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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5年第3期|林為攀:燈塔詠嘆調(中篇小說 節選)
來源:《青年作家》2025年第3期 | 林為攀  2025年07月04日06:35

他租了一間靠近海灣的房間。站在陽臺上,他能看到海灣上有五座大橋。水面上停泊了幾艘藍色木船。海水在潮汐作用下,時深時淺。就像一碗端不穩的紫菜湯。

海灣建有許多紅房子。每棟紅房子的屋檐下都掛了漁網。每天早上,有女人在紅房子的走廊上刷牙,還有男人在拖拽漁網。刷牙的女人還會互相串門,有的泡沫還沒吐掉,就往隔壁男人碗里捉一枚蛤蜊放進嘴里吸。男人把漁網拖上木船,然后把船從第五座橋下開出去捕魚。

漁網睜著幾百雙眼睛跳入水中,便會加深他的頭痛。咸腥的海風讓他失眠,潮汐日夜不歇,橋上追尾的汽車總會制造一公里長的擁堵——那些閑來無事的司機還會搖下車窗抽煙解悶,常能看到他穿著花褲衩出現在窗前。

惹他心煩的不僅以上種種,還體現在吃穿上面。他吃不慣海鮮,而這里一日三餐都是海鮮。蜆子、蟶子、蚶子,任何帶子的海鮮都有殼;魷魚、墨魚、章魚,若想分清并不容易。生蠔與扇貝可以帶粉絲蒸,海蠣煎卻要加上雞蛋與地瓜粉。土筍凍里的蟲子據說叫可口革囊星蟲,為什么吃它時不會聯想到蛆?他喜歡穿大褲衩和花襯衫,趿拉一雙人字拖,大腳趾和第二趾夾緊,不怕腳滑崴腳。

為什么五根手指頭都有名字——大拇指、食指、中指、無名指和小指,而五根腳指頭卻一律以數字稱呼?

長此以往,他便不愿再去海灘,不愿再去看趕海的人制造潮汐。海浪只有舌尖是乳白色的,或許是頻頻舔舐陸地之故,畢竟藍色的海水遇到黃色的沙子,就會像不斷攪動的麥芽糖一樣發白,不然緣何其他部位仍是湛藍的天空色。

若想擯棄不適的海邊生活,唯有任意坐上一輛進城的公交車。大廈里的白領,身上沒有魚腥味,吃的不是海鮮,穿的也不是花襯衣和大褲衩。那里男的西裝革履,女的長裙曳地,尤其女生的腳指甲還涂了不同的顏色。自此,一直被無名對待的腳趾頭也有了名字,它們叫紅、藍、粉、黑、綠……每種顏色上面有時還會撒上亮晶晶的碎鉆,美其名曰花甲,與某種貝殼同名。

他曾在星巴克花很長時間喝一杯冰美式。窗外的立交橋上開滿了鮮花,每根立柱上都纏滿了綠藤,榕樹的長須垂掛下來,一條廢棄的鐵軌固執地伸向遠方。行色匆匆的游客無暇駐足,他們的目的地在島嶼,即便島上也是同樣的風景。

他能看清的原因是戴了眼鏡,眼鏡幫他延伸了目光的長度。不過他仍不習慣鼻托架,他覺得有一雙手在捏他的鼻子,長時間下去,他的鼻子就會被捏成憤怒的小鳥的尖喙。每隔半小時,他都會摘下眼鏡,用拇指和食指捏捏鼻梁,再揉揉眼睛。

繼續戴上眼鏡后,窗外再次變得清晰——有一個挽著花籃的老太太不敢過紅綠燈,好像怕車輛會把花籃里的春天撞疼;一個升空的氣球掛在枝頭,可是風總想拐跑它……一幀幀快速穿過的現實令他頭疼。

此后,他很少再戴眼鏡,只有在每個月交房租時才會戴上,防止多給或者少給。房東脾氣古怪,不讓他用微信轉賬,死活要他給現金。房租每個月一交是他強烈要求的,為了便于隨時離開。

交完房租,一天中的大部分時間,他都待在室內,拒絕海平面上那輪紅日。不過到了黃昏,他仍會開窗眺望海面,海灣不需要眼鏡也能看清,它的形狀像一張吞噬的巨顎。又或者陸地的裂縫始于這片海灣。沒戴眼鏡,他可以自由闡釋世界,但一旦戴上眼鏡,世界就會以本來面貌出現在他眼里,必須遵循嚴格的邏輯鏈。

