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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裂
來源:《野草》2025年第3期 | 王旭瑞  2025年06月28日23:34

我上回見李爭還是前年,在我媽同學兒子的婚禮上。他和我一樣,擠在一堆長輩中間,不停地喝著雪碧,雪碧沒喝完,又被倒了半杯美年達,或許還有可樂。他就這樣端著一杯四不像,坐在那里。我不禁想起這些年過日子,也是這樣的,被周圍人那里添一點,這里添一點,最后到底過成什么樣,自己都說不清了。新郎新娘敬酒時,他繞過來和我媽打招呼。宴會廳屋頂的燈不停交換著光影,朝陽升起的黃,晚霞的紫,他走到我們面前時,又變成了一抹粉色,春意盎然。我媽問他,你媽今天沒來?李爭說,我媽今天有事,讓我來替她坐坐。我媽點點頭,沒再問別的。李爭早早走了,我從洗手間出來,正好看見他出了飯店的旋轉門,門扇一轉,將他閃了出去。李爭和前年沒什么變化,頭發三七分,穿著和婚宴上差不多的黑色外套,眼里永遠是安靜與探尋交織,好像他沒有經歷過這期間的寒來暑往。走出飯店的一剎那,他邁了一大步,一邁就邁到現在,邁到了這個擁擠不堪的家屬院里。我們家已經從這兒搬走多年,房子被我媽租出去過一段時間,每月定時收租,經手了好幾個租客,漸漸越住越破。熱水器、管道、抽油煙機全壞了,她也就不再費這個心,任由它荒到現在,只剩下一張木板床。去年居委會通知說最近院里在鬧耗子,才讓我爸時不時過來下了幾個粘鼠板。李爭問我,怎么突然回來了?我說,我媽要賣房子,一會兒中介來看。

話說完了,再也找不到別的可寒暄的事。李爭拎著兩瓶醬油上了樓,我站在單元門口繼續等,風已有些硬,吹得耳朵疼。那個中介遲到了,見了我也不說不好意思,只叫我上去開門。一開門,積年的塵土都醒了,在滿屋的陽光里胡亂飛騰,一群一群,四處逃竄著,形成沒有規律的軌跡。我在屋里轉了一圈,什么也沒有了,除了灰還是灰,走到廚房,還能聽見樓下李爭家在做飯,炒著一鍋東西唰唰響。中介在屋里尖叫了一嗓子,叫得我心里一哆嗦,走過去看,我爸下的粘鼠板還挺管用,一只大耗子睜著眼睛,側翻在上面,充斥著不息的悲憤,可能耗子也有耗子的一世英名,就這么被毀了。晚飯時,我媽問我有沒有在老房子那里碰見熟人,我告訴她碰見李爭了。她等著我繼續說下去,而我遲遲沒有下文,只顧著挑碗里的粉條吃。我只好找了個別的話頭,今天那個中介遲到了,在樓下吹了半天風,凍死我了。她說,你不會上去等?你傻啊。我再無話可說,是啊,我可能傻。

客廳里沒有開燈,電視一直開著,報著國際新聞,五顏六色的光漫過來。我看著眼前的大鍋菜,吃了將近一周了,越熱越有滋味,我媽最拿手的手藝。當年李爭常來我家吃飯,他媽就可放心出去蹲點跟蹤,捉奸在床。他沒少吃我媽做的大鍋菜。有一回,我媽給他盛了滿滿一碗,熬的不是白菜,是茄子,茄子吸滿汁水后比白菜要香,吃起來有肉的味道。她管完李爭,又問我是吃掛面,還是喝稀飯。我說我也要吃大鍋菜,她說沒有了,我不信,跟著她走進廚房,指了指那足夠我吃的鍋底問,怎么沒有了,這是什么?她被我拆穿了也不臉紅,李爭還得回碗呢。可回碗是我媽的一廂情愿,李爭沒那么大胃口,硬塞了兩碗下去。他吃完最后一口,就再也不肯說話,我媽給他水果,他只慌忙擺手,以一種雕塑似的表情,直直坐在我家沙發上,抿著嘴,和我一起看六點的動畫樂園。突然,他像是要舉手回答問題,五指并攏,抬起手臂,看著我媽,艱難地擠出幾個字,阿……阿姨,我想吐。

