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打虎和麋鹿歸來
揀了四月中旬的日子,我和一群作家朋友搭上伴,第一次行走鹽城。我的衣兜里裝著幾頁行程表,上面寫滿了各種采風點位,幾乎像一支長長的隊伍。這支隊伍之中,我首先盯住的是位于大豐區的中華麋鹿園。麋鹿可以說是明星動物,其外形獨特有趣,角似鹿非鹿、臉似馬非馬、尾似驢非驢、蹄似牛非牛,故被稱為“四不像”。從興趣上說,這是我必須要看的重點。
但比這個重點還占據C位的點,不在行程表上,而在我的腦子里。是的,一來到鹽城大豐,我腦海里搶先跳出一個身影,飄飄地從遠處走近,停在了我的眼前。這個人就是施耐庵。
對我來說,施耐庵是如此的重要,以至于要從小時候說起。大約十歲時,父親領著我到縣圖書館辦了一張借書證。從此我成為追書少年,生吞活咽了許多小說。那會兒文學書籍比較單調,大多是紅色作品和蘇聯小說。有一天我意外搶到一本《水滸傳》中冊,很是歡喜。一日一夜看完,心里雖然快活,卻也存了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感覺。又有一天,突然發現鄰居家有一套《水滸全傳》,齊齊整整的三本,派頭很足。我趕緊借了來,一頭扎進故事中,跟著梁山好漢斗斗殺殺。隨后幾年,這套書的讀癮隔一些時日便會發作——我一次次地借了又還、還了又借,看了約有七八遍??梢哉f,施耐庵的梁山故事深度侵入了我的內心,并在歲月中潛伏下來。許多年以后,當自己成為一個小說家時,我才明白《水滸傳》的隱性力量:它對人物的塑造、對詞語的運用,早已不知不覺影響了我。
不過我對《水滸傳》的閱讀,從來只圖痛快而不帶研究。譬如施耐庵是哪里人,我就沒有深究過,只知道他大約是興化人。這次行走前查了查,才發現因為區域劃分的調整,施耐庵已成了鹽城人。也許他的原籍尚有爭議,但有一個研究點逐漸清晰:他出生在鹽城大豐白駒鎮,晚年也是在這里創作了《水滸傳》。明白了這一點,我心里像是收到了一道暖光。于我而言,這次游走鹽城,首先成了一次親近施耐庵的致敬之行。
這個下午,我就是這樣帶著一腦子的水滸之事走進中華麋鹿園。
麋鹿園聲名不小,挺有氣場,一照面便把作家們的眼睛吸引了去,也讓我暫時撇下了施耐庵。一班人上了觀光車,沿著一條寂靜小道向前開去。路上兩邊很是開闊,布滿了綠地、樹林和河池。綠地上不時出現一群群麋鹿,它們在尋食或奔跑。樹林邊有幾頭公鹿在閑逛,它們頭上的鹿角相當挺拔。河池里則站著兩只母子鹿,那小鹿像是剛出生沒幾天,怯怯地依靠在母親身旁。有那么一會兒,車子在路邊暫停,一頭落單的母鹿湊了過來。我們趕緊開了窗戶,手捏胡蘿卜條遞出去,母鹿沉靜地用嘴巴一一接納。
不用說,這些場景讓人心暢。我問當地陪同者,這個麋鹿園有多大?麋鹿的數量又是多少?當地陪同者介紹,中華麋鹿園有三千多畝,江蘇大豐麋鹿國家級自然保護區有四萬多畝,是世界上最大的麋鹿保護區,目前麋鹿種群數量突破8500頭。我腦子里緊急換算一下,面積有十幾所大學那么大呢。在這么寬敞的地域里,這些多麋鹿又是怎樣組成一個社會的呢?陪同者說,麋鹿界也有強者為王的規則,每年夏天,園區里會上演“鹿王爭霸”賽,兩只公鹿拼力頂撞,勝出者繼續下一輪決斗,如此一輪輪打過去,最后的獲勝者便是鹿王。鹿王權力不小,可以“一夫多妻”。正因為強者方能留下后代,麋鹿種群才延續著好的基因并不斷繁衍壯大。