戴眼鏡還有另一種情形,即打掃衛生。

他走進廚房,拿上抹布,發現灶臺上都是灰燼,他許久沒有開過火,不知灰燼來自何處。他把窗戶關緊,擰開水龍頭蘸濕抹布,海邊的自來水也有股咸腥味,好像剛洗過剝了殼的蝦。他用濕抹布仔細擦拭灶臺,但并不能徹底還原這方鋁制灶臺,因為灶臺上還留有上任租戶用刀具制造出來的劃痕。涂鴉一般。

擦拭完灶臺,他又把櫥柜里的碗筷全拿出來清洗一遍。碗筷堆在洗碗池中,中等流速的自來水逐漸覆蓋下方的碗筷。碗筷被洗潔精的泡沫成功隱匿起來,不過用雙手揉搓時,仍能感覺到碗沿的缺口。

他最后清潔的是電視柜上那盆青蘋果竹芋。這種綠植有明顯的白色條紋,葉片闊大,有點像芭蕉葉。他要給每一片闊葉除灰,讓那些白色條紋像剛刷上去的斑馬線一樣。還要給每一片闊葉的陰陽兩面灑水,否則它們就會枯萎給你看。他沒有用擦拭灶臺的那張抹布擦拭闊葉,而是用濕紙巾擦拭。

有人在敲門。他丟掉濕紙巾,走過去開門。敲門的是房東,房東五十歲左右,穿著一雙人字拖,腰里別著一串鑰匙,隔著一堵墻僅從走路聲和鑰匙撞擊聲就可以聽出是他。還不到交租日,房東不是過來催繳房租,而是荷著一架人字梯,進來把梯子放到客廳,然后爬上去檢查上方的天花板。

那里正對樓上的衛生間,漏水嚴重。

房東讓他把地上的那罐石灰遞給他,他用雙手勉強提起來,房東伸手接過這罐石灰,用刷子把那塊霉化的天花板刷白。他看到那塊天花板沒有完全刷白,起碼沒有跟其他部位一樣白。他本想開口提醒房東,但最后說出的話卻是:“謝謝。”

房東從梯上下來,裝作去看陽臺上那框海灣的樣子,掃了掃整個室內,發現除了有些用久的東西在不可避免地朽壞——電視柜在掉綠漆,踢腳線在吃灰,地板上的瓷磚在隆起。一切看起來都那么干凈,不用說窗明幾凈的海灣,纖塵不染的電視屏幕(不知這個年輕人是不是把它當成鏡子用),就是那盆叫不出名字的粗葉子,也綠得使人高興,于是便當場邀請這個年輕人去吃晚飯。

樹根在海邊不容易扎根,因為疏松的海灘并不適合根須的深入。同理,很少有人能永世定居在海邊,因為一眼望不到頭的大海無法使人安定。在動蕩的海面上行舟,除了要靠船技,最重要的是要借勢,借風勢,借水勢,借雨勢,借一切能借到的勢能,如此方能搶在暴風雨到來之前魚滿網。這是他當晚赴約后,房東在飯桌上給他普及的常識。

他一度鼓起勇氣問房東:“你為什么會邀請我吃晚飯?”

房東聽出了他的意思,這個年輕人不是在問邀請這個動作本身,而是問邀請的時機,畢竟生活在陸地上的人很容易把這種倉促之間的邀約當成客套。他本以為房東只是意思意思,本無意赴約,清潔完整間屋子,閑來無事的他搬了張搖椅躺在陽臺上欣賞金色的海面——落日染紅了那片海灣。他拿著馬克杯喝茶,喝完一杯后,他前去廚房續杯,走回陽臺的過程中,有一滴水漏到了他杯中,像一滴墨汁一樣逐漸暈開,抬頭一看,剛修補過的天花板又破了。他放下馬克杯,拿出鑰匙開門下樓。

住在一樓的房東已經在準備晚餐了,雙人份的晚餐說明他很確信那個年輕人會下來赴約。房東在顛勺的間隙看到了那個氣喘吁吁的后生。年輕人看到房東在顛勺,也不由得松了一口氣,他非常害怕再次面對滿桌子的海鮮——易熟的海鮮用不著顛勺,唯有講究鍋氣的家常炒菜才需要。