中介要給老房子拍照掛上網,我媽喊我找個保潔去徹底打掃一下衛生,房子是朝陽的,一打掃更敞亮,也好出手。她說賣房子的錢歸我,等結婚的時候也有一筆積蓄,她也放心點,聽了這話我心里又酸又沉,感覺前方的日子充滿了未知的空洞。保潔在屋里干活,我幫她刷了幾塊抹布,干完了就站在樓道里透氣,我看著墻上各種顏色的小廣告打發著被冰凍的時間,清洗抽油煙機、疏通下水道、回收舊手機,還有專業討債。保潔把活干得氣勢洶洶,時不時就有一聲巨響從虛掩的門縫里炸出來,招惹得樓下也有了響動。李爭沿著樓梯走上來,見我在門口站著才松了口氣,他說,動靜沒完沒了,我還以為你家進什么人了。我往下走了幾步臺階,保潔在干活,挺投入的,不好意思,我讓她輕點。他又說,屋里臟,樓道里又冷,要不去我家等會兒?我媽也在,不過不用管她,她睡覺呢,一時半會兒醒不來。我凍得夠嗆,也沒客氣,回去和保潔說了一聲干完活了去樓下敲門找我。他家和我家構造一樣,一進門就是靠墻的冰箱和餐桌,廚房被一片貼了膜的玻璃窗隔著。兩間屋子,一大一小,大的那間既是客廳又是臥室。電視里正靜音放著一部科幻電影,一坐下,就給我展現著宇宙的無垠廣袤。他陪我坐著,剝了一個柚子叫我吃,嘗了一口,還挺甜。我問他,你現在住這屋?他點了點頭,我順勢問,你媽挺好吧?他站起來朝屋外看了看,回來說,還行,就是晚上睡不著覺,吃了安眠藥也沒用,天一亮,藥勁就來,挺磨人的,她和單位請了長假,我勸她提前退了,她也拖著不去。

保潔來敲門時,電視里的科幻片演完了,我吃了他家一半的柚子,他媽也沒睡醒這一覺。保潔費的價錢是干活前就定好的,臨走了,她又要跟我多要五十,說我們家的活不好干。我覺得她說得也沒錯,那積年的灰塵,死去的耗子,一層層打掃下來,是挺不容易。我付了她錢,看著變得干凈的屋子,窗外已是夕陽無限好,但仍有浮塵在即將褪色的光影里,像極了剛才電影里的宇宙被微縮,垂眸俯視它,我從渺小的人類變成了上帝。我媽打來電話問活干完了沒,沒多要錢吧。我臉不紅心不跳,放心,沒多要。我鎖上門準備離開,半道上,李爭又打開門,門后的屋里沒開燈,一大片幽暗朝他的身后壓過來,他提出改天大家一起吃頓飯,他媽平日里總提起我們一家。我說好。

公交車沒有座,我擠在窗戶邊晃了一路,半路堵車了,爬一會兒,停一會兒,窗外的明明暗暗晃得我頭暈,扭了個身子,背靠著窗戶站。我和李爭其實并不陌生。他媽和我媽是大學同學,很好的朋友,我媽結了婚回來請客,說她媽在飯桌上哭得比我姥姥嫁完閨女還厲害,一遍一遍對著我爸說,老戚,要永遠當個好男人,不然我饒不了你。李爭他媽有個很雅致的名字,周依敏。周依敏淚灑酒桌時已結婚一年,肚子里剛剛懷上李爭。據我媽說,那會兒李爭他爸李閔還沒顯露出混賬的底色,蔫蔫地在家過日子,她還很幸福。我媽每次說起來,總是露出一種難言的模樣撇撇嘴,她說周阿姨對著別人的丈夫寄予厚望,自己卻跟一個垃圾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糾纏那么多年,從來沒清醒過。托周依敏的福,我爸這么一比,一直都算是一個好男人,不下廚房不做家務,但聽話、著家,錢都給我媽管著,自己留幾張,和朋友喝喝小酒,也不抽煙。家里的東西壞了他能給修,修不好了就找別人來修。我媽和我奶奶多年不對付,剛結婚時彼此還算體面,生了我才撕破臉。他倆成家,我奶奶當初大力支持,她說我媽屁股大,他倆八字合,將來能生兒子,計劃生育抓得緊,一家一娃,傳宗接代的事,不能隨便交代。可我奶奶終究是沒如愿,可能太過悲傷,把自己的打算說漏了嘴,屁股大、八字合也沒啥用,啥話都往外說,我媽摔了水壺讓她滾蛋。這事想起來,我媽就如同被點了火,抱怨起來,話越說越難聽,我爸聽不過去,只發過一次脾氣,結果好幾天沒人做飯給他吃,從此他學乖了,再有這種事,就默默離開家,出去溜達一圈再回來,當無事發生。他經常哼鄧麗君的那首《我只在乎你》,也被他哼得沒什么感情,他什么也不在乎。

