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5年第5期|沈書枝:獲魚賣魚
獲 魚
從北京回南方途中,窗外風景不斷變換。起初是平原,廣闊荒蕪,橫平豎直的田畈上,偶爾一條筆直的結冰的溝渠貫穿其中,向遠方伸去。時時有高鐵從對面開來,轟隆隆幾聲巨響,就已擦身而過。鐵軌邊處處跟隨的楊樹葉落盡了,露出蕭蕭疏疏的枝條,偶爾有大山,山體棱脊分明,在平原上聳立綿延。荒涼延續許久,直至初入安徽境內,平地上才顯現出初生的嫩綠,大約是剛發芽不久的小麥。溝渠不再結冰,溶溶一條水色。將下車時,地勢已經改變,不再是一望無際的平原,而是丘陵隆起,山坡上覆蓋著經冬未凋的樹林,在丘陵間的平地上,水塘如明亮的眼睛,不時一閃而逝。南方到了。
在姐姐家待了幾天,到家時已是臘月廿五黃昏。從早上起就是陰天,到黃昏時愈加昏黑。沉沉天色下,收割凈盡的稻田、田埂上高高的枯茅草和加拿大一枝黃花、遠處落光葉子的水杉樹尖與苦楝樹、空不見人的房屋,都顯出格外蕭索頹敗的氣息。空氣生寒,四處皆冷,晚飯時開始下雨,屋子里寒氣更甚幾分。媽媽提前一天從姐姐家回來,這時剛把臟亂如麻的家里收拾出一部分,但整個屋子里看起來仍黯淡多塵。我在北京過了幾個冬天,習慣了周身有暖氣的包圍,如今回到南方,竟已不習慣進了屋子還要穿著羽絨服才能不冷,總覺得束勒得慌。前兩年冬天我買了一臺電暖器在家里,但爸爸從不肯用,說他不冷,不需要用,不知道他是真習慣了家鄉冬天的這種生冷,還是他舍不得用電。或許兼而有之。爸媽是常要在生寒的空氣里進進出出做事,不可能在電暖器邊待著不動的。這種享福的生活在他們的頭腦中大概就從沒有過雛形。我把電暖器從樓上搬下來,放到我的小房間里,把開關擰到最大。一家人在桌邊草草吃了晚飯,便躲到各自房間去。媽媽昨天就給我鋪好了床,褥子下墊了一張小舊電熱毯,把它打開烘了幾個小時,好去除被褥里吸的潮氣,今天吃飯前又叫我去把電熱毯打開,這時候趕緊躲到床上去。被窩是暖的,電暖器把小小的房間也烘得暖了點,人終于覺得舒活開來,不再凍得那么僵硬了。
晚上爸媽商量,明天抽塘逮魚。塘水抽干估計要到中午,到時候也許要把我們給家里買的電子秤拿到塘埂上,可能會有附近村子里的人來買魚。早上起來,爸媽已不在屋子里。天上仍下著小雨,感覺十分陰冷。我和姐姐帶小孩去鎮上買菜,遠遠看見他們在草塘塘埂上忙碌。買完菜到家沒一會兒,媽媽回來了,說塘抽干了,蕩子里根本沒有魚,全被打電瓶的偷光了,只逮到兩條草魚,還有一些小雜魚。
草塘是爸爸承包的幾個魚塘之一,從我記事起就由我家承包著。村子里共有七個大大小小的水塘,爸爸喜歡養魚,最多時曾同時承包過六個,其中四壩子、草塘和薔溝是承包最久的三個,從我們小時候起到現在,從未由別人承包過。鄉下魚塘歸村里所有,由鄉人承包,照例要村子里有份子的人家同意,談妥每年交多少擔魚為塘租,每到過年便抽塘,將魚分送過去,往往就成為村人過年時桌上吃的魚。爸爸性格大方,他年輕時,在每一個魚塘里都養了不少魚,一半作為塘租,四分之一分送親戚鄰居,最后幾擔,由媽媽逢年過節挑去街上賣,因此并不能掙幾個錢,只是稍加改善,在那個貧窮的年代可以讓家里時時有葷腥罷了。到如今塘租都改成付錢,爸爸的年紀漸大,這幾年其他塘都已退租,只留下三壩子、草塘和薔溝三個。他不舍得把它們全都放掉,他的精力也還遠沒有退到那一步。這三個塘,三壩子和草塘稍大一點,薔溝則是很小的一口。但這三個塘養的魚的數量也遠不如過去,因為還要種田,已沒有力氣像從前那樣時時砍草喂魚。只有在春天放一點魚苗進去,由它們自己去長,時不時砍些菜園里種的空心菜或是荒地里的草撒進去,夏天水殘時抽一個塘,冬天再抽一個塘而已。今年草塘里的魚,是去年夏天薔溝塘里的水被人家溉田時抽干了,塘里的魚無處可去,也沒有人能去菜場上賣魚,于是過了三擔尺多長的鰱子魚和一些草魚在那里養著的。
