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春:用文學之筆書寫“醫者仁心”
四川作家李明春的文學創作的題材多集中于鄉土文學。這位長期在農村基層工作的作家履歷繁雜,曾當過夜校教員、生產隊隊長。農村基層的許多事情,李明春不僅是親歷者,還是決策者,所以他的創作幾乎是“本色書寫”,鄉土氣息和生活氣息濃厚。而新作《天下國醫》則聚焦了中醫,以川東中醫世家傳人龔天緣游學為主線,講述其遍訪中醫世交、破解疑難病癥的傳奇,將專業醫理融入文學敘事。
6月6日,四川作家李明春長篇小說《天下國醫》研討會在京舉行,沈陽師范大學特聘教授賀紹俊贊賞小說“游學+調研”的結構,稱其“像一份為中醫發展提交的文學提案”。而李明春坦率地表達,這部扎根基層、融入巴渠文化的作品,既是對傳統文化的回望,也是對“中醫如何走向未來”的叩問。
中華讀書報:您在后記中提及《天下國醫》的初衷緣自和子女的閑談——是否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
李明春:醞釀多年,一次家庭閑談引發,有了寫的念頭。真正創作沖動來自于閱讀,有所發現,有所觸動,迫不及待想寫出來告訴人們。動筆想到文學表達,下筆則一發不可收拾。
歷史上,中醫藥曾是世界上最好的醫學,中國人均壽命曾比歐洲最好的法國高出十年。在古時候,醫家在諸子百家中與道家,儒家齊名。是不依附于任何宗教或學術門派的獨立存在。這不是“阿Q”自慰,總覺得應該理直氣壯給中醫藥正名,中醫藥不是神學,不是玄學,實實在在是治病救人的醫學。
2013年世界發生了一件大事,各國協作完成了人類基因組序列圖。全世界一片歡騰,一個叫做“精準醫學”理念應運而生,認定醫學會來一場天翻地覆的革命,人的平均壽命定會突破百歲大關。十余年過去了,才發覺精準醫學任重道遠。物極必反。 三十年河西四十年河東,機遇默默向東偏移,西醫開始向中醫致敬,市面竟有了《西醫學習中醫簡明手冊——應讀、應背、應知、應會》問世。 詬病眼下醫患關系緊張,國民對醫療福利不滿,成了世界性話題。這里面有醫學本身的問題,絕不是無病呻吟,是病家不滿情緒發酵后的氣息散發,是砂子硌得眼痛不得已的叫喊。一時間,全世界醫學界克服弊端的新招迭出,有規定最低診斷時間不低于 15 分鐘的,有要求聲情并茂書寫平行醫案的,有嚴禁抗生素濫用和輸液泛濫的……不能說這些措施不好,而是說這些原本是中醫先生的平常要求,何以成了稀缺物質?非要大聲疾呼,在西醫領域大力推行?
現實生活中,文學與醫學同為人學,兩者的交集往往是文學從醫學中獲取素材和靈感, 少有文學在醫學實踐中運用。這一境況在二十年前有了改變,敘事醫學興起,作家和醫生有了具備敘事能力的共同要求,受眾雖有讀者或病家之分,但達到情感共鳴的追求一樣。注重病家的心理調節正是中醫的優良傳統,尤其是當下技術至上,重機器不重人文的風氣中,醫家和病家思想溝通越發重要,為了呈現和思考這樣的生活景象,北京大學醫學院做出驚人舉措,邀請全國著名作家去給研究生講怎樣寫小說,要求學生向作家學習,作家下筆心中有人物,醫生下筆心中要有病人,同樣需要共情共鳴。
現實社會中,世界上但凡實施社會醫療福利的國家,不分民族,不論社會發展水平,不分社會制度,國民與政府之間的醫患矛盾日漸激化,甚至醫療福利越好的國家矛盾越突出。拋開政治原因不說,西醫(現代醫學)是實驗醫學的本質決定醫患雙方只能是對等而不可能做到平等。私人投資研究的成果,無論是新藥還是新器械,私人要收回成本后盈利,甚至是暴利。與此相反,中醫藥無論是藥材,藥方,診斷手段,價格都親民,避開了對等交易的要挾,會很大程度上緩解醫患矛盾。
中華讀書報:作為非醫學專業作家,您如何確保小說中專業中醫診療場景的準確性?
