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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北京文學(xué)》2025年第6期|趙志遠(yuǎn):走月
來源:《北京文學(xué)》2025年第6期 | 趙志遠(yuǎn)  2025年06月24日09:00

趙志遠(yuǎn),2002年生于江蘇宿遷,江蘇省作協(xié)會員,小說見于《人民文學(xué)》《清明》《湖南文學(xué)》《作品》《鹿鳴》《青春》等。

導(dǎo) 讀

月亮每天的位置總會有所變化,月亮?xí)撸腿艘粯印^r(nóng)家老嫗潘奶奶時常坐在門口的馬扎上看月亮,月亮于她,既是時間流逝的見證,也是孤獨(dú)生活的陪伴。我們借由她對月亮的凝視,看見了一位老人寂寞的內(nèi)心世界。

走月

趙志遠(yuǎn)

月亮永遠(yuǎn)都在天上,卻總是不會出現(xiàn)在前一天的位置。潘奶奶早就發(fā)現(xiàn)了,但她不像孩童發(fā)現(xiàn)某些自然規(guī)律時,表現(xiàn)出格外的興奮,她只是在心里默默地想:

月亮是會走的,和人一樣。

潘奶奶從前在鄉(xiāng)下,只記得夜晚很亮。麥田里、豬圈上,都蒙著一層月亮清清亮亮的光,那時候的人們很少會注意月亮,除非是八月十五前后;而今潘奶奶瑟縮在骨灰盒似的小屋里,屋外與門框的夾角視線固定,在夜晚,穩(wěn)定占據(jù)著一小片的夜空。

潘奶奶喜歡坐在門口的馬扎上看月亮,她看不清星星,盡管有時候星星也會出現(xiàn)。偶爾失神盯得久些了,潘奶奶吃驚地發(fā)現(xiàn)天上有芝麻大點的火光,幽幽閃閃的,像一個個煙燭頭在反復(fù)燙開一件巨大的皂衣。她欣喜,卻沒人可以分享。

后來潘奶奶和別人分享了,人家告訴她,那是飛機(jī)——火紅的光是飛機(jī)的夜航燈,所以一閃一閃的。宿遷旁邊是徐州,是淮安,那邊都有機(jī)場。

他奶奶的,原來是飛機(jī),潘奶奶撇撇嘴說。

那人接著說,我在抖音里看到的。

潘奶奶問,那什么音里有沒有說飛機(jī)會不會撞到月亮?它們都在天上,而且月亮不安分,跑來跑去的。你不知道,曉霞馬上要帶澤恩坐飛機(jī)去上海玩,我不放心。

不會的,潘嬸,放心吧。

潘奶奶回屋洗漱的時候還在想這件事,她不相信什么音里說的,她也不相信賣豬肉家的二兒子,他是生意人,嘴里沒有實話。所以,一輩子沒有信仰的她依然要像前幾夜那樣,在黑暗中雙手合十,替兒媳和小孫子祈福。

二十平方的門面房承擔(dān)起一個古稀老人的起居綽綽有余,況且潘奶奶的生活很簡單。房子外面有個遺留的舊招牌,暗淡失色的紅底白字寫著:邱記面館。進(jìn)門處有個小木桌,兩個小木椅,潘奶奶吃飯的時候就在這張桌子上吃,桌子上面有一張發(fā)黃的塑料膜,膜上似乎是陳年老油,總會粘住碗筷,就算手拄在上面久了,拿下來也會發(fā)出噼啪的響聲。

桌子旁是兒子鄭毅家拆遷撂下的舊鞋柜,現(xiàn)在用來擺米面糧油和作料,偶爾也擺一箱牛奶,鄭毅帶來的。潘奶奶故意把牛奶放得高高的,有人來便指給他們看,像是講解員介紹文物那般,驕傲地說:

