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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長篇寫作不僅“費力”,而且“不討好”
來源:文藝報 | 祝 勇  2025年06月30日09:33

羅曼·羅蘭曾在《約翰·克利斯朵夫》第七卷序言中說:“在我看來,《約翰·克利斯朵夫》始終就像是一條長河。”在中國文學的發展歷程中,我覺得《紅樓夢》就稱得上是一部長河小說,李劼人的“大河三部曲”(《暴風雨前》《死水微瀾》《大波》)也是長河小說的代表作。其實,我很迷戀這樣的小說,甚至迷戀古老的三一律。我曾看過一部西班牙電影,是羅德里戈·科爾特斯導演的《活埋》,這個影片更加極端化,全片只有一個演員、一個場景(從頭到尾場景未變)、一條線索,卻將一個故事演繹得驚心動魄,懸念叢生,雖然故事是封閉的,但外延卻很寬廣,闡釋空間很大。

由此,我想起了我在大學時讀過的《文學的主體性》,我記得劉再復先生在這部令他暴得大名的著作中說,不僅作家在創作中具有主體性,連作品中的人物也有主體性——自文學作品生成的那一刻開始,作品中的人物就有了靈魂,開始自主地生長,未必以作家的意志為轉移。就像一對夫妻,生下孩子以后,孩子會自己長大,他們的情感、思想、命運,未必是父母說了算。在劉再復看來,“作品愈是成功,作家愈是受役于自己的人物;作品愈是失敗,作家愈能擺布自己的人物”。王蒙先生曾在《大塊文章》中說,他筆下的人物出現的情況,不僅出乎讀者的意料,也往往出乎自己的意料。路遙也在《早晨從中午開始》中寫道:“預先設計的終點最后不會全部實現,人物運動的總軌跡會不斷校正自己的最終歸宿。”這讓故事的發展有了某種“不可預期性”,也讓寫作呈現出某種“神秘性”。正是這種“不可預期性”和“神秘性”,吸引著作家在文字中摸索前行,去探尋小說情節的走向,去探知人物的最終命運。

阿根廷作家薩瓦托說:“你寫作的內容必須是縈繞在你心頭的執念,是多年以來從最黑暗的地方一直糾纏著你的東西。”關于小說寫作,我信服王蒙先生的說法:“失去的是鎖鏈,得到的是全世界。”他還說:“寫小說的最大樂趣之一是,盡情書寫,掄圓了寫,立體地而不是平面地寫。小說從東向西射擊完了再從西向東掃射。丟完原子彈再掄大刀片。大鮑翅與紅燒肉與臊子面與老虎霉素全部上席。掰開了再粘起來。輾成片再揉成球涂上不干膠。橫看成嶺側成峰。F調C調降D大調與G小調,加上非調性,然后提琴與三弦,破鑼與管風琴一起奏。”

在這個時代里,寫長篇本身就是一件費力不討好的事情。在文學創作中,長篇的寫作本身就十分費力,因為寫作的時間過于漫長,寫一部作品往往需要一年、幾年甚至十幾年、幾十年,作家的時間被長期地固定在這一件事上不能分心,這要求極強的專注力和意志力,路遙先生把它比喻成“消耗戰”,這既包含著世俗層面上的付出,就像余華在《長篇小說的寫作》中所說的那樣:“作家要……抵擋來自生活中的世俗的誘惑,這時候的作家應該清心寡欲,應該使自己寧靜”,甚至要過一種清教徒式的生活,也要應付寫作技術上的挑戰——這種馬拉松式的超長寫作,需要面對無數的“陷阱”,一旦掉入敘事的陷阱,就可能斷送整部作品。而在陷阱的圍困中突圍,尋找到一條正確的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需要格外的機警,讓作品始終保持著正確的方向。因此一部長篇作品的內部,良莠不齊的狀況是經常出現的,因為寫作過程過于漫長,作家很難保持一個始終如一的狀態,很難保證在哪一個環節不犯錯,出現敗筆,甚至出現半途而廢、無路可走、寫不下去的情況。記得有一次,有記者問蘇童為什么對寫短篇情有獨鐘,蘇童回答,因為短篇小說在作者還沒有出現困頓、犯錯的時候就已經結束了。