李明春:書寫專業性強的中醫藥,本人時刻牢記文學的本分,謹守“真實”底線,書中所涉及人和事,要么來自生活原型,要么來自正規出版物,雖經裁剪,終是有根有據,既不敢天馬行空。同時也不敢原樣照搬,生怕誤導讀者,模仿出麻煩來。
中華讀書報:在創作過程中,您在大量的中醫文化研究和實地采訪有什么印象深刻的經歷或發現?
李明春:印象最深刻的是中醫醫生兩極分化的境況。往往在同一棟樓坐診,好的醫生要預約,有提前幾天、提前幾周的。不出名的,一天看不了幾位患者。由此產生惡性循環,找名醫看病的病家越多,醫生積累的經驗越豐富,名氣越大,找他看病的人越多。相反,名氣越小,找他看病的人越少,積累經驗的機會越少,醫術提高越慢,找的人更少。這才是導致中醫藥整體水平下降,日漸衰敗的致命原因。
中華讀書報:主人公龔天緣有原形嗎?您遍訪中醫,小說中提到的很多中醫世家絕技,都是真實的嗎?創作時如何平衡專業性與故事性?
李明春:有。全國最著名的當屬上海中醫名家何承志,有家譜可查,何家行醫創立于公元1141年,至今延續已逾千年。作者老家古鎮世代行醫的不少,他們后代的不同變化為我提供了豐富的素材。書里提到的絕技,都是親眼所見(包括閱讀正規藥書),親耳所聞。如治骨折用熱水止痛,是我當知青時,去縣城看望受傷的生產隊長時親眼所見的事實。用手指甲伴煙吸治呃逆見《李可老中醫急危重癥疑難病經驗專輯》(山西科學技術出版社2021年版)。
中華讀書報:龔天緣游學的過程,是否在隱喻當代中醫需要打破門戶之見?這種"現代游學"模式對中醫傳承有何啟示?
李明春:老家有個不成文的規矩,中醫先生不教自己的孩子學醫,必須拜別人為師,既有交流的考量,也有怕管教不嚴的擔憂。出門游學,實際是出門拜師,避免醫術“近親繁殖”退化,也起到了打破門戶之見的作用。
這種傳承方式與學院培養相比,學生實踐機會多,經驗積累快,符合中醫經驗醫學的傳承特點。缺點是與西醫跨界交流少,視野狹窄,更需要以游學的方式加以彌補。
中華讀書報:如何處理中西醫碰撞的敏感話題?小說中何姝與她的男友楊靖等西醫角色的設置有何特殊考量?
李明春:中西醫論辯百年未見分曉,我自然不敢妄加評說。現在取得共識的是要用現代科學解讀中醫藥學原理。中醫的確神奇。呈現神奇,我拒絕用夢幻,神授、秘籍去頂撞科學常識。立足中醫藥學的經驗醫學本質,用勤奮、積累、傳承來鋪墊人物成長之路。遇上科學常識一時無法解釋的,我選用古人援物類比的方法,如以笛子演奏類比把脈,同樣是管道,同樣憑指頭感受,笛子能獲得豐富多彩的旋律,把脈也能感知復雜多變的病情。以此俗說之法化深奧為淺顯,化抽象為形象,企望獲得讀者認可。
書中何姝、楊靖等西醫醫生的設置,是想從西醫的視角來觀察、審視中醫,表達中西醫一種相輔相成的辯證關系。
中華讀書報:在《天下國醫》中,您是否嘗試了一些創新的寫作手法或敘事結構?這些嘗試對作品產生了哪些影響?
李明春:同我以前的小說不同,《天下國醫》用人事、人情、人脈三條線索作為敘事結構。人事,包括天緣堂診館的創辦、管理、發展和游學的因果由來、過往曲折、成敗得失;人情,包括主人公與喬柳夢凄美的愛情,與何姝、白薇等人的友情; 人脈,包括龔、白、朱、吳、史五家世代情誼,以及廣泛的社會關系。三條線索交替推動情節發展。敘事方式在描寫概述對話的傳統手法基礎上,大膽夾雜大量的議論、解釋。作為嘗試,自己當初下筆忐忑不安。所幸反應還好,從市、省、中國作協分別組織的改稿會,研討會上的發言,還是作品面世后普通讀者的反應看,至今尚未有人詬病,得到社會認可,表示嘗試成功。
中華讀書報:喬柳夢的遺傳病線索貫穿全書,這種"醫不自醫"的困境設計有何深意?
