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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藝》2025年第1期|王躍文:舊物與舊時光(外一篇)
來源:《湘江文藝》2025年第1期 | 王躍文  2025年06月23日08:39

王躍文,漢族,湖南溆浦人,1962年生。曾任湖南省作家協會主席,中國作協主席團委員,全國文化名家及四個一批人才;曾獲魯迅文學獎、湖南省文化創新獎、湖南省文學藝術獎、湖南省青年文學獎。多次獲《當代》《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刊物文學獎。曾被授予“湖南省德藝雙馨文藝家”,被推為湖南省2010年度十大文化人物。

舊物與舊時光(外一篇)

文 | 王躍文

過去鄉間家家戶戶都有石磨,那些磨盤如今都鋪在一些園子的路上,用來裝點雅趣和古意。

雨花非遺館的石磨依然在磨坊轉動,常有年輕父母領著小孩子去,告訴孩子們這是做什么用的。那些年輕父母也都是沒有推過磨的,看著他們推磨動作不在行,我忍不住充里手,說:“快碓慢磨,意思是舂碓要快,推磨要慢。”年輕父母沒見過石碓,臉上更茫然了。

記得小時候,我家的磨子放在中堂屋。我人小,力氣不大,奶奶卻已讓我推磨了。我通常是同二姐一起做事,推磨也是我倆一起推。磨糯米做重陽糍粑,磨秈米粳米做米糕。我沒有二姐勤快,只想快快磨完,好跑出去玩。二姐就高喊著告狀:“奶奶,六坨不是推磨,他在拉!”此處“拉”讀作第三聲,也是一種推磨法。比如,玉米磨成細粉很不容易,就得先“拉”一回,磨成小顆粒,再去磨成細粉。倘若做粉渣肉,米粉不需太細,只“拉”一次就行了,就得推快磨。倘是做豆腐,黃豆是泡脹了的,磨可不快不慢地推。磨豆腐通常用推桿推磨,輕快省力。

我在雨花非遺館見到一個直徑一米多的石磨,疑心它是做擺樣的。磨子沒有這么大的,手力推不動。郭存勇先生卻頗有幾分得意,說:“我設計的電動磨子,改良版的,可快可慢。這個可以啟發孩子們的創造思維。”聽他這么一說,我倒想起水車咿呀的老磨坊了。鄉下以前有落水潭的地方,通常可見水車磨坊。家用手推磨子都不大,水車磨坊的磨子卻很大。磨坊必定有碾子,磨坊也叫作碾坊。奶奶說,舊時候殷實人家才挑著谷子到碾坊去,升斗之家的米是餐擂餐的。說的是窮人家沒那么多的谷子,每天撮幾升谷放在石碓里擂。擂谷出米不可重擂,而是用暗力輾壓,要不米就擂碎了。

郭存勇先生站在一個五金匠人挑擔前,很有興致地說:這個是坩鍋,那是風箱。這些,我都是認得的。我們老家,把五金匠人都喊作補鍋匠,其實他們修鎖、修傘、修臉盆,樣樣都做。補鍋匠進村響動大,一串銅板叮叮當當地甩著。母親便出門喊:補鍋匠!補鍋匠!補鍋匠的擔子,一頭是風箱坩鍋,一頭是裝些碎鐵塊破鐵鍋的木箱或圓底竹箕。風箱一拉,火苗獵獵,坩鍋里鐵水熔了。補鍋匠先將鍋底裂縫敲成細長的小口子,再一手用濕布團捂著鍋底,一手用鐵勺舀出鐵水倒在裂口處,又飛快拿起厚濕布把鐵水往裂口上擠壓,鍋底便咝咝地冒著青煙。補鍋匠把補巴稍作刨光,必要用棕刷蘸著事先和好的稀黃泥,上下反復刷幾刷。金木水火土,鍋就補好了。

補鍋匠進村,孩子們都圍著看稀奇。我不明白,補好的鍋子,為什么要刷黃泥巴呢?還有桶匠打好新桶,為什么要把桶底沿縫抹一圈鋸木屑呢?只記得鄉下有俗語說,“箍桶匠靠鋸木屑,補鍋匠靠黃泥巴”。補鍋匠正在補鍋,早有大人手里拿著壞了的鎖、傘,漏了底的臉盆或提桶,圍成一大圈了。大人嫌小孩子湊在前面,就弓起指頭敲著那些小腦袋,說:“湊什么熱鬧,又不是發餉!”