到了公交站,走到小區門口,我爸正在路邊的店鋪買醬牛肉,我等了他一下,我們一起往家走時,我隨口夸他那幾個粘鼠板下得精準、到位,他只悶聲一笑。我說我遇到李爭了,他現在在報社工作,還說有空的話咱們兩家人一起吃頓飯。我爸長長地嗯了一聲,又說,李爭這孩子一直不錯,就是沒個好爹。到了家,我媽正在廚房炒菜,我爸把買來的醬牛肉放案板上切了。我坐在廚房外剝蒜,灶火熱油間,我聽見我爸隨口提了和李爭一家吃飯的事。我媽說,周依敏愿意的話,我沒問題啊。

李爭訂了飯店,約在月底的周末,周依敏卻沒答應來,我媽聽后沒什么反應,仿佛都在她的預料之中,只說了一句,她還是那個勁兒,算是過不去了。于是那個周末和平時也沒有什么不同,但也沒能多睡一會兒,中介打來電話,說有人要看房子,問我還去不去親自介紹一下。我媽覺得很有必要,催著我往老房子那兒趕,依照她的囑咐,我著重介紹了這個房子的朝陽性,夏天不會太潮,冬天仍懷揣著一脈溫暖,絕口不提那只死不瞑目的大耗子。看房子的人轉了一圈,問了幾個問題就走了,說要回去考慮,丟給了我和中介一半希望。他沒有說要考慮多久,我也故意不去問,有可能是三天,有可能再無音訊,一想到可能會再無答復,我反而松了一口氣,好像暫時躲掉了一個大麻煩。中介走后,我一個人坐在屋里待了一會兒,明明沒說幾句話,卻覺得很累,那個人空洞洞的眼睛,身上散發的煙味,幾乎吸走了我所有的精神。關上門下樓,我又和李爭打了個照面,他的頭發比上回見短了點,鬢角削到只剩下了一截短促的殘影。李爭站在幾節樓梯下仰頭看我,向我爸媽表達了歉意,明明他提出一起吃飯,最后也是他打電話過來通知取消。我說沒關系,想再說點場面話,例如什么心意最重要,人雖不見,情誼依舊。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蹦不出來,只好灰溜溜離開。走了幾步,李爭又叫住我,問我今天中午要不要一起吃個飯,就我們兩個。

我和李爭去吃了麻辣香鍋,十一中對面的一家店。剛上初中它就在這兒,畢業這么多年,它也不見老,一直緊跟潮流年輕著,周杰倫火的時候,破音響里唱的是周杰倫,飛輪海散了,他們唱過的歌在這家店也成了歷史,被淹沒在新的旋律里,再不發一聲。吃飯時,一只灰狗顛顛兒跑進來,經歷過的風霜雨雪都被它掛在身上。李爭低下頭和它說了一句你好,把它當成個人似的客氣寒暄,它盯著他看,慢慢搖起了尾巴。給你吃點東西吧,他低頭在鍋里扒拉出了一個牛肉丸,還沒夾穩,老板洶洶地跑來,把狗趕出了門。我倆對視了一眼,他說,我記得你家原來養過一只狗,黃色的,叫豆豆,后來就沒見到了。我想了想說,是,后來不養了,我媽說影響我學習。說完這話我臉一熱,就憑我那半死不活的成績,談不上什么學習不學習的,吊著一口氣混過來,不值得一只狗為我犧牲。我記得它很聰明,會握手,會拜拜,會轉圈。李爭說完,吃掉了那個沒送出去的牛肉丸,回憶起豆豆,比我還留戀。他一提,我才意識到我已經將它遺忘到外太空,所有的細節分崩離析,在浩渺的銀河里飄轉,除了想起它是一只狗之外,其他都是七零八落的殘影,聽他講的一些話,仿佛在聽一個與我無關的故事。