我換上膠鞋,和媽媽一起到了塘埂上。只見L型水塘里,水已經完全抽干了,露出底下淡灰的塘泥。塘里幾個稍深的蕩子里,都還各積著一點淺淺的水。蕩子四周密密麻麻交叉著插了一圈兩頭削尖的斑竹竿,這是春天時爸爸為防偷魚的人下絲網而做的防御,但這防御更接近于一種安慰:它們既防不住打電瓶的,也防不住釣魚的。甚至,只要下絲網的膽大心細一點,也能安然從中穿過。畢竟爸爸自己平常在塘里下絲網也是無礙的。塘水抽到一田之隔的薔溝,此刻隔著的那塊田里也灌滿了水,一只大籃子里裝了大半籃鯽魚,浸在田水中。爸爸戴一頂草帽,穿著他捉魚專用的黑色齊胸背帶皮褲,這皮褲很大、很重,平時常常沾滿泥水扔在堂屋角落,這時候穿在身上,才不顯得大了。他拿一把鐵鍬,從對面塘埂走過來,走到這邊,又下到塘里,把一只小水泵放進第二個水蕩,重新打起水來。遠處第三個水蕩里,也有一只小水泵在打水,怕雨淋濕變得危險,開關的電閘放在一個倒扣的塑料筐上,上面再扣一個塑料臉盆。這時我才知道,原來已有兩個蕩的水被抽干了,但沒有逮到魚。目力所及,只有正在打水的第三個水蕩里隱隱可見魚脊正在不安地涌動。
放好水泵,拖好水管,爸爸重新爬到塘埂上,點一支煙。打火機卻半天打不著,他不耐煩起來,低低罵了一聲,把它扔到塘埂上,又在口袋里摸起來。終于摸到個新的,打兩下,把火點著了。氣氛一時有些凝滯,我們都默默站著,遠處白鷺忽然從田間飛起來,在田畈間冬天蒼綠的松樹和香樟樹林與遠處人家白屋的背景前振翅盤旋,飛一兩圈,又落到什么地方停下來。只有在這樣的時候,才能使人意識到它們的存在。
一支煙抽完,爸爸背起塘埂上之前捉的小半袋雜魚回家去了,留我們在塘埂上。過了一會,媽媽也拎著一只桶走了。我一個人看著水,細雨不知何時停住,空氣寒冷潮濕,塘埂靠近水田的這一側,鼠麴草已長了出來。時節還早,氣溫也低,鼠麴草此時都還貼地,銀灰綠的葉片如鼠耳般微微卷起,耳朵里盛晶瑩雨滴。靠近水塘另一側,夏天時因為過于茂盛而無法穿越的茅草終于干枯了,一蓬又一蓬地豎著,如同焦黃的頭發。現在我們不用再擔心草里有蛇,可以輕易地走過去了。走到第三個水蕩邊,里面的水又少了一些,魚脊涌動得更加厲害,比起之前,看起來似乎又多了一點。偶爾有魚拱到圓形水蕩邊緣,露出大半截身子,在泥水中驚慌撥剌,身上已滿帶泥。
第二個水蕩很快抽干,爸媽從塘埂那頭走過來,后面還跟著一個人,穿著這冬天本地老年女性常見的裝束,棉襖外罩一件便宜的紅底黑花薄棉外套,戴一頂包住耳朵的豆沙紅針織鴨舌帽。她跟媽媽一起站到塘埂上,看爸爸拎一只籃子下到第二個蕩子里捉魚。“大概是來買魚的吧。”我心里想。后來,直到她走到我旁邊,我才發現這個人原來是二姨。媽媽的妹妹看起來竟然已經這樣老了,我吃了一驚,我還以為媽媽不老!
第二個蕩子里不出意外一條大魚都沒有。爸爸逮了一會兒,小魚也不滿一籃子底。他又拿來一把釘耙,用鐵齒在蕩子周圍的淤泥里耙了一會兒,大概是在看有沒有躲在淤泥里的烏龜。也沒有我們回來前,他已經捉了一只小烏龜在桶里,說要燒給小孩吃,我趁他不在家時,又把它偷偷倒回三壩子里了。
細小的風從遠處吹來,寒氣浸進每一寸裸露的皮膚里,我在塘埂上站著,感覺手腳凍得發木,趕緊把棉襖帽子套到頭上。媽媽在對面塘埂,也被風吹得套上了棉襖帽子。想到爸爸在塘里站著,肯定要冷上許多。塘里只有他一個人,每走出一步,從蕩子這邊到蕩子那邊,塘底淤泥上就留下一行深深的膠鞋足跡。這樣的捉魚場景實在是太冷落了,全然沒有小時候抽塘的熱鬧。那時候家里養的魚多,抽塘時爸爸會叫舅舅和姑父,或村里的男人來幫忙,等水抽得差不多時,幾個男人拖一張長長的、沉重的綠色尼龍拖網,齊心協力,把里面的大魚小魚一把拖起來。拖起來的魚,一桶一桶、一擔一擔地挑到門口場基上,門口聚滿了人,先是大的裝幾稻籮,給交塘租的村子的男人們挑回去,再是一籃一籃地拎給前來幫忙和吃飯的親戚,再送一些小的給鄰居雖然是冬天,我也從來不喜歡抽塘捉魚這件事(如果是夏天,魚大多是因為水被灌田的人家抽干了而不得不捉,更有一種焦灼的可憐。那時候我們都會下塘去捉魚,把還能救過來的魚移到另一個塘里),看著那么好的大魚一擔一擔地被人挑走,也總感到非常心疼,但那時的氣氛,如今想來還是讓人感慨。
第三個蕩子很快也抽干,爸爸下去捉,先是拎一只大竹籃,猶猶豫豫逮了幾條,好像拿不定主意似的,又停下來到旁邊站著。我問他做什么,他說:“這魚逮了怎么搞呢?”原來他們以為會像去年一樣有人到塘埂上來買魚,結果今年不知道是不是沒有人聽聞,根本不見買魚人的影子。
我們這地方,大年三十晚上的飯桌上,一盤辣椒醬燒魚是一定要有的。到了臘月底,遠近村子里的人聽說哪天抽塘,就會來買幾條魚,留著過年那天燒。爸爸現在養的魚不多,捉的魚在塘埂上賣一賣,再到街上賣一次,剩下的家里吃吃,送送親戚鄰居,也就所剩無幾了。想不到今年連來買魚的人都沒有,心里不禁更加氣餒了。
“不管了,先逮上去再講吧!”
