腳印。阿姆斯特朗有句名言:“這是我個人的一小步,卻是全人類的一大步。”訥星宇航員在這枚腳印旁邊小心翼翼地踩上了自己的腳印——盡管隔著一層宇航服,但優(yōu)美的足弓線條和五只橢圓的腳趾顯露無遺。在此之前,他認真研究過應(yīng)該踩上哪只腳。一番辨認下,他大膽邁出右腳。這樣看上去,仿佛有一個人曾雙腳站立在這兒。
月球表面是真空環(huán)境,這意味著氣象因素和環(huán)境因子是固定不變的——這雙腳印將維持一種永恒狀態(tài)。也許在訥星宇航員的創(chuàng)舉完成后沒多久,地球就發(fā)生了變故。否則,地球人的諸多探月工程會輕而易舉地發(fā)現(xiàn)這一“浪漫的回應(yīng)”。
二
“為什么在廖東的書上,月球那么美?”謝道韞百思不得其解,“壓根不是一回事嘛,它光禿禿的,哪有桂樹,哪有兔子和女人?”
“我祖父寫的是小說。小說是一種藝術(shù)化的表達方式。”我覺得謝道韞很難理解我說的,又接著補充道,“你可以認為他在瞎編濫造,只為了滿足自己的審美需求,或者是……提供情緒價值。”
“嗯,你們地球人總是很難快樂起來。”謝道韞一思考就渾身發(fā)熱,手臂上的淡青色氫循環(huán)導管微微發(fā)亮,像一幅星圖。她問我:“你會像他一樣,成為一個作家嗎?”
“我不知道。”
我能干什么呢?藍園里,一切被規(guī)劃。生活區(qū)被劃分成網(wǎng)格形狀,出入管控越來越嚴;食物很少,有也很難吃,大家主要靠營養(yǎng)液維持生命;穿得倒是五花八門,訥星人用特殊布料為我們設(shè)計出各種服裝,并樂此不疲。他們有著廖東筆下主人公為愛寵買衣服的熱情。地球人工作機會稀少,很多人都是無所事事的狀態(tài),只能報各種學習班,把學習當成工作。到我這一代,大家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統(tǒng)統(tǒng)被藍園那層穹頂罩住了。我們懷疑藍園穹頂具有輻射性,會抑制創(chuàng)新思維,長此以往地球人會越來越傻,傻到活該滅絕。總之,眼下維持身體健康成為最重要的事情。
像廖東這樣的第一代移民,多數(shù)都在寫作,緊鑼密鼓地記錄發(fā)生在地球上的故事。廖東算不得出名,我們有位大胡子鄰居厲害得多,他的墓碑上刻著“當代司馬遷”的字樣。但廖東足夠刻苦,在訥星生活的三年里,他除了吃飯睡覺,就是一刻不停地寫小說。在生命樂章進入尾聲時,手已經(jīng)不能彎曲握筆了,他就找來朋友幫他寫。他努力驅(qū)使松弛的咽喉和干癟的嘴唇,擰著眉頭吐出一個個字符。病床前,稿紙高高摞起,幾乎等同于他的身高。
我不該去想這些。在地幔層,地心引力很小。淚水粘在眼球上掉不下來,令我視物模糊。我處理完眼淚,繼續(xù)在紙上寫月亮、蟾宮、素娥、冰輪、玉鏡、銀鉤……這些都是月球的別稱,一個比一個匪夷所思:為什么月球會有這些雅稱?我想,如果有一天能站在地球上,我就會知道答案。
控制面板顯示,“蛋黃四號”即將到達地幔層的M標記點位置。這個位置是“蛋白二號”的最遠科考點,地航員在此采集到了熱巖的最后一種成分。
意外來得突然。當我正盯著M標記點發(fā)呆時,聲音傳感器里傳來領(lǐng)航員仲由的聲音。他告訴我,返程路徑發(fā)生偏移——本來應(yīng)該從亞歐板塊的東部邊緣穿出,現(xiàn)在估計得從太平洋穿出了。我心里一驚,立刻解開安全鎖,到駕駛室找他。
仲由遞給我一支雪茄:“仔細點,別把航空服點燃了,要知道現(xiàn)在外面的溫度會讓咱們里外透焦。”
“沒有別的辦法了嗎?”我戴上透明呼吸管,將其別到耳后,這樣方便我叼住雪茄,“真想到祖籍地看看。勇士,能讓飛船軌跡偏回原來的‘破殼地’嗎?”
其實,他名字的發(fā)音更接近仲因,但我喜歡稱呼他仲由。他四肢強健,雙目炯炯有神,充滿探險之光,像圣人孔子那位伉直好勇的學生仲由。我給他講過仲由的故事,但沒告訴他仲由最后的結(jié)局——在殘酷的蒯聵之亂中,仲由的帽纓斷裂了。秉承儒家之禮的仲由放下長劍,坐直身體,鄭重其事地將帽纓重新系起。敵人的劍從后背刺來,從肩膀劈來,從頭顱砍來……仲由被剁成肉醬,留下一個“君子死而冠不免”的名聲。眼前的領(lǐng)航員像極了仲由,膽大而魯莽,比如私自攜帶雪茄違禁品上飛船這種事,縱觀孔子的七十二門徒,非仲由做不出。
“沒什么可看的,”仲由說,“一片焦土,認不出哪兒是哪兒。就連金字塔都揳入地底一千米,更別提你的蓼國了。”
“不一樣。如果我站在那個位置,我能感受到的。”我早就進行過幻想:雙腳站立的土地上,紅蓼花開遍。一串一串的花穗在風中麥浪似的翻滾,妖異、悲壯。隨即,旌旗獵獵、馬蹄陣陣,楚國入侵、吳國爭霸,經(jīng)鮮血染就的紅蓼花更紅了。那是一種堅韌的植物,它們成群、成片地瘋長,旱澇無礙、生死不懼,就像生長在這片土地上的人,經(jīng)歷過滅頂之災(zāi)后,仍然在外太空開辟出一塊生存地,并有志于重建家園。于是,在訥星人的幫助下,他們有了地球航行計劃——先從地球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開始構(gòu)建,接著是土壤的再生、海洋的培育、大氣層的重組……我亦有愿望,我希望得到一顆紅蓼花的種子,種植它,守護它發(fā)芽、開花,看紅白相間的色彩在梢尖舞蹈。蓼即是廖,那是我們廖姓的起源。我的祖先們隨紅蓼花轉(zhuǎn)戰(zhàn)千年,天涯何處不芳菲。
“我說了不算,”仲由指著模擬區(qū)位畫面,“得尊重事實。”畫面中,“蛋黃四號”像一根扁長的梭子,在超高溫巖漿中飛速穿行。可以想象:一葉獨木舟在蘆葦蕩里穿梭,緊密交錯的蘆葦被船頭破開,又在船尾彌合,瞬間充滿獨木舟通過的空間。因為蘆葦蕩密度不一,且舟行速度太快,即使劃定行駛路線,也難免出現(xiàn)偏移。這種偏移體現(xiàn)到“蛋黃四號”上,能讓飛船沖開地表的位置點謬以千里。不過,這個結(jié)果對整個探險計劃的影響微乎其微,因為太空中處處標記著錨點,最大的一個錨點就是訥星。
“那我沒有機會站上那片土地了。”我狠狠吸了一口雪茄。
仲由試著用他的方式安慰我。他把煙圈吐成一條條裙子的形狀:有百褶的,有抹胸的,有裹身的,有挖腰的……都是他從地球人身上領(lǐng)略過的風采。“想想你老婆吧,很快就能見到她了,”仲由打趣道,“猜一猜,她會穿哪種裙子迎接她的英雄呢?”
我腦海中沒有浮現(xiàn)出妻子楊純,反而是謝道韞第一次穿上衣服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樣子。那是一條淺綠色的飄袖連衣裙,圓領(lǐng),腰部收緊,系著一只金色蝴蝶結(jié)。裙子下擺是紗質(zhì)的,與謝道韞披散的頭發(fā)繞在一起,飄來飄去。真好看,像公主,是從一本童話書里走出來的公主。那是一篇講幾個人在探險的童話故事,名叫《綠野仙蹤》。
“怎么樣?”當時她有些拘謹,胳膊垂在身體前側(cè),雙手交握,像戴著鐐銬。覆蓋在皮膚上的淺藍色保護層透過裙子,薄薄地散出來,帶一股說不清的幽香。
“好看極了,”我說,“一直穿著它吧。”
謝道韞莞爾一笑,點了點頭。但當天下午,她重新赤裸身體,腰間半透明的“子宮”像水母漂浮,在每個囊泡中閃爍發(fā)光的是遺傳代碼——這是氮基生命特有的體外受孕系統(tǒng)。她發(fā)著藍光穿梭于藍園的一幢幢白房子之間,給每個家庭配送能量液。沒有穿綠裙子的她恢復了往日的輕盈與無拘無束。兩瓣屁股微微泛出粉紅色,隨身體的跳躍而顫動,每個毛孔都在向外吐露自由的歡欣。
謝道韞是藍園里的一名普通護理員。從我記事起,她就在了。隨著時間流逝,我慢慢長大,而她一點兒沒變。和所有訥星人一樣,時間就像一層輕紗在她身上輕輕拂過,不留什么痕跡。這得益于他們的生命演化機制,由于訥星人只由氮元素和氫元素構(gòu)成,吃喝拉撒等所有生命活動不涉及氧化過程,極少存在元素丟失和能量空耗的情況。他們當然也會老去。我見過一位女性訥星老人:半透明的皮膚微褶,像水面上的波紋;五官線條不同程度地下行,致使整張臉往下掉,如水珠欲墜。她的年紀在一千歲左右。這個歲數(shù)是以地球人的方式計算的——生活在藍園里的地球人,依舊通過日出日落的方式計算時間。而所謂藍園,是訥星人為地球人在訥星開辟出的一塊生存空間。它是密閉的。訥星人為藍園打造了巨型呼吸支持系統(tǒng),精確調(diào)控空氣成分,以保障地球人的生存需要。在地球人頭頂上,有一層巨大的藍色穹蓋,透過它能看到太陽——一個藍太陽,亮度比穹蓋顏色稍高一點。
“我真討厭藍色,”我對仲由說,“老婆穿什么裙子都好,只要不是藍色的。”我語氣嚴肅,借此掩蓋剛才思維的不忠遷移。我說服自己,是因為謝道韞天天在我面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是因為人體實在太美了。太初有道,道與神同在,訥星人與地球人的身體結(jié)構(gòu)和外在表征如此相似,這真是造物主精心編織的一個謎啊。
“好想法。我回去要研制煙圈帶顏色的雪茄……想要什么顏色就吐什么顏色,拿到藍園去賣。”仲由吐出一個擰結(jié)包身裙形狀的煙圈,“穿這個吧,這個好看。”
“不行,”我搖搖頭,“楊純懷孕了,這些顯身材的裙子不適合她。依我看,應(yīng)該來一個娃娃裙或者浴袍裙。”
“地球人就是規(guī)矩多,”仲由的雪茄快抽完了,“嘖嘖,在你們藍園里,女人的裙子比太空里的星星還要多吧?”