這些話聽著好玩兒,卻也只是微觀的視角。細想一下,麋鹿們靠角力構建的社會還是虛弱的。它們的衰盛,最重要的仍取決于人類的態度。事實上,麋鹿在中國大地上已生活了數百萬年,輝煌之時的數量曾超越當時的人口。后來隨著人類的擴張,麋鹿不斷敗退減少,最后收縮到了皇家園林里。清末潰敗時期,八國聯軍攻入北京,順便將麋鹿或殺或搶,終致這稀貴動物在中國本土絕滅。好在上世紀之初,英國有一位貝福特公爵愛鹿心切,花巨資在世界各地購得地球上僅剩的18頭麋鹿,并漸漸發展成上千頭。1986年,麋鹿回家了——中國從英國七家動物園引入39頭麋鹿,安置在大豐的自然保護區。有趣的是,麋鹿們是坐飛機返回祖國的,這對它們來說,一定是一輩子最難忘的一次遷徙。
觀光車拐個彎往前開,右邊出現了一座石頭雕像:漢白玉的圓形座基上,站立著一只壯實公鹿,鹿角有力,神態自由。它的目光像是穿過長長的歲月,望向很遠的以前。瞧著這座石雕,我腦子里忽然出現了武松的舉拳造型。是的,這時候我想起了武松打虎。
在施耐庵的筆下,武松是一位很講義氣的江湖好漢,性格剛勇,膽大無懼。那一天他路過景陽岡,一時快活喝了十五碗好酒,隨后丟開店主“三碗不過岡”的勸言,徑直上得山去。不久酒力發作,耐不住“放翻身體要睡”,此時一只喚做“吊睛白額大蟲”的猛虎跳了出來,沖著武松就是一撲、一掀、一剪。之后便是武松打虎的場景了,那《水滸傳》第二十三回寫得明白:
那大蟲咆哮,性發起來,翻身又只一撲,撲將來。武松又只一跳,卻退了十步遠。那大蟲恰好把兩只前爪搭在武松面前。武松將半截棒丟在一邊,兩只手就勢把大蟲頂花皮揪住,一按按將下來。那只大蟲急要掙扎,被武松盡氣力納定,那里肯放半點兒松寬。武松把只腳望大蟲面門上、眼睛里,只顧亂踢。那大蟲咆哮起來,把身底下扒起兩堆黃泥,做了一個土坑。武松把那大蟲嘴直按下黃泥坑里去。那大蟲吃武松奈何得沒了些氣力。武松把左手緊緊地揪住頂花皮,偷出右手來,提起鐵錘般大小拳頭,盡平生之力,只顧打。打到五七十拳,那大蟲眼里、口里、鼻子里、耳朵里都迸出鮮血來。
施耐庵的這段描寫極有氣勢,并且活脫脫的很是逼真,一個打虎英雄的形象由此誕生。不過細究起來,他寫得鮮活是有緣由的——原來他筆下的武松有一個生活中的對應人物。
武松的原型名為卞元亨。他也是鹽城人,有一說為施耐庵好友,又有一說為施耐庵表弟,反正兩個人關系挺近。元末張士誠起義,卞元亨被召去做了將領,后又解甲重返江湖。他不僅善通詩詞,更是“膂力過人,能舉千斤”。年輕時一天,聽說附近草地有虎,他“徒手獨往,以腳蹴虎頜,使虎立斃”。一腳踢中老虎的下巴,讓一只大動物骨碎身亡,這確實有些傳奇。但活生生的身邊傳奇,正是文學寫作所需要的——施耐庵據此打造出一條打虎好漢,并呈現了當年的自然生態環境。
顯然,當時人與動物不能和平相處。景陽岡上的這只猛虎,老是“出來傷人,壞了三二十條大漢性命”。武松酒后打虎,正是為民除害。動物吃人,人殺動物,這種爭奪生存權的對抗樣式,在生命歷史中行進了漫長的年月。
而時間到了此時,鹽城大豐用自己的方式改寫人與動物的相處之道:拿出一大片好地——這里是太平洋西岸的典型濕地,也是亞洲東方一塊難得的凈土;拿出最專業的精神——盡心讓這里的麋鹿們歡樂奔跑,子孫萬千。這不是簡單的讓渡空間,也不是簡單的拯救動物,而是一種修復自然、生命共生的現代行動。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形成了鹽城土地上《水滸傳》和麋鹿園的隔空對話,更達成了一場跨越六百年的生命和解。若是武松穿行到今日,只怕也會哈哈大笑地喝上幾杯酒,然后拿著胡蘿卜行走在麋鹿們的中間。
我又想起了剛才在觀光車上投喂麋鹿的情景。春風微吹,天上有云。那頭母鹿湊在窗邊,態度顯著平和,嘴巴不驚不慌地接住蘿卜條,眼睛里有安詳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