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準確的語言寫出普通事物的驚人力量 ——湯成難小說觀察
湯成難從2011年前后開始小說創作,在十余年的時間中,她已經出版了長篇小說《一個人的抗戰》《只有一個乳房的女人》,以及短篇小說集《一棵大樹想要飛》《J先生》《月光寶盒》《飄浮于萬有引力中的房屋》《子彈穿越南方》等。在這些作品里,她始終堅持講述著有關生命的理解和對現實的感知。湯成難善于發現那些涌動在城鄉之間復雜而微弱的聲響,敏銳地觀察著快節奏的現代生活中人們的生存狀態,書寫著現代人的焦慮、無措、妥協與和解。湯成難的寫作與時代息息相關,她既關注城市發展,也留心鄉村的變化;既關切人們當下的生活,也深入人的內在。她的小說既有“極端的生活”,也有“極端的詩意”。
來自“她”的聲音
從開始寫作至今,湯成難就一直關注女性。在長篇小說《只有一個乳房的女人》中,湯成難書寫了江娜娜、胡梅梅、小宋等女性的成長歷程,通過愛欲、婚姻、疾病與背叛,聚焦女性在自我、工作與家庭之間的困局,以細膩的筆調呈現了她們生命中的隱秘經驗。
《王大華的城市生活》描寫了一對來自鄉村的孿生姐妹憑借努力進入城市安身的歷程。王大華無論是長相還是讀書能力都不如妹妹王小華,但在發現妹妹找了份教師工作并成功進城后,王大華和妹妹較起了勁,終于憑借做饅頭的手藝在學校找了份食堂里的工作,并通過嫁給“腦袋不中用”的王改之獲得了城市戶口。但是,成為城里人的王大華并未真正改變命運,丈夫患病,她不得不獨自承擔起家庭的經濟開支,飽嘗面對生活的艱辛。隨著時間的流逝,丈夫的病沒有任何好轉,叛逆的女兒離家出走,而王大華也面臨著下崗的困境。
同樣關注兩姐妹關系的《呼吸》則在女性書寫之外,呈現了濃郁的地方特色。小說開頭引入長江、引江橋、渡船等揚州景觀,描繪了姐妹蘇小明和蘇小紅的成長歷程。姐姐蘇小明學習優秀,卻最后因高考失利而跳下大橋。妹妹蘇小紅被迫接受了家人的全部期待,在經歷重重困境后,終成一個普通的中年人。當然,湯成難筆下的女性總是堅韌的,這一點上兩姐妹的故事形成了共鳴,蘇小紅坦然面對了父親的去世,王大華在女兒出走、自己下崗后,也并沒有消沉,而是在夕陽的余暉中注意到貼在電線桿上招聘面點師的啟事,準備重新啟程。
在湯成難許許多多的女性敘事中,一個叫王彩虹的女性總是時不時現身。她是《小王莊往事》中早早輟學的雜貨店女孩,是《開往春天的電梯》里沒有孩子的保潔員,也是《共和路的冬天》里渴望離婚的主婦。湯成難習慣在有限的篇幅中輻射女性的完整人生,在節奏切換中展現時間的飛速流逝,女性的命運被濃縮為短短數頁,平凡卻觸目難忘。她們成為湯成難精神原鄉的代言人。王彩虹們走出村莊,來到城市,她們包容、隱忍而內斂,以平凡的生命構筑起關于鄉村的成長故事,她們的女性經驗既是個體的體驗,同時也是一代人命運的縮影。
在生活中尋找詩意
湯成難曾說自己試圖在小說中呈現出“極端的生活與極端的詩意”,如果說她對女性日常的描寫側重于表現“極端的生活”,那么她小說中反復出現的旅行主題則是在生活中尋找形而上的“詩意”。
“火車”常常作為湯成難小說遠行主題的意象載體,主人公借此實現對現實生活的逃遁。《火車穿過槐花鎮》以火車和鐵路作為城市的象征,表現出女性對走出鄉村、走向現代生活的渴望。火車和鐵路曾被視為工業革命的象征,在西方文學中被反復書寫,類似的,在湯成難的小說中,火車也“帶著城市的氣息和垃圾呼嘯而來”,讓槐花鎮村民們像“向日葵”一樣翹首以盼。湯成難在表現這一主題的同時,還給鐵路增添了幾分詩意,她以“西藏”作為當下生活的對照,營造一個遠方的敘述空間,從而加強現實生活的力量。在《尋找一朵云》《火車》《藍色冰河》《藍色淚滴》等小說中,西藏成為挑戰自我的一個出口,激勵著人們改變日復一日的庸常生活。