“你回駕駛艙吧,”我掐滅雪茄,將剩下半支裝進航空服口袋,“我睡一會兒。”
“你睡不著。不要低估了這根雪茄的力量。”仲由晃晃腦袋,適應(yīng)重新戴上去的頭盔。
“那給我注射一支睡眠劑吧,這樣我還能夢回蓼國。”我不愿意面對飛船軌跡將發(fā)生偏移的事實,背過身,去調(diào)整睡眠艙參數(shù),以模擬重力環(huán)境。
“別糟蹋自己。下次出任務(wù),我申請再帶上你。原諒我吧,朋友。”
“好。”
三
我翻了個身。手肘去墊腦袋時,壓到了枕邊書——《永失我愛》。這是廖東寫的第七本書。書里的男主人公名叫甲木,是一名潛水員,在一次下海挖海參時遭遇不幸,徒留懷孕的妻子雪焰守在海邊小木屋里,終日眺望大海。我撫摸著柔軟的封皮,心里想:從海底出地殼,就當作對甲木的紀念吧。
思來想去,我睡不著,坐起來,撥通了一個視頻電話。
妻子楊純正在房子周圍的鵝卵石步行道上散步。
“我就快回家了,”我說,“從地核層帶回來的特殊物質(zhì)有些復雜,要回去做進一步觀察試驗,看是否有利于胚胎修復。我想,命運會善待我們。我們會有一個健康的孩子。”
楊純雙手搭在肚子上,微微一笑。天氣暖和,風很輕柔,可惜藍園里沒有真正的花開。《永失我愛》里,雪焰也喜歡散步,每天總要從繁瑣的家務(wù)中脫身一小會兒,去小木屋背后的一片林子里撿拾干柴,也收攏自己。在那里,春天有櫻花、海棠,夏天有芍藥、虞美人,秋天有野菊花,到了冬天,一樹紅梅像新娘子站在那里不言語,美好得讓人不敢靠近。
“你可以去稍遠點的地方走走。”我向妻子建議:在通往隔壁第六社區(qū)的路口有一個燈光公園,晚上展出燈光秀,五顏六色的光可以刺激身體產(chǎn)生不同的多巴胺;左轉(zhuǎn)大概三百米,你會遇到一家自選商店,可以買點糖果和醒腦茶;如果還有力氣繼續(xù)走下去,前方稍遠處是家香水館,換一換臥室里的蜜桃香吧,聽說松脂氣有利于睡眠和情緒穩(wěn)定。
楊純沒點頭也沒搖頭,只向我抱怨,孩子剛剛不老實,把她的胃向上頂了一下。“壞孩子,差點讓我吐出來。”她語氣嬌嗔,小圓臉上寫滿了寵溺。
“轉(zhuǎn)過身去,我看看。”我說。
看上去,楊純的腰粗了太多,寬大的藍白碎花裙里像藏著一只橫過來的枕頭。據(jù)廖東第三本小說《無稽之談Ⅰ》里講:判定孕婦生男生女的準則是看背影的形態(tài)。腰細如未孕,生男;腰粗如圓柱,生女。《無稽之談Ⅰ》里還有不少類似的“生活經(jīng)驗”。比如,嘴唇厚的人重情義,說話摸鼻子的人愛撒謊,在兩件東西面前二選一時要相信第一直覺……一開始,我以為它們真的是無稽之談。后來發(fā)現(xiàn)準確率非常高,我因此成為藍園第五社區(qū)的神算子。
“我們會有一個女兒。”我說。
“嗯。肯定是女兒。”楊純走累了,坐到路旁一條長木凳上休息。她一只手叉腰,另一只手按在木凳上,架起一個臨時穩(wěn)定結(jié)構(gòu)。她的肚子比同月份的孕婦大一些。謝道韞說,這是營養(yǎng)好的表現(xiàn)。楊純不信,覺得是雙胞胎,預約了醫(yī)生。訥星人醫(yī)生盯著楊純的肚子看了看,連醫(yī)療器械都未使用。醫(yī)生解釋:用不著,當初胚胎從容器移植進子宮的時候,一切就塵埃落定了。
藍園缺少太陽光,地球人的皮膚和毛發(fā)漸漸發(fā)白。相比之下,照片上的祖父倒顯得異常——他手臂上罩了一層橘色的紗,而嘴唇邊的胡須又黑又粗,像糊著一圈巧克力。我摸了摸下巴頦,光滑細膩——藍園里的男人不長胡子了。事實上,這些不值一提。最要命的是層出不窮的疾病,比如抑郁癥和骨質(zhì)疏松,這使很多地球人每天要攝入膠囊和各種維生素補劑。
大家的身體像一只花灑,各種疾病從孔洞中傾瀉而下,只堵住兩三個是無濟于事的。畢竟連繁衍這種事情,都需要訥星人“協(xié)助”——說“主導”更妥帖些。他們采集地球人的生殖細胞,發(fā)現(xiàn)它們大多數(shù)沒有活性,最強壯的也呈現(xiàn)奄奄一息的狀態(tài)。于是訥星人培育它們,像給莊稼追肥一樣,找個時機合成受精卵,繼續(xù)追肥。
如果不是地球人強烈反對,訥星人可以在培養(yǎng)液中孕育胚胎直到成熟。那是一種人造子宮,營養(yǎng)豐富,狀態(tài)穩(wěn)定。他們不是沒這么干過。在訥星出生的第一批地球人,大多數(shù)經(jīng)由人工子宮繁育而成。人工胚胎們長大后,聚居在藍園第一第二社區(qū),以冷血無情著稱。
“這是種族延續(xù)的需要。”大家只能這樣互相安慰。胎兒在培養(yǎng)液中,能被養(yǎng)到發(fā)育完全,再撈出來與外界進行氣體交換。“出生”的那一刻,他們哭聲嘹亮,皮膚水亮光滑,頭發(fā)烏黑茂密,兩根茁壯飽滿的小腿在空中奮力亂蹬——身體狀況遠遠優(yōu)于從母體分娩出來的嬰兒。但接下來,他們的成長表現(xiàn)不盡如人意。一開始,這些孩子鮮少哭泣的性情,曾被認為是強大的象征。而大一些后,他們不僅容易受驚、生病,而且易怒,后來發(fā)展到缺乏共情能力、暴力、自殘……出現(xiàn)越來越多令成年人感到棘手的問題——一定是培養(yǎng)液出了問題,某些成分抑制催產(chǎn)素受體表達,造成了胚胎情感發(fā)育障礙。
基于這種失敗教訓,地球人開始反對人工培育胚胎,堅決讓母體來孕育生命——胚胎在子宮里,能感知母親的體溫、聲音、心跳、心情……我們需要有血有肉、有情有義的后代。
“我會死嗎,”楊純說,“就在我生下廖思朵的那一刻?”孩子的名字是她早就取好的。
“不。我和你要白頭偕老。”我眼睛不眨地注視著屏幕,真想把妻子的模樣鐫刻進心里。
多么愚蠢的謊言啊。楊純白不了頭,我也白不了頭。自從移民訥星,地球人的平均壽命在四十歲左右。廖東在三十四歲時就去世了,因為長時間的星際航行不僅對體內(nèi)臟器造成了不可逆轉(zhuǎn)的壓迫損傷,而且引發(fā)了嚴重的基因變異,致使他年紀輕輕積累一身傷病。
楊純眉眼低垂,若有所思。太陽光透過藍色穹頂,又經(jīng)過加強器的處理,灑在她的軟毛平底鞋上、小腿肚上、兩條竹竿瘦的胳膊上、隆起的腹部和胸部上,也灑在她的臉上。柔和的藍色光暈里,一跳一跳的,是兩扇纖長的睫毛,它們在楊純的面頰上拉出一根根輕盈的影子。楊純是美的,從始至終。在為期兩年的牲畜飼養(yǎng)課上,十八歲的楊純是我的同桌。她是廖東小說中描繪的那種圓臉蛋大眼睛的貓系女孩。課業(yè)結(jié)束后,楊純成為我的女朋友。那陣子,我倆經(jīng)常約在下午見面,手拉手跑到藍園第五十二社區(qū)。在這里生活的阿根廷人種植出一大片牧草,把它們切割成一塊塊方形牧場,并在里面投放一群群牛羊模型。牛羊的肚子里有自動裝置,它們會行走、跳躍,發(fā)出“哞哞”或者“咩咩”的聲音。阿根廷人說:外在看,這些牛羊與地球牛羊別無二致……如果它們是真正的生命就好了。我和楊純坐在高高的山崗上,看著這一切。我們背后是欲墜的藍色太陽,面前是翠綠的阿根廷牧場。我攥著她濕漉漉的五根手指,像攥著一株剛澆過水的蘭花苗。
但楊純絕不似花苗脆弱,相反,她骨子里女性特有的堅韌讓我們的小家庭之船在一場場命運風暴中奇跡般地挺了過來。
視頻通話在一陣劇烈的顛簸下中斷了。“蛋黃四號”從太平洋海底破殼而出,從一種介質(zhì)過渡到另一種介質(zhì),因參數(shù)的變化而進入不穩(wěn)定狀態(tài)。在完整地獲得地球引力后,我心跳加速,全身顫抖不止,只能放平身體,等待收緊的血管和肌肉慢慢放松。其實剛才的顛簸可以由領(lǐng)航員通過對飛船狀態(tài)的準確判斷與操作來平衡。顯然,仲由故意地“魯莽”了一次。
“為了彌補你的遺憾,我特意加快速度,留出一點時間讓你在海底參觀一番。”仲由傳呼我,語氣中帶點洋洋自得的意味。
四
我、仲由,還有剛整理好一堆地核資料的牧之,我們?nèi)齻€人換了潛水服,打開艙門。仲由頭頂?shù)墓庠磳⑺闹苷盏昧寥绨讜儯汉稚纳汉鹘福|感堅硬;腳蹼劃動揚起的砂礫中,偶爾夾帶魚骨碎片,辨不清具體部位;嶙峋的貝類殘渣沉積在一起,表面滑溜溜的,并非是藻蘚或微生物的繁殖導致的……這是一片沉寂的死海。我按捺不住越來越快的心跳,我幻想自己身處廖東小說里的世界:斑斕的熱帶魚群,石頭般堅硬又沉默的虎頭鯊,小眼睛長在背上的電鰩,觸角柔軟的透明水母,閃閃發(fā)光的珍珠蚌……這幅場景曾存在于這里吧?一定是這里,即使我沒有親眼所見。
