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醴泉訪賢記
來源:光明日報 | 肖云儒  2025年06月23日08:34

乙巳蒲月中旬,夏風習習,灼陽鋪地,偕友魏風、世科、任娟三人,驅車前往昭陵之南的禮泉縣康養中心,看望返鄉頤養天年的京華文學評論大家、我們三秦地界在京的著名鄉黨閻綱先生。

端午已是余韻,攜禮未免落俗,秀才人情半張紙,便擬了一聯寫好奉上。素來不工詩詞,聯句當然貽笑大方,但總算是一點心意,且記在這里:“德馨學邃碩果盈枝,期頤在望福澤綿長。”一路上,想著我與閻綱老兄的交往,盡是懸梁刺股,盡是命運滄桑,又盡是人間溫暖,臉上的表情不由得豐富起來。風挾著幾屑麥麩從車窗外拂過,好似時光的碎金掠過,其間也聽到了夏收匆匆的腳步。曠野上幾乎不見人影,只有大型收割機無人駕駛著,在辛勞地干活。

禮泉縣因境內有一股如醴之泉而千古聞名。開皇十八年即公元598年,隋文帝喜此泉清醴般的香洌而賜縣名“醴泉”(今改稱“禮泉”)。到了唐代,更因太宗之昭陵、肅宗之建陵選址于此而名滿天下。進入當代,九嵕山下的袁家村用現代文旅經濟的新思路開掘歷史富礦,搶先一步打造新農村文旅連鎖品牌,它從這里起步,蔓延到八百里關中和陜甘一帶,禮泉縣便更是家喻戶曉了。

我很早就知道閻家在禮泉乃文化世家、一門書香。閻綱之外,僅我相識的便有若干學者、教授、作家、音樂家,如閻景翰、閻可行、閻琦、閻慶生幾位先生。閻綱老兄上世紀50年代初考上蘭州大學,畢業后赴京工作,終生從文。此一走,去家整整60年。2019年快90歲時歸鄉省親,盤桓多日而不舍離開。兒子閻力由京返秦,專程來接老父回京,老父竟然語出驚人:“老漢我不走了,就在老家歸隱余生!”

于是他住進了禮泉縣康養中心的一幢四層小樓,與大哥閻可行成了樓上樓下的鄰居。他住二樓的那個小套間,一眼掃去,書生本色可謂絲毫未改。所見唯一床、一桌、一幾、兩椅。此外滿目琳瑯,雜亂有章而層層疊疊者,皆是書報雜志!活脫脫還是一個從未放下筆、放下思考的“腦力勞動者”形象。

住室墻上,掛著一幅繪有魯迅與野草的油畫,是吳冠中先生那種簡約傳神的大手筆。我知道,在京時他倆曾是同居一院的鄰居。油畫尺寸不大,卻傳達了魯迅一生橫眉除弊、俯首為民的氣質。我想這也是閻綱兄人生追求的一個注腳吧。

落座后,我笑著給同來的年輕人介紹說,論年齡,閻先生長我七八歲,是我的老大哥;論學識人品,閻先生是我“比學趕幫”卻難以“超”的標桿,我的好老師。他93歲,我85歲,加起來逼近180歲,若除以2,平均年齡正好90!

我與他在上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之初一道參與第一屆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的評獎,在北京站附近的蘇州胡同相識,那之后交往近半個世紀。半個世紀多少年?50年。也就是說,兩個人為這段交情共同付出了100年的光陰!我們都搞文藝評論,又都是秦川地界的鄉里鄉親,你們說該有多么熟悉、多么熱乎吧!我笑著歷數和閻先生交友的“履歷表”,年輕人聽著,一口一個“哇噻”,心暖了,夏日的屋子卻生了涼意。

閻綱老兄拿出他回鄉后在兩本冊頁上隨手記下的一些人生思考和文學感言讓我看。每一頁都有哲思和審美的亮點,深邃、宏博、敏銳,加之筆觸之飛揚、犀銳——這皆是老人淬煉一生的劍膽文心啊!

看閻老兄在冊頁上飛動的筆跡,仿佛聽到句句擲地之聲——

他說:“聞道于野,文而化之。”

他說:“讓文學更美麗,中國更真實。”

他說:“思想學魯迅,憂憤深廣,救救孩子;文風學毛澤東,幽默風趣,即之也溫,振臂一呼,鐵板釘釘;散文學孫犁,詩化的白話,十幾二十分鐘讀完,半天卻平靜不下來。”

他說:“寫評論要鮮明,雄辯,有風趣;寫散文要純情,傳神,帶體溫。”

冊頁上還錄有鐵凝和王蒙得知他回鄉定居后對他的問候、發來的視頻內容。

鐵凝在電話里讓人轉告:“聽說老師在家鄉頤養中心,為家鄉做了很多好事,給青年作家看稿子、編集子。……大家都惦記他,準備去看望他。”

王蒙在視頻中這樣評價他:“90歲了還有一股陜西倔老頭那個勁兒。他是非要尋找真理、尋找究竟的那么一個人。他不投機取巧,一東一西,對什么事都有自己堅持的看法。”