他把籃子放下,換成一只綠色的大尼龍網兜,下到蕩子里,開始左一條右一條地網起魚來。大魚被網進兜里以后,后知后覺感到危險,開始在網兜里拼命掙扎,攪起一串串渾濁水花。爸爸不管,接著一條條兜,兜了大半兜后,這才發現魚太重了,網兜根本舉不起來,他只好躬身一步步直接在塘底把它們往岸上拖。塘泥上還好,遇到滿是小石子的地方,使人看了心惻。媽媽在塘埂上等著爸爸,等他一走到塘埂邊,就趕緊蹲下,和他一起把網兜拖到塘埂上,再一起抬到塘邊那塊灌滿了水的田里,先把魚放進田里養著。就這樣一遍遍來回搬運。爸爸在塘里,因為專注做事而顯得過分嚴肅,魚掙扎著濺起泥水,泥巴干在他的臉上,兩只袖子早已被泥水浸透。媽媽蹲在塘埂上,為了提高效率,往往把拖上來的魚立刻倒進身邊沒水的田里,再用籃子裝著,一籃籃運送到有水的田邊。稍微有點空時,就起身把水管一點一點卷起來。看著他們做事的時候,我的心里忽然涌起這樣的情感:他們的生活才是結實的、真實的,而我的生活內里虛弱,不堪窺問。
小孩被爸爸帶來,在塘埂上站著,和他的表哥表姐們一起專心看公公阿婆撈魚。一面細聲學語:“哇,還有大魚嗎?”“還有好多大魚嗎?”塘埂上實在是冷,沒過多久,他就把脖子縮起來,細細哭著要回去。于是帶他回去,對比之下,再次感覺自己的房間實在是暖和多了。等把小孩哄睡,已過了一個多小時,我也感覺很困,但還是掙扎著爬起來,再次來到塘埂上。水蕩里的魚已全撈上來,都放在田里了。大部分是鰱魚,間雜一些胖頭,因為之前在塘底拖過,許多魚身上擦出血痕,細細白鱗上泛著微紅。鰱魚的生命力較弱,是容易死去的魚,受了這樣的折磨,此刻都側躺在田水里,半翻著肚子,一動不動,只偶爾張一下胸鰭。少數未受傷的,才能立著背脊。草魚則強壯得多,全然無事,渾圓淡青的長條,穩穩臥在稻棵中,但只有三四條。媽媽說之前過魚到草塘時,放進去的半大草魚就有二十來條。
問媽媽這些魚怎么辦,她說過會兒再移到家門口的田里,等明后天姐姐回來拿去街上賣。爸爸已經把小水泵移到家門口的田邊,在三壩子里抽水灌田了。我聽了心里松了一口氣,大概潛意識里很害怕爸爸又隨便把這么多魚送人,或是今天就讓它們這么死去。余下的事便是把魚挑過去。媽媽在田里負責捉,爸爸則用兩只蛇皮袋裝魚,裝好了用扁擔挑回去。而后媽媽又捉一水桶魚,挽在胳膊上送回去。白鷺在身后起起落落,二阿姨在田邊看著,見我來了,便也用竹籃裝一籃子魚往家門口送,留我一人在田邊看魚。逮魚的時候,我問爸爸:
“今天魚有三擔嗎?”
“差不多,今年魚沒怎么被偷看來還是給了我面子。”
“不是講偷得不少嗎?前面蕩子里都沒得魚。”
“后面蕩子里不是有嗎?”
“那放進去的那些草魚呢?”
“草魚肯定都是被偷偷來釣魚的人釣走的!”
“你為什么要給人釣魚呢?”
“你要曉得哎,你在田畈里做事,他在這里偷偷釣魚,你哪曉得!”
送了兩趟,余下的魚爸爸再挑一次就可以了。二姨和我一起留在田埂上,忽然說:“你看那牛屎臥子!落到塘里,吃魚活靈活現,骨碌一口就吞下去了!”
我轉過頭看塘里,剛剛捉過魚的蕩子邊,果然停著許多白鷺,正低頭覓食。二姨忍不住大聲咳嗽了一聲,白鷺們應聲而起,騰向遠處田畈,盤旋須臾,又慢慢落進附近一塊田中。我看著它們,想等它們飛回塘里,它們卻靜靜蹲著,很久都不再動一動。白鷺竟是這樣機警謹慎的鳥,真是我從未注意過的事。或許小時候也是知道的,只是忘記了。天色已至黃昏,煙霧與暮色籠罩田野,遠處別村的樓房與門口落光葉子的水杉樹尖,都顯出一種說不出的凄清與寥落。回到家,媽媽擔心門口的田被鴨子踩過,打了水,混得全是泥,魚放進去會被嗆死。直到夜里,爸爸又去田里看,回來才說:“你媽媽盡是發虛,那魚不全都立起來了嗎?活過來了!”