據(jù)《海洋與陸地的演變》一書描述,在無數(shù)次地殼運動中,有些海底拔起,有些山峰陷落,它們彼此交換角色。我又開始自以為是:這里曾經(jīng)就是陸地,有牧場、田地、牛羊……還有紅蓼花。
為了保存體力,我們?nèi)碎g非必要不進行交談。背上的氣瓶壓得我喘不過氣。仲由緊跟著我,怕我因體力不支而倒下。與他們相比,地球人的軀體像一枚枯樹葉,輕輕一捻就碎了。牧之則兢兢業(yè)業(yè)地撲在地質(zhì)學事業(yè)上,手執(zhí)儀器劈開“歲月的巖層”,耐心采集各類樣本,主要是化石——盡管這些工作早被蛋殼系列飛船做完了,但牧之是一個經(jīng)驗主義者。地球已存在四十六億年,原始生命形態(tài)是在三十八億年前出現(xiàn)的,而后化石就以各種各樣的形式記錄著生命演化進程,這里充滿未知、神秘。牧之認為:如果僅憑第一批地球移民的“檔案館”式記錄與口述,地球文明便有可能成為一個未解之謎,一種文字里的譫妄——那未免太可惜了。
對講機里,牧之在喊我們。我和仲由正在一塊玄武巖前用探測器檢測恐龍胃石,炭化植物殘渣顯示出大滅絕時期的一只三角龍在臨終時咀嚼著木蘭花粉。我們轉(zhuǎn)身望去,仲由伏在一塊巖石側(cè)面向我們招手,水中劃動的胳膊像逐流的寬海帶。
“檢測到了新的碳基生命!”牧之難掩興奮,“他和我們此刻的身份相同——一名潛水員在這里!”
他們倆合力將巖石挪開,順著巖縫小心取下一副人體骨架,連同遺骸旁邊散落的裝備,其中包括一只碩大的圓柱形氣瓶——原來在潛水一業(yè)上,智慧生命長時間沒什么長進。不過,這不關(guān)訥星人的事。訥星上沒有海洋,河流也很少。但他們在訥星更深處找到了像毛細血管般錯綜復雜纏裹在星體上的地下暗河。
“看看,這是什么?”我捧起一條帶子,上面嵌著幾塊方形金屬,密度很大。帶子上用銀色針線繡著一個符號——一個圓被咬去一口。可惜我在密碼學課程上沒怎么用功,看不懂。
“是鉛。他把這條帶子綁在腰上才能克服浮力,順利潛下海底。”探測儀器“滴滴滴”聲響過后,金屬屬性一目了然。仲由邊說邊將探測頭對準我:“讓我來檢查檢查你。”我躲開了,丟給他一個白眼。
牧之沒搭理我們,動作突然變得敏捷,眼睛里裹藏著的兩根火柴頭,被瞬間點亮,從薄薄的一層鏡片里透出光來。他一定有了新發(fā)現(xiàn)。牧之是一個為科學著迷的人,又難得地兼具哲學家的悲憫氣質(zhì)。或者說,是因為一種宏大的責任感,他甘愿為“訥星人”前驅(qū)。
前幾日——我們還在地核層的時候,牧之推斷訥星的現(xiàn)在就是地球的未來。不只是因為他發(fā)現(xiàn)物質(zhì)密度正朝向地心無限度集聚——訥星重生前有過這樣的歷程,也是出于一種地質(zhì)學家的知覺。“水之源”“木之本”催生了“人之初”,這位地質(zhì)學家窮盡精力,不斷靠近物質(zhì)的本源,早已擁有常人難以企及的判斷力。我追問他:“然后呢?地球會爆炸,生命會重新洗牌,是這樣嗎?”那時,牧之比現(xiàn)在更嚴肅,只留給我一個背影。
仲由勸我:“別問了,他聾得像石頭。”
當他倆將那一堆零散的收獲運入艙內(nèi),我沒有跟上去,我想在海底多待一會兒。
億萬年前,史前洪水遮天蔽日、滾滾而來,高山垮成平原,峽谷淤作河灘,丘陵陷如盆地……一張張血盆大口拿出了吞沒東南方向星群的勢頭。但這股霸道之氣跌進海洋后,竟化為繞指柔絲。一時間,泥沙俱下,鋪陳海底,天荒地老。我活動十根腳趾,想象我站在高原的背脊上,也站在祖先綿長的目光里。
“你們先上去吧。”我說。我沉浸在“回到家”的喜悅與哀傷交織的復雜情緒里。我想我愿意永遠留在海底。如果我的祖父廖東站在這里,會做出與我同樣的選擇。
仲由哭笑不得。不由分說,他將我拽回太空艙:“保命要緊。”仲由前往操控室,留我照顧神情恍惚的牧之。望著牧之,有一種感覺襲來,我想,廖東與牧之應(yīng)該是一種人。他們身上有一種激情,這種激情太過濃烈,而外顯為不近人情。在廖東日記本中記載的每日清單里,是一些苦行僧似的自虐:嚴格的時間分配、嘔心瀝血的書寫……他把自己關(guān)在一個封閉狹小的空間里,連影子都不讓進入。簡陋的窗下,他攤開稿紙,用筆在上面重建地球的一城一池。他知道這些不過是杯水車薪,但總得有人去做,還得不停地做下去。有一個灰蒙蒙的前提遮在所有地球人的頭頂——歷史要被弄丟了。
彼蒼者何辜,乃遭此厄禍。
這是祖父第一本小說《蔡文姬歸漢》的引言。初讀此書時,我只覺得故事有趣,艷羨廖東有此筆力;再讀時,佐以第一批移民所寫的其他書,以作互文,我意識到這原是古人的故事,廖東所做的只是記錄罷了,哂之;后來又讀,開始睡不著,我覺得廖東是以蔡文姬自喻——蔡文姬做的事情又何嘗不是他在做的事情?
東漢年間,時局動蕩。名士蔡邕之女蔡文姬遭遇不幸,被擄到南匈奴長達十二年。后來,曹操痛惜漢末史書毀于戰(zhàn)火,思慕賢才,便遣使攜帶黃金千兩、白璧一雙,將蔡文姬贖回。曹操問蔡文姬,能否重現(xiàn)隳壞的歷史?蔡文姬是這樣回答的:
昔亡父賜書四千許卷,流離涂炭,罔有存者。今所誦憶,裁四百余篇耳。
從此,蔡文姬的使命就是承先父遺風,重修史書,存續(xù)史脈。廖東在《蔡文姬歸漢》一書的文末,言辭痛心疾首:“泱泱地球歷史,何止四千卷,而我所記,蓋特其滄海一粟耳。”從此,我對廖東他們這些作家的感情,上升為崇敬。
五
“任何難題,只要撤到一個足夠遠的距離,就能看清楚了。”牧之問我,“你知道為什么這具潛水員遺骸會出現(xiàn)在這個地點、這個時間嗎?”
我搖搖頭:“不知道,順其自然吧。”其實心里有很多的疑問,但我怕說出來暴露自己的無知,或者是產(chǎn)生與牧之的隔膜。這種瞻前顧后的性格讓我活得不灑脫,但刻在DNA里的東西,只能默默承受——我認為我的性格特征隔代遺傳自廖東,我最能讀懂他的小說,也讀懂了他。而我父親這個人,完全可以略過不提。他四歲來到訥星以后,逐漸長成一個白癡,臉龐寬大,神情呆滯,嘴角常年掛著涎水。他被年幼時那次太空航行給弄傻了。父親在社區(qū)里游蕩到十八歲的時候,突然讓另一個白癡女人有了身孕,那女人是我的母親。母親為了生我,難產(chǎn)而死。沒過多久,父親在擺弄一雙球鞋時將鞋帶勒到脖子上,想取下來,卻越纏越緊,最終倒在社區(qū)醫(yī)療中心的一排長凳底下。我父母被埋葬在功勛陵園,碑上的名字分別是“廖家家父”與“廖家家母”,年年享受公共祭奠——他倆留下了一個身體健康、頭腦正常的孩子。沒有后嗣的那批人,也就被認作沒有貢獻,死后只能葬在普通陵園。那里每五年一翻新,沒有墓碑,新的骸骨取代舊的骸骨,以節(jié)約土地資源。畢竟藍園這塊地方,是集訥星人全體智慧為地球人打造的,寸土遠勝于寸金。
“你知道為什么訥星會救助你們吧?”牧之問我。
我聽過那段故事。在藍園建設(shè)聽證會上,訥星人吵得不可開交。大多數(shù)訥星人認為:如此巨大的投資只是為了援助一個合該滅絕的種族,實在不值得。但議長將手掌按在能量感應(yīng)臺上,議會穹頂頓時浮現(xiàn)藍園全息投影:“我們建造的不是動物園,是文明。地球人正在用《蔡文姬歸漢》重建神經(jīng)網(wǎng)絡(luò)——看這段文字如何激活杏仁核區(qū)!”議長手指顫動,數(shù)據(jù)流顯示地球文字引發(fā)的神經(jīng)電流比氮基藝術(shù)強16.7%。
我沒有往事重提。
“同為智慧生命,怎么能袖手旁觀呢?”我說,“如果角色互換,我想地球人也會出于同類之間的惺惺相惜而施以援手。”
“但愿如此吧,”牧之盯著我,瞳孔放得像貓頭鷹的一樣大,“你說,會不會有一部分訥星人……我是指,訥星爆炸重生以前的訥星人,他們現(xiàn)在就生活在宇宙的某個角落?他們手里有關(guān)于訥星文明的歷史,就像你們一心想記錄下來的那些東西一樣……是為了子孫后代著想?”