這是俺兒子送過來的牛奶。

再往里就是床,是潘奶奶還在鄭毅家住的時候睡的那張。農(nóng)村土房拆遷以后,她似乎一直都睡在這張床上,人雖輾轉(zhuǎn),床卻不變。床墊也是,老家伙了,像潘奶奶松弛的皮膚和肌肉一樣,床墊子也失去了它原本的彈性,跟人似的,老了,沒脾氣了,誰欺負(fù),就由他欺負(fù)吧,再沒有年輕時的那股子勁兒了。潘奶奶坐在上面,床墊就順服地趴下去,潘奶奶起來,床墊上仍有一塊屁股蛋那么大的凹陷。非要等潘奶奶不去看它了,它才老態(tài)龍鐘地悄然復(fù)位。小孫子鄭澤恩來過幾次,他喜歡在奶奶的老床上蹦,新奇,有種慢回彈的觸感,沒脾氣的床墊像是死掉了。之后鄭澤恩回家,兩只腳都得了腳氣,腳底和小腿上長滿了透明的毒痘痘,一擠便有毒水射出來,在那之后,除去過年過節(jié),小孫子再也沒來過了。

床沖著大門,人在外面走,能看見潘奶奶的兩只皸裂的腳底板。鄭毅看見了,說,媽,太丑了。一語雙關(guān),像在替兒子鄭澤恩的腳氣鳴不平。鄭毅決定在老娘的床尾處加一個屏風(fēng),于是他去當(dāng)?shù)氐牧x烏商貿(mào)城轉(zhuǎn)了一圈,糾結(jié)了一會兒,回家后把家里的破窗簾帶過去了。鄭毅在屋頂打洞,這是房東允許的,因為這里很快就要拆遷,要不了幾年。破窗簾被懸掛在潘奶奶的床尾處,斜著耷拉下來,像一只垂頭喪氣的吊死鬼。潘奶奶不喜歡這個,她覺得半夜這個窗簾會盯著她看,要把她帶走一樣。潘奶奶對兒子說了,但她不能說吊死鬼,因為這么說她沒面子,好像顯得她很幼稚,于是她對鄭毅說:

窗簾,擋住我看月亮了。

窗簾被拿下來之后,潘奶奶也看不見月亮,當(dāng)然鄭毅不知道老娘騙他,因為他不愿意睡在老娘的床上,自從鄭澤恩腳上長滿了腳氣痘,哪怕他只是碰一下老床,也要跑到衛(wèi)生間去洗手。有次他幫老娘曬被子,曬完了去屋里洗手,順便撒尿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馬桶被老娘用壞了。怪罪了幾句,撂了一會兒臉子。

其實潘奶奶搬過來的第一天馬桶就壞了,上一個租客弄壞的,邱記面館的老板。潘奶奶沒跟兒子說過,她覺得有些尷尬,到底尷尬什么,她說不準(zhǔn)。她為了自己心底的那點靦腆,決心每日往西走三百米,過兩條馬路,去菜市場后面的公共廁所如廁。涼亭里打牌下棋的老頭老太太總打趣她說,潘奶奶又去買菜嘍。

兒子鄭毅以為是她用壞了馬桶,潘奶奶心里酸溜溜的,卻也沒有辯解。兒子雖然嘴上厲害,心是向著老娘的,他找人修好了馬桶。修馬桶的是個年輕人,他對鄭毅說,從來沒見過這么堅硬的屎,吸不上來,捅不下去,老太太真厲害。修好馬桶正好是去年冬至吃餃子的時候,潘奶奶留鄭毅吃餃子,跟小時候一樣,芹菜豬肉餡的。鄭毅說,不吃啦,曉霞和澤恩還等著呢。

雖然沒留住鄭毅吃餃子,但馬桶修好了,她再也不用頂著寒風(fēng)去公共廁所凍腚了,潘奶奶很高興,而且她再聽到打牌的老頭老太太打趣她時,她也不用疾步躲開了,而是可以笑著回應(yīng):

是哩,我就是去買菜的嘞!