李明春:“醫不自醫”是句成語,指醫生給自己或家人治病時,聯想很多,顧忌很多,往往療效不佳。作品關于柳夢患病和治病的人設和情節設計,基于對當下治病重機器輕人文的反思。柳夢的病是心病,機器難以診治,為龔天緣用中醫“病由心生”的醫論指導診斷治療打下伏筆。龔天緣在這里,他既是中醫先生,也是中藥引子。
中華讀書報:在寫作中,您覺得最難把握的是什么?如何把握"傳奇性"與"科學性"的邊界?通過寫作,您對于醫學本質有怎樣的思考?
李明春:最難的是對中西醫評判的分寸把握,既要中肯,又不能過分。寫到中醫神奇的地方,我一定要寫它的局限性。如寫了中醫把喜脈的絕招后,借書中人物的口說,幾十年練成的絕活,不如三元錢買的驗孕棒。
困難之處在于中西醫理論基礎不同,不能用簡單的對錯來判斷。西醫基于科學,注重分析,認為真理存在最簡單處,一切經過實驗。代表性的觀點是“精準治療”,主張在基因的層面上,通過基因比較診斷疾病,用基因修復、編輯的方法來治療疾病。中醫從來講究天人合一,基于思辨和經驗,一切來自實踐積累。西醫的檢測治療手段日新月異,而中醫幾千年前的《黃帝內經》至今管用。從哲學的角度講,沒有絕對正確的西醫,也沒有絕對錯誤的中醫,相輔相成才是正道。
中醫的傳奇來自科學尚有無法企及的地方,或無法破解的難題。醫學不是神學,無論西醫還是中醫,講的是治病救人,不是講長生不老。中醫常講,治得了病,治不了命,命里注定有生必有死,這也是中醫同神學的區別。中醫有個可貴的地方,注重病人自愈的功能。世界對醫學的作用有個共識,即:少數治愈,多數是幫助,總是在安慰。這與中醫注重病人自愈是吻合的。
中華讀書報:小說結局開放式處理,是否暗示中醫傳承仍需探索新路徑?
李明春:有一種美學觀點主張,文學作品是作者與讀者共同完成的。小說開放式處理,就是給讀者留下想象空間,想象越多,證明作品越有魅力。就作者本人來講,讓龔家三代老人為后人選擇媳婦,狀寫爭論而不下結論,留下空格給讀者,作者的意圖有跡可尋。選擇白薇,無論婚姻觀念還是中醫理念,無疑是選擇了傳統,堅守將是方向。選擇何姝,將是中西醫聯姻,中西融合形成一種新的醫學。若是選擇了喬柳夢,最有可能是叛逆,婚姻也好,事業也好充滿變數。作為作者,最不愿看到的結果,是讀者和自己想的完全一樣。
中華讀書報:小說中多次提到中醫與現代醫學的碰撞與融合,您如何看待這兩種醫學體系的關系?未來它們將如何共存發展?
李明春:這是一個嚴肅而棘手的話題,不是我這個寫小說的人能回答。西醫和中醫的理論體系平行,很難找到交集點。但也不是一點不沾邊,需要時間,等到科學新觀念,新手段的出現。這不是空想,關于經絡,關于氣,已有新的科學假設試作解釋,真到了一切真相大白那一天,一種新的醫學將會誕生。
就現實來講,有一種主張中西醫結合,取長補短,各得其所。寫作時我思考過,有自己的想法。算憧憬也好,算蠢想也罷,我對中醫的“醫者仁心”,“患者平等”的 主張情有獨鐘。這可能是平民草根的幻想,不切合市場經濟,商品交換的實際,但符合平民百姓的需求,是天下草根的向往。中醫藥可以在平民醫學這方面大有作為。
《天下國醫》,李明春著,四川文藝出版社2024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