“真有的話,能找到他們嗎?”
“不知道。我真羨慕你們,擁有自己的歷史,哪怕不多……也知道自己的未來……你們可以等地球重生后再回去。你們不是流浪到訥星上的孤兒,我們才是。我們來自何處,又將去往何處啊?”牧之緩慢地閉上眼。不必再接受他審視的目光,我蹙緊的眉頭忽地松開了。
我從哪兒來?我是誰?我到哪兒去?看來,這個終極三問不只屬于地球人。
“你對地球的構(gòu)想太理想化了。地球重生需要的時間太過漫長,幾千年,還是幾萬年?地球人能撐到那時候嗎?”
“沒關(guān)系,我們在幫助你們重建一個星球——就是現(xiàn)在在做的事情。”牧之睜開眼,又開始直直地盯著我,這將我揳在原地動彈不得。我并非怕他,相反,我十分喜歡牧之。這種喜歡帶著一種依賴感、信任感,更多時候像現(xiàn)在這樣,是一種敬畏。牧之和大多數(shù)訥星人不同,當大家在考慮當下利益的時候,他看見的是更遙遠的事情——他是一個生下來就與星星打交道的人。藍園建成之初,他曾反對訥星對藍園各個社區(qū)的命名:“第一社區(qū),第二社區(qū)……呵!數(shù)字命名固然清晰有條理,可這樣做未免太不尊重地球人了。”官方向他解釋:藍園是訥星人建造的,起名權(quán)必須在訥星人手里,而且我們用數(shù)字,是為了方便后續(xù)的管理工作。這些管理工作包括但不限于提供空氣、食物和水,幫助地球人籌建工廠、學校、醫(yī)院……很多像謝道韞這樣的訥星人在藍園謀得了一份工作,帶著半志愿的性質(zhì)忙個不停。一開始,地球人感恩戴德,一段時間后,他們開始感覺不對勁……那種感覺就像動物園里的猴子被觀察、試驗,被剝奪了什么似的。這種問題無法深究,于是一部分地球人終日焦慮,另一部分則陷入“恩將仇報”的自責當中。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因為被地球人投訴過多,牧之失去進入藍園的權(quán)限,但他通過其他訥星人購買地球人文史哲類型書籍的次數(shù)更勤了。
“不必了,不必了……你們十分幸運。”牧之讓我去看從海底挖出來的那副潛水員遺骸。我早就將他代入到《永失我愛》的男主人公甲木身上。不想去看他,是因為女主人公雪焰像一朵日漸凋零的玫瑰,時時在我夢中哭泣。
“是這名潛水員十分幸運。”我說。生物形成化石,是一件相當不容易的事。自然界中,99%的生物最終會化為一抔泥土;剩下的1%,即使沒被微生物分解,變成化石的概率依舊小得可憐。我和楊純修完哺乳動物辨識課程后,又報名去藍園第三十四社區(qū)學習地理課——地球人一致的觀念是:實用的不實用的東西都得學,頭腦里能裝多少是多少,因為學習即是一種“傳承”。那時,我與楊純愛得死去活來,目之所及的一切事物都散發(fā)著愛情的氣息。我印象最深的一堂課是意大利老師萊文向我們展示的一張人體化石圖片,上面是兩具依偎在一起的夫妻化石。動人的愛情故事從萊文口中娓娓道來:地球人紀年公元前79年,亞平寧半島上的龐貝城中,一對夫妻正坐在房頂吹風。視線開闊,他倆能看見采集人在葡萄園中穿梭,觀影者從大劇院中陸續(xù)走出,遠處的漁船撐開白帆,朱庇特神廟燃起了圣火……沒有人知道,一場毀滅性的危機將要降臨。海拔一千多米的維蘇威山迎來了一場火山爆發(fā),熾熱的巖漿頃刻間噴涌而出,一條條火舌竄到上百米高,俯視整個龐貝城。隨著巖漿冷卻,街道、碼頭、劇院、朱庇特神廟……全部在火山灰中永遠凝固。當然,也包括屋頂上那對夫妻。萊文老師指著圖片讓學生們看:“女人盆骨撐開著,很明顯,她懷孕了;再看丈夫,他側(cè)著身體,張開臂膀,仿佛為妻子擋住什么……同學們,末日可以到來,它當然可以到來。但人性的光輝:親情、友情、愛情……在天災(zāi)之中,化為永恒。”我記得楊純聽得十分動情,兩顆碩大的淚珠從眼眶里滾落,我攤開手掌去接,觸感冰涼。在那節(jié)課末尾,萊文向我們解釋,圖片是他手繪的,試圖畫出化石的質(zhì)感,但沒畫好。他說,兩千多年前的那場災(zāi)難還不足以留下化石資料——大部分碳基生命會在巖漿的高溫下瞬間氣化,即使留下部分殘骸,要想形成化石,最少需要一萬年。一萬年……我盯著那具潛水員殘骸,還有他那基本保存完好的玻璃面罩和合金材質(zhì)氧氣瓶,突然意識到了什么。
“他不是化石?”我問。
牧之點點頭。
地球人移民訥星,才不過區(qū)區(qū)百年。如果他真的是化石,起碼得來自至少一萬年以前,而工業(yè)革命是幾百年前發(fā)生的事情;如果他不是化石,海底環(huán)境不足以使磷酸鈣為主要成分的人體骨骼存續(xù)幾百年。這副殘骸是新鮮的。換言之,這里的時間發(fā)生了改變。
“地球出現(xiàn)了時空門,就像訥星那樣,對嗎?”我走上前,抓住牧之的雙手。
透過宇航服,我摸到了牧之手腕上的一塊表。這其實是一件絕對時間測量儀,它不受磁場、壓強、空間變換等外界因素的影響。我聽見它正滴滴答答地走著,但聲音頻率不對——太慢了,越來越慢,時間快要在上面凝固了。我手忙腳亂地跑去操作臺調(diào)試信號,將五顏六色的插頭一遍遍拆下,再一遍遍連接。
顯示屏上,黑白雪花閃動著,沒有要降落的跡象——我們進入地球未知時間,與訥星失聯(lián)了。
整個宇宙空間并非如三維般簡單,它是可以扭曲和變形的;宇宙時間在特定條件下,也會如此。它從以往一條均勻平直的線,逐漸扭曲為無規(guī)則的波浪,它當然還在往前走,但波浪上的有些頂點卻可以兩兩相望,就像兩座山峰遙遙對峙。它們甚至彼此混疊,在一些特殊點位上相互貫通,這些特殊的點位即是“奇點”。據(jù)訥星物理學家說,奇點可能就是特定星體引力交匯的點,它出現(xiàn)在這些星體軌道同步開啟時,而這時“時空門”就在奇點上打開了,訥星人可以在兩個甚至多個時空間出入無礙。
眼下,地球時間形態(tài)步訥星的后塵,扭曲成一條波浪線。而由于時空門的出現(xiàn),我們現(xiàn)在所處的時間在地球末日之前,也就是祖父廖東逃離地球之前。這是否意味著一切如牧之所說,地球就是下一個“訥星”?
獲救的唯一方式就是:找到時空門,通過時空門去到地球大爆炸之后的時間,這樣才能與訥星恢復聯(lián)系。
我曾向謝道韞八卦:有沒有推開過時空門?謝道韞煞有介事地搖著頭:“我不敢去,去了就回不來了。誰知道門后面是什么呀?”
“真是膽小鬼,在門關(guān)閉前趕回來不就好了?據(jù)我所知,穿過時空門的人可不少呢。”
聽上去多么誘人。這是一個人放飛身體,與時間展開的一場賽跑——他將去到另一個奇點,有時候也會是兩個甚至更多,但必須做出選擇。他腳下連綿不絕的時間輪廓,為他展示出過去或者未來發(fā)生的事情。
“你就一點不好奇?”我問謝道韞。
“好奇呀,但更想自己平平安安的,我還有太奶奶需要照顧呢。”謝道韞的太奶奶是一個將近七百歲的老太太。我見過她的照片,也聽過她的故事。太奶奶在一次訥星時間到達奇點時,和丈夫通過時空門,穿越回訥星的過去。但最終回來的只有太奶奶一人。
夫妻倆性情相投,喜歡冒險。結(jié)婚后不久,兩人便攜手去另一個時空“度蜜月”,以此調(diào)劑波瀾不驚的婚姻生活。他倆去過訥星的自足文明時代,那時,一種植物病毒導致所有植物滅絕,氫氣極度匱乏,生物個體之間不再有聯(lián)系,只能通過自身元素循環(huán)維持生命形態(tài),進化也停滯了。他們剛進入就感覺到無法呼吸,趕緊跑回來了。那次,時空門矗立于波浪線上一個極高的點。之后整整兩年,時間才從山峰滑到山谷,終于在波浪線谷底再次出現(xiàn)時空門。他倆也去過未來,幸運地發(fā)現(xiàn)后代中出現(xiàn)了大畫家,他們還就畫家相貌更像他們哪一個而進行了一番爭論。
“要不去問問?”丈夫說,“讓大畫家自己來說更像誰?”
“餿主意!會嚇著他吧!”