廁所在床里邊,尿臊味就彌漫在床頭,潘奶奶不在乎這個,人老了,嗅覺變淡了。聽覺也是,二樓三樓住戶的沖水聲到了潘奶奶耳朵里,像是有人用勺子輕輕刮搔碗底一樣,不痛不癢的。廁所旁除了一個發(fā)霉的小櫥柜,還有一個荒廢的洗手池,水龍頭被霉菌蛀滿了,糯米饅頭似的腫脹著。白瓷水槽也被銹水蝕黃,留下水流樣的瘢痕,黃色的瀑布一般掛著,通連到黑洞洞的下水道口。幾只蛾蠓永遠(yuǎn)伏在洗手池附近的那幾塊瓷磚上,長在上面一樣,從來不見挪窩。

潘奶奶是前年年底搬過來的,過年的時候兒子兒媳還把她接過去了。隔年,也就是去年,就沒人接她了。為什么不接?她想過,也許是因為自己用不來智能馬桶,弄得滿地都是水;也許是給孫兒的紅包不如他外公外婆的多;也可能是兒媳堅決不同意,兩口子因為自己又動手動腳了。潘奶奶想到最后,總會開解自己,算了,不想了,不去也好,過年沒什么大不了,初一小孫子還是會來磕頭的,這就行了。鄰里鄰居也沒人說閑話,因為他們也都各自去過年了,誰會留意她這戶小門面房亮不亮著燈呢?

想到這些,潘奶奶有點心酸,老家2006年拆遷,兒子用拆遷款買了套安置房,她和老鄭半輩子的心血被挖機(jī)碾碎成泥,滿地都是歲月流逝遺留下來的痕跡,而后它們成了潘奶奶心口的瘡疤,日日夜夜反復(fù)發(fā)炎刺痛著她衰弱老朽的神經(jīng)。

拆遷后,潘奶奶偷偷去過好幾次,撞見不少拾破爛的老鄰居。仍是原來的地方,只是老宅坍了,潘奶奶在磚瓦間徘徊,她看到老鄭那被收在床底的塑料拖鞋、家里洗臉的塑料盆、當(dāng)年一時興起找人砌的浴缸,只是用來堆放雜物,但在拆遷以后,竟成了唯一完整的家具。浴缸側(cè)躺在家東頭的草地上,成了一窩貍花的家。潘奶奶坐在地上哭了,她想撒潑,像挖機(jī)開過來時那樣打滾哭鬧,但她突然不好意思了,真奇怪,沒人了,她反倒難為情了。她心里有一種感覺——老鄭在看她,看得她心里毛毛的。

插圖作者/杜凡

等幾沓子鈔票重新拼湊出一個房子以后,家的稱謂就變了,家,成了兒子的家。潘奶奶發(fā)現(xiàn),她陡然沒有家了,這個新房子和她沒半點關(guān)系。拆遷就像是一個手續(xù),將她和老鄭的過去翻篇了。

搬到兒子家住了十幾年,生活一直不太平,婆媳有矛盾。潘奶奶覺得不怪自己,卻又隱隱知道自己是有問題的,她還把自己當(dāng)作女主人。她知道自己早就不是了,在老鄭肝癌死了以后她就不是了。

前年年初,突然說安置房也要拆,政府通知的,說是妨礙了城鎮(zhèn)建設(shè),安置小區(qū)所在地被規(guī)劃為商業(yè)區(qū),要求一年內(nèi)搬空。又是折騰。潘奶奶覺得自己就是折騰的命,再往深處想,她覺得自己成為累贅了。

安置房拆遷之前,鄭毅允諾過,租的新家仍有潘奶奶的屋子。他把話說得很感人,潘奶奶笑了,等鄭毅出門了,潘奶奶就哭了。那時候,潘奶奶忽然變得很需要人安慰,她沒有安全感,她害怕真的變成累贅,她希望自己說出這些話的時候能被兒子強(qiáng)烈制止。

安置房拆遷以后,鄭毅租到了一間戶型一樣的房子,但他忘記了他曾經(jīng)的允諾,他開始和潘奶奶商量。他說,卓圩有個門面房出租,我和曉霞看了,挺不錯的,要不你先去住,等安置房拆遷款下來了,我們搬到自己的新家,到時候再接你回家……潘奶奶看著兒子臉上愧疚的紅暈,想到了兒子小時候做錯事撒謊的樣子,潘奶奶笑了,她說:

好啊,我早就想自己出去住了,多自在!

