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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2025年第6期|海飛:抱著聲音,一覺天明
來源:《上海文學》2025年第6期 | 海飛  2025年07月02日07:10

春天的某個凌晨正在進行,春雨完全籠罩了杭州。我躲在我的玻璃屋里,聽到密集的聲音敲打棚頂,像來自異域的鼓聲。白亮而冰冷的光線擠滿了狹小的玻璃屋。我能看到落地玻璃上滑落的水珠。它們像午夜的妖怪,不規則地扭動著腰肢,戀戀不舍地向我張望,然后在燈光中愴然下墜。

我想起桃花還沒有完全凋零的時候,我們去了富陽新登鎮的徐玉蘭舊居。舊居有些殘破,如同我們過往的歲月。我能看到一些舊日子的印記,鱗次櫛比地在每一個角落鋪陳,比如地上的舊輪胎,那些泥土還沾在輪胎的橡膠齒印上,像一塊親切的胎記。比如墻上的一張年畫,或者一些聽得見故事的荒草……我站在院子里,突然有一個念頭,如果我能長成一棵院里的棗樹倒也好的,可以站在院里那張石條幾邊上作長久的沉思。那石條幾上有許多盆綠意各一的植物,很蔥蘢的樣子。當然,如果我是樹,我也可以懷想徐玉蘭的少年辰光,她有沒有扎著馬尾辮?是怎樣在這舊居里進進出出?她的少年和任何人的少年大抵相同,走路一步一顛,額頭光潔,眼神明亮。光陰像白練一樣,唰地一下飛過去一丈。

我總是覺得我的耳邊一直是有聲音的,有時候我懷疑這是一種病癥。在我心里,這種曾經被稱為“的篤班”發出的聲音,有一個美好的名字:越劇。

一九三三年的新登鎮,會是怎樣的一種氣象?徐玉蘭在她十二歲的某一天,我們假定是初夏,她穿過了十分江南的長街,出現在東安舞臺的科班。戲班主海胖天(我們假定他叫海胖天)正在吃一泡水煙,卟卟的聲音里他大概抬起了眼泡腫脹的眼睛,很久以后才笑了一下說,留下。從此她有了一個文戲師父俞傳海,一個武戲師父是徽班文武老生袁世昌。我對“師傅”一詞一直心生敬意,可以相見在那個年代,十二歲的徐玉蘭一定是被他們罩著的孩子。徐玉蘭在這個科班里,學過長腿短打和大小花臉等基本功,也能從三張半高的桌子上像鷂子一樣翻下來。一九三三年開始,徐玉蘭就知道唱戲一定是她的飯碗,這輩子她注定就是戲里戲外的人。接著在戲臺上,她是趙云,也是武松,當然有時候也是關勝。她是戲劇臺本中遠去的背影。這一年的年底,她隨科班來到了上海,在南陽橋斜樂茶樓,徐玉蘭稚嫩的聲音響了起來。在此后的無數歲月里,徐玉蘭在上海這座城市中進進出出,像推開一扇籬笆。

一九四一年在上海老閘戲院,徐玉蘭和施銀花搭檔,從此改演小生。小生是什么?小生就是比較年輕的男性角色,我們老家諸暨稱之為后生哥。在我想象中,小生總是俊朗的,徐玉蘭最年輕的時光,也是俊朗得一塌糊涂。一九四一年,于徐玉蘭的一生而言,是她最美好的時光。她長得像一棵露水的胡蔥,有香氣,有野味,有勃勃的生機……

一九四一年,上海被日軍侵占,戰火的氣息在空氣里略有回蕩,有些火藥味埋進泥土已經四年。一個俊朗的小生,彳亍在上海的街頭。初夏的風呼嘯、激蕩,得意洋洋,吹起街頭的招牌布幡,吹起她棉布衣的一角,把她排戲時那么年輕的聲音,吹得像蒲公英一樣隨風飄蕩。

那么多次提起初夏,是認為初夏是一個美好的季節。如果你是田野,那么麥子在你懷里成熟了,泥土祼露皮膚發出深黑色的腥味。如果你是姑娘,那么你正在翻箱倒柜尋找去年穿過的長裙。如果你是小伙子,你該穿上白色短袖,露出有力而結實的胳膊了。而如果你是一種聲音,一定會在漸暖的天空里,恣意招搖和飄蕩,像江南隨處可見的布幡。