“反正這里是創(chuàng)造出的平行時空,別在意這么多。”
“那我也不想嚇著孩子。”
記憶力衰退嚴重的太奶奶忘了自己討厭喝甜味飲料,忘了孩子們的相貌,也忘了自己的名字,唯獨沒忘記她要等丈夫回來——會回來的。事故發(fā)生時她還很年輕,剛生下第二個兒子沒多久。那次,時空門處在一個罕見的點上,人們不敢跨門而過,因為奇點絕對值越高,意味著門外的時間越遠,秩序越混亂。
太奶奶拉著丈夫邁進了那扇時空門。
當她全身沾滿污泥從時空門回來,已經(jīng)是數(shù)月后的事情了。在此之前,家人去警察局報案——女兒女婿失蹤于時空門外。警察管不了這事兒。后來,案子做了修改:女兒回來了,女婿失蹤了。太奶奶嘴唇醬紫,一刻不停地哆嗦著,她說他們?nèi)サ揭粋€未來時空,那一定是末日。四周漆黑一片,他們互相挽著,深一腳淺一腳地摸黑前進,走到身體發(fā)汗、發(fā)癢,燥熱難耐。他們敞開防護服,摘下護目鏡……兩個人一絲不掛地在黑暗中跋涉,周圍看不見一絲光亮。丈夫說,真是見鬼了,咱們回去吧。話音未落,一陣颶風襲來,兩人擁抱著摔倒了,打著滾摔下山坡……等她醒來就是這個樣子:她回來了,丈夫卻不見了。
“這么多年一直沒有消息嗎?”應(yīng)該沒有,但我還是問了。
“太奶奶有時會夢見丈夫,如果這算是消息的話。”謝道韞說,“她的雙眼已經(jīng)哭瞎了。”
六
在《永失我愛》里,雪焰常在夜晚哭泣,因為她找不見甲木。我也常常流淚。我不敢發(fā)出聲音,背對著楊純,努力將淚水按進被子里。那時,我們失去了第一個孩子。楊純因為無法承受喪女之痛而頻繁注射抑制劑,服用安眠藥,這樣才能保證每天睡上幾個小時,不至于在白天頻頻暈倒。
我在社區(qū)上課時會幻想有工作人員闖進教室,告訴我,楊純出事了。為此我列舉過她因神智不清而摔倒、自戕、意外墜落等幾種情況。然后,我雙腳生風——那種綿軟無力又持續(xù)不斷的風。我往家里跑。總之,我趕不及見楊純最后一面。我的哭聲一定比死亡更沉默,所有人都不敢看我……我想象過很多次這個場景,但它從沒發(fā)生過。無比真實的是:有一天,我從不安穩(wěn)的午睡中醒來,看見楊純穿上一件綴滿粉桃心的白色睡裙,散著頭發(fā),雙臂抱腿坐在床尾。她轉(zhuǎn)過頭盯著我,盯了一會兒,幽幽地開口:“我們再要個孩子吧。”
懷上廖思朵并非易事。醫(yī)療中心的生育評估結(jié)果在我意料之中——不建議妊娠。我們夫妻倆已過最佳生育年齡,而第一個女兒廖朵的離開,帶走了我們身體和心靈過多的水分。
楊純不肯。她突然得到勇氣:去與訥星醫(yī)務(wù)人員交流、協(xié)商、威脅,吃各種補劑、積極鍛煉、跪向太陽或者黑暗來發(fā)誓……分不清是第多少次了,我們終于接到醫(yī)療中心電話:受精卵合成了。我長舒一口氣:短時間內(nèi),我們要做的只剩下等待了,等待在某一天抱走營養(yǎng)液中浸泡著的嬰兒。但楊純又一次站出來驚天動地:她要自己孕育胚胎。我和她吵過無數(shù)次:真是不要命了,不在乎孩子,不在乎我,也不在乎自己。我惡毒地咒罵她的子宮,那是一只四處漏氣的皮球,再也鼓不起來了。
“還記得最后一次給廖朵洗澡嗎?”楊純格外平靜。
“給女兒洗澡洗死了”這件事已經(jīng)堅硬得不能使她悲傷,再次提起仿佛是別人家發(fā)生的事情。我們的第一個女兒廖朵,只活到五歲。在尋常的一天,廖朵從社區(qū)商店里買到一只黃色橡皮鴨,可以浮在水面上的那種。她搬出庫房里的大盆,在里面注滿水,將橡皮鴨投進去。她撩動水,催促小鴨子前進、轉(zhuǎn)彎、轉(zhuǎn)圈……袖子濕了,她挽上去,開始往胳膊上撩水,接著她高舉雙臂,妄圖脫掉套頭衫。她央求我們:“爸爸,媽媽,讓我進去和小鴨子一起洗澡吧。”我嚴厲拒絕了。藍園里的小朋友,成年之前不能洗澡,不僅是因為大部分孩子體質(zhì)虛弱,更因為訥星人提供的水有問題——成分配比十分精準,但一定是水性有問題,極傷元氣。幾十年前發(fā)生過非常多的兒童洗澡死亡事件。訥星人十分自責,但束手無策。
“媽媽,求你了。”見央求我不成,廖朵轉(zhuǎn)而去晃媽媽的胳膊。
楊純當然不同意。但廖朵突然說:在她很小很小的時候,住在一個很大很大的澡盆里,里面的水溫暖又好喝,她像一只小鴨子似的在里面游來游去。
“真的?你能記得這個?”楊純快要哭了,她覺得廖朵所指是羊水——孕育生命的溫泉。
“嗯。為什么我現(xiàn)在不能像一只小鴨子似的游來游去,媽媽?”廖朵指著盆里漂浮不定的橡皮鴨。
再后來,廖朵發(fā)起高燒。楊純把她從水盆里抱出來,裹在一團毛巾里,臉貼著臉,無論誰去拉也不放開。一撥一撥的訥星醫(yī)務(wù)人員輪番對廖朵進行搶救,通過測試和沒通過測試的藥品都安排上了。遺憾的是,最終廖朵在柔軟的毛巾里停止了呼吸,兩瓣猩紅色小嘴唇和盆里的橡皮鴨一樣,微微張開著。是一場夢吧,盆里的水已冷卻,一層棕綠色污垢結(jié)在水面上,像一種浮游生物。橡皮鴨端居其中,身旁泛著一層層奶油質(zhì)地的漣漪。我把橡皮鴨捏起來,扔到地上,狠狠去踩。腳底傳來柔軟的觸感,我開始發(fā)抖。抬起腳,橡皮鴨恢復原狀。我跪倒在地上,雙手捧起它,捧到懷里,一遍遍地說“對不起”。
從此,楊純像換了個人——異常地平靜或是癲狂,直到新的胚胎被移植進子宮,她開始回歸一個正常母親的狀態(tài),她知道她的肚子里有一只小鴨子在游泳,她得保證那些水溫暖又好喝。
“廖朵,”她說,“我是媽媽。回來了,廖朵。”
我回頭盯著她。
“是廖思朵,廖朵的妹妹。我差點忘了。”楊純改了口,沖我笑。她倚在綠色沙發(fā)上,那種綠陰森森的,和她的裙子是一個色調(diào)。不過沙發(fā)是啞光,裙子則泛著珍珠光澤,兩相融合,她像橄欖葉上凸起的一塊明疤。
隨便她怎么稱呼吧,我想。
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這塊疤被禁錮在自己的命運里,等待隨著樹葉成熟、落下,奔赴下一場命運。楊純經(jīng)歷了每天打無數(shù)支針、長時間躺在保育艙里的保胎期,終于被允許下地走動,小幅度地拉伸身體。
突然有一天,楊純給我打電話,語氣異常興奮。我正在修樂器通識課程,主講教授是一個上了年紀的殘疾男人——他的左手只有三根手指,另外兩根在一次觸電事故后壞死了,盡管那只是輕微電流。教授介紹自己來自音樂世家,祖父曾是地球上大名鼎鼎的鋼琴演奏家;母親會拉大提琴;父親則是一名鼓手,成立過一支讓半數(shù)地球人隨之舞動的樂隊。
“父親是一個熱血澎湃的人,”教授用左手的三根手指扶了扶眼鏡,“移民訥星后,熱血未涼。他一直希望我能繼承他未竟的事業(yè)。”話畢,講臺中間搬上來一套架子鼓。很多人第一次見到實物,鼓沉浸在一道道流離銀光中,人們驚嘆不已。
“這是低音大鼓,又稱底鼓;這是節(jié)奏镲,接下來是踩镲,帶腳踏板;邊上這一圈是嗵鼓,音高大過底鼓許多。”教授一一介紹著,隨后他拿起兩根鼓槌——他要進行演奏。顯然,他的左手因手指缺失而握力不足,靈活性差,敲出的音參差不齊,甚至在打镲片時,鼓槌彈到了地上。
教授迅速撿起鼓槌,將注意力集中到那面低音大鼓上。“咚、咚咚,咚、咚咚咚……”沒有人鼓掌,因為害怕打亂他的節(jié)奏;也沒有人離開,大家不得不傾耳聆聽,臉上的神色既尷尬又倦怠。為了吸引聽眾,教授加快了敲擊節(jié)奏,更加賣力了:“咚咚、咚咚咚……”并不能引發(fā)共鳴,大家還得忍受他眉頭獰厲和汗珠不斷滲出的窘態(tài)。太殘忍了。讓那根鼓槌再次滑手掉落吧。一定有人這樣想。
那個電話簡直是及時雨。我捂著電話站起來,向周圍的人欠了欠身子,彎著腰急匆匆逃離現(xiàn)場。
“快回家!有驚喜!”電話對面,楊純的聲音像跳起來的鼓點。
我真的聽到了鼓點,是從一根細長的線傳導出來的,線的另一端是楊純的肚子:“咚、咚、咚……”我屏住呼吸,找準節(jié)奏,跟著那節(jié)奏去呼吸,像一只哼哧哼哧喘氣的動物。
“廖思朵的心跳。她有心跳了,多么有勁啊。”楊純輕聲細語地說。
“真快。”我因過快的呼吸節(jié)奏而憋得面頰發(fā)燙,我突然意識到:胎心是不是過分地快了?我去看顯示屏——180次/分。屏底有一行小字,標明胎心正常頻率在110次/分——160次/分之間。楊純有沒有注意到這個問題?我不敢問她。我讓她躺到床上休息。倒水間歇,我聯(lián)系上社區(qū)醫(yī)院,說明情況。對面沉默了一會兒,說很遺憾,但在意料之中。這個孩子留不住。他們讓我?guī)罴儊磲t(yī)院,或者他們也可以上門服務(wù)。我拒絕了。
