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5年第3期 | 張象:明日之歌(節選)
張象,中國作協會員,山西文學院簽約作家。小說見于《十月》《上海文學》《青年文學》等刊物,出版作品有《外省青年》等三部。
老夫妻沒搬,她讓我從客廳搬到陽臺。“哪天咱去一趟花卉市場?”她看著那兩個家伙,笑瞇瞇的。我擦了把汗,“太重了!沙發為啥要等五天?”她說:“定做的都這樣,你是不是不喜歡綠色?”
沒有啊,我怎么會不喜歡綠色呢?正式搬家之前,我們先置辦了點東西進去,三個臥室,三張雙人床,還換了窗簾,密不透風,都是綠色,她喜歡綠色,沙發也是綠色,看過樣品,三人沙發加貴妃椅,滌綸布質量,不太好打理,但是便宜,很配搬過來的舊茶幾。弄完這些,我去礦上,她請了假繼續收拾,都是些瓶瓶罐罐之類的小東西。
事后我回想,那一天,我出門的時候,她在廚房。我去找她,她彎下腰刷碗,穿著她喜歡的綠色碎花長裙,嘴里哼著歌,“我和你吻別,在狂亂的夜……”那三個碗是我們在鹿水集市買的,碗上印著三對字:“不拋棄,不放棄。”我摸過去,從后面抱住她,“來,咱們也來個吻別!”她扎著好看的丸子頭,一股好聞的青蘋果洗發水的味道,廚房里沒有空調,她白皙的后脖子上汗水直流,領口一圈顏色比其他地方深。“去去去,孩子在呢!”我松開手,抹了抹她的汗,“先放著吧,我下班買燈管,順便買個風扇。”她依舊沒回頭,“就幾個碗,很快就洗了呀。”
他在客廳寫作業,坐著小馬扎,趴在茶幾上。“哎,小伙子,把腰直起來!”他一抬頭,又在咬筆頭。我瞪他,“馬上要上實驗小學了,就不能給老師留個好印象?”他放下筆,站起來,眼神閃爍,“爸,我們有自己的房子了,可以給我買一只道格了吧?”我故意說:“啥道格?聽不懂。”他眼睛里閃著美好明天,“英語,就是狗的意思!”我抓起一把鑰匙碰撞的聲音,“就想著玩!好好寫你的作業吧!”
下了樓,出一身汗,我騎上我的二手摩托,開出小區,一路向南。經汽車站右拐,等紅燈時,遠遠地看見了對面的花卉市場,規模確實大,賣房的老夫妻說得沒錯。不知是不是真的送綠蘿,玻璃墻面反光,看不清里邊,只見一些人進進出出,待再要看,綠燈就亮了起來。
這一天后來的事情,我不想再回憶。事情已經過去了十七年,還是不敢想。我只能簡單地,把事情的開頭結尾梳理一下。
那天下午,我接到井上通知,讓我別干了,先回家,家里有事。
我以為房子有事,畢竟是新買的房子,二手房,還沒有搬進去。
他后來跟我講,他媽媽洗完碗,教了他兩道題,在還沒鋪褥子的床板上躺了會兒。她沒有睡著,很快又起來收拾,這兒掃掃,那兒擦擦,新的東西,舊的東西,擺到合適的位置。擺著擺著,陽臺上那兩個家伙,就跑到了她的腳邊。陶瓷花盆,都是褐色,花盆里的泥土也是褐色,殘花敗葉散落上面,如同隕落的蝴蝶,散發出腐爛的氣息。她是個愛花的人,她看不了頹敗的花盆,在她的詞典里,花盆就應該生機勃勃的,一刻都不能等。她看了看窗外,太陽由南往西,正在轉移,有一些云彩,偶爾遮住紅日,綠樹在樓下招手。她相信,外面涼快了。一個想法,一個愿望,一個計劃之外的行動,龍卷風一樣,很快在她腦海里成形。
一個小時以后,她領著他,從汽車站對面的花卉市場走出來。他抱著兩盆贈送的綠蘿,走在后面。她走在前面,推著借來的小推車。他們走在回家的路上,滿載著鮮花和笑容,而他的臉上,不只掛著笑,還掛著蜜,那一笑就露出的兩個小酒窩里,人人艷羨的蜜酒呀,連上帝都嫉妒。上帝對他犯了罪。他當著一個九歲孩子的面,要了他母親的命……還有比這更殘酷的嗎?