閻老兄說:“在老家我閑不住,老鄉也不讓我閑,就想干點事兒,干點與文學有關的事兒,與土地、與鄉親們有關的事兒。”說著拿出回鄉五年多來編著出版的《我還活著》《我在場》《禮泉作家記盛》《禮泉作家論》《他們深深打動了我》。這些新書,甫一出版便簽名寄給了我,現在又為同行的年輕人一一簽名相贈。挺沉的一摞書,都是老人蝸居康養院1500多個日日夜夜“汗滴禾下土”,一筆一筆“鋤”出來的。他給縣上的作者和作品寫序點評,常常得去村鎮走訪,開沙龍式研討會,要讀,要訪,要記,要寫,真沒少動心思,沒少跑路。為培植家鄉這塊小小的文學苗圃,老人盡力了,也盡心了。

閻老兄和我說,搬回老家康養院,已屆百歲的大哥閻可行曾耳提面命“訓示”他:“你回老家來,這里都是你的父老鄉親,不能耍京城那派、老輩人那派,開水要自己去打,吃飯要自己去排隊。”我問:“那你怎樣回答大哥?”他說:“小弟唯諾諾,悉心而聽,悉心而行。”

近些年來,文化界的賢者名士返鄉定居,傳文播藝,以文化加持鄉村漸成風氣。這讓我想起中國古代就有的一個群體,那就是“鄉賢”。閻綱老兄于鮐背之年華麗轉身,由京城回到老家縣城來傳道、著文、編書,很容易讓人將他歸入“鄉賢榜”中。傳統文脈的承續和現代生活的發展,在閻綱老人的血管里漩流。他看重父老鄉親和蒼茫大地。

鄉賢這個傳統的社會群體,大多由在鄉、返鄉的文士名流、宗族元老一眾人物構成。他們因才學出眾、品德高尚而為本鄉本土敬重,擔負著道德傳遞和文化闡釋、代言的使命。他們常常以自己的文化場域影響著民間社會的價值觀,使家鄉的精神空氣更為清淳,底層的人際關系更為和諧,也黏合著日常生活的盤根錯節,在村社生活中具有很大的影響力。

1500年前,唐代的張九齡等南粵先賢致力于在家鄉傳播嶺南文化。而閻綱宋代的鄉黨張載,辭官歸鄉,傳道立說?。張載在離禮泉只有一百多公里的眉縣橫渠開壇講學,倡立宋儒四大名派之一的“關學”,深刻影響了陜甘冀晉一帶的民風民俗。他主張“民胞物與”,?主張“樂天安命”,提倡“橫渠四句”: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近些年來,隨著現代文化日益興盛,許多地方都出現了知名文化人回原鄉助力本土深耕文化的范例。在閻老兄之前,陜西文學界的柳青、陳忠實二位,在這方面都有出色的踐行。閻綱先生在這道風景線上,又添了一抹帶著墨香的亮色。

為了讓久坐長談的閻老舒展一下身子,年輕人建議去院子里轉轉,到康養院的圖書室動動胳膊,切磋一會兒書藝。上下樓時,我這位90多歲的老兄竟然辭謝攙扶,執意要“特立獨行”。于是,我們在院落中繞行,在花圃里流連,及至進入圖書室,鋪宣、展紙、蘸墨、掭筆,龍飛鳳舞,落筆生風,筆下時有金句飛濺,其間竟然可聞金石之聲。我一時好似與古代山林隱者相伴,暗自稱奇。

邊寫字邊聊天,話趕話,說到了生命這個大話題。閻綱老兄鄭重地說,百年之后,他愿留在家鄉的土地上,“不是陪伴太宗,而是追隨杜甫”。安史之亂后,流徙中的杜甫由蜀地經昭陵返回長安,曾在此拜祭唐太宗,創作了《行次昭陵》《重經昭陵》兩首詩:描繪昭陵景色,抒發對盛唐的追思、仰慕;詠史懷古,表達對時局和當時種種社會弊端的隱憂。九嵕山下有杜甫沉吟時的足跡,林子里還回響著他的詩音!我聽出了閻老兄話里那種無邊的蒼茫,不由兀自沉吟。

這里我想插一件小事。好幾年前,我曾受邀為昭陵景區大門書一聯,內容由景區提供。上聯曰“白云舒卷北望九嵕秋月春風昭古跡”,下聯是“碑影橫陳南臨一水歲修時護煥新容”。此刻面對心追杜甫、情寄歷史的閻老,這般淺近的內容我怎好意思提及?只是暗自思忖,也許此聯暗藏著一個機緣:是不是我也早已有來這里陪伴閻老兄,追隨詩圣的足跡的心意?那是多么美好、讓多少人向往的事!

期頤在望的閻綱兄,思維如此活躍,如此清晰,如此犀銳。一股清新的生命之風迎面而來,逼我反思,催我自問,啟發我以老邁之軀奮力不息,向遠比我顯得年輕的這位老大哥“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踏上歸途,回眸一望,九嵕山映在康養中心的玻璃窗上,散發著五彩之光。祝禱望百之年的閻綱先生,永葆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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