晚上,我做了一個夢。白天那位教授的左手突然完整了。他雙手緊握鼓槌敲擊的動作干凈、利落。低音大鼓鼓面上,有時落下的是鼓槌槌頭,有時是槌柄,有時看不清,因為鼓槌在空中甩了個花。整場表演酣暢淋漓。當我在夢中如癡如醉時,突然聽見“咔”的一聲,一切戛然而止——低音大鼓的鼓面被敲破了,裂開很長一道口子。我探身去看,我看清了,那里面正往外源源不斷地涌出鮮血。
七
所有的夢都會醒。我和楊純做得最多的夢就是:我們回到了幾年前,廖朵還活著的時候。那時我們常常抱怨:聽說蔬菜種子實驗又失敗了,一種新材質(zhì)布料做成的衣服會引發(fā)皮膚癌,廖朵的仿生小寵物沒有書里描述得可愛,她喝奶又吐了……那時外面的黑暗中一定有一個人,舔濕食指,在骯臟的玻璃窗上擦亮一小塊圓形,往里看我們一家三口。他偷偷嘲笑著,愚蠢的人啊,總是不懂得珍惜當下。于是他收走了這幢房子里的幸福。
如果當時,我和楊純能看見那個人就好了。
我們夫妻倆將一個訥星男孩邀請到家里。他戴著一頂黑色鴨舌帽,原本應(yīng)該裸露的身體上套了一件墨綠色長款風衣,將皮膚保護層發(fā)出的藍光遮蔽得嚴嚴實實,這讓他看起來像地球人。他是訥星時空門觀測基地的一名工作人員。妻子央求他,想去門那邊看看,到廖朵還活著的那個時候。男孩理解了她的痛苦,這種痛苦在地球女人身上太普遍了。他安慰楊純:去不了,哪怕去了,那邊的時間也會很快走到現(xiàn)在。他的意思是讓楊純接受現(xiàn)實。但楊純說,她想一直重復那段時間,就像一架擺鐘,擺錘困在固定區(qū)域內(nèi)擺來擺去。她讓我把家里值錢的東西都拿出來,其中包括一枚祖?zhèn)鞯慕Y(jié)婚戒指——它曾戴在我母親手上,后來又戴在楊純手上。書里教我們:通過適當?shù)馁V賂手段,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這本質(zhì)上是一種交換。
男孩搖搖頭,抬手把別在鼻腔底下的呼吸管調(diào)整了下位置。他鮮少來藍園,戴不慣這玩意兒。
“你戴這個試試?”楊純把戒指塞進他手里,“這是地球人的一種古老信仰。”
男孩拿起戒指,看了看,放下了。
“那你看看別的,拿走什么都可以的,”楊純幾乎帶著哭腔,“求求你了。”
臨走時,男孩壓低了他的黑色鴨舌帽,他讓我們在某一天晚上待在家里等他。說完他就急匆匆地離開了,懷里抱著仲由的幾本小說手稿,他覺得這些東西最有價值。
“傻小子,真是個傻小子,”楊純戴上戒指,手捂在胸口,“它差點兒不能陪我了……你不會怪我,對嗎?”楊純看著我,眼睛里滿含愧疚。
“不會。”我將楊純輕輕摟進懷里。
出現(xiàn)時空門的那天晚上,男孩帶來兩套防護服。地球人在藍園以外的區(qū)域要這樣穿,它可以保證身體在離開藍園的短時間內(nèi)免于受到訥星氣體與微生物的侵害。“安全起見,很多訥星人進入時空門也會穿著防護服。你倆可以混進人群……去到那邊,再想辦法進入藍園,這樣就能見到你們的女兒了。”男孩催促我們趕緊穿好防護服,再晚些時候會有夜巡隊。
楊純像一株久旱逢甘霖的花苗,一下子挺直身體,她興奮到絲毫沒有意識到一個問題:男孩沒有為我們規(guī)劃更多。我沒有指出來,我不想聽到男孩說:你們拿出的東西價值不夠。
我們會在時空門那邊耗光氧氣,我們無法進入藍園,我們要再經(jīng)歷一遍喪女之痛……管他呢,誰還想留下來面對眼前這個千瘡百孔的現(xiàn)實世界呢?
很多人排著隊往前走,路邊的標志牌顯示著觀測基地計算出的門對面時間——一年半以前。最前方,有一道微微透光的門形氣洞,邊緣有科研所標記出的淺橘色光暈。透過門,能約略看到對面走動的人和偶爾閃現(xiàn)的果鹿身影……周圍十分寂靜,但只要抬腳進門,融入那人流中,聲音會在一瞬間撲來。到那時,我和楊純就完完全全在另一個時空了。排隊在我們前面的訥星人有的三三兩兩作伴,有的孤身一人。他們有穿防護服的,也有不穿的,還有人手里拿著東西,比如一捧他們叫作卡拉的白色鮮花,我猜效用與地球玫瑰差不多,那大概是要送給昔日情人的;也有人拿著近段時間發(fā)明出來的新鮮玩意兒,想回到過去測試一下效果,不過一穿過時空門,它們就會變成一堆廢銅爛鐵,毫無價值。但有人不信邪,一次次樂此不疲。
我和楊純緊緊依靠著,我們身體之間貼著的部分氤氳出夜涼如水中珍貴的溫暖。我使勁攥了攥她的手,傳給她一些勇氣。訥星人大多身材高大,會擋住我們的視線。我?guī)状伪饤罴儯米屗匆娗胺讲贿h處那扇時空門。
又一次,我雙手托在她腋下,用力舉起。當放下她的時候,我倆一齊跌坐在地上——并非我沒站穩(wěn),是有人在后面扯了我一下。我回頭看到那幾個裸著的訥星人,他們鎖骨下方嵌著工作證,以標識身份。我和楊純被帶走了。
并沒有遭到任何責難,我倆被送回藍園。一路上,陪同的工作人員安慰我們:地球人去到那邊毫無意義,什么也看不到,因為這是屬于訥星人的時空門。
“還是得振作起來,向前看。”他們離開前,又囑咐一番。
楊純靠在我懷里,咬著自己的手指頭,安靜如一只小貓。“他們不讓我們?nèi)ィ且驗樗麄冊缇椭懒耍驮诓贿h的將來,訥星上的地球移民將盡數(shù)死光。”楊純說話有氣無力地,剛才的經(jīng)歷已耗盡她的精神。
“沒有,沒有,別亂想。”我輕輕拍打她,就像曾經(jīng)拍打廖朵入睡時那樣。
“其實對我沒什么影響。又能有什么影響呢?”她閉上眼睛。
“看見那扇門了嗎?”
“嗯。”她點了點頭,動作緩慢而吃力。有兩顆眼淚趁機掉到我手背上,順著既定的紋路滑走了。
八
“蛋黃四號”穩(wěn)穩(wěn)地陷在海底,周圍涌動著無邊黑暗。艙內(nèi),我、牧之,還有安靜下來的仲由,我們垂著頭。一個險峻的事實擺在面前——“蛋黃四號”誤入了地球時空門。事情比我們想象的棘手。牧之和仲由在艙內(nèi)四處查看,又先后背上潛水裝置去了外面很長時間,最終的結(jié)果是:檢測不出時空門的位置。
我們在海底度過了毫無意義的幾天。飛船燃料雖不至于立即用完,但禁不起這樣消耗。最壞的打算早就做好了:我們會用最后的燃料沖向太空,像一只無頭蒼蠅似的在太空里橫沖直撞,因為我們失去了信號,也就找不到路徑錨點——我們只能聽天由命。
“我辦不到。”領(lǐng)航員仲由抱著頭,眼睛因為好久沒睡覺而布滿紅血絲,兩只半透明的眼袋垂吊著,像惡化的膿包,“你們恨死我了吧?我但凡認真一點,飛船就不會從這該死的海底沖出來,我們也不會誤入地球時空門。”
牧之檢查了燃料狀況,安慰仲由說,還有一周的時間想辦法。當初,飛船從訥星抵達地球地殼層,用時半月。現(xiàn)在,我們務(wù)必要留出一個月的燃料返航。牧之坦然做好了赴死的準備,他將地核層地質(zhì)資料封進匣子后,平靜地坐下來,像往常一樣書寫他的航行日志。
“你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我安慰仲由。我知道仲由是訥星最優(yōu)秀的那部分領(lǐng)航員之一。當初,仲由從百余位地球報名者中選擇我,作為搭檔。他咧嘴笑著向別人解釋:“他會講故事。旅途太無聊了,我們需要一個講故事的朋友來解悶。”這是他妻子教他這樣說的。仲由的妻子是楊純的主治醫(yī)生,那是個有菩薩心腸的女人。她給楊純開各種針劑,與時間賽跑——胎心越來越快,針劑使用越來越頻繁。她與我看法一致,楊純的命就系在那條臍帶上。那條覆著絨毛和藍色血管的透明繩索,隨時會斷裂。“就讓楊純的美夢做得長一些吧。”我央求她,她答應(yīng)了。
“我聽仲由說,地核層有一些利于地球人胚胎修復的元素……或許楊純有得救。”這個善良女人讓仲由帶我去地球遠航。
“無論如何,我們總得一試。”我說。
參加地航行動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無法直面最后的結(jié)局。我承認自己是個膽小鬼,有時噩夢驚醒,一身冷汗。我估摸著飛船返航的時間,可能這場人間慘案已經(jīng)塵埃落定。我要做的就是去陵園看望楊純、廖朵,還有胎死腹中的廖思朵,為母女三人帶一把仿真小雛菊。我不喜歡那氣味,嗆得慌,到時我會被嗆到流淚,也可能不會。最終我?guī)е鵁o悲無喜的表情,走出陵園,坦然面對蒼白的余生。這些場景在腦海中過了很多遍,我試著去接受,為了讓自己真正到了那個時刻,能好受一點。
“蛋黃四號”此次地航行動收獲頗豐。我們不僅拿到了地核層的重要數(shù)據(jù),而且坐實了牧之的論斷——地球在復制訥星的演化歷程。下一步,它將吸收其他星體,隨即在一場大爆炸中新生,再次獲得孕育生命的資格。不可忽視的一點是:地球在大爆炸之前出現(xiàn)了時空門。這是否意味著,訥星人可以利用高度發(fā)達的技術(shù)手段,通過地球時空門來尋找訥星的過去,并預知訥星的未來?