第二天上午,爸媽接著去蕩子里,逮剩下的小鯽魚和其他野魚,去了半天時間。中午有人來買魚,一個女人的聲音,問爸爸有沒有大胖頭,爸爸說:“胖頭有啊,都是兩三斤重。”過了一會兒,將昨天逮的一籃子鯽魚,并草魚、胖頭、鰱魚、鳊魚等都塞了幾條進去,稱了有二十四斤,算作二十斤給那個女人,卻并沒有收錢。一面把魚送到她的電瓶三輪車上,一面客氣道:“你家那個怎么沒來?我講等他來一起喝酒的!”女人說:“他在家里有事。”爸爸說:“你喊他二回來喝酒,我們這些年不都蠻熟的嗎?”女人說:“唵,是蠻熟的!”爸爸又搓著手說:“這不好意思了,一毫錢差這么些年!”那女人說:“這哪叫差錢!”“這些年我也找不到他,一拖就拖下來了。”“那一毫小錢不要緊的,我走了!”“好,好。下次叫你家那個來找我喝酒噢,這下我也在家,他也在家了。”
問爸爸怎么回事,才知道原來是好些年前,挖門口那個小水塘時,她的男人過來挖過一天的工,當時沒給錢,后來他去城里打工,爸爸也去城里打工,就拖了下來。如今十來年過去了,今天估計是聽說我們家抽了塘,所以過來拿點魚,就算抵充當時的工錢了。
因又說起從前四處欠的賬。過去地方窮,鄉下這樣欠賬很尋常,那時候我最怕的事情之一,就是去小店為爸爸賒酒,而爸爸說十幾年前他在各處村子里放魚花子,沒收錢的不知有多少,這些年也就算了。“放魚花子”即賣魚苗,那時他承包的塘多,每年春天都要到長江邊的魚苗場去買只有星星大的魚花子,回來細心在水池罩網,養大一些之后,再用水桶挑一些到各處村子里,賣給那些只有一個小魚塘的人。媽媽想起來說:“那德興子以前還在我們家逮過一頭黑豬,也沒把錢,德興子現在也過得不錯,也沒見他還。”爸爸說:“我們都不記得了,他能記得起來嗎?不就算了。”
林有泉帶著他的親戚來買魚。大人小孩,男男女女,幾個一起圍在場基上,問:“可有大魚?”爸爸說:“沒得大魚。”那時爸媽正好從塘里捉了一籃子鯽魚、昂刺魚上來,他們便說要鯽魚,把大的從中挑出,又叫爸爸把幾條昂刺魚和一條黑魚也一并稱了。昂刺魚、黑魚、鯽魚都是本地縣城人歡迎的魚,大家認為有營養,回去做湯好吃。爸爸把旁邊小些的鯽魚也用畚箕鏟了一些起來,問陪在一邊的林有泉:“老林,我把這小魚給你,你還要?”林有泉說:“你給我,我當然沒話講!”爸爸一面稱魚,一面對他親戚說:“這鯽魚在外面二十塊一斤好賣得很,我算你十五塊一斤,你嫌不嫌貴?”
“好好好。”
“這幾條昂刺魚你要我就放進去,黑魚也放進去,都算你十五塊一斤,怎么樣?”
“好好好。”
媽媽在旁邊說:“我們家塘里水真是滌清的!魚從來沒喂過飼料,燒出來是真好吃哦!”
爸爸說:“小六子早上來了一趟,看了看,他講這個大鯽魚他到街上要賣三十塊錢一斤的。”
他們自己也相互道:“他們家魚真便宜。”
一堆魚用袋子裝好,過秤時將近十一斤,爸爸又添了幾條:“現在十一斤半,算你十一斤。”
又拎了籃子去田里捉胖頭。胖頭便宜,六塊錢一斤。魚裝好,付錢,找錢,又客氣了很久。一邊說:“謝謝叻!”一邊說:“瞎扯!”才終于完成了。
下午親戚們來拿魚。各家七八條鰱子魚,再加半籃子鯽魚、昂刺魚并其他雜魚。黃昏時,媽媽又送一些魚到外婆家。田里剩下的魚,等著三姐晚上回來,明天和我一起到街上去賣。本來上午我很憂慮,害怕魚在田里會死掉,催著媽媽去賣魚,因她說去年三姐借了姨父的電動三輪車,就騎著三輪車去前后幾個村子里賣魚,半天就把幾擔魚賣完了,我便催她也去借個三輪車來我們一起去賣,然而她不肯:
“我在家里忙成這個樣子,哪有時間去賣魚!”
“魚要是死了不是可惜?”
“哪來的三輪車!”
“不是講能問姨父或者舅舅借嗎?”
她不理我,被問得急了,才說:“我不能去嘛!前后村子里的人都認得我,我去賣不出來錢!”
我只好偃旗息鼓。賣魚可不就是想要賺點錢嗎,要是賣不出來錢,還有什么賣頭哦。從小在家看大人送魚都看夠了。不知道為什么,也許是太窮了,我總想體會把魚一條條賣掉,把一把小票子漸漸抓到手上的感覺。錢使我感覺充實。正是因為現實中沒有錢,才會在想象中被這種充實感所吸引。這是窮人固執的、無法放棄的心愿,即便過了二三十年也無法輕易更改。
媽媽說:“要不你去賣?”
我一下跳得老遠:“哎哎,我一個人不行!可怕!”
至于爸爸,不用問我也知道他是不能去賣魚的,就因為他那大方而又好面子的性格。“爸爸要是去賣魚,那魚就是送給別人了。”
他說:“要我去賣魚,那魚賣不出來錢。個個都是熟人,看到就講,‘拿條魚家去吃!’‘瞎講,一條魚把什么錢!’”
“人家稱兩條,你就要搭一條。二十二塊錢你都要抹零抹到二十塊!”
“那啊,那就不止搭一條了。‘兩條搭一條,二十二塊錢,二十塊錢算了。再拿一條魚去!’”
我記憶里沒有爸爸上街賣魚的印象,都是媽媽去的。偶爾媽媽也帶著我和妹妹,讓我們跟她一起去賣魚。然而爸爸說他以前也到街上賣過魚,“以前我到葛里菜場賣魚,那些魚販子看到我頭都疼,都不賣了,等我賣完再賣。”
“為什么呢?”
“我賣得又便宜,又大方,零頭全抹,還搭還送,人夾在哄里,全部來買,一下子就賣光了。那時候用籃子挑,也挑不了多少魚。”
怪不得我沒有爸爸上街賣魚的記憶。
“那今天不賣怎么辦呢,魚在田里不會死嗎?”
