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鍾書探書圣之“起伏”
晉代王羲之,以一幅《蘭亭集序》領軍書壇,冠蓋群倫,被人們推崇為“書圣”??墒?,王羲之的“書圣”地位,從開始到后來,一直就被人全然認同嗎?并非如此。近日研讀錢鍾書先生的《管錐編》,從中可知,王羲之的崇高位置,是經過了一段時間鍛煉,才逐漸被人推崇公認的。其中情形,一方面可見人們藝術風味的遷變,同時可見這遷變過程種種社會因素的影響。
南北朝時的梁武帝蕭衍,是一位有廣博學問,在書法方面也頗有造詣的帝王。他在《觀鐘繇書法十二意》中,說過這樣一些話:“世之學者宗二王,元常(鐘繇)逸跡,曾不睥睨?!泳矗ㄍ醌I之)之不逮逸少(王羲之),猶逸少之不逮元常?!比龂鴷r期的鐘繇,其所書小楷極精到,為后人推崇,尊為“楷書鼻祖”。王羲之等一些后來書家,也都潛心學習過鐘繇書法?!岸酢奔赐豸酥?、王獻之父子。梁武帝認為,當時的學者修習書法,尊崇王羲之、王獻之,對鐘繇的書跡,卻未擱在眼里。在他看來,王獻之書法不及王羲之,就像王羲之書法不及鐘繇一樣。他顯然對當時人們的評價有不同看法。
帝王的話,是會對社會產生不小影響的。與梁武帝同時期的一位學者陶弘景,在一篇《與梁武帝啟》的書函中,論及到當時的書壇情形:“使元常(鐘繇)老骨,更蒙榮造,子敬(王獻之)懦肌,不沉泉夜,唯逸少(王羲之)得進退其間。”他說梁武帝對鐘繇的尊崇,使人們得以重新認識這位書家;其指出王獻之書法之不足,也很是及時;對王羲之書法的推重,非常得當到位(“得進退其間”)。“若非圣證品析,恐愛附近習之風,永遂淪迷矣!”若不是梁武帝這一番品鑒推崇,人們會追隨世風,一直沉迷在舊眼光中不能自拔,這是因為當時整個社會,大家都學習王獻之書法,國中不僅不再知道鐘繇的書法成就,甚至對王羲之也不大了然了。
這就和我們今天的認知,差別實在太大了些。按照錢鍾書的概括,當時王獻之極其受人推重,一直到梁武帝的看法出來,才將王羲之位置推高超逾王獻之。
與梁武帝同朝,另一位頗通書藝的學者袁昂,他在對古今書法家評述的文章《古今書評》中,秉承梁武帝的意思,對前面涉及的幾位書家也作出過論述。他首先評述此時盛行書壇的兩位:“王右軍(羲之)書如謝家子弟,縱復不端正者,爽爽有一種風氣。”“謝家子弟”,指魏晉時望族謝家門中一干子弟,以謝安、謝玄為代表。他說王羲之的書跡,就算不那么平正,卻像謝家子弟那般颯爽縱放,自具風采?!巴踝泳矗ㄍ醌I之)書如河、洛少年,雖皆充悅,而舉體沓拖,殊不可耐。”河、洛少年,應該指河洛地域一般青少年,有青春氣息,可高雅典貴風度卻稍遜一籌。他的這些評述,多借助形象譬喻,雖寥寥數語,卻給人鮮明印象。
對梁武帝特別推崇的鐘繇,袁昂如此論敘:“鐘繇書意氣密麗,若飛鴻戲海,舞鶴游天,行間茂密,實亦難過?!睒O言其布局得當、行筆飄逸,整幅氣韻“密麗”。這些書法名家的排序,袁昂也費了一番心思:“張芝經奇,鐘繇特絕,逸少鼎能,獻之冠世?!辈輹蠹覐堉ブ?,其他三位雖然都給予了“特絕”“鼎能”“冠世”的極高評價,可他們的前后排名,大致還是反映了梁武帝的看法。錢鍾書認為:“尚不乖圣諭”——還沒有違背帝王的意思。