非遺館的老紡車和老織布衣,最能勾起我的童年記憶。我是在紡車和織布機邊長大的。我家鄉喊織布機作床機。舊時候,鄉下人身上穿的,床上蓋的,都從紡車和床機上出來。我還未能落地走路,奶奶和媽媽紡紗織布,都把我背在背上。奶奶覺著背上一陣溫熱,就停了手腳,笑罵:“六兒,你是老蟲,又不是龍!”我屬虎,鄉下人喊虎作老蟲。奶奶說我老蟲變龍了,發大水。我尿在奶奶背上了。奶奶還會逗我:“天上天鵝叫,地上地鵝叫,中間鯉魚飆。六兒,你講是什么?”奶奶講的是謎語,謎底是床機。

奶奶和媽媽紡紗織布在村里是聞名的,常有女人上門請教各種花樣布的織法。記得當時倘有蠶絲摻在染青的棉紗里,織出的布喊作金紗布,那是最好的汗衣料子。我鄉下喊襯衣作汗衣。男人夏天出門做客,穿一件對襟盤扣金紗布汗衣,坐下來卷喇叭筒煙,腰都挺得直些。

弟弟四歲時,眼睛不慎受了傷。送去縣醫院治,不見效。聽縣醫院醫生說,邵陽有位眼科醫生很有名,建議我父母把我弟弟送到邵陽醫院去。家里已拿不出錢了,爸爸急得只曉得低頭抽煙。媽媽一拍手,說:“被子鋪蓋全部賣掉!”媽媽把全家的被子、蚊帳都從床上撤下來,又清出些當季不穿的衣服,挑到集市上賣掉了。

爸爸帶著我弟弟去邵陽治眼傷,媽媽在家隆日隆夜紡紗織布。這時候,奶奶眼睛看不見了,紡紗織布全是媽媽的事。被子通掉了被面,床上只剩舊黃的棉絮。蓋沒有被面的被子,我老家人喊作蓋毛絮被。一家人蓋了一個月毛絮被,爸爸領著我弟弟回家了。

爸爸很驚訝,他見家里每個房間的床上都換上了新被子、新蚊帳。村里的女人們都到我家里來看熱鬧,夸我媽媽是織女仙姑。

爸爸把媽媽喊到一邊,輕聲說:“我們到邵陽的前三天,那位醫生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下到鄉里改造去了。七坨的眼睛,沒治好。”媽媽嘆了口氣,背過臉去沒說話。

弟弟尚不諳事,穿著爸爸在邵陽給他買的新膠底鞋,故意把腳抬得高高的,踩在地板上嗵嗵地響。爸爸逗我弟弟,喊那膠鞋作“嗵嗵鞋”。那個夏日,弟弟白天打赤腳到處跑,天黑了還不肯洗澡。爸爸就喊:“快來洗澡,洗了澡穿嗵嗵鞋!”弟弟忙跑去洗澡,穿著嗵嗵鞋,趾高氣揚地走。

喻均華先生的真馨香堂,算是雨花非遺館里極雅致的一隅。沉香是幽遠卻淡薄的,最能叫人入定冥想。我聞著真馨香堂的沉香,仿佛看到了漢家陵闕,聽見了盛唐燕樂,汴京眾生都從張擇端筆底走出來了。我們的先人,焚香佩香乃生活日常。王安石寫詩說“金爐香盡漏聲殘,翦翦輕風陣陣寒。春色惱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欄干”。我想王安石因“春色惱人眠不得”,還得披衣起床再往金爐里點一炷香的。古人說的“金爐”,其實就是銅爐。記得小時候,我家中堂屋神龕下也有個“金爐”,奶奶每天會點上三炷香,插在“金爐”里,雙手合十,低頭作揖。奶奶的神色有些詭秘慌張,因為那時燒香是被禁止的。我奶奶點的香是拜佛供神敬祖宗的,需從集市上偷偷買回來,都是極便宜的。真馨香堂的香皆是上品名品,深諳其道的人自是喜歡。