“不會死的。”
“那就好。”
于是等三姐回來。
賣 魚
下午三姐坐大巴回來了,二姐還沒回來。家里沒有車,終于還是商量好,明天早上借三姐的同學逸永哥哥的車去葛里的菜場賣魚。葛里是隔壁鄉,雖然早已和我們鄉合并作一個鎮,并且成為鎮中心,但我們還是把它看作另一個地方。它不比我們自己鄉的街近,但地方大一些,經濟也更好一些,市場上的人和東西都更多,因此我們小的時候,媽媽絕大多數時候都是去葛里的菜市場賣魚,魚更容易賣完。第二天早上六點,姐姐輕輕推開門,叫我起來。我輕輕穿好衣服走出去,空氣濕寒,天還是黑的。門口淺水塘里,爸媽正在撈魚。爸爸穿著魚褲,手里拿著四角的趕網和竹子做的三角形趕棍,媽媽站在塘埂上,手里拿手電筒,給爸爸照著光,好讓他把之前放在淺塘里的魚趕到網里去。每趕上幾條,爸爸就靠近岸邊,把網底的魚抄進田埂上放的一只大籃子里。這樣慢慢抄了幾籃子魚,把它們裝進兩只大蛇皮袋,時間已近六點半。姐姐在黯淡的廚房煮面給我們吃。匆匆吃過早飯,在冰涼空氣中把兩大袋魚七手八腳放進汽車后備廂時,天色已微微發藍。怕魚在路上死掉不好賣,臨裝袋前,媽媽給它們潑了次水,它們在空氣中又艱難地囁嚅起來。沿鄉道往葛里開去,黯藍的天色漸漸泛白,開到通往鎮中心的柏油路上時,天色已至乳白。空氣中起霧了,灰白霧氣中,是落盡了葉子的光禿樹枝和微微有些發黃的毛竹林,竹林后的人家,有一兩個早起的人在路旁一閃而過。這也是后來新修的318國道的一段,不同于我們小時候和媽媽一起賣魚時走的老318國道,當然是不盡相同的風景,但仍是同樣的方向。想起小時候賣魚時期盼而又十分擔憂的心情,到今天竟然也沒有好多少,不由得微微難過起來了。
小時候我和妹妹偶爾和媽媽去葛里賣魚,時間都是盛夏。田里事情忙得讓人要發瘋,大塘里的水被澆田的人抽干了,魚不得不逮上來,也是養在門口水塘里。等到家里沒那么忙,有一兩個早上,媽媽就用竹籃子挑兩籃魚到街上去賣,給家里換一點零用錢。偶爾她主動提出要帶著我們,也許是想讓我們看看熱鬧,吃一點平時吃不到的早點,也許只是因為她害怕一個人趕夜路,哪怕只是我們陪著也好一點,但在那時候,她從沒跟我們說過。那時候我們上街純靠步行,如果到得晚一點,菜場上買菜的人早就散了,因此,二三十里的路,我們起得絕早,三點鐘就要起來。爸爸拿著趕網和趕棍,也是去門口這個四方小水塘,把魚趕起來。魚打好了,齊齊裝在籃子里,又從井里打一桶水,臨走前也“嘩啦”一聲潑到魚頭上。到快要出發的時候,媽媽才把我們喊起來,那時月亮還很亮,斜斜掛在天上。夏天的清早起了大霧,天地間一片米湯一樣的白,仿佛伸手便能抓住空氣中浮動的潮氣。路邊人家的狗聽到人經過的聲音,隔著園墻狺狺猛叫起來。媽媽不說話,一手挽著籃子,在前面疾疾行走,怕魚死掉不好賣。她的憂慮心是很重的。我們緊緊跟在她后面,等走過村道,走過山咀村,再走過一大片田畈間一條很長很長的路,走到方圓那條唯一的柏油路上時,天已經蒙蒙亮了。我們額前的頭發完全被霧氣打濕了,變成一綹一綹的。一輛三輪車從身后“轟隆隆”開過去,車上擠滿了竹籃子,裝著雞鴨的圓竹匾,都是一大清早趕去菜場賣菜的人。這一般是經常去賣菜的,舍得花一塊錢去坐三輪車,媽媽卻從不招手,她絕不舍得花我們三個人的車費,只想著剩下的十來里路,緊走一個小時也就到了,卻又擔心我們走不動。我們問:“媽媽,我們不坐車子嗎?”她就說:“我們走到菜場去,把錢省下來給你們買早飯可好?”我們只好跟著走,她繼續親熱地說:“等下給你們買糖耳朵和糍粑,你們想吃什么吃什么!”
等柏油路兩邊的田和水塘漸漸變成兩層高的樓房,天光已經大亮,有人出來把洗臉水潑到外面空地上。再走一會兒,終于見到馬路對面樓房上的“青年菜場”四個金屬大字。這金色大字在鄉下很少見,因此很引人注目。菜場這時候已是人聲鼎沸,靠外頭的攤位早已擺滿,媽媽帶我們轉一圈,在里面一個被人揀剩下的空檔停下來,然后把魚從籃子里拿出來,一條一條放到菜場砌好的水泥案板上。這時候草魚和鯽魚都還微微開合著嘴,只有鰱魚全死了。魚擺好,我們便定定立著,緊張地等那第一個買主到來。半天終于有一個女人來買第一條,她十分挑剔,問問這個的價錢、那個的價錢,用兩根手指把一條魚翻一下,看看兩面是不是都新鮮、都完美,是不是符合她的心意,不滿意就再換一條翻,最終決定買其中一條。她把魚放下來,說:“你給我稱這一條吧!給我綁好。”媽媽就趕緊用星秤鉤子把那條魚的嘴巴鉤起來,高高地稱,把零頭抹掉,末了從帶來的稻草把子里抽出幾根稻草扭幾下,從魚嘴上穿過去,打一個結實的紐子,方便她拎著走。收了票子,手上沒有零錢,找不開,于是求旁邊賣東西的人把錢換開,找給買魚的人。如此便好多了,看到有人買,其他人也跟著過來看。