我想我是愛初夏的,也愛初夏里一切的聲音。

徐玉蘭在一九四七年組建了玉蘭劇團,解放戰爭時期,她又和越劇十姐妹義演《山河戀》,希望中國人不要打中國人。一九五二年的辰光,徐玉蘭率玉蘭劇團所有成員參軍了,被列為總政文工團越劇隊的成員。我也是參過軍的,至今熱愛著軍裝特有的顏色。朝鮮戰爭發生,徐玉蘭和王文娟加入了志愿軍,在炮火中她們為志愿軍演了《梁山伯與祝英臺》和《西廂記》,她們把經典的《紅樓夢》留在了朝鮮,把朝鮮歌劇《春香》,移植改編為越劇《春香傳》。 我看過電影《云水謠》,其中有朝鮮戰爭的鏡頭,我就在想徐玉蘭在那一座朝鮮的山包上,給朝鮮的軍人演唱。徐玉蘭的人生,像一粒翠綠色的浮萍,在生活的水面上,隨風飄蕩。在一次次的社會變遷中,改變著自己的人生脈絡。

徐玉蘭受到過周恩來和鄧穎超的接見,但也在文化大革命的時候,被打進了牛棚,右耳被打聾。從此以后,她只剩下左耳。只有孤單的聲音,通過左耳膜在她的心頭震蕩。她被整得一塌糊涂的歲月,一共是十年。我看到過一張她荒廢了越劇,正在掃地的照片。掃地并不是低賤的事,但是一天到晚掃地,就不應該是一個優秀的曲藝人該做的事。我一直在想,人有時候渺小得就像一只螞蟻,隨時都可以從這個世界上消失。連消失都是那么輕易的事,聽不見聲音,那就更不是個事了。

徐玉蘭的人生,是多場次的越劇。隨著這個世界的動蕩,而有著不同的改變。而我們的人生,也各不相同。比如幽居山林的老農,他的生命是在各種令我們羨幕與熱愛的綠色植物中一天天重復,不見波瀾。就算人生多變,徐玉蘭也不像《活著》里面的福貴,福貴的命運起伏如此巨大。她則把一生過成了越劇的立方。

這種叫“越”的聲音一直把我吸引著。

我少年的辰光,父親背著我去村里空曠的曬谷場看戲。我清楚地記得《雙獅圖》三個字寫在戲臺的黑板上,很清秀的樣子。我被鼓樂的聲音包圍,那些鮮艷的戲服,在戲臺上飄來飄去。父親是喜歡看戲的,但沒有想象中那么癡迷。我也不是戲癡,但是我愿意坐在一張長條凳上,看戲在我的眼睛里循序漸進地上演。我曾經跑到樂師們的身邊,近距離觀察他們的工作。他們的工作與聲音有關,頭發、皮膚、衣服,以及整個人,哪怕是身邊擺放的一杯茶水,都被他們自己制造成的聲音緊緊包圍了。

村里的有線廣播,在每天的上午九點和下午三點響起。農忙時分,下午三點是吃點心的時間,是農民補充體能的時間,所以這時候的廣播被我的祖母稱為“點心廣播”。“點心廣播”經常播放“紹興蓮花落”和越劇。在接下來的日子,父親耗盡了家里所有的積蓄買過一只紅燈牌收音機。那只收音機里釋放的越劇,讓我聽到了來自電波怒放的聲音。隔壁叔叔家里,買來了一臺電唱機,每當吃中飯時,那種熱火朝天的聲音傳到我家庭院。那時候的鄉村是安靜的,我甚至能聽到微風吹過香椿樹的聲音。但是有時候鄉村的聲音,也會密集而嘈雜。越劇的聲音,就是摻雜在其中的一種。隔壁叔叔家里的電唱機,不僅釋放越劇,比如《哭牌算命》,比如《送鳳冠》或者《五女拜壽》,也釋放《月光下的迪斯科》或者《遲到》《熱情的沙漠》。

沒有人想過,一個懵懂的少年,曾經如此專注地聽著一種聲音,專注得像個神經病。

有一陣子,我寫小小說寫得像發瘋似的。我寫過的其中一篇,叫做《戲魂》。寫一個愛戲入魂的女人,隨著戲班子走江湖,死后只要鼓點響起,她的軀體仍會死撐著上臺演戲,沒有人知道她已不在人間。去年,我寫了一篇小說叫《秋風渡》,寫一個從嵊州出來的女子招娣,覺得唱戲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她一有空閑就不停地唱,對著江河溝渠唱,對著天空唱,對著泥墻草棚唱,對著牛羊豬鴨唱。她不停地唱著,唱得附近四鄉八鄰的戲班主都登門來要招娣……我的另一篇小說,叫《煙囪》,寫到女主人公,丈夫被倒塌的墻壓在了下面,她把指甲都摳掉了就是挖不出人來。然后她就坐在地上唱,邊唱邊哭,唱著唱著,挖出一條腿。再唱著唱著,又挖出另一條腿。這種聲音里,許多生命完成了一生。