寶慶瓷刻藝術源自民間古老手藝,即在瓷器上刻字作畫。我在寶慶瓷刻藝術傳承人劉金鐸先生工作室看到一個老“號碗”,即舊時鄉間在瓷碗上刻字或標記,免得辦紅白喜事時,鄉親們相互借碗弄混了。此為民間最粗放的瓷刻技藝。劉金鐸先生被譽為“中國人物肖像瓷刻第一人”,他從工具、技法和雕刻語言的創新,到作品題材開掘、意境渲染,都有自己獨到的貢獻。劉金鐸獨創的“游絲點刀法”,可壓、可跳、可彈、可提,其作品既有西畫的透視效果,又具國畫的皴搓神韻。他創作的人物肖像《泳壇之花》,女運動員臉上的水滴如蓮葉滾珠,仿佛隨時都會掉下來。該作品在第十五屆中國工藝美術大師作品展暨國際藝術精品博覽會上獲得“百花杯”金獎,同時入選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艾琳·國際工藝精品獎。我更喜歡劉金鐸先生創作的《海明威》,人物的眼神深邃而剛毅,正是這位硬漢作家的樣子。

人是不可能走出故鄉的,哪怕他走過了萬水千山。就好似雨花非遺館的那些舊寶貝,靜默在歷史的日月里,寄托著我們的精神原鄉。

與瀘溪的文學情緣

我同瀘溪的緣份,皆因文學而起,迄今已逾三十年。

年輕時讀沈從文《湘行書簡》《湘行散記》,知湘西瀘溪有奇山秀水。屈原當年曾御舟從那段沅水劃過,河岸絕壁高處洞穴里擱有赭紅色箱子。沈從文不能確知那箱子到底是遠古穴居人棲身之所,抑或是傳說中的懸棺。他曾在船上觀看過瀘溪人五月十五日賽龍舟,熱鬧了一個白天,吃過晚飯,清風朗月,河面上,頭包花帕的競渡后生,仍不想散去。讀沈從文寫瀘溪的文字,那時歲月真是清苦,人們卻莊嚴而安靜地過著日子,耕織勞作,討船上生活,上集鎮做小買賣,也唱歌看戲,敬神祭祖,有歡愉,有虔誠。一日黃昏,沈從文船到瀘溪,聽得“滿江的櫓歌,輕重急徐,各不相同又復諧和成韻。夕陽已入山,山頭余剩一抹深紫,山城樓門矗立留下一個明朗的輪廓,小船上各處有人語聲,小孩子吵鬧聲,炒菜落鍋聲,船主問訊聲。”瑣碎的煙火日常,卻讓沈從文幾近沉醉,“我真感動,我們若想讀詩,除了到這里來別無再好的地方了。這全是詩。”沈從文這話是對新婚妻子張兆和說的,卻讓我這半個世紀之后的青年生出對瀘溪的神往。

我真的到瀘溪,卻是讀沈從文之后又三十年。八十多年前,沈從文聽得滿江櫓歌的沅水依舊滔滔不絕,我卻尋不到那響起炒菜落鍋聲的老街了。五強溪水庫的尾水逼退了武溪老街,這座起于唐末的瀘溪老縣治讓位于新城。那是仲春時節,我隨湖南作家采風團,乘船順沅水往北,一路風和日麗,山青水明。浦市白沙兩鎮間的沅水是瀘辰界河,右岸高崖壁立,其地屬辰溪,看景卻全在瀘溪。沈從文當年坐船回故鄉,吃住多在瀘溪,看的景致也是對岸崖壁上的。我尋看懸崖上的赭紅木箱,偶爾可見,卻比沈從文看到的少了,但崖壁之上的奇觀卻是萬古不變的。那些出自造化之手的斑駁色彩、奇幻圖式、詭異象形,千萬年之前就已定稿了,甚而崖縫間凌空伸出的那株古柏,一萬年之后還會是那不變的姿勢。瀘溪人看了世世代代的好景,我這遠客到此,除了昂首凝望,只有深切的拜服與敬畏。人事代謝,江山卻不會老去。沅水左岸則是瀘溪,間或高山聳峙,間或田疇綠野,間或煙樹人家。河灘處必有柳林,柳林間常有牛群,牛脖上的鈴鐺叮叮可聞。河灣處偶有鵝鴨,白鵝喜歡單腿立于岸邊小睡,麻鴨則不停地扎猛子撈魚蝦,看鵝鴨的人同鵝鴨似乎無關,只遠遠地坐在柳樹下吹涼風。當年沈從文寫瀘溪百姓,說“這些不辜負自然的人,與自然妥協,對歷史毫無擔負,活在這無人知道的地方。”今天瀘溪柳林下的鵝佬鴨倌,清閑自在倒是真的,但他們卻是知道世界的,世界也是知道他們的。