雖然只上過兩年學,但媽媽賣魚不用我們幫忙算錢。實際上,我們既不認得星秤上的斤兩(那時候辨識它們對我們來說跟天書一樣),心算也不如媽媽快。因此過一會兒,當魚賣了一些,攤子上已經堆了些幾塊幾毛的票子和角子后,媽媽就會拿兩塊錢出來,讓我們去炸油條的攤子前買糖耳朵吃,并叮囑不要亂跑。糖耳朵是一種糯米粉和水捏成的點心,像一只大耳朵,里面裹著紅糖,在油鍋里炸熟了來吃。剛炸好的糖耳朵,一口咬開,里面融化的紅糖便會滾燙地涌出來。媽媽喜歡吃糖耳朵,總愿我們也喜歡吃,只是她很愛吃糖耳朵卻又舍不得花錢給自己買,所以在不知不覺中將自己的希望表達了出來我們不喜歡糖耳朵里的紅糖滾出來那么燙、那么甜,喜歡的是別的東西,不愿輕易把這難得吃到早點的機會放到糖耳朵身上。我們兩個去賣油條的鍋前買兩個糍粑,再加兩根油條,偶爾不買油條,買兩個糖耳朵,一邊吃一邊看賣東西的攤子。賣豆腐干子的,賣青菜韭菜的,賣雞賣鴨的,轉一圈,回到媽媽身邊。把剩下的半根油條或半個糖耳朵舉到她面前,問她吃不吃,她說手上全是魚腥氣,不吃。只有我們剩下不吃的,她才會把它們吃掉。
賣東西最怕的是無人光顧的時候。即便已經賣了好一會兒,魚賣了一半,再遇到好一會兒沒有人來買魚,旁邊的攤子卻一直不停地在給人稱東西,殷勤地招呼著他們的顧客,就會讓人感覺尷尬不安,仿佛我們賣的東西有缺陷,連帶著我們都有缺陷了似的。尤其當人們在附近長期賣魚的攤子上買了魚,卻沒有在我們這兒買的時候,我們的心里就忍不住燃起嫉妒的火苗,想,這些人不識貨,我們的魚多好呀,一點飼料也沒吃過,絕對不是魚販子賣的那種魚!好在這樣的時候總會過去,一旦有人從水泥案板前經過,媽媽就會打招呼:“買條魚回家去吃吃哎,自己家塘里養的魚!”只要這人停下,一般都會買一條。到最后只剩下幾條,我們就略略松了一口氣,不用再額外擔心什么,卻又總想著要有一個完美的收尾,把所有魚都賣出去。這時候我和妹妹往往會跑到菜場其他地方玩,把這最后的慘淡時光留給媽媽獨自面對。剩下的都是鰱子魚,人們走過來,總是要挑:“這魚都死了!”媽媽說:“一大早才從魚塘里撈出來的,賣到現在半上午了,魚剛死的,保證新鮮的!就剩這最后兩條了,你要就少把些錢,我稱給你。”有些人撇撇嘴走了,有些人問:“好些錢?”最后魚以便宜的價格全都賣出去,我們面前的水泥板終于又歸于一片空白,只剩下些魚鱗、血水干在上面,蒼蠅繞著它們飛。媽媽把秤收到籃子里,把票子卷起來,小心納進褲腰上隱藏的小口袋里,帶我們在菜場買點豆腐干子、肥皂、洗衣粉,或是其他家里要用的東西,回去了。這時候菜場里其他賣菜的也大多已賣完東西,收拾家伙回去了,買菜的也只有零星幾個,只剩下那些終日擺攤的攤主還在守著,等著中午買菜的人來。菜場里空曠起來,顯出寂寞的樣子。回去的路上,我們可以坐一截三輪車,不用在已升上來的烈日下走回去。到靠近童家墳山的分岔路邊,我們下車,從那里走到河邊,赤腳蹚過這時候已干得非常淺的河,走過河灘,穿過田畈回家去。
那時我并未意識到,自己的情感被小時候的記憶給攫住了。或者說,我沒能用成年后的眼光來看待,意識到現在的事情雖和過去相似,但也已不盡相同。我們不再是仰賴這兩袋子魚的收入來生活的人。但在那時候,我仍然感受到了強烈的不安,害怕賣魚會遇到麻煩,找不到合適的攤位,或魚賣不出去,最終失敗而歸,諸如此類。這不安使我感到失落,它或許也來自一種想要安慰父母的心愿,想要向他們證明,他們的努力終將有回報,哪怕是這么一點錢,也足以給他們一些安慰,勝過毫無所得的空虛與失落。正是這種希望把魚全部順利賣掉,帶一些錢回去給爸爸媽媽讓他們高興高興的愿望,使我在過去賣魚經驗的影響下變得非常忐忑。路在開車的情況下變得很短,沒過幾分鐘,我們就到了菜場外面還是過去那一塊兒,只是金色的大字早已消失不見,如同會賦予菜場“青年”的名稱的時代一樣。它變成了一個普普通通的鄉鎮菜場(隨著我們的成長與出走,發現它只是普普通通的鄉鎮菜場,而不再能如童年時代將之視為記憶中最繁華的地方),里面一道道的水泥案板也沒有改變,只在90年代末某個時候,上面貼滿了地方當時流行的白色小瓷磚。水泥案板上方支了藍色鐵皮棚子,給賣菜的人遮陽擋雨。
