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一個把手——《張黑女》創作談
那時候我還在念小學吧,有個鄰居,瘦高個兒,長胳膊,絕技是單手拿起一只籃球。當年,體育頻道每天上午直播NBA,如果戰況順利,第四節少吹幾個暫停,看完比賽不耽誤晌飯。那會兒我們也放學了,路過巷口,就可以看見那個瘦高個兒套件紅背心,蹲街沿坎上扒飯。他用拇指指腹摳住碗沿,余下四指托起碗底,多年以后我才為這套細長的手指找到一個合適比喻——商場娃娃機里頭綿軟無力的抓鉤。等你離他近了,他就拿筷頭點你,口中念念有詞,鵜鶘、公牛、大鯊魚什么的,我不懂籃球,還以為講的是《動物世界》。直到他拋出那個名字。
曉得姚明多高不?他問我們。
當時放學回家要求走路隊,路隊長一個手勢,就都停了下來。小學生對于問題總是抱有天然興趣,莫名其妙地,大家就此展開一場討論。從兩米開始,兩米一、兩米二、兩米二二……搞得跟拍賣會似的,姚明就這樣在我們的爭吵中長高了數十公分。末了,瘦高個兒終于吃完那碗飯,他站了起來,我從沒見過那么高的人,從二樓陽臺垂下來的毛蟲仙人掌耷拉在他腦袋上,就像電視上那些NBA球星的臟辮。那時候他便向我們宣布正確答案:姚明官方身高,兩米二六。
不知道到底經歷過多少次類似場景,總之,瘦高個兒的“研究成果”,總是令我們樂此不疲:關于兩米二六和兩米二九兩種說法的來源辨析,中國籃協、NBA官方檔案以及國際籃聯的認證記錄……那些雞毛蒜皮的中午,連接起來幾乎變成一篇論文。唯有一處盲點,遍覽小學六年記憶,我也不記得我的這位鄰居究竟多高。
直到數年后的一場火災。
消防隊后來從廢墟中找到了瘦高個兒,當然,這個形容已經不準確,那時候大火已經把他燒成短短的一截。我想我無法知道他有多高了,但我永遠記住了,姚明的身高是,兩米二六。
或許這就是張黑女的故事——如果你寫材料,肯定知道“找把手”(或者叫“找抓手”)——一個關于“找把手”的故事。有句歇后語,“狗咬刺猬,無從下嘴”。有點不太文雅。可是生活啊,也許就是這樣?每個人都需要一個把手。無非大小、形狀不同。就像網上的段子,不一定非得“為珠穆朗瑪峰裝電梯、在長城上貼瓷磚、給太平洋加蓋子”,這個把手,也許只是一手牌、一支筆、一個方向盤、一個壓箱底的段子……張黑女為何執著于糾正別人的讀音?我想那是這個老頭子掌握世界的唯一把手,除了攥緊,他沒有選擇。
去年年底,小說發表之后,我寫過一段話:
遇到過一任歷史老師,鈴響了也不講課,畫完重點就讓我們自己背課本。時間長了大家抗議,說學不到東西。老師就笑了,說,你們以為一節課能干個啥?記住一句話,了不起了。當時年少無知,不以為然,考試完發現,真是這個道理。《張黑女》也是這么回事兒。幼時學楷,歐體起手,轉學顏,遍歷四大家,再往上,魏碑終究繞不過去。那會兒已參加工作,經受了職場錘煉,才懂得欣賞那些歪歪扭扭的拙趣。可惜得悟太晚,已經過上了加班生活,到底無心弄筆。此后每每“摸魚”寫小說,總還念念不忘,想續上那篇沒能臨完的“張黑女”碑帖。于是拉雜寫來,凡萬余言,都可作廢。只要大家讀完還能記得“黑女”二字的另一種發音,便是這篇文字莫大的成就。這也是小說主人公張黑女耗盡殘年想要大家記住的名字啊。
沒想到“一語成讖”。現在,不少同學們怕是都記住了這個令大家頭疼的名字。十分抱歉,一篇小說,確實說不了多少東西。讀到此處,大概你也發現了,作者自述,根本無助于解題。都不重要了。當小說走進現實,“張黑女想要同事記住名字”與“我想要大家記住張黑女”便形成“套娃”,故事的命運是被閱讀,故事的全部意義也在于此。
也許,你我口腔中的每一次發音,都完成了張黑女對小說結局的永恒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