可以說,梁武帝這番對王羲之的推重,在后世產生了廣泛影響。明代文史大家王世貞,在其《藝苑卮言》中議論:“宋、齊之際,右軍(王羲之)幾為大令(王獻之)所掩;梁武一評,右軍復申,唐文再評,大令大損。”(王獻之曾官至中書令,世亦稱“王大令”)說當初王羲之名聲幾乎被王獻之遮蔽,經梁武帝推崇后,王羲之地位上升。到了唐代,唐太宗作有一篇《王羲之傳論》,獨尊王羲之。為強化自己觀點,他還貶抑前朝梁武帝尊崇的鐘繇,對王獻之評價尤其不堪:“獻之雖有父風,殊非新巧;觀其字勢疏瘦,如隆冬之枯樹,攬其筆蹤拘束,若嚴家之餓隸。”認為王獻之“字勢疏瘦,如隆冬之枯樹”,已經過分,喻為“嚴家之餓隸”,大戶人家中餓貧的小隸,簡直成了人身攻擊。唐太宗描述王獻之,便是一例“說過頭話”的體現。
錢鍾書引證的文字表明,梁武帝的評論,使得王羲之重新出頭;唐太宗再次評價,高抬王羲之之余,更讓王獻之名聲“大損”。清代學者文廷式,也從側面舉例,說《左傳》中有“咸出不端”一句,唐代官修義疏的《左傳正義》中解讀:“‘咸’或作‘減’,王羲之寫作‘咸’”,錢鍾書認為,“謂據羲之字以定經文,唐初尊崇其書有如此者?!薄蹲髠鳌肥俏覈糯匾浼拼鸀槠渥⑹璧膶W問家,竟然用王羲之書寫的字來作為考訂其中文字的證據,對王羲之推崇到了這等程度。
其實,推重王羲之書法的,也有早于梁武帝者?!赌鲜贰⑿輦鳌分?,有這么一節:“元嘉中羊欣重王子敬正隸書,世共宗之,右軍體微輕,不復見貴。及(劉)休始好右軍法,因此大行云。”劉休,是略早于梁武帝的一位“多藝能,善隸書的官員”;羊欣是王獻之的外甥,跟從王獻之學書法,隸書、行草均不錯?!霸巍笔悄铣挝牡蹌⒘x隆的年號,其時早于梁武帝。就是說“元嘉”時期,由于王獻之外甥羊欣推重,大家都以王獻之為效法對象,王羲之書法不被人看重。而劉休開始喜好王羲之書法,人們追隨他而使王羲之書法漸漸為人重視。由此看去,在梁武帝之前,已有劉休推重王羲之在先,可惜,他職位有限,影響面當然不能多么廣大,帝王才真正有左右一時風尚的能量。
對此,錢鍾書說:“顧帝皇咳唾,尤可以上下聲名,左右風會,輊獻(之)軒羲(之),論遂大定,后世鮮持異議?!?/p>
王羲之經梁武帝推重,“后世鮮持異議”,而梁武帝最為推崇的鐘繇,錢鍾書推想定是一時風靡:“鐘繇書經梁武提倡,一時必亦景從草偃?!笔聦嵰泊_實產生了相當影響。與梁武帝同時的書法名家蕭子云,在一篇《答敕論書》中說到自己習書的情況:“臣昔不能拔賞,隨世所貴,規摹子敬(王獻之)……始見敕旨論書一卷……始變子敬,全范元常(鐘繇)?!彼f自己最先追隨時風,學習王獻之,讀了梁武帝的“敕旨”,則全數以鐘繇為書法學習對象。
直到宋朝,學習鐘繇書法者依然不少。著名的詞家姜夔,在《續書譜·真》中,稱:“古今真書之妙無出鐘元?!?;大學者朱熹,在多處說自己以鐘繇名帖《賀捷表》為“楷則”(學書的遵循法則);元代文人陸友在《研北雜志》中,舉出宋人“習鐘法者五”:黃伯思、朱敦儒、李處權、姜夔、趙孟堅。數百近千年過去,還有這些學人傳承其書法,鐘繇的影響應該說不小了。
可錢鍾書認為,“蓋百世賞鑒之公非大有力者一人嗜好之偏所能久奪也?!鼻О倌耆藗冭b賞的公論,不是帝王一人推重就能夠長久左右的。
王羲之在書法史的地位,今天依然挺立。筆者以為,亦與我國獨具的精神文化相關。魏晉時期的美學,一直深刻影響著國人的內心世界。誕生于此時的王羲之書跡,流暢、姿媚、側倚、飄逸……給人帶來自在豐饒的審美愉悅。這些,成為人們的集體意識或無意識存留。關于這種現象,錢鍾書也引了宋代詩人黃庭堅的兩句詩來加以描述:“文章藻鑒隨時去,人物權衡逐勢低?!?/p>
這一番有關藝術評價的遷變過程,真能讀出人世的多重因素演繹,以及審美趨向的精神力量,這不就是錢鍾書先生所欲表達的意味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