飯桌擺在外面,他坐在一張紅色塑料凳上,有風從海上來,吹動了他頭頂的片片床單。這棟三層樓房除了他,幾乎所有租客都喜歡在走廊上晾曬床單。有時風大會把這些床單吹到海面,這樣海水在金藍綠之外,還會多出粉黃白等顏色。此刻在他頭頂拂動的床單因為都壓了茶壺,壓了花盆,壓了其他重物,終于不再爭相往海上趕。

房東把三菜一湯端出來,坐在對面的藍色塑料凳上。湯是西紅柿蛋花湯,湯里一只蝦米都沒放。他起身接過房東給他盛的米飯,碼得很高,如果不是無法再用飯勺壓實,說不定這碗飯更會重如一個秤砣。他吃了很久,都沒有吃完這碗飯,初次登門做客,不好意思剩飯。可是佐飯的三菜一湯又很快見了底,湯碗中只剩一片西紅柿皮,菜碗中留下的最后一塊油渣不是因為謙讓,而是煎焦了都怕吃了會上火。

但最后他還是夾起來吃了,就這樣又解決了一口米飯,不過他實在吃不下了,趁房東扭頭跟晚歸的租戶打招呼時松了松褲腰帶。房東轉過頭來,看到他剩了半碗米飯,什么話也不說,當即拿起來灑到地上。他感覺受到了侮辱,正欲爭辯,看到門外飛進來一群雞。這些紅嘴白毛雞很快啄完了地上的米飯。

房東說:“吃不下別硬吃,人命比糧食金貴,而不是反過來。”

房東只顧地上,沒顧天上,他說完這話后,有一個花盆落了下來,正好砸到了那湯碗里,尺寸正合適。仔細看,湯碗裂了,盆中還是花骨朵的花枝也斷了。花骨朵像被折斷的棒棒糖一樣耷拉下來,再也無法讓春天舔上一口。

房東忙進屋戴了一頂安全帽,還不忘提醒他把凳子提起來擋住頭頂。他沒有這樣做,因為還有更好的處理方式,即躲到屋檐下靜觀房東戴著安全帽仰頭對二樓和二樓以上的十六名租戶破口大罵:“他媽的,老子再三強調別在高處放重物,非不聽,今天要不是請客,把桌子往外挪了幾公分,說不定開瓢的就是老子的腦袋。”

這十六名租戶也包括他。

他無緣無故被罵了一頓,心里很不得勁,便轉身上樓。房東在他身后喊住他:“那個,我拜托你一件事行不行?”房東是這棟樓房的國王,每當有人過來租房或者他要收租時,那個架勢就像國王出巡,每個租戶都要提前備好現金恭候他的大駕光臨。有時收到假鈔,又不知是誰的,房東便會站在樓下叉腰往樓上噴唾沫。不過最后仍以吃啞巴虧居多,再三想著下回也與時俱進改用微信收款,可到了下回仍然讓租戶交現金。不過房東到底學聰明了,攜帶驗鈔機不便,就往脖子上掛一個長短像口紅的驗鈔筆。

每當聽到樓道里響起人字拖的聲音,他便會提前打開一條門縫,手里捏著幾百塊錢現金,那次遲遲沒人把他的現金捉出去,奇怪之余就把門縫開大了一點,把頭探出去,發現房東在隔著兩扇門的左邊驗鈔。那名租戶打趣房東是不是要涂口紅,見房東擰亮脖子上掛的紫色驗鈔筆,此刻紫燈正在紅色的鈔票上游走,不禁有些緊張,扭頭看到右側的門上長出了一顆腦袋,說:“你快看。”房東沒有上當,說:“沒有什么東西比票子好看。”說完就把這名租戶推進房里,用腳帶上門說道:“好啊,你又想用假鈔糊弄我。”該名租戶連連求饒,可是房東已經信不過他從抽屜里拿出的其他現金,看到手機有信息提示,打開來一看,發現是那名年輕人提醒他用微信零錢收錢。

收他的房租時,房東一再提醒他別把這事說出去,走時還不忘回頭再強調一遍:“把嘴閉緊,給人留點面子。”在此之前,房東說出的任何話都無關請求,只有命令式的提醒,因此當他此刻聽到房東要鄭重拜托他一件事時,他便感到有些緊張。