“要是能攜帶這些信息成功返航該多好,到那時我們真是當之無愧的英雄,”仲由說,“可惜時運不濟,這一切要葬身海底了。”
“你們通過訥星時空門看到地球人的未來了,對不對?”我問仲由,“坊間傳言是真的吧,地球人全死光了?”我知道這是必然結(jié)果。大家在藍園里,活著就已經(jīng)很難了,在各個方面幾乎不再進步。
“我不知道。你問牧之。”仲由背過身去,檢查潛水裝置。他準備再一次出艙尋找時空門。
“死在這里也好,人固有一死,”我繼續(xù)說,“我不那么怕死了,只是遺憾不能陪楊純一起去死。”經(jīng)歷過這些,我反而獲得了勇氣,甚至有些自責因為害怕看見妻子在眼前死去而選擇逃離。
“帶上我吧,”我扣上面罩,“這里是地球。時空門是屬于地球人的。”
我和仲由循著一組礁石攀援而上,漸漸看到光亮。仲由擺手,示意我小心,可能遇到帶電海洋生物體,比如電鰻。但我覺得不是,因為那光亮混沌而均勻地罩在頭頂上方,越往上游,亮度越高。
“是太陽!”我興奮地喊。我們身邊開始出現(xiàn)光柱,一道道從我面罩前掃過。仲由頭上戴的照明燈漸漸如螢燭之光,在真正的太陽面前黯然失色。或許,在我們發(fā)現(xiàn)潛水員化石時,就已經(jīng)穿過時空門——它甚至是在地幔層。而迎接我們第一次出艙的海底死寂一片,是因為沒有光照。沒有光,就沒有生命。《創(chuàng)世紀》中是這樣記載的:
上帝說要有光,就有了光。第二天,上帝說要有天空,就有了天空。第三天,上帝說要有陸地和海洋,就有了陸地和海洋。第四天,上帝說要有太陽和月亮,就有了太陽和月亮。第五天,上帝說要有魚和飛鳥,就有了魚和飛鳥。第六天,上帝說要有動物和人,就有了動物和人。
“光”是上帝創(chuàng)造的第一樣東西。有了光之后,地球上有了一切。我看見它將海水照得透亮,照出一種具有震懾力的綠色。它穿過我的指尖,照出我指節(jié)上的汗毛,雖然隔著一層潛水服,但那些汗毛像受到感召,窸窸窣窣地向陽生長起來。
陽光從海水中為我開出一條隧道,讓我游遠一點,再游遠一點。兩側(cè)的魚群和水草,紛紛向我撲來。有生命力的東西,在陽光下是懂得拒絕的:小粉鮭一條條地從我手底倏忽溜走,水草一次次纏在手腕,又自個兒溫柔開解——我抓不住它們,光也抓不住我。我貼著一束束光柱往上游,讓光在我身體上點出一個個小漩渦,又無奈地在腳底悄然隱逸。
我想游上去看看。
仲由在我身下數(shù)米遠的地方朝我揮手告別——水上面的世界不屬于他——氣瓶中的氮氣將用盡,而他一脫掉潛水服,就會遭到腐蝕。現(xiàn)在,他就快睜不開眼了。世世代代的訥星生活下,他們的基因已經(jīng)選擇了一種“霧里陽光”。而作為碳基生命的我,只是移民的第三代,尚能承受住千門萬戶的曈曈日,我知道因為日出而有江花紅勝火,從此江湖白,天地青,蒼山遠,四時興。
我被一陣強光刺得眩暈了一陣,于是放慢動作,抱住一顆紅珊瑚調(diào)整呼吸,積攢起力氣,一鼓作氣朝水面游去。
一個坐在碼頭邊的女人被我嚇了一跳。她動作敏捷地將我拉上岸,除掉縛在我脖子周圍的水草。我慢慢適應(yīng)光線,揭開面罩,斜倚一片坡地大口喘氣。有種草的氣味很鋒利,像有無數(shù)根針扎進我的鼻子、咽喉。我換了一下姿勢,讓面部完全朝上。女人拿著一只背包走過來,倒空了,墊在我頭底下。我確實好受很多,盡管草的氣味依然刺鼻,但大腦中似乎有一部分古老的感覺被激活,內(nèi)心變得平靜而愉悅。
整個清晨,我躺在碼頭邊,看女人釣魚。她把半截蚯蚓穿入釣鉤,甩出釣線。她的手腕粗壯有力,釣線被甩出一個豐滿的弧形,隨后“噗”的一聲沒入水中,晃出幾圈疏朗的漣漪。她在一只編織藤椅上坐下時,身體微微后傾,一只胳膊扶住后腰,另外一只則護在身前。我意識到,她懷孕了,而且寬大外套遮蔽下的肚子應(yīng)該不小。楊純在孕晚期的時候,每次坐下,也會下意識有這些動作。
第一條上鉤的魚有手掌寬,女人回頭沖我笑:“好運氣。”她說那是一條海鱸魚,家里有人最喜歡。
“好運氣,好天氣。”我半瞇著眼,看云層里的太陽。我感覺臉發(fā)燙,有些刺痛,是日曬的緣故吧。書上經(jīng)常用“大太陽”來形容陽光熾盛,于是我說:“大太陽真曬。”
“這算什么大太陽?馬上要陰天了,會有一場陣雨,”她說,“趁著還沒下雨,得多釣幾條。你休息好了就回家去吧。”
我并不能完全適應(yīng)地球環(huán)境,盡管這里是真正的血脈之地。我開始呼吸艱難,視物模糊,頭頂上仿佛插著一根管子,要將我抽干。女人還在有一搭沒一搭地問我。我所能回答她的很少;總不能告訴她,我見過的太陽是藍色的,我身邊的動植物是仿生的,我老婆正大著肚子等待死亡。
一股奇異的幽香鉆進鼻孔,我睜開眼,原來是女人在我胸前放了一枝花。玫紅色的小花擠擠挨挨,湊成穗條,沉甸甸地盛開著。淺綠色莖上長滿絨毛,隨風輕輕浮動,像人造子宮里的嬰兒臍帶。
“什么花?”我吃力地吐出句子。
“紅蓼花啊!你站起來看看,那邊沙地上開了一大片。”
“這就是紅蓼花……真好啊。”我嘗試著掙扎了幾下,結(jié)果胳膊都抬不動。太陽即將隱匿在烏云之后,直至黯淡無光。云層越積越厚,天地暗下來了,遠處那一聲聲悶響是共工在赤膊擊鼓嗎?原來在暴雨之前,空氣是有氣味的。一股凝固的、諱莫如深的血腥味渲染開來,直等一場暴雨將一切沖刷殆盡。
天地迎來新生,一次次新生,沒人知道這片土地上將要發(fā)生什么。
番外
“聯(lián)合者二號”針對地球的探索取得重大突破,他們在東海海域發(fā)現(xiàn)了七十年前失蹤的“蛋黃四號”地航飛船。三具工作人員的遺骸基本保存完整。但帶回訥星后,科研人員指出:其中一具不是廖家家。這也佐證了“蛋黃十一號”的科考發(fā)現(xiàn):地球大爆炸以前,有訥星文明的痕跡,這是時空門的杰作——我們的某位宇航員犧牲在地球時空門之外。“聯(lián)合者二號”的五名宇航員得知這個真相后,要求駕駛“聯(lián)合者三號”進行下一步的地球探索計劃,因為他們是距離真相最近的人選。通過體質(zhì)測評,航天中心發(fā)現(xiàn),他們中有四位宇航員的身體條件不達標,已不適合太空飛行。這四位都是訥星人,而唯一合格的宇航員竟然是夏星人。夏星人是地球人的后代。
末日后,地球人失去家園,乘坐飛船來到訥星。訥星建造的藍園并不適合他們居住,長此以往,地球文明將會消失殆盡。于是訥星開展一系列地航計劃,從“蛋殼行動”到“蛋白行動”,最后是“蛋黃行動”,以期模仿地球構(gòu)造,為藍園人重建一個星球。行動并非一帆風順,發(fā)射失敗、緊急返航、失蹤、墜毀等事故層出不窮。終于,在“蛋黃七號”攜帶大量數(shù)據(jù)返航后,“夏星”開啟它的文明歷程。就目前而言,夏星的各項生存條件指標與當年的地球相差無幾。碳基生命在夏星繁衍生息,呈現(xiàn)出生機勃勃之勢,僅第一批夏星人就通過自然受精的方式孕育出兩百多個健康嬰兒。“聯(lián)合者二號”那位體質(zhì)優(yōu)越的宇航員就是其中之一。這說明,地球人種族將在夏星上重現(xiàn)往日榮光,續(xù)寫地球文明。
“聯(lián)合者三號”由那位夏星人領(lǐng)航,一頭扎入浩瀚無垠的太空,曾一度與中央監(jiān)控系統(tǒng)失聯(lián)。但他們不負眾望,不僅摸到了一點地球時空門出現(xiàn)的規(guī)律,而且?guī)Щ亓恕暗包S四號”宇航員廖家家的一本日記。通過日記,一些真相逐漸清晰起來。
日記一
一群漁民朝這邊走來。帶頭的是個絡(luò)腮胡子,眉毛粗黑,眼神犀利,皮膚又黑又皺。我知道這是長期潛水的后遺癥——大海給了他螺紋般褶皺的臉。他穿工裝夾克,褲子上上下下掛著四只口袋,每一只都鼓鼓囊囊的。我猜測里面可能有手電筒、扳手、藥片等等。我對這身裝備太熟悉了。藍園每年都要舉辦一場化裝舞會,有一次的舞會主題是“漁舟唱晚”。每個人在竭盡所能地把自己裝扮成扇貝、海螺、鯨、美人魚……他們唯獨不想扮人,認為那樣太沒勁,身上套件潛水服不就成了?但我不這樣想,我把自己打扮成了甲木。在《永失我愛》里,甲木是小鎮(zhèn)上最英俊的男人,他的臉被海風削刻得棱角分明,咧嘴一笑會露出浪花白的牙齒。甲木戴寬檐帽,穿工裝褲,手套、墨鏡、黑皮長靴是他的標配。為了扮演得更加細致傳神,我買了一些仿真藤壺,有的用黏著劑粘在鞋跟上,有的裝進口袋里,準備時不時掏出來嚇“美人魚”們一跳。
“快走吧,要下雨了!”領(lǐng)頭的對女人說,目光卻在上下打量我。
女人無動于衷。
“真是個瘋女人,”領(lǐng)頭的走到我身旁,把扛在肩上的鐵鍬放下,用胳膊肘撐著,他彎下腰觀察我,“你是哪兒的?”