潘奶奶出門從來不鎖門,因為屋子里沒有什么貴重的東西,也沒有貴重電器,她不需要電器。這點她必須為乖兒子鄭毅說一句,不是鄭毅不愿意花錢給她買,而是她堅決不要。

于是,當(dāng)初鄭毅只是給潘奶奶添置了最基礎(chǔ)的生活用品。他在市場上挑挑揀揀,買了洗衣服的盆和晾衣架。又到超市買了一個打折99元的電磁爐和一口49元的鍋,碗筷買了幾副,雖然知道老娘一個人用不了這么多,但是實在不好只買一副。假如有人來看老娘呢?總不能留人吃飯只有一副碗筷,多丟人,鄭毅開解自己。盡管他心里很清楚,除了自己沒人會來看老娘。

潘奶奶很高興。她說,夠啦,其他的啥也不需要了。沒幾天,潘奶奶突然改口了,她讓鄭毅給她買個電風(fēng)扇,三伏天,涼席都像熱炭一樣。

鄭毅是個好兒子,他第二天買了一個立式電風(fēng)扇,他說,這個好,這個貴些。潘奶奶嘴上嗔怪幾句,意思是貴賤都是吹風(fēng)。到了晚上用的時候,潘奶奶終于覺出貴賤有什么分別了,立式的太高,吹不到床上。潘奶奶只能下床把風(fēng)扇搬得遠(yuǎn)一些。啪嗒,風(fēng)扇不轉(zhuǎn)了。插頭掉了。潘奶奶又把風(fēng)扇往回搬了些,插上插頭,風(fēng)扇重新轉(zhuǎn)了起來。潘奶奶回到床上,能勉強(qiáng)吹到一點風(fēng)了,起碼面門處的幾縷碎白發(fā)隨風(fēng)飄起來了。

潘奶奶以前喜歡跳舞,傍晚時都會到小區(qū)門口的法治廣場上跳廣場舞。不過,她沒有一點舞蹈上的天賦,她總傻乎乎地站在隊伍最后,同樣的動作,她做起來像是打架,仿佛她天生就是做農(nóng)活的人,只有蠻力氣。

住進(jìn)門面房以后,潘奶奶再沒跳過舞,她整日坐在門口,曬太陽。遇上風(fēng)雨天,她就把馬扎往屋里搬一些。偶有人坐下和她閑聊,她愿意聊,別人也愿意,因為她心眼子少,什么都往外講,畢竟陌生人的苦難是所有人都熱衷的話題。

去年開始,潘奶奶的右手和右腿突然不靈活了,走路有些抬不起腿來。她對兒子鄭毅說了,鄭毅讓她注意鍛煉,沒事出去走走。

潘奶奶聽話,不再搬個小馬扎坐在門口曬太陽或是瞇盹兒了,她沒事了就出去走走,得空就出去走。潘奶奶走啊走,走過比以往冷清許多的菜市場,又經(jīng)過糕點房,她聞不到從前的油香味了,不知道是自己老了還是糕點房變味了。潘奶奶再走到了路口,破敝的老街朝她招手,歪斜的老路燈朝她鞠躬,掉皮的墻漆隨著風(fēng)兒戰(zhàn)栗。她感覺自己和這個老街一樣,正在被人遺忘。

潘奶奶的身體并沒有因為走動而恢復(fù),她的腿越來越重,手越來越麻木。從前最得力的右手,已經(jīng)不能做到最基本的抓握,還有她從前插秧時陷入淤泥里都能拔出來的右腿,現(xiàn)在像陷在了更深的、無形的淤泥中了。鄭毅帶老娘查了一下,輕度的腦梗死。鄭毅對老娘說,叫你出去走走,你走了嗎?潘奶奶看著兒子憋紅的臉,想了半天,她說:

沒走,都怪我。我現(xiàn)在開始走,走了就會好了。

鄭毅給潘奶奶買了藥,消栓活絡(luò)膠囊,三十一盒,一盒十八粒,只夠吃三天的。鄭毅強(qiáng)忍著沒說心疼錢,但潘奶奶看在眼里,從醫(yī)院回家坐在鄭毅的摩托車上,潘奶奶用左手把一大袋藥和不聽使喚的右手都抱在懷里,大氣都不敢喘。鄭毅在前面安靜得可怕,潘奶奶老想看向右邊,右邊有什么?只有忽閃而過的樹和一幢幢陌生的大樓。但她好像回想起從前,自己也是這樣騎著自行車,載著小鄭毅的。她載著小鄭毅的時候,需要說很多話,她害怕他會睡著,睡著了腳會絞進(jìn)車轱轆里,還有可能會直接栽下去,多危險,現(xiàn)在想想她還后怕。