店外偶有幾輛車壓著滿地的碎葉和陽光呼呼開過,沒蓋嚴實的窨井蓋被壓出驚叫,周圍卻越來越寂靜。最近教育局嚴查節假日補課,記者跟蹤報道,新聞滾動播放,也難得在周六這天,看到對面的學校大門緊閉。李爭說他們報社最近也跟著報道了這事,回去寫了個稿,算是還在緊跟輿論浪潮。又說如今的學生日子不錯,還有人替他們打抱不平,不像我們那幾年,課上了一天又一天,不知道什么時候是個頭,上著上著就把日子過完了。我說,上課不怕,就怕這課上下去,還考那么點分,才難受。他擺擺手,管它多少分呢,放了學能有口吃的才重要。雖然他是在說他自己,我卻覺得很體貼,曾經很多次,因為不知道別人會在什么時候讓我難堪,便先一步把自己丑陋的地方和盤托出,以自嘲的口吻,讓別人以為我是一個神經大條的、有趣、無害的人,總會手下留情,或放我一馬。如今我暫時沒有機會自嘲,只用聽李爭一點一點說起以前的事。他問我當年放學買吃的,有沒有被教導主任抓住過。不等我搖頭,他又說,我就被抓住過,被罰停一周的課。我說,這算是獎勵吧,求之不得。他笑著點頭,白天在家看電視,我媽下班回來了我就去寫作業,裝作一副不甘被落下的樣子,其實那會兒她正和我爸較勁呢,也沒空管我。聽他一路說到了他家的往事,我有點坐立不安,重重嘆了口氣,以示我懂,我明白,一切盡在不言中后。又說,你是比我大兩屆吧,你畢業后,咱們這里修路來著,攔起了圍擋,每天黃土朝天,路也不好走,一路過來,褲腿上都是土,那些小販就躲在圍擋后,天時地利,教導主任也就不來了,你沒趕上。那段時間特別熱鬧,有不少流浪狗去那兒找剩飯吃,有時候兩三只狗為一根雞骨頭廝殺,學校男生和那些工人就在一邊起哄,時不時扔點石頭子過去火上澆油,和羅馬斗獸場一樣,看著怪難受的,我就不去了。

回到家,老遠我就看到單元樓下蹲了個人,走近一看是我爸,正埋頭看手機,手腕上掛著一袋青橘。我過去拍了拍他的背,陽光曬在上面,有些燙手,偶有冷風瑟瑟,他額頭上卻已見微微的汗。我叫他一起上樓,他說要自己待會兒,讓我把橘子拎走。客廳的電視開著,沒人看,我媽從屋里出來,問我在外面吃的什么,我沒說和李爭吃飯的事,就說隨便吃了兩口。她又問房子看得怎么樣,我說對方要考慮考慮。她問考慮到什么時候,我說人家沒有說,就說要考慮。她眉頭一擰,臉一拉,轉身又回了屋,話從屋里飄來,總歸是我辦事不靠譜,房子是為我賣的,整得還跟求著我一樣,她欠我的,全家都欠我的。我無可反駁,想起我爸正蹲在樓下曬太陽,他倆應該是又吵架了。我站在客廳看了會兒電視,想起帶上來的橘子還擺在鞋柜上,轉身拿了過來,在茶幾上把它們壘成了金字塔形狀。擺完最后一個,我媽在我屋里喊我,我應了一聲,一進屋就看見她在翻箱倒柜。她說她在找我高中的畢業照,她同事給我介紹了個相親對象,約好明天中午見面,對方好像是和我一個高中的,我媽找出來要向人家證明,我和這個素未謀面的男人有一種冥冥之中的緣分。我坐在床上,默默看著她忙活,其實我心里很清楚,那張畢業照放在哪里,但不想告訴她,可我又知道,她早晚都會找到。