我指了指海。
“也是個瘋子吧?”他開始翻我的潛水服,一無所獲,最后揉了一把我的頭發(fā),像揉一條哈巴狗一樣。我打掉他的手,試著坐起來,但他伸出腳一下子把我蹬翻在地。最后這群人嬉笑著離開了。
我收回了剛才的想法。他不像甲木,甲木不會這樣對待別人。要是我還能參加一次化裝舞會,我一定要換一種打扮。
“你見過我丈夫吧?你從海里來。”女人盯著我,眼睛里布滿了紅的黃的血絲。我想起了海底那具遺骸,我曾幻想那是甲木,那么面前的女人就是雪焰。雪焰很美,書里說雪焰是整個海島最萌的女人。她不是雪焰。我剛剛松開一口氣,又立刻緊張起來。因為女人給我看了她的手臂,那個殘缺的圓的符號,和水下那人腰帶上縫上去的一模一樣。
“這個符號是什么意思?”
“銀月。我的名字。”
“你丈夫在海底。”我說。他們是另一對甲木與雪焰。
銀月丈夫出事以后,無賴們就想著霸占這個碼頭。是不是在哪兒都是一樣的世道?坊間早就流傳這樣的說法:地球人就是訥星科學家研究外星生命的小白鼠。藍園的墻體是一面巨大的監(jiān)測器,訥星人監(jiān)視著地球人的一舉一動,而頭頂那些藍色玻璃改變了陽光的性質(zhì)——它在摧殘健康。地球人的壽命就是最好的實證。訥星人沒有那么寬廣的胸襟,可以容忍地球人不斷繁衍增長的人口,然后坦然地讓出自己的領(lǐng)地。是不是藍園里的一切都在他們掌控之中,包括父輩們,還有我的廖朵、楊純……不,不,我禁止自己有這種想法。那都是陰謀論……或許持“陰謀論”者只是太絕望了。同為智慧生命,地球人像螻蟻一般脆弱、渺小,又失去了“槐安國”。如果不是訥星,我們早被命運的大手捻死了。我想到了謝道韞,她在藍園里奔忙的身影;還有牧之、仲由,這段時間的相處讓我們像兄弟一樣互相信任……訥星人在救助地球人,而不是玩弄。
地球日記二
銀月答應(yīng)那幫無賴了。她可以放棄這座碼頭,只要他們能幫她把丈夫的遺體撈上來。“生同衾,死同穴。”銀月說。我一方面暗自慶幸,因為銀月丈夫在飛行艙里,那幫無賴絕對找不到,這樣一來碼頭就保住了——這是銀月父親的遺產(chǎn);另一方面,我又為她感到悲傷,可惜我的身體每況愈下,否則我會潛水下去,也只有我的潛水裝備能下到那么深的地方。我會說服牧之和仲由,將遺骸還給銀月。
“見過時空門嗎?”我對每一個遇見的人說。現(xiàn)在,他們都叫我傻子,一個傻男人,住進了瘋女人的家里。
銀月求我一定住在那里——她的家里。她說否則她不敢回家。家里塞滿了東西,卻又好像空空蕩蕩的。她在窗臺上貼的那對紅色紙蝴蝶,早就泛白了;柜子里掛著丈夫的衣服,她打開,把那些衣服撥過來撥過去,再合上;她把頭埋進枕頭里,使勁去嗅那上面的味道;她把開春穿的兩雙毛茸茸的情侶款拖鞋擺在床下面,鞋跟朝內(nèi),朝外,又朝內(nèi)。
銀月談?wù)撈鹚恼煞颍孟裾煞蜻€活著。他的確死了,我提醒銀月。銀月點點頭,轉(zhuǎn)身去燒開水。她說丈夫一會兒回來,帶著一身腥氣,褲管上的水滴滴答答掉下來,洇得地面一塊一塊的。她得一邊遞上干燥衣服一邊解釋我的來歷——一個陌生男人,為什么會在這兒。我就這樣陪著時而清醒時而瘋癲的銀月過起了日子。她要大著肚子去臟兮兮的地窖里碼紅薯、土豆,在風大的菜園里澆水、拔蘿卜。對了,我見到書里描述的紅薯、土豆和蘿卜了,它們吹了風會變涼。
我真沒用,什么忙也幫不上。我連喘口氣都困難,肺部一抽一抽地疼。我整日干坐著,喘氣。銀月說,如果她的丈夫能回來,哪怕就是我這樣的半個殘廢的人,她也愿意養(yǎng)他一輩子,好像銀月要養(yǎng)我一輩子似的。我愛上了吃魚,原來魚這樣美味,而藍園里的人造魚太難吃了。“傻子,真是個傻子。”銀月嘲笑我。她清醒的時候,就不信我說的那些話了。比如,我說訥星上有一種動物叫“果鹿”,它們是訥星人的水果供應(yīng)基地——把種子種進果鹿頭頂?shù)膬蓚€小凹坑,種子就會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我曾經(jīng)透過玻璃墻看到一只果鹿趴在墻角休息,它頭頂上斜斜地長了兩棵非常美麗的櫻桃樹。櫻桃熟透了,那些紅色鮮艷欲滴,好像果鹿稍微搖晃一下頭,紅色就會流下來。銀月聽完,告訴我她曾經(jīng)養(yǎng)過一只果鹿。我瞪大了眼睛。她笑得伏在懷里的爛魚網(wǎng)上,每一個網(wǎng)眼都在顫抖。
銀月經(jīng)常去釣魚,偶爾會釣到大魚,就在那個日漸殘破的碼頭上。那次,我目不轉(zhuǎn)睛地去看水桶,桶里映出一大朵白云。魚張開嘴唼那朵云,云被嚇跑了。我氣得拍打魚,它青黑色的脊背把我的手指劃破了,流了很多血。銀月幫我處理傷口的時候,涂一種紅色藥水,疼得我渾身冒冷汗。真痛,我想,楊純更痛吧!她快分娩了吧,她該有多痛?
日記三
當銀月在床上聲嘶力竭地呻吟、撕扯的時候,我寧愿她死了,也不愿意她一個人在這樣的夜晚痛得死去活來。我躺在隔壁,半邊身體已經(jīng)沒有知覺了。我睜大雙眼,瞪著窗外的月亮。它和那條鉛腰帶上符號的形態(tài)一模一樣,圓鼓鼓的,一點豁口。我想起來我好奇的那些月亮別稱:銀鑒、桂魄、寶蟾……哦,打碎一角的銀鑒,冰涼的桂魄,受傷的寶蟾……
我真沒用。
到了清晨,房間里寂靜了。我聽到露珠墜落的聲音,窗臺上白白的一層是空氣結(jié)的霜嗎?霜是什么味道的?是在這幢房里橫沖直撞的血腥味嗎?我去問月亮,像祖先那樣,遇事不決,便問月、卜月、占月、禱月。我開始考慮死亡這個問題。
“見過時空門嗎?”我問那枚殘缺的月亮,“我還有兩個同伴等著我去救,我還有愛人等著我回家。”
只有銀月回答過這個問題。那是不久前的一次暴雨過境。我持續(xù)幾天高燒不退,沒能目睹天地奇觀。銀月說真遺憾啊真遺憾,雨后出現(xiàn)了彩虹……好幾種顏色,從山那邊跨過來,像一道圓拱形的門。
“門……是時空門嗎?”我努力撐持身體。
“是時空門。”銀月把我的枕頭墊高了點兒,坐在我身邊,輕輕撫摸著我那些干枯如草的頭發(fā),“是的,是時空門。你沒騙我,真的存在這樣的門。我看到他在門那邊。他朝我喊話,他說他潛到海底挖海參,卻意外發(fā)現(xiàn)一只蚌。蚌一開一合的,展示著一顆美麗的珍珠。他說他要采到那顆珠子,把它戴在我脖子上。”
傻女人,和楊純一樣的傻女人。
(全文完 責編李璐)
那位夏星宇航員又申請出航。這次,他將領(lǐng)航“聯(lián)合者四號”。航組人員包括他和另外兩名夏星人,除此之外,還有一具骸骨標本,他被陳列在夏星博物館里,已有幾十年。模擬技術(shù)重現(xiàn)出他活著的樣子——身材高大,肌肉健壯,擁有寬額頭、方下頜,目光深邃。沒人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但他的妻子叫銀月,生活在地球末日世紀之前。工作人員在他的銘牌上寫了“銀月愛人”四個字。“聯(lián)合者四號”的任務(wù)之一即是把“銀月愛人”還給銀月,為他們修筑小小的墳塋,實現(xiàn)銀月“生同衾,死同穴”的愿望。除此之外,“聯(lián)合者四號”還將努力在地球上尋找廖家家的尸骨。他屬于藍園,屬于那個叫“楊純”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