潘奶奶手里有地畝存折還有養(yǎng)老保險,年底鄭毅會帶著她去取,八九千塊錢。她想給鄭毅,鄭毅每次都不要,潘奶奶等鄭毅走了,就折回銀行,把錢存起來,她說要存給小孫子結(jié)婚用。后來潘奶奶身體不好了,需要買藥,再說給鄭毅錢的時候,鄭毅不說話了,潘奶奶塞給他,他就接著。

知道潘奶奶有病之后,找潘奶奶聊天的人就少了,或許不是故意的,也或許有故意的成分。有時候,別人經(jīng)過潘奶奶的門口,就能看見潘奶奶在屋里跳舞。如果有人問潘奶奶,潘奶奶就說,多動動,晚癱幾年嘛。潘奶奶說這話時,右手還在拼命拳握,再慢慢松開,再緊緊握住,累得呼呼喘氣。

這些年,總傳出卓圩拆遷的消息。一會兒說在年底,一會兒又傳出在明年年初拆,消息一陣風(fēng)似的刮過去,住戶和店鋪走了一批又一批。潘奶奶和眾多被留在卓圩的老頭老太太在驚怕中等待著,他們等來了豬肉價格過山車似的起降,等來了房地產(chǎn)萎靡,就是沒等來拆遷隊。沒等他們高興消息是假的,又有一陣風(fēng)似的消息傳過來了,他們只能瑟縮回彈丸小屋里默默祈禱。

潘奶奶有一種感覺,她要在卓圩拆遷之前死去。于是,她一次次慶幸自己的生命因卓圩鎮(zhèn)生命的延長而延長。潘奶奶這些天經(jīng)常夢到老鄭,這更加讓潘奶奶相信自己的預(yù)感。夢里,老鄭站在廢墟當(dāng)中,朝潘奶奶招手。潘奶奶在夢里就張口大罵:

老東西,別心急,你再等等吧!

潘奶奶還會夢到姐姐,那個每頓飯都吃煎餅卷剩米飯,吃前還要攤開在太陽地曬熱的姐姐。為什么十幾個排排坐在自卸王里的女工,翻斗后偏偏就砸死了她一個呢?姐姐在夢里還是年輕的樣子,深凹的面頰,腦后是一小揪因營養(yǎng)不良而導(dǎo)致的枯黃的干發(fā),像兔子被尿腌黃的尾巴。姐姐抱著衰老的妹妹,像幼時那樣輕輕拍打著潘奶奶的后背,潘奶奶的后背已經(jīng)不再平整,現(xiàn)在佝僂如丘,姐姐依然能夠翻山越嶺,在潘奶奶身上輕輕拍出兒時歌謠的節(jié)奏來。夢醒時,潘奶奶留下兩行黏稠的濁淚,用手擦一擦,順帶蹭掉糊在眼睛上的眼屎。

幾個月前,光明馬戲團(tuán)的貨車開到了卓圩轉(zhuǎn)盤路,“免費(fèi)表演五天”的宣傳語響徹卓圩鎮(zhèn)。過了兩天,馬戲團(tuán)的大貨車開走了。老板走前啐了一口濃痰,他說,他媽的,沒見過人口老齡化這么嚴(yán)重的地方,人老,精著呢!

表演時,老頭老太太們就搬著馬扎、小木凳出來看,他們不吝嗇笑聲和掌聲,卻在馬戲團(tuán)老板拿出包治百病的蜈蚣酒時捂住口袋。老板走下臺一個個推銷。有人在后面喊:誰買誰是二百五!潘奶奶回頭看了一眼,是老吳,他說完之后就拔腿跑了。等潘奶奶再回過頭時,老板的臉已經(jīng)氣成了猴腚。

馬戲團(tuán)走之前,老板告訴老頭子們,他要去城里了,雖然那里有人檢查,但他執(zhí)意要去,他要帶著他的蛇皮美女、花瓶小姐去掙大錢了。

老吳一直等到光明馬戲團(tuán)走了,才敢出攤。他是賣熏燒的,誰家打電話訂了,他收攤前會包好了送過來。他賣豬耳朵、豬尾巴、豬頭肉、豬蹄、牛舌、牛鞭,他鹵得好,買的人多,常需要預(yù)訂。吳爺爺說,他們家的老鹵有幾百年了,前段時間還去區(qū)文旅局申報了區(qū)級非遺,名字就叫:吳家熏燒肉制作技藝。