“就是每天傍晚推我阿媽去海邊逛逛。”房東湊到他耳邊說。

他松了一口氣,不過又想到茲事體大,正猶豫,房東又用低人一等的口吻打消了他的疑慮:“放心,出了任何事都與你無關。你要不信,我們可以現在就簽一個免責聲明。”這話讓他無法拒絕,尤其房東又添了一句:“不會讓你白看護,按照市場價給你錢。”

當晚,他躺在床上睡不著。他一直以為房東一個人,是個鰥夫,上無老,下無小,即便有,兒女也都在國外。怎么也想不到,他的媽媽還健在,他之前以為房東只有五十歲,但吃過一次晚飯近距離觀察下來,房東的年齡估計超過了七十歲。

不知那個素未謀面的老婆婆,好不好相處。就這么翻來覆去,很快就睡著了。第二天醒來時,發現陽臺沒拉窗簾,旭日在地板上鍍了一層金屑。

門外有人敲門,他前去開門,發現是房東,房東不是在收租日敲他的門,臉上有些難為情。他還沒刷牙,早飯也沒吃,但房東沒有給他時間讓他先做完這兩件事,而是從兜里掏出幾個包子讓他墊墊肚子。他想著不是去約會,就允許自己邋里邋遢跟在房東身后,下了樓。

“L”型的樓梯在轉折處立了一面鏡子,供上下樓的租戶整理衣冠。跟在房東身后的他看到自己的頭頂有一小撮呆毛,一直用手去壓,可是直到走下樓,仍未撫平這撮呆毛。房東徑直進了一樓的客廳,留他在屋檐下,不知該不該進去,不過很快他就不用再糾結這個問題,因為房東旋即就往他脖子上掛了一個布包。

這個布包很重,裝了熱茶、紙尿褲、墨鏡、零食……還想再看,房東卻在他耳邊說話,他只好抬起頭來,專心聽房東說話。房東說:“我的老母親脾氣有些怪,你要多擔待,不過要是實在不想忍了,就給我打電話。”他感覺客廳左側開啟了一扇門,好像有道白光在門縫里一閃而過。是一只白貓嗎?他沒有問,他不想節外生枝,只想趕緊結束這一切。房東看他沒說話,返回客廳,打開那扇左側開啟的房門,把里面的老母親推出來。

他見到一頭銀發,沒有一根黑發、灰發,就是半白半黑,或半白半灰的都沒有一根,白得非常純粹。再看她的五官,卻很時尚,涂了眼影,抹了口紅,撲了香粉。上半身穿著短袖,胳膊很細,袖管很空,皮膚有些皺。看不清下半身,因為下半身蓋了一張毯子。毯子在往下滑,她要隨時把毯子提著。他看到她的手指很細,近乎骨頭,只有一層皮依附。

她看他在觀察她,罵道:“再看把你眼珠給摳下來。”她除了愛打扮,跟其他老太太沒多大分別,見一切都符合自己想象,他稍微放寬了心。

房東低下頭哄她:“阿媽,對人說話客氣點,他又不是海里的大鯊魚,沒必要這么兇。”

她轉而罵房東:“財仔,你怎么不陪我,嫌我不中用了?”

房東說:“哪有做兒子的會嫌棄當媽的?”

她語氣突然弱了下來:“那你怎么這么多年都沒娶一個女人進門?”

房東說:“我今天就去相親,爭取早日讓你抱上大孫子。”

她說:“太遲了,太遲了。”

房東說:“一點都不遲,只要媽媽還在,就一切都來得及。”

他這才看到房東今天穿了一件西裝,不過不知是因天熱,還是不習慣領帶勒脖頸,他松開了襯衣最上面那顆扣子。腳上穿了一雙皮鞋,沒有刷干凈,細看鞋尖還裂了一道縫。一只張開血盆大口的鱷魚沖他撲食。他嚇了一跳,后退兩步,摘下眼鏡,發現鱷魚變回了皮鞋。

房東說:“阿媽,我走了。”

她說:“快去吧,這回我不挑了。”

房東把他叫到一邊,再次叮囑他幾條注意事項,但最重要的一條仍是一切都要順她的意。他把脖子上的布包換到肩上,推著輪椅本想讓房東開車先走。但房東搖下車窗喊道:“你們先走,我怕輪胎卷起塵土讓我阿媽咳嗽。”

他愣了一下,推著輪椅往那座燈塔走去。走到一半,聽到汽車喇叭響,回頭看到房東開著那輛寶馬駛向第五座橋。他招手朝房東打招呼,房東的兩只手都要握方向盤,騰不出手來回應他的招呼,只好摁了兩下喇叭以示回應。