我很憤怒。我當時就很憤怒!
她才三十多歲,孩子還那么小,她那么熱愛生活,剛在縣城買了房,一天都沒住過,她只是去買花,她犯了什么罪?老天爺,你為什么這么對她?全世界那么多人,每天都有很多事故,有的人從十九層掉下來,都沒事,有的人被車撞,頭顱都削掉一半,依然奇跡生還,可是她,她只是推著花過個馬路,你為什么連一點機會都不給她留?我每天鉆在地底下,和瓦斯、透水、塌方離得很近,可是你不要我的命,你要她的命?輪也輪不到她啊!我看你真是昏了頭了,毫無預兆,不講邏輯,隨隨便便取人性命,你這當的是個什么老天爺啊?
我把她埋在了鄉下,天鹿山上,一個離祖墳不遠的地方。我想,她只是暫眠,未來等我死后,他會把我們一起葬進祖墳,就跟我把我的父母葬進祖墳一樣,一代一代,都是如此。
她走后,我替我們兩個人活著,吃兩個人的飯,走兩個人的路,做兩個人的事。我負責做飯,我負責洗碗,我負責洗衣服,負責給他輔導作業,我去干她干過的工作,離家近,方便接送他。老板是個好人,知道我的情況,讓我不要再給管理人員做飯了,跟著他賣房子。后來房地產行情不錯,我還完了我們買房欠的債,還有了一點存款。
買這房子之前,她滿眼都是明天的光亮,跟我說:“他們的口號是,住清華家園,考清華大學!”我說:“我怎么聽說,是開發這個小區的老板叫清華。”她不相信,“老板叫清華,小區就叫清華呀?”我說:“咱們這縣城,小區都喜歡叫人名,你看那個茉莉園,你以為園里有茉莉啊,實際是開發商的情人叫茉莉!”她白了我一眼,“曲紅兵你啥意思?那清華家園,也是實小的學區呀,實小直升實中,實中每年都有考上清華的,你不會不知道吧?”
結果,他真沒考上清華。不過這有什么關系呢?他很健康,他畢業后在一家公司做文員,他喜歡游泳,喜歡夜跑,還喜歡救助流浪狗,他熱愛生活,一笑露出兩個小酒窩,酒窩里都是甜蜜的夢想,這就夠了,我正張羅給他娶媳婦呢……
可是上帝!
就在前些天,你把這一切都關上了。他的酒窩,他的雙眼皮,都被你永遠地關上了。
我已經快六十歲了,我這一輩子,早活夠了,可是你不要我的命,你要他的命?輪也輪不到他啊。他才二十多歲。我好不容易熬過一個冬天,曬出棉被,準備迎接萬紫千紅的春天,你卻又一次季節顛倒,下起了連綿的暴雪。所有的努力都熄滅了,無邊無際的白色令我感到絕望。你告訴我,你這算什么?你這樣欺負一個老百姓,你算什么?
警察來過兩次。兩個警察,一男一女,女的很年輕,戴眼鏡,講普通話。男的年齡大些,個子挺高,可能是她領導,講一口鹿水本地話。兩人都很客氣,出示證件,表示哀悼,也作過自我介紹,姓什么,我忘了。
還有一些親朋故舊,跑來獻花的網友,一些自媒體網紅蹭熱度的,就不提了。特別的是一個陌生人,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臉色不太好,紅著眼睛鞠躬,提著大包小包的禮盒、果籃和花籃,還要給我一個白色的信封,鼓鼓的,我沒要。
有個電話進來,“哥,我跟鑫宇找到一塊好地了。第一,請水胤先生點的穴,水平沒問題。第二,就在咱天鹿山,離我嫂子不遠。第三,我看著也不錯,面南背北,依山傍水的,你看你啥時候回來看看?”