吳爺爺和潘奶奶熟識之后,吳爺爺坦言,什么狗屁老鹵,都是網(wǎng)上買的料理包,只不過料包放得多些,煮得爛乎些。他年輕的時候是在工地上賣安全帽的,什么百年老店,都是瞎侃的。

吳爺爺住在龍嫂路上,離潘奶奶家不遠(yuǎn)。鄰里鄰居的,時間久了彼此都認(rèn)識,再加上吳爺爺在光明馬戲團(tuán)臺下那一嗓子,潘奶奶覺得他很有意思。他們歲數(shù)差不多,老家也挨在一起,很能聊到一起去。于是,吳爺爺收攤之后不愿意直接回家去了,而是要到潘奶奶家門口坐一會。

有次,隔壁家劉二奶奶送了兩包腳氣膏的試用裝給潘奶奶,潘奶奶道著謝接下了。等劉二奶奶走后,吳爺爺趴在潘奶奶耳朵上說,別用。

潘奶奶問,為什么不用,你不知道,我這腳后跟掉皮,腳丫里面鉆心地癢,睡不著覺,有時候還要用熱開水燙腫了才行。

吳爺爺說,腳氣我也有,不能抹膏藥。

為什么?潘奶奶又問。

腳氣會跑。

會跑?往哪兒跑?

往上面跑,我之前抹過,腳趾不癢了,腳心癢,再抹腳心,然后腳脖子癢了。

再抹腳脖子呢?

還抹?跑到雞巴上怎么辦!

那時候潘奶奶就想,原來除了人和月亮,就連腳氣都是會跑的。潘奶奶信任吳爺爺,把劉二奶奶的好意收到了床頭的霉木抽屜里。

吳爺爺后來開始主動幫潘奶奶做些家務(wù),他把黏糊糊的桌面擦了一遍又一遍,把許久沒洗曬的床單也換成了新的,拖地、洗碗,偶爾還會炒幾個菜,或是留包豬臉肉回來給潘奶奶吃。潘奶奶其實不愛吃老吳的鹵貨,她牙不好,掉了幾顆,還有幾顆歪斜的,沒擰緊的螺絲般松動著。潘奶奶有高血壓,不能去找牙醫(yī)拔掉,只能受著。吳爺爺對潘奶奶說,我掙錢了給你換副假牙。

潘奶奶沒等到老吳給自己換假牙,她手腳就不利索了。她跟老吳說了,腦梗。老吳說沒事,以后他會照顧好她。老吳嘴上這么說,來的次數(shù)卻越來越少了。潘奶奶又孤零零地坐回了門口,從白天一直坐到晚上,眼看著太陽的紅暈被黑夜咂干,蚊蟲開始在別人家門前的白熾燈處徘徊,幾只瞎碰碰冒昧地沖撞著燈泡,光影盤旋。人老了,蚊蟲也懶得叮咬,只是圍著潘奶奶嗡嗡叫,吵得心煩。潘奶奶就這么坐著,偶爾抬手扇走膽大的蚊蟲。

這晚,又是躺在床頭能看到月亮的日子。月亮彎彎地掛在天上了,不知道要用什么餌,釣什么貨。大門沒有關(guān)上,有熱風(fēng)灌進(jìn)來,和廁所旁的小窗形成對流,像溫?zé)岬乃徛鬟^。鄭毅買的蚊香還有好多,兩兩嵌在一起,潘奶奶不會拆開,一拆準(zhǔn)碎。鄭毅上次來,一次性拆了八對,八對,十六個,聽上去夠用好久了。其實很快就用完了。仔細(xì)想想,鄭毅有大半個月沒有來過了,潘奶奶想他,也想澤恩,同時又驕傲自己那么久沒有麻煩兒子了。蚊香不點又有什么關(guān)系,藥吃完了,鄭毅會再來的。