老人家坐在輪椅上,他俯瞰她雪白的頭頂,發根處像粗胖的豆芽。她好像意識到他在觀察自己,強行摁了剎車,他差點把這個老太太甩出去,好在她提前綁了安全帶,就在那張毯子下面。

“帽子,給我。”她把頭昂起來,說話的腔調比她的兒子更加不容置疑,好像這輩子壓根就沒學過“請”字,語句也不連貫,好像沒有砍成幾段,不足以體現她說一不二的權威似的。

他從布包里翻出一頂帽子,準備用手把里子撐大,但她卻不管不顧,強行把帽子搶過去,戴在頭上。一頭銀發不見了,只有耳朵旁還有幾縷銀發垂下來。他沒再用力推輪椅,他等著她松開手剎。

“走。”

他推動輪椅,來到海邊的棧道,有些木地板縫隙很大,常會絆住輪椅。每到這時,他就要表現得毫不費力的樣子把輪椅繼續往前推,以免又被她抓到把柄。不過屢次三番的推背感仍讓她罵聲不斷:“瞎啊,這么大縫看不到?”

他以為到了通往燈塔的那條石子路就會好一點,沒想到那條石子路更難走,不要說輪椅,就是穿了鞋都不好走,因為隆起的石子就像踩在門釘上。除了石子,路邊還砌有貝殼,其中有牛角螺和貓眼螺。當然,他對螺類一無所知,得益于眼前這個憤怒的老太婆,他才能知道它們各自叫什么。其實他對這些螺類毫無興趣,他感興趣的是為什么講起這些海螺她興致勃勃,即使兇惡的口氣并沒有改善多少。

“老人家,你以前是做什么的?”他主動開口破冰,畢竟這份陪侍工作不是一天兩天,具體將持續多久,還要取決于房東相親成功需要多久。

“關你屁事。”這個老人最煩別人打斷她的話。此刻,她感覺輪椅猶如行駛在高速路上,需要頻繁過減速帶。在坐慣了的輪椅上,她有些暈。

他沒話找話:“今天天氣真好。”

她沒再反駁,因為問天氣和問糧食是屬于她那個時代慣常的打招呼方式——天氣好壞往往能決定地上的收成。

輪椅繼續接近那座燈塔。海面上有幾艘開往島嶼的輪渡,上面的游客穿著一次性雨衣,即使游輪的速度不足以破浪濺水。雨衣預防的是島上午后三點零五分的小雨轉雷陣雨。

已經到了燈塔,塔身高九米,三層樓房的高度,背向海的一面有扇門可供進出。“奇怪,為什么這扇門不直接面朝大海?”剛問出口,他就在后悔自己又問了一個愚蠢的問題,門往哪開就跟人用哪只手拿筷子,都是習慣問題,哪有這么多所謂的意味深長。

“因為只有在背后開門,才能在海嘯來臨前爭取一些逃跑時間。”出乎預料,這次她卻很樂意回答他的蠢問題,“燈塔看守人每天都要跟無邊無際的大海作斗爭,以前科技不發達,海上有沒有危險,全靠看守人的眼睛和經驗。”

“也就是說,當看守人面對大海的時候,大海就是安全的。當看守人背對大海的時候,大海就是危險的。”他說完這句話,看到看守人站在燈塔上,用一雙望遠鏡眺望著深藍的海面。

海天交接處,突然劈出一道食指寬的閃電,擊碎了燈塔上引導航向的煤油燈。看守人在海風中擦亮火柴試圖重新點燃煤油燈,可是煤油燈一旦失去玻璃燈罩的庇護,一口輕盈的呼吸都能將其吹滅。

他從后門沖上去,從兜里掏出打火機,幫看守人點亮了那盞燈。迷航的船看到這一豆微光,紛紛找到了失而復得的海岸線,全都爭相靠近海岸。看守人看到天邊烏云如聚,海上波濤如怒,拉起他的手就往下跑,無奈塔門是一扇僅供一人通過的窄門,他讓看守人率先出門。當他也準備出門時,已經來不及了,整座燈塔都被吹跑了,他留在原地,渾身衫褲全被刮跑,但仍不忘用手護住襠部。

“你跑上跑下做什么?”老太太自己把輪椅吃力地推到燈塔門前,“兩條腿笑話我四條腿?”