我走到外面說:“我就不看了,你們定吧。”
電話里變得吞吞吐吐。我問他:“是不是價格太貴了?”他頓了頓,嘆了口氣,“水胤先生說,孤墳終究是不好,不行咱還是……給咱小吉張羅上一個?”我說:“張羅啥?好歹我也當過老師,不搞迷信。”他說:“倒是也不著急,你先考慮考慮,這事再過幾年也能辦。”我說:“不用考慮,再過幾年也不辦。”
夜里,我枯坐在他旁邊。他靜靜地睡著,我靜靜地坐著,好像他隨時會醒來一樣。我不看他,心里面都是他,想起他許多的往事。
他過三歲生日時,下很大的雪,村子里,一院一院白,一畝一畝的樹枝,都被壓駝了。騎車滑了跤,我就走到鎮上去,來回十里路,用了三小時,買回來一個蛋糕,讓他許愿。他那時還沒餐桌高,抱著我的大腿流口水,“爸爸,我想要一只小狗狗,阿黃一樣,小狗狗。”我沒有答應他,理由是奶奶怕狗。
后來,我的母親過世了,我的父親也過世了,他要上小學,六歲,我們搬到了縣城。暑假的一天,他游完泳回來,光著上身,只穿個寬大的短褲擁抱我,“爸爸,媽媽讓我問問你,現在我可以養一只小狗了吧?”我摸了摸他的頭,“乖,房東阿姨不讓養寵物。”
最后一次,他表達這個愿望時,九歲了,上四年級,長得快和他母親差不多高了。就是那天,他母親出了事。后來他的性情變了,不愛說話,常常一個人蒙著頭睡覺,也不再和以前一樣愛笑了,我主動問他要不要養一只小狗,他也只是搖頭。這樣的情況,一直持續到他上大學才好一點,他長得很像他的母親,個子比我都高……
回憶是苦澀的海,一浪一浪涌來,一個浪頭打到我臉上,我的眼前模糊一片。迷迷糊糊中,我看見他的母親李秀蘭,穿著那條綠色的碎花裙子,扎著丸子頭,飛快地向我走來。
我心里覺得這不可能,這只是一個夢。我閉上眼睛,狠狠地掐了掐自己。睜開眼一看,疼,大腿都掐破皮了,正往外滲血,她還在那里站著,看著我,眼神和以前沒什么兩樣,那種慣常的帶著點關切的平淡。我感覺我快暈倒了,心里又高興又難過。但我還是強忍著,扶著墻,慢慢地站起來,說:“你……我以為你……”“以為我咋了?死了是吧?你看,我這不是好好的嗎?”她拉著我的手,笑瞇瞇地說。我一摸,還真是,溫熱的,柔軟的,肉乎乎的。再看看她的臉,雙眼皮,高鼻梁,嘴唇微翹,這不是我的老婆是誰?
我一把將她摟在懷里,緊緊地,不松開。我酸酸地說:“這么多年,你知道我和小吉,怎么過的嗎……”她拍了拍我的背,“那都是夢,是夢終究要醒的呀,你不要太當真。”嗯,確實是我老婆,她說話就是這樣的,總喜歡帶個“呀”。
我已經許多年沒有碰過女人了。她不在的這十七年,許多人給我介紹,我都沒有同意。我怕了,我絕不能再次承受得而復失的痛苦。而現在,失而復得,我抱著她,又聞到了青蘋果洗發水的味道……
她卻把我推開,嚴肅地說:“小吉呢?他結婚了嗎?我選了三個臥室,就是為了給他結婚用呀。”我隨手指了指后面,“那不是嗎?”
說完我就后悔了。一瞬間,我感覺我五臟六腑都在痛,心、肝、肺、胃、腸、腎、胰腺、膀胱、闌尾,肚子里所有的東西,都在同一時刻,被什么東西狠狠地鋸著、切著、剁著……“我的兒子,我的小吉呀,你讓我怎么跟你媽交代……”
“哭吧,小兵。”“哭吧,哭出來就好了。”她倒反過來安慰我。
不對,她怎么叫我小兵?她不是一直叫我大名曲紅兵的嗎?
我緩緩地抬起重重的頭,眼睛努力向上翻,艱難地想看清楚什么。
“嚇死姐了你!剛才……你怎么了嗎?”
是曲紅英,我的姐姐,我們家的老大陪伴著我,六十多年的歲月在她臉上堆積,她的眼袋很大。此刻,她正抱著我的頭,眼含熱淚,面容蒼白,嘴唇發抖,恐懼像螞蟻一樣啃噬著她的臉。
……
(節選自《十月》202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