右手又開始發(fā)麻,和平時一樣。翻身也是沒有力氣的,本就不靈活的左腿倒騰幾下,朽木般的右腿仍舊被釘在原處,動兩下,再筋疲力盡地回到原位。潘奶奶后悔自己沒有買下光明馬戲團(tuán)的蜈蚣酒,也許蜈蚣酒可以讓她恢復(fù)健康。也就是這時,潘奶奶看到了月亮,月亮真黃,像沾染了粉末。潘奶奶盯著月亮,想:

就這么死去也不是一件壞事。

潘奶奶從前有盼頭,她要等兒子過來接自己回去,她會住到兒子的新家里去,自己可以幫襯曉霞做點家務(wù),也能幫忙帶帶小孫子。小孫子肉乎乎、白嫩嫩的,看著招人疼,要能天天看著小澤恩就好了。人活著是需要盼頭的,不然很容易迷茫。現(xiàn)在,她不想去了。

隔天,潘奶奶消失了。邱記面館招牌下的卷簾門第一次被拉下,誰也不知道這個一米五幾的老太太如何把懸滯在半空中的卷簾門拉下來,也沒人知道這個每天早上拖著一條瘸腿到處溜達(dá)的老太太今天怎么一直沒有動靜。劉二奶奶起來引爐子燒水的時候,發(fā)現(xiàn)潘奶奶屋子的卷簾門被拉上了,她走過去拍了幾下,里面沒有動靜。拉開卷簾門,屋里沒人。她松了口氣,她知道,住在這里的老人總會在某一天的靜默里死去。還好潘奶奶沒死,但她去了哪兒呢?

鄭毅過來了之后,找到了隔壁的劉二奶奶,劉二奶奶正在和一個瞎眼老頭聊天,聊的是光明馬戲團(tuán)在城里大賺了一筆,勾兌的蜈蚣酒被一搶而空。隨后,劉二奶奶如實告訴鄭毅,自己在引爐子的時候拉開了潘奶奶的卷簾門。鄭毅告訴劉二奶奶,他昨晚給他老娘打了電話,說今天上午來接她去新家,為什么他老娘一大早就不見了呢?

劉二奶奶讓鄭毅別著急,又拉著鄭毅悄悄告訴他:潘奶奶上個月偷了隔壁拾破爛老頭家的瓶子自己拖去賣,后來被人家發(fā)現(xiàn)了,還賠了五十塊錢,興許老太太又去撿破爛了。

鄭毅進(jìn)了老娘的屋里,走出來,又折回去。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老娘的屋子那么小,空氣還很潮濕,飄著淡淡的霉塵味。電風(fēng)扇的開關(guān)停留在最小的擋位上,插頭耷拉在電風(fēng)扇的腦袋上。鄭毅退回到吃飯桌前,碗筷收拾得很干凈,唯一的一口黑鍋也刷得锃亮。米啊,面啊,都是自己買的最小的包裝銷售單位,看上去樸素極了,但開口都被扎得死死的,像是不打算再啟開的樣子。

鄭毅忽然有種窺視老娘生活的興奮感,他在霉木抽屜里找到了兩袋腳氣膏;在老娘的鞋柜上發(fā)現(xiàn)一張發(fā)黃的紙片,上面用持續(xù)斷墨的圓珠筆記下了一串歪歪扭扭的號碼;他還發(fā)現(xiàn)了碟子上沒有洗凈的油漬;發(fā)現(xiàn)了老娘掖在床邊夾縫里的臟上衣。

最后,鄭毅在老娘的枕頭底下找到了存折。他騎著摩托繞著小小的卓圩鎮(zhèn)找了好幾圈,他想他娘了。

潘奶奶說,月亮啊,你不知道,小毅和曉霞吵架了哩,我聽得出來,我不能去。

月亮把眼前的烏云撥開,容光煥發(fā)。

潘奶奶說,我從前天天在下面看著你呢。

月亮隨著風(fēng)兒飄動著,徜徉在海一般的天河里。

潘奶奶說,月亮啊,你別走了,歇歇腳吧。

月亮不為所動。

潘奶奶說,月亮啊,你腿腳多好啊。

月亮似乎被老太太念叨煩了,一偏頭,照在了地上騎摩托車的鄭毅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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