他回過神來,看到身邊已重建一座新燈塔,以替代那座坍塌的舊燈塔。他跑過去幫她推輪椅,為了防止繼續出現幻覺,他摘下了眼鏡。此刻,世界一角的燈塔與那頂帽子,在他看來都是隔著毛玻璃的一朵曇花。他看不真切燈塔的高度,更看不真切老太太頭上那頂消滅大半白發的黑帽。

“你怎么不戴眼鏡了?”老太太仰頭看他的臉,他沒戴眼鏡看不清她,不過仍能清楚地聽到她在講話,“是不是不愿再看我這張老臉?”

“沒沒沒。”他慌忙戴上眼鏡,看到老太太緊盯自己的那雙眼睛,眼球布滿血絲,長短和粗細儼如剛才海面上的閃電。再看海面,酷似被切成塊的豆腐腦,每一處剖面都不是用刀劈砍出來的,而是用勺子直接挖出來的,自帶半圓弧。

他很想摘下眼鏡,因為他看到豆腐腦一樣的海波又在醞釀一場暴風驟雨。但又不敢在老太太緊盯著他的時候摘下,怕她又懷疑他看不起自己。好在老太太無法長時間昂首,很快就垂下了腦袋,像一顆成熟的果實迫不及待地投向大地的懷抱。他趁機把眼鏡往上一翻,讓它夾在腦門上,往上翻的同時還掀起了一綹劉海,漏出了他五分之一的發際線。

老太太說:“別看你在地上跑得比我快,不過在水里可就難說了。”

他反問道:“你會游泳?”

“看不起我?信不信我現在就游給你看。”老太太說著就要站起來,她用雙手撐著扶手,渾身發抖。

“哎喲。”聽到一聲痛苦的呻吟,他連忙戴上眼鏡,發現這個老太太摔在了地上,而那輛輪椅也側翻著,只有兩個車轱轆還在轉個不停。他忙把輪椅扶正,再把她抱回輪椅上。

“重不重?”老太太第一次關心他。

“很重。”他笑道。

沒想到這話又犯了逆鱗,老太太旋即變色,直接用手推著輪椅后退。他跟上去,將輪椅掉頭往前推。海風很大,老太太把一只手放在毯子下,另一只手則壓著帽頂,以免帽子被海風吹跑。在回去的路上,這兩人一句話都沒有說。有艘靠近島嶼的游輪正在把游客接上船,船身在海面上搖晃,猶如海底裝了彈簧。每一個上船的游人都不再挑選靠窗的位置,畢竟臺風即將過境,靠窗的人會最先被濺到一臉咸腥的海浪。

老太太的帽子被海風吹走,一頭純粹的白發飄散于潮濕的海風中。他把輪椅推得飛快,到達屋檐下時,他看到她在用手整理那頭凌亂的銀發,除了有幾根不安分的,其他都像剛用篦子梳過的一樣。他翕了翕鼻翼,濃郁的飯香趁機鉆入他鼻中。他把輪椅停在客廳,然后轉身往外走。

“留下來吃飯。”他剛走出門外,便回頭看到房東手里端著一盤菜,此時正把菜放到桌上,也許是盤子太燙,房東放下后忍不住用手指捏了捏耳垂。桌上擺放了四菜一湯,四個菜都是硬菜,有荔枝炒排骨、姜母鴨、佛跳墻和同安封肉。那碗湯看不出原材料,因為湯是紅色的。

他看著那個老太太,她徑直把輪椅推過去,用手把北向座的那個塑料凳拿開,然后用自己的輪椅替代。房東坐在西向座,看到他脖子上還掛著那個布包,起身把它拿下來,用手往里翻了翻,說:“沒用多少東西啊,那頂帽子哪去了?”

“被狗叼走了。”老太太說。

“被海風吹走了。”他說。

房東把布包放下,招呼他坐在東向座,剛拿起筷子準備給老母親和他夾菜,就看到門外風大,又起身去把大門關上,回到座位的時候發現室內暗,再次起身去開燈。

“就你的腿腳好使嗎?吃飯都阻止不了你走來走去。”老太太說。

房東只好坐下來,先給老母親盛菜,再叫他別客氣,想吃什么就夾什么,不夠他再去做幾個菜。

“又不是豬,這些菜還撐不圓肚子?”老太太說。

房東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他則回了房東一個苦笑,接著繼續吃飯。他只吃米飯,始終沒伸出筷子去夾菜。在他埋頭吃飯的過程中,仍能不斷聽到那個老太婆嫌這嫌那的聲音——

“我對面怎么那么空?這個位置到底還要空多久?”