這時七點剛過,天光正好大亮。菜場里已是人聲鼎沸,摩肩接踵。三姐說:“哦豁,我們來太晚了,里面恐怕沒地方了。”汽車和三輪車把進菜場的一小截路給堵住了,也有一兩個開三輪車的老手,繼續從人和車的縫隙中勇猛地開過去。逸永哥哥說:“這路開不進去了,下來走吧。”三姐下了車,跑到菜場門口一看,回來說:“里面都擠滿了,沒地方了,我們就在門口找個地方賣吧。”我們合力把魚從后備廂抬下來,袋子太沉,我們抬不動,只好把魚放到地上,拖過去。我心里一惻一沉。終于拖完這一小截路,到了菜場門口。菜場四周建了一圈小商品房,都是些一年四季賣水果、茶葉、干貨、雜貨之類的店鋪。靠近菜場門口的小商品房,是一家做糖的店鋪。店鋪前擺了幾張長桌,桌上擺著大鐵盤,盤里盛著做好的糖,怕糖綿掉,上面都捂了塑料膜,一個女老板在桌子后面稱糖賣糖。旁邊路口還有一個魚販子,也穿著迷彩大衣,地上擺著兩個大洗澡盆,盆里養著些鰱魚、鯽魚。三姐說:“這里人不少,我們就在這里賣吧。”怕開糖鋪的嫌我們擋了他們家生意,她便從蛇皮袋里掏出兩條漂亮鰱魚,送給女老板,跟她說了兩句。老板旋即答應我們在她店前的空地上賣魚。
我心里暗暗贊嘆,不愧是姐姐,知道怎么把問題解決。我們放下心來,把電子秤在地上放好,把魚從蛇皮袋里掏出來,先掏十幾條,放地上一一擺好。都是些很大的鰱魚,爸爸在水塘里給我們撈魚時,主要撈的就是鰱魚,因為草魚很少,留在家里都不夠賣,而鰱魚最多,也最便宜、好賣。我們把鰱魚稱為鰱子,本地最經常吃這種家魚,便宜而受歡迎,最常見的做法是切段加辣椒醬紅燒。我小時候吃魚吃得太多,幾乎到了反胃的程度,上大學離家幾年以后,才漸漸回味出家里魚的好來,這才開始在回家時變得喜歡吃魚了。到這兩年,我更感覺到家里養的鰱魚的新鮮,只是這樣簡單燒出來,肉質卻柔嫩細膩,冷了以后湯汁凍成魚凍子,拌著魚凍子一縷一縷地吃,味道更足。因此鰱魚在鄉下人眼中也是好的,雖不及鯽魚那么受生活條件較好的縣城人的歡迎。鰱魚這時果然全死了,身上布滿剛剛拖過水泥地時留下的血紅細點。除了鰱魚外,還有幾十條大鯽魚,裝在一只大臉盆里,因為是用水養著放在車里的,這時還活得好好的。
空氣很冷,凍得人手生疼,沾了水的手更疼。我們沒帶面紙,我只碰了幾條魚,勉強把手在褲子上蹭了蹭,就把手放進口袋了。三姐則不同,她拿的魚多,手更臟,也更愛惜她的衣服,更重要的,是魚主要由她來賣,要不斷抓魚稱秤,手臟,也就沒法把手放口袋里焐焐。在這件事上,三姐比我負責得多,也有經驗得多,比我們都能干。1998年的冬天,我和妹妹念初三時,當時十幾歲的三姐就曾和小剛表哥一起到孤峰去賣過魚。孤峰是大姑姑和她的女兒所在的地方,因為是山區,沒有什么魚塘,魚比我們這里更容易賣一點兒。孤峰離家幾十里路,那時給汽車開的大路還沒有修通,但家里已有了兩輛大姐買給我們上學騎的自行車,要到這樣遠的地方去賣魚,只有讓小孩騎車去爸爸媽媽不會騎車。也是三點鐘就要起來,爸爸媽媽把魚用蛇皮袋裝好,三姐和小剛表哥一人騎一輛自行車,每輛車的后座上綁兩袋魚,搭在車兩邊。兩個人打著手電筒,在鄉下黑漆漆的田畈間穿行。因為帶著魚騎車,要用力踩,一路上倒是不冷,只是害怕多過了累。經過田畈和村子時還好,至少地方開闊,并不需要爬山,最怕的是過幾字嶺的山。這至少有一半緣于大人的恐嚇。小的時候,偶爾跟著大人去姑姑家做客,走到幾字嶺,即使是白日,都要戰栗幾分。幾字嶺是站在我們家門口就能望見的、往孤峰方向最高的山,也是那條路上第一座且唯一一座真正需要爬的大山,山路狹窄而崎嶇,人只能呼哧呼哧爬上去,而大人們總是害怕小孩子不肯爬山,到了山腳下,就使出手段來恐嚇:“跟緊了!幾字嶺山上有大老虎,不跟緊了在后頭就被大老虎吃掉咯!”甚或只是為了逗小孩,也要這么說,看小孩嚇得噤聲縮身的樣子,覺得好玩。這是我長大以后才醒悟過來的事實,幾字嶺在過去漫長的歷史里,也許確實有過有虎或狼的時候,因此留下那樣的傳說,但那已不知是上百年或數百年前的歷史了;我們對幾字嶺的恐懼卻就此像種子一樣被種下來,緊緊跟在大人后面,生怕落單,甚至只有走在中間,才覺得安全。因此當三姐和小剛兩個大小孩在天光尚未大亮的幾字嶺上爬行時,心里的害怕可想而知。山太高太陡,車騎不上去,又拖著那么重的魚,只能推著走。如此這般磕磕絆絆推上去,又磕磕絆絆推下來,兩手使勁捏著剎車到山腳下,天色已大亮了,才松了一口氣,繼續往前騎。大表姐到鄉里的街上來接他們,大表姐比我們大很多,從那時候到現在,她都在孤峰的街道上開早點店過去和大姑姑一起,現在獨當一面他們就在表姐的店前賣魚。也不認得秤,于是表姐幫忙稱秤,最后帶過去的魚順利地全賣光了,他們在店里吃了面條,又騎車回來。這一段賣魚的經歷留給三姐的印象是如此深刻,以至于到今天說起來,記憶猶新。