那個男人約我周日在和平公園見面。我媽特意給我挑了一條藍綠色的圍巾,提氣色,顯臉白。那天有些變天,云把天塞滿了,風更涼了,常年的病灶又開始隱隱發作,一坐下,尾椎就有一種要被劈開兩半的鈍痛。公園的塑料長椅又冷又硬,老話說,冬不坐石,夏不坐木,兩者都規避掉,坐下去仍是傷身難挨。我提議繞著湖走走,他沒意見,一邊走一邊跟我講他考公的不易,以及上岸后在縣城稅務局的一些人情世故。他每天一大早開車去縣城,下了班再開車回來,陀螺一樣兩邊轉,沒有一點自己的時間。他問我考沒考公務員,我說考了,沒進面試,不是那塊料。他說這玩意其實不難,還是沒找對方法。我重復了一遍,真不是那塊料。他說我錯了,這就是個方法問題。我說好,是有方法。湖邊的蘆葦荻花已是蕭條,搖擺出垂死掙扎的戰栗,我們繞湖一圈后走上另一條路,遠遠聽見幾聲大鳥啼鳴,飼料混著禽類的糞便味飄來,這兒的孔雀園開了好多年了,里面永遠都是三只孔雀拖著尾巴在柵欄后逡巡。悶頭走了一會兒,才發現他沒跟上來,一個人停在柵欄后看孔雀,我只好折回去,他看了半晌,又扭過頭看我,說,我覺得這玩意也就那樣吧,不是那么好看。我嗯了一聲,他又說,你脖子上的圍巾和這羽毛挺像,又藍又綠。我再不說話,他朝我借圍巾,我也是默默解下來遞給他,看著他拿著這條又藍又綠的圍巾對孔雀抖摟,嘴里嘬嘬嘬個不停,他問我,你說它們會開屏嗎?我這會兒才覺得,這人變得幽默可笑起來。我朝他微笑,看那幾只孔雀冷眼踱步,把他的行為視如空氣,繁復的尾巴掃出一陣淡淡的煙塵,迷了他的眼。

分手前,他把圍巾還給了我。我握著那團人造棉在街上走,一低頭,它不知道什么時候散了一半,拖了地,仿佛長出了一條尾巴,跟著我的腳步,在地上劃出曲折的痕跡。或者,是我牽著一條只有我知道它存在的透明小狗,不離不棄地跟著我走出公園,過了馬路。這么多年,在這車來人往的街上,我第一次靠著自己驟然的回憶想起了豆豆,想起豆豆并不是為我的學習犧牲的,它在我四年級的春天,被送回了老家。春天不只花會開,我會長大,會在某一天的某一刻來人生中的第一次月經,豆豆也不會永遠是一只小狗,它靠著本能騎上我媽的腿的那一刻,在她眼里,豆豆就已患上了無可救藥的絕癥。我媽條件反射地一甩腿,把它踢到了墻角,撂下話,這個家不會再養狗了。等到周依敏又一次帶著李爭來我家做客,周阿姨一如往常,找準自己的位置,直奔我媽哭訴她那不幸的婚姻,李爭卻再也找不到在我家落腳的寄托。周阿姨字字泣血,我媽難得從兜里摸出十塊錢,打發我們去小賣部隨便買點東西,玩具也好,零食也好,總之不要在家待著。關門前,周阿姨的哭聲已如一場循序漸進的暴雨,噼啪地打濕了我家的空氣。我們倆一前一后下了樓,五月的黃昏,太陽點燃了所有的云,風起后卻依舊帶著涼意,雖然是周末,李爭仍穿著寬大的校服,被風吹得呼嗒響,他的身體在里面擺晃,如一個嘶啞的鈴鐺,發出死氣沉沉的響動。我有些渴,用那十塊錢給我倆一人買了一瓶可樂,他說一聲謝謝,很小的一聲,小到以為是我的幻聽,好像周阿姨把自己難以承受的悲憤勻給了他一半,令他精疲力盡。他一口氣喝了半瓶可樂后,突然指給我看,一旁寫著油漆字的磚墻上趴著一只壁虎。我掃了它一眼,頓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我說,我記得自然課上說過,壁虎的尾巴斷了不會死,還能再長出來,對吧?他說,對。我說,還沒見過呢。他聽后,彎下腰,把可樂放在腳邊,撿起一塊石頭,不帶猶豫地,朝墻上狠狠按去。一場熱烈的廝殺只持續了一秒,那只壁虎不見了,它的尾巴落到了我的鞋尖,又彈在了地上,我尖叫了一聲,看著那個斷尾剝離出獨立的靈魂,在坑洼的地面瘋狂扭動。我驚魂未定,你干什么?李爭看看我,說,你不是想看嗎?我不敢再看那條尾巴,覺得我們倆干了一件很殘忍的事。然后,他語氣淡然,告訴我說,沒關系,它會有新的尾巴的,斷了舊的尾巴,就有新的生活。