枯萎是必然的,無論是植物,還是我們。包括聲音。

我還寫過一篇散文,寫了從黃村來的戲班:我站在蠶房門口,天正在一寸寸地黑下去。這時候一輛中型拖拉機開到了我的身邊,下來一些漂亮的女人。我知道她們是黃村來的戲班,明天晚上蠶房門口的大操場上梁山伯和祝英臺就要在這個丹桂房寒冷的冬天化蝶了。我幫她們搬戲箱,那么沉的戲箱里面一定是些五彩繽紛的戲衣。那天晚上那個叫王大麻子的班主請我喝酒,我們一共喝掉了八兩白酒,王大麻子喝醉了,有女演員扶他去休息。我也喝醉了,女演員誰都不愿過來扶我,她們在輕聲地議論這個二十不到的年輕人老是喜歡幫人家干活,一定是個游手好閑喜歡蹭飯的人……

我寫下的這些文字,不好不壞,不咸不淡,但是心態平和。因為那時候我一無所求,我只想寫安寧的文字。現在我越來越浮躁,像一只找不到方向的隨時會爆炸的二踢腳。我努力把自己關在家里,努力讓自己平靜,努力地沏茶、聽雨、迎候朋友。寫字的時候,我從網絡音頻里尋來越劇,越劇的聲音就一直在我耳邊回蕩與纏繞著。

在杭州城古新河邊的紅石板古舊市場,我買了一塊紅木做成的古董尺板,是戲班子里的樂師專用的。它躺在我小屋子的一張案幾上,像一個剛出生的嬰兒。我就想,有多少戲是用這塊尺板給出的聲音來做的伴奏。我把它放在我的玻璃屋里,有許多個漆黑的夜晚,我會站得筆直,打起尺板。我打得肯定是不專業的,我最多只能說是弄出一些聲音來而已,但我沉浸在其中不能自拔。我最喜歡的是徐玉蘭在《紅樓夢》中的唱段,“金玉良緣將我騙”,那聲音仿佛是天上掉下來的大雁的一聲哀鳴,有點兒高亢,也有些悲涼。

其實騙我們的豈止是良緣,不然人生又怎么能成為人生。在我喜歡的歌曲中,有一首是張國榮的《當愛已成往事》,音樂響起的時候,我知道我看到的是滿地蒼涼,一世浮華。

我對聲音的迷戀,保持著高度的熱情。在我以前生活的小縣城里,是有一個越劇團的。團里的姑娘們年輕、漂亮,長得像陽光下的水仙花。她們大約只有十七八歲。我和她們的距離很遙遠,后來我不僅看了一出叫《西施斷纜》的越劇,還認識了兩個姑娘,那時候她們的年齡正在向二十歲逼近。她們怎么可以那么年輕呢,年輕得連水仙花都不像了。她們有時候會參加飯局,隨身帶著樂器,比如銀光閃閃的長笛,像武俠小說中點穴的暗器。酒至酣處,她們會即興吹奏一曲。有一次我看到請客的主人,偷偷塞給她們一些錢,才知道原來她們出來吃飯,是需要收工錢的。直到現在,我也沒覺得收工錢不是一件好事,我覺得這樣的生活太真實了。平常時候,她們會在越劇團排練廳里穿著燈籠褲排練,壓腿、吊嗓子、舞動寬闊而綿長的水袖,沒事的時候換上短裙或者牛仔褲,逛街、買零食、吵架、談戀愛、爭風吃醋、看望父母……她們簡直就像是我的親人。

徐玉蘭總是令我想起嵊縣崇仁鎮。那是一個被文氣籠罩的小鎮。我曾經在好友馬煒的玉成下,在那個古舊得有些過分的小鎮上盤桓過數日。站在某幢老宅的墻壁前,我看到了越劇十姐妹的照片。她們那么年輕,容光煥發,像一顆顆雨后的青菜。我相信我對美好的東西,總是過分地迷戀。在玉山公祠空無一人的戲臺前,我久久佇立,因為我聽到了越劇的聲音從天而降。我的眼前,總是海市蜃樓般地浮起那些演員的身影,鼓點急促,越音開始在黃昏來臨以前肆無忌憚地漫延。

我的父親坐在家里的時候,會把兩手搭在兩條腿上,長時間一動不動。他的頭發早已稀疏,并且花白。他的紅燈牌收音機,早就不知道在哪兒了。但是面對著電視屏幕,越劇的聲音響起來的時候,他會用十二分的專注看那一出出曾經迷戀的舊戲。

人生和戲是一樣的,轉眼就是蒼涼。

此刻,是進行中的漫長的黑夜,雨一直不肯停歇。除了雨聲之外,我聽到了不絕的越音,跫響空谷。我愿意見到的是樹木與幽深的山谷,那聲音被一種神秘的力量牽引著,一路向前。而那條林間小徑上,留給我的是徐玉蘭的背影,那么越劇,又那么煙火。

夜已經深不見底,關掉燈,請允許我抱著聲音,一覺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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