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肅社會議題的戲劇呈現 ——評話劇《門第》
話劇《門第》改編自作家連諫的同名小說,2024年在青島首演,2025年開啟全國巡演,憑借對婚姻裂痕的深刻揭示與極具創意的舞臺表達,引發了廣泛的社會共鳴。該劇的成功,在于精準地破解了從小說到舞臺的敘事密碼——將原著中龐雜的社會群像,凝練為聚焦階層差異的顯微鏡,通過充滿象征張力的舞臺語匯,完成了一次對社會隱形結構的戲劇化解剖。
該劇以何春生與羅小貝這對“錯位”夫妻的婚姻糾葛為核心劇情:出身優越的軍官女兒羅小貝,為履行父親對犧牲戰友的承諾,嫁給了青梅竹馬卻身處底層的何春生。婚后,飲食習慣、消費觀念、社交方式、價值認同的全方位差異,使兩人的婚姻迅速陷入冰點,最終演變為兩個家庭的激烈對抗。
原著小說的力量在于其社會全景式的描摹。連諫通過何家、羅家、馬家等多組家庭關系的并行鋪陳,編織了一張細密的城市階層關系網。然而,這種多重線索并進的敘事方式在有限時空的舞臺上極易導致焦點渙散、節奏拖沓。該劇的編劇深諳戲劇敘事法則,大膽實施戰略收縮。全劇以何春生與羅小貝的婚姻沖突作為絕對主線,原著中其他重要人物如馬小龍、羅勝利夫婦、何秋生夫婦、湯麗華、張茵等人的故事線,則被高度精簡為服務于主線的副線或背景。這種主線突出、副線略寫的處理,絕非藝術上的妥協,而是基于舞臺藝術規律的自覺選擇。戲劇的力量在于聚焦核心沖突,通過關鍵人物的命運折射更廣闊的社會矛盾。話劇《門第》將原著小說中分散的階層沖突,匯聚于何、羅婚姻這一具體而微的“風暴眼”之中。何春生端菜時顫抖的手指泄露出的自卑,羅小貝吞咽委屈時僵硬的脖頸所強撐的驕傲,這些被舞臺放大的細節,成為解剖階層差異的“手術刀”,使抽象的社會結構壓迫感變得可觸可感。這種聚焦,成功地將文學敘事的廣度,轉化為戲劇張力的強度。
話劇《門第》的舞臺,仿佛一個精心構筑的象征王國,引導觀眾通過視覺與聽覺共同編織了一張強大的隱喻之網,無聲卻犀利地言說著“門第”差異的客觀存在和難以逾越。舞臺中央的核心裝置——那扇冰冷、沉重、可旋轉的“門”,是這部作品舞美設計的靈魂。但它絕不僅是物理意義上的家門。當它旋轉至何家方向,呈現的是局促昏暗、充滿煙火氣的市井空間;轉向羅家時,則變為規整明亮、透著疏離感的小樓環境。這扇門成為階層分野的具象化身,清晰地區隔了兩個世界的生活邏輯與審美趣味。而它的可旋轉性,則暗喻著兩個家庭或者說兩個階層無法切割的關聯與無法避免的碰撞——人物被這扇命運之門裹挾、擠壓,在旋轉中體驗著身份的錯位與歸屬的迷茫。旋轉舞臺本身,如同一個巨大的、不可抗拒的社會結構齒輪,個體在其運轉中顯得渺小而無力。此外,兩家的生活空間對比同樣觸目驚心:何家老屋的磚墻、舊木家具、堆砌的生活雜物,彌漫著粗糲的生存氣息;羅家小樓的簡潔線條、規整擺設、留白的空間,則透露出克制的體面與距離感。這些視覺符號無聲地訴說著兩個世界的鴻溝。
音樂成為這出戲劇另一重強有力的敘事與表意工具。代表何家及其民間底層出身的,是音色高亢、略帶悲愴感甚至有些“刺耳”的傳統嗩吶音樂。它出現在何家的生活場景以及爭吵時刻,是其原生文化基因的吶喊。與之相對的,代表羅家及其軍人背景的是低沉、規整的弦樂,烘托出其環境的秩序感與情感表達的克制。兩種音樂風格并非簡單的背景音效,它們在劇中不斷交織、碰撞、變奏,尤其在何春生、羅小貝二人沖突爆發的頂點,嗩吶的嘶鳴與提琴的低吼形成刺耳的和聲,直觀地將階層文化的格格不入與婚姻融合的艱難譜寫成一首聽覺化的悲喜劇,其情感沖擊力遠超臺詞本身。