我們停下來沒一會兒,就有人走過來,站到魚旁邊,仿如不在意地瞟幾眼。我們開始自己的游說和招徠,親切地說:“買魚哎?這是我們爸爸在家里魚塘里養的魚,從來沒吃過飼料的,過年家里打塘了,我們來幫他賣一些!”看魚的人說:“看你們樣子也不像是做生意的,這魚不會是從湖州販來的吧?”這下我們更理直氣壯地說:“是的,你看我們哪里像是做生意的?就是過年回來才幫老爸老媽賣一兩回魚啊!你看我們這賣魚的東西都沒有,也不是長期賣魚的樣子。”“魚都是一大早才撈起來的,沒盆裝水,魚才在路上死的。”這時買魚的基本上已打消了疑慮,如今也并不像過往,經常能碰到鄉下自己家養魚的,能碰到一回也是難得的。她問:“鰱子好多錢一斤?”三姐說:“六塊五一斤。”我們賣的價錢跟旁邊魚販子的一樣,并不比他們的貴。她不再猶豫,指著地上一條說:“那把這條給我稱了吧。”三姐熱情地把魚拿到電子秤上去稱,沒有塑料袋,就在三姐賣魚的當兒,我奔去旁邊賣雜貨的攤位買了一捆塑料袋,回來給人裝魚。接二連三就賣出了幾條。我們高興極了。但這游說的話要時時說,每當賣過一陣,停歇下來之后,下一次再有人來的時候,就又要再辯白一次。還有自認對附近村子很熟的人,問我們是哪里的,待我們說了村子和爸爸的名字之后,那人說:“哦哦,我曉得他,他是那塊養魚的。”這下皆大歡喜,旁邊的人聽聞放下心來,紛紛讓我們稱一兩條魚。
每賣出一條魚都讓我們開心。賣出幾條,三姐就從蛇皮袋里再掏出幾條新的擺好。她把自己平常用的小包斜背在羽絨服外面,把收到的錢都塞進包里。這個包里今天早上除了爸爸給三姐的一小沓找零的錢,是特意空著帶出來的,好回頭看看賣魚賣了多少錢。天實在太冷了,沒有人來買魚的時候,我們在那里蹦,讓自己暖和點兒。一個棉襖外罩著灰格子外套、戴著灰色針織帽的大媽騎著一輛小三輪車來了,她把車也停在我們旁邊。車斗里是一堆干枯的掃把,她老頭子在家一把一把編好,她拿到市場上來賣,十塊錢一把。我想,這倒是一個好主意,爸爸其實也會編掃把的,只是我們從來沒有想過上街來賣當然也不可能,叫他在家里細細做這些零活,掙點這樣的小錢,他肯定不愿意,同樣收入也極微薄的。這只是貧窮遺留在我心中頑強的愿望,如同基因般滲透入根基,就像小時候在樹林里撿柴火,每撿到一根好樹棍就非常歡心。她也問我們的魚,只是不買,倒是我想在她那買一把掃把,因為家里的掃把不好用了。三姐說:“掃把別買,回頭叫爸爸在家編一把。”我只好作罷。過了一會兒,里面有塊地方空了,三姐把魚移到這塊她覺得更好的地方,不再在糖鋪門口了。糖鋪這會兒生意倒很興旺,正是過年邊上,賣糖的到了一年中生意最好的時候,不斷有人走來,圍在桌子邊看。我這才發現他們的“桌子”原來是過去夏天睡的涼床,只是底下墊高了,竹面上放著幾只巨大的鐵盤,盤子里盛著剛做好的糖。店鋪里一口大鐵鍋,一個師傅正在熬糖,待鍋里的糖漿熬成透明的、幾乎快要凝固的液體,就把糖加進炒好的花生米里,揉成一團,堆到一個四方形木制模具里,用一個木頭做的滾輪,趁燙立刻把糖滾成一個平平整整的大四方形。隨即,隨著糖冷卻凝固,把模具取下,把糖切成一根根長條,再把長條切成薄片,如此,一片片的花生糖就做好了。糖鋪里有三四個人,有的熬糖,有的切糖,有的裝糖,有的賣糖,忙得出乎人意料我以為現在鄉下買糖的人應該很少了。
差不多三小時后,最后一條魚也賣完了。我們大松一口氣,魚終于賣完了!市場仍是熱鬧非凡,我們也去轉轉。菜場里還像過去那樣,攤位上大多是賣蔬菜、肉類和豆制品的,有意思的還是自己從鄉下各處到這里來賣東西的,其中最有本地冬天特色的是賣青皮甘蔗的板車。還是我們小時候常見的那種木頭板車,也有騎電動三輪車的,長長的本地青皮甘蔗堆在車子里,一節一節的間節很稀疏,外面沾著在成長過程中積累的黑釉,顯見是很好的甘蔗。賣甘蔗的老頭站在旁邊,有人要買,就用刀把皮刮干凈,把甘蔗斷成幾截,給人裝在袋子里帶走。此外是四周的雜貨店,賣鍋碗瓢盆的,賣菜板的,賣一袋一袋敞開在門口透明大塑料袋里的茶葉的(本地人愛喝綠茶),賣裝在塑料桶里給人冬天燉爐子用的粉色酒精的。這種酒精很便宜,卻不好用,勺子一舀就碎,稍微舀幾次,桶中心就汪出一堆液體來,積在那里。賣春卷皮的坐在一只煤球爐子前面,在鏊子上燙春卷皮。面團極濕軟,在鏊子上一沾,隨即拽走,鏊子上就沾下一張薄薄的春卷皮,可以揭下來了。賣甜酒釀的把酒釀裝在一只只塑料桶里,擺在那里賣,前面用小杯子裝了些酒釀,給路過的人試著喝,冰涼的甜。有人抱著孩子走過去,孩子的手上拿著剛剛買好的、卷起來的春聯。我們買了小小的花炮和春聯。回家路上,我問三姐今天賣了多少錢,把錢拿過來數了數,一共755塊錢。我忍不住把這些鈔票打開來,拿在手上,拍了一張照,像是要挽留什么。
【作者簡介:沈書枝,80后,安徽南陵人。已出版長篇非虛構作品《燕子最后飛去了哪里》,散文集《八九十枝花》《拔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