關于長篇寫作的艱辛,路遙書寫《平凡的世界》的過程就是最好的詮釋。那種焚膏繼晷似的付出,我們從《早晨從中午開始》中可以讀到。馬識途先生說他早年曾想寫長篇小說《風雨巴山》,計劃分成三卷,第一卷叫《雷神傳奇》,第二卷叫《秋香外傳》,第三卷叫《巴山黎明》,但是由于他時任中共西南局宣傳部副部長,工作太忙的緣故,第一卷《雷神傳奇》基本完成(后來出版有單行本),第二卷《秋香外傳》未能寫完,第三卷《巴山黎明》只寫了幾個人物小傳,后來敷衍成幾個短篇小說發表了,三卷本的寫作計劃,虎頭蛇尾,不了了之。這令期待這部大稿的時任人民文學出版社社長韋君宜十分光火,說他“生生地把一個好長篇糟蹋了”,也讓他自己留下了永久的遺憾。

反過來,馬老的長篇小說《清江壯歌》得以完成,付出的卻是超人的勞動。他回憶說,那時他白天上班,夜里加班寫作。成都的夏晚,蚊子很多,那時的房子沒有紗窗,令他不堪忍受,嚴重影響了他的寫作,他就干脆把蚊帳放下來,他的愛人給他在床上放了一張小桌,他坐在床上寫,但放下蚊帳,又太悶熱,妻子又為他安了一個小電扇,電扇又引出新問題,就是那時的電扇質量不好,噪音很大,影響他的思路,只好棄之不用,改為“人工電扇”,就是他的妻子手搖蒲扇,為他扇涼。馬老后來回憶說:“我就這樣一連開了一百八十多個夜車,加上所有的節假日,才算是拉出了初稿。有時真是筋疲力盡,到晚上一見到擺在桌面前的方格稿紙,頭就痛起來。”(《〈清江壯歌〉創作的前前后后》)

長篇寫作不僅“費力”,而且“不討好”。老舍先生在《四世同堂》的序言中寫:“在這年月而要安心寫百萬字的長篇,簡直有點不知好歹。”他寫這話的時候,是1945年4月,他在重慶北碚動筆寫他的鴻篇巨制《四世同堂》的時候,那時還沒有電視,沒有網絡,人們對文學作品保持著質樸的興趣。如今閱讀早已碎片化,人們連聽一首歌的耐心都沒有了,不只一個年輕人對我說過,他們常常會對一首歌中的某個旋律感到熟悉,然而假如他們從頭聽這首歌,就會以為是一首陌生的歌曲,原因是他們從來不曾從頭到尾聽過這首歌。一位編劇早在十幾年前就曾對我說過:現在不是寫三部曲的時代了,現在是寫微博的時代,只有短文字,人們才會去看。在這樣的背景下,要寫作這樣一部“超級長篇”,簡直是匪夷所思。

但寫作一部史詩性巨著一直是我的夢想,如今我已接近了這個夢想,所以無論它看上去有多么荒誕不經,我都要完成它。寫小說,我其實是新手,此前也只寫過《血朝廷》,并不奢求我寫出來的作品能像格羅斯曼《生活與命運》那樣偉大,但只要能完成,它就是好的。

“只要能完成,它就是好的”,這話出自德國作家托馬斯·曼,原話是:“終于完成了。它可能不好,但是完成了。只要能完成,它也就是好的。”路遙喜歡這句話,把它寫進了《早晨從中午開始》,我也把這句話作為寫作長篇小說的“安慰劑”和“定心丸”。

(作者系故宮博物院研究館員、故宮文化傳播研究所所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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