此后,我便常去瀘溪。浦市,我就去過三次。曾作小文《去浦市》發表于《人民日報》,我在文中寫道“沈從文的湘西筆墨里,那圖畫般妥帖安放的山水,那長養在風日里在夢里聽情歌摘虎耳草的女孩,那吃酸菜牛肉唱俗歌的水手,這一切都有著深沉的悲憫與哀愁。但是,先生更竭力贊頌湘西人血液里的愛與善,純與美,力量與自由,生命態度的莊嚴與神圣。如今的浦市,安安閑閑,融融泄泄。我走在浦市巷陌,看尋常人家門前盛開的三角梅,老宅子臺石水坑里倒映的天光,雕儺戲面具的老師傅用畫筆給儺面上色,萬壽宮里人頭擠擠挨挨,我心里也隱隱回蕩著歌聲,分不清是沈從文筆下浦市碼頭的催櫓歌,還是今天康家洲上的野歌子。”的確,我每回去瀘溪,看到的人間景象,總是“安安閑閑,融融泄泄”的樣子。

去年七月,我再次造訪瀘溪。登臨涉江樓,看沅水浩蕩北去,驕陽之下碎銀閃亮的長河遁入無盡青山。探尋巖門古堡寨,老舊的城垣、望眼、門樓、村巷,令人生幽遠懷想。重游浦市,想起沈從文說此地“出肥人、出肥豬”的調侃,便知這里從來就是富庶膏腴之地。

這次去瀘溪,印象極深的是尋訪沅水河邊的五果溜村。村名頗有意思,細問方知,村上盛產桃、李、杏、棗、梨五種水果,為遠近聞名的水果之鄉。盛暑正午,老少村民閑坐長亭喝茶納涼,哈哈聲里蝴蝶翻飛。水稻已經金黃,快要收割了。各色瓜果都在地里好好地長,柑橘尚是青綠,梨子剛剛脆甜,香瓜鼓著肚臍,西瓜已結白霜。五果溜村不僅每年水果豐收,且對外供應良種水果苗,實為牽引千家萬戶的水果種植龍頭村。所謂五果,只是村上傳統品牌,如今其產業產品早已多種多樣,既有現代柑橘育苗基地,又有茡薺產業示范園,還養殖稻花魚,居然還出產南美白對蝦。沈從文在《長河》里寫呂家坪的柑橘堆放在路旁無人問津,運到外面去也是貨到地頭死。五果溜村卻是組建“村集體+合作社+農戶”統收統銷平臺,農戶只管種出好水果,銷路是不用發愁的。

那幾日在瀘溪,我特意去吃了當地傳統早餐齋粉。一大早,街上已是熙熙攘攘,家家齋粉店都是滿客,門前頗有排隊等座的客人。我尋一家人客稍稀的粉店當街坐下,襯衣早汗星點點。店內鍋灶前熱浪蒸騰,電風扇吹得隆隆響。店家不太抬眼看人,只顧手腳忙碌,大概是因往來都是熟人,且又忙不過來,不必太多客氣吧。店家端來齋粉,見我是生人,臉上多了笑意。我也笑笑,低頭吃齋粉。羊脂玉白的粉,素油素湯,蔥花香菜,油炒花生,酸辣各愛。我喜辣味,又好酸爽,吃的是酸辣齋粉。朋友見齋粉全不見葷,又從旁邊店里買了鹵雞蛋過來。其實,齋粉素吃極好,不用加雞蛋的。九十年前,沈從文在信中告訴妻子,“吃了兩碗白面當飯”,我私忖他講的白面,應該就是我正吃著的齋粉。

日子會慢慢變的,但總得有不變的東西,齋粉便是瀘溪百姓不變的日常。一碗齋粉,天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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