值得一提的是,話劇《門第》主題表達的深刻之處,在于它拒絕臉譜化與簡單的道德批判。它沒有將婚姻的悲劇歸咎于某一方的“惡”或“錯”,而是冷靜地呈現了結構性的困境與個體在其中的無奈。羅小貝的婚姻本質上是父親羅一誠為償還戰友救命之恩的“情感債務”。這份基于軍人信義與生死承諾的“義”,成為套在羅小貝和何春生身上的無形枷鎖。羅小貝的掙扎,是試圖在履行遵從父命的“孝”與追求個人情感的“真”之間尋找平衡點,其痛苦源于對責任與自我雙重忠誠的撕裂感;何春生的“卑”與“戾”,則根植于其底層生存經驗與面對懸殊階層落差時的無力感,是社會結構性差異在個體心理上的投射。他們的痛苦都是真實的,其行為邏輯在各自的立場上都有其合理性。
在婚姻的圍城中,羅小貝和何春生都在經歷著艱難的選擇與被選擇。羅小貝面臨著遵從父親的期望與追求個人幸福之間的抉擇,她內心的掙扎在劇中被細膩地展現出來。當她試圖在兩個世界之間尋找平衡時,每一次的嘗試都像是在冰冷的“門”前徘徊。而何春生則在自卑與自尊之間掙扎,他渴望證明自己,卻又在階層的差距面前感到無力。他們的每一次選擇,都是在試圖打破那扇無形的“門”,卻又不得不面對內心的恐懼和外界的壓力。這種在選擇和被選擇中的掙扎,不僅展現了人物的復雜性,也深刻地揭示了階層差異對人性的考驗。
慶幸的是,話劇《門第》沒有提供廉價的“愛情戰勝一切”的解決方案,也沒有鼓吹激進的“打破門第”口號,而是通過何、羅婚姻的鏡鑒,進行了更為本質的追問:現實裹挾下的選擇和被選擇,如何才能真正跨越階層差異和個體認知差異的門檻?這需要的不是浪漫激情,而是雙方深刻的理解、持續的包容、艱難的自省與共同的成長。結尾的開放式處理暗示,真正的障礙或許并非外在的“門第”,而是各自心中那扇因恐懼、偏見、傲慢或因自卑而緊緊關閉的“心門”。
愛情如何在階層、文化、價值觀差異中存活與發展,個體如何在家庭責任、社會期待與自我實現間取得平衡——《門第》探討的核心議題具有強烈的現代性和普遍性。在階層流動日益引人關注、個體意識空前覺醒的當下,何春生與羅小貝的困境,正是無數面臨相似差異壓力的當代伴侶的縮影。舞臺上的青島里院與軍官小樓,由此升華為一個更具普世意義的、關于現代親密關系如何穿越社會結構迷宮的寓言。話劇《門第》的價值,遠不止于一次文學IP的舞臺化實踐。它證明了嚴肅的社會議題可以通過恰當的戲劇呈現獲得震撼人心的表達。它將“門第”這個古老的概念,置于當代婚姻與階層流動的語境下重新淬煉,通過何春生與羅小貝這對夫妻在圍城中的掙扎、碰撞與可能的微光,迫使觀眾審視自身可能面臨的無形門檻。旋轉舞臺上那扇冰冷的“門”,最終成為叩問觀眾心靈的錘:我們是否擁有足夠的勇氣與智慧,去識別并跨越那些橫亙在人與人之間——無論是伴侶、家庭還是更廣闊社會關系中的——有形與無形的“門第”?它提醒我們,婚姻的幸福密碼、階層的和解之途,或許就藏在勇于推開那扇心門、嘗試理解“門”外世界的努力之中。
當然,話劇《門第》并非完美無瑕。在部分場次的演出中,敘事的節奏把控仍有提升空間,某些次要情節的轉折略顯突兀,情感的鋪墊與爆發之間的過渡稍欠細膩。個別配角的塑造在副線被大幅壓縮后,顯得有些單薄,其行為的動機和轉變未能得到更充分的展現。此外,在探討階層差異的根源時,劇本對社會結構性因素的觸及可以更加深入,若能通過更精妙的臺詞或象征手法予以深化,將使劇作的批判力度和主題深度再上一個臺階。
(作者系中國藝術研究院話劇研究所所長、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