過了一周,那個男人又約我出去,約在一處街心公園,離老房子挺近,我一邊收拾,一邊在想找個什么理由拒絕他,想著想著,人已坐在公園的長椅上,來不及了。這個公園沒有湖,沒有孔雀園,只有一片光禿禿的地,國慶節擺的一排排串串紅沒人收,成片地枯萎,臨時的淘氣堡窩在中間,幾個小孩在上面亂蹦,偶爾發出幾聲尖叫。上一次見面,他講了考公的不易,這回開始講他的未來,他想把房子買到新開發區,無論是去市中心,還是去他上班的地方都很方便,期待將來有一兒一女,最好先是女兒,再是兒子,有了兒子,閨女也就大了,可以搭把手。

淘氣堡上的小孩又發出了嘹亮的尖叫,打斷了他的憧憬,他皺了皺眉,但是,我希望這聲尖叫能再延長一點,把我的那一份一起吼出來。我想起了去年的一個相親對象,比我大六歲,約我在一家茶館聊天,地方挺高雅,一進門就是假山流水,假山上有個橋,橋上坐著個釣魚老頭,魚線空垂,愿者上鉤。我那天一杯接著一杯地喝茶,聽對面的人講了一下午知識分子對這個世界的喪氣話,撐得晚飯都沒吃,早早躺下,喝下去的茶卻起了作用,睜眼到了天亮。此刻,我挺懷念那個約我到茶館的人,最起碼不用在公園吹冷風,還有口熱水喝。尖叫聲平息,他的聲音銜接上,開始勸我再試試考公務員,有了編制就是有了保障,總在一個地方簽著勞務派遣的合同不是個事。我說,我知道。然后低頭看了一眼手機,我爸問我什么時候回家,我沒回復他。從上次吵架到現在已經有一周,他跟我媽還沒和好,指望我早點回家救救他的場,我什么也不用說,就在家里待著,也是個寄托。可他不知,我厭倦當這種寄托,而且我現在也自顧不暇,正在被人當成傻子,問我為什么不選擇更好的工作和生活,我覺得他才是傻子,他難道不知道,知道和做到之間還差著很遠的路途,如唐玄奘取經,途中有妖魔鬼怪、美女畫皮,我早已深陷獅駝嶺。

公園的燈亮了,兩個燈球一組,一對并蒂花開在燈桿上。天是突然黑的,還是慢慢黑的,我也不知道。那人已經走了,淘氣堡上也沒了小孩,旁邊賣玩具的老頭大夢初醒,笑臉風車從貨箱里探出頭,從我坐到這里到現在,它一直是這樣的姿勢,沒人買,沒人碰,空空被風吹。李爭叫我時,我正在路燈下吹風車,他問我在這干什么,我說來相親。他說,大冷天的,為啥約這里?我說我也不知道,可能人家有什么情結,上周還去和平公園看了看孔雀,孔雀都凍得蔫頭耷腦的,看我們倆像看神經病。李爭坐在了我剛才坐的位置上,淘氣堡的陰影籠住他一半的臉,你對那人挺滿意?我說,沒有,挺煩人的。他輕笑一聲,那怎么還見兩次?不得懸崖勒馬。我說,上次沒勒住,今天又勒了一遍,希望他能感覺到。他沒再問,要陪我走到公交站,正好順路。出了公園,大路上已是一片粲然,光和風交織,吹散成片片如飛蚊的掠影。等公車來時,我蹲下重新系了一遍鞋帶,他拿著我心血來潮買來的風車,輕輕吹了口氣,風車悠悠轉起來,許久沒停。我在西北風徹底變大前上了車,開出三站地后,李爭發來消息,說他忘了把風車還給我。我說,送你了,你拿回家吧,就當朵花看。

……

(節選 責編趙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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