他用余光瞥了一眼南向座,那里沒有放凳子。房東忙給老母親碗里夾了一塊封肉,并用筷子夾走肥肉,只留下瘦肉——

“阿媽,我還在努力,盡量爭取早日娶個媳婦填滿這個空位。”

“今天相親相得如何?”老太太問。

“唉,別提了,海角公園里的媒婆都說我有一大優勢和一大劣勢。這一優一劣相互抵消,得出的結論就是我啥也不是,這輩子只能打光棍。”房東說。

“什么優勢和劣勢?”他對此頗為好奇。

“優勢是我有房有車,劣勢是我上了年紀。”房東說。

“放屁。”老太太氣得在拼命推輪椅,可是始終沒把輪椅推進左側那扇門,只在飯桌前不停地轉圈。

房東幫她把輪椅推進屋,這個時候,他才敢伸出筷子夾一塊肉,見房東出來,忙把肉塞進嘴里,可是鼓起來的腮幫子出賣了他,只好背過去強行咽下去,咽得直犯嘔和翻白眼。

“我媽就那個脾氣,你別見怪。”房東說。

“其實我和老太太剛開始相處得挺好,直到我提到她的體重。”他說。

“唉,你說她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說她重。”房東說。

“原來她也不能免俗。”他說。

“等有時間再給你細說,我聽到我阿媽在喊我了。”房東說。

他失去了胃口,放下筷子,看到有幾只蒼蠅在湯上飛來飛去,便用調羹舀起半勺湯,發現是莧菜豆腐湯,走前拿起掛在墻上的防蠅罩蓋在桌上,然后開門出去,再回頭把門掩上。抬頭一看,臺風并沒有到來,天邊火紅一片,再看樓上,又有人在走廊上晾曬床單,不過不再用重物壓著,而是用上了夾子。他走在五色床單飄揚的屋檐下,向右走到樓梯口,上樓梯時習慣性地往左瞥了一眼,發現房東正把頭探出門外尋他。

他上了樓,在房東開口之前。

回到房間,他躺在床上。翻身時,他從上衣兜里摸到那副眼鏡,鏡腿并攏在兩個鏡面上,猶如一副拐杖安在兩個眼球上。他戴上眼鏡,發現天花板已徹底被修好,白天在他陪侍那個老人時,老人的兒子肩挑一個人字梯,開門進來偷偷又用石灰補了一次他的天花板。

他從床上起來,進廚房用馬克杯接了一杯溫水,回到客廳遞給梯上的房東,說:“喝口水,天太熱了。”

房東擦了擦汗,接過馬克杯,叮咚幾聲,剛冒出來的汗水滴到了杯中,不過他卻不以為意,仍一口飲盡,說:“要是放幾塊冰就好了。”

他拿回馬克杯,說:“給你提一個小小的意見,以后別隨意進出我的房間,哪怕你是房子的主人。”

他說完這句話,心跳得老快,摘下眼鏡,心跳才恢復正常。房東不在天花板上,面前也沒有那個大長腿梯子。他進到廚房,打開冰箱,摳出幾塊冰,投入杯中,喝了一口,先是喉嚨被冰了一下,接著是食道,最后是腸胃。

離睡覺還早,他來到陽臺上,看著天慢慢黑下來。天黑下來后,海面也變成一片漆黑,波浪閃耀著碎鉆的光芒。那座燈塔已不再發光,此時已看不見它在何方。

他躺回床上,想著明天該如何拒絕這份工作,裝病還是進城?他一時沒有主意,他好像聽到船槳劃破海浪的聲音,有點像一個女人戴的珍珠耳環掉到了地上。

……

(節選自《青年作家》2025年第3期)

【作者簡介:林為攀,1990年生,福建上杭人,中國作協會員,北京老舍文學院合同制作家。出版有長篇小說《追隨他的記憶》《萬物春生》《梧桐棲龍》和小說集《當一朵云撞見一張紙》《馴小說的人》《偶合家庭》等。小說散見于《人民文學》《十月》《青年文學》等刊物。作品入選全國中小學生圖書館(室)推薦書目、福建文學好書榜。現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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