可就算走得再遠,爬得再高,湯成難小說中的人物還是無法放下對故鄉的懷念。湯成難曾多次表示,自己內心真正的渴望是在草原放牧度過余生。但當她終于只身一人來到青藏高原時,卻只想念著“江北平原上貧瘠落后村莊里的那幾間灰撲撲的屋子”。因此,她小說中的人物即使遠行,內心深處依然掛念故土。《奔跑的稻田》中,在外地的父親選擇了種稻,在種稻中打造心中的故土,當稻田面積越來越大,父親也終究能夠回歸夢中的故鄉。
火車和遠行還暗示著逃離庸常生活的可能。《去峨眉山》就探討人們在被工作消磨后,時不時會產生“離開”的強大沖動。盡管旅途還未完成,但人們已經在游歷中得到了片刻的放松。《軟座包廂》闡釋了現代人的孤獨。車廂里乘客在上車后都戴上了耳機,“用一種聲音抵抗另一種聲音”,但大家同時也在悄悄關注著一位戴著耳機打電話的女人。女人在電話中幾乎說出了自己的完整人生,她的故事感染了大家,在臨下車的時候,乘客們都對她有了深深的同情。這時,大家才發現她的耳機并沒連上手機,耳機線“像一根茫然不知所措卻在不停攀登的藤蔓一樣空懸著”。快節奏的現代生活讓人很難找到傾訴的機會,只有借助一場假裝的“通話”,一個人才有勇氣向別人傾訴自己的煩惱。
流動在城鄉之間
湯成難曾表示,她從不限定自己小說的題材,無論是鄉土還是城市,“這兩個詞的邊界幾乎是模糊的”,這也讓她的創作總在城鄉之間流動。
《比鄰而居》和《我們這里還有魚》都關注城市人的孤獨內心。《比鄰而居》中的“我”在公寓獨居,工作是校對,男友是北京的網友,日常娛樂則是和網上的陌生人聊天。“我”的工作和感情通過電腦和網絡就能全部完成,幾乎沒有機會接觸真正的現實世界,這讓“我”十分孤獨又無助。當“我”用鑰匙偶然打開樓上的房門時,“我”情不自禁地開始想象與房間主人成為朋友。鄰居房間里的沙發、毛巾和化妝品讓“我”迷戀不已,“我”一次又一次地進入鄰居家,還通過購買同款化妝品和去同一家美容院試圖與鄰居產生聯結。網絡世界雖然讓人們之間的交流更為便利,但這種看不見表情、缺乏目光交匯、也無法感知語氣的對話非但不能緩解孤單,反而固化了人與人之間的情感邊界。
如果說《比鄰而居》意在呈現陌生人之間的交往,《我們這里還有魚》則重在刻畫親人間無法相互理解的無助。姨父一生為生活奔波,做過許多生意,但始終沒什么起色。表弟不求上進,最后還賣掉了自家的房子。父子之間的隔閡一直存在,直至姨父去世也沒能達成和解。喜歡搭盆景的姨父告訴“我”,要養幾條小魚,盆景才能活起來,但這種向上的生命力,隨著房子被賣掉,最終還是從姨父家完全消失。姨父的盆景所指向的鄉村世界,是湯成難一直念茲在茲的深情與堅持,她曾說自己想寫出“現代性的快速入侵對鄉村的傷害”,這也在她的《奔跑的稻田》《麥田望不到邊》《月籠田野》等小說中有所體現。隨著城市的擴張,鄉村不斷退守,《奔跑的稻田》中的父親、《月籠田野》中的扁豆、《麥田望不到邊》里的馬永善都在盡力維護著鄉村最后的版圖。馬永善試圖用紀錄片留下鄉村最后的影像,但當攝制組離開鄉村,和他一起長大的黑牛也走到了生命的終點,只有夢中的油菜花還閃爍著金光。
面對不斷遠去的鄉村,湯成難的選擇是繼續不停地寫作,寫出人與土地間那種長久而穩定的關系,這種質樸而又恒常的創作恰如雷蒙德·卡佛的主張:“用普通但準確的語言寫普通事物,并賦予它們廣闊而驚人的力量。”而這,也是湯成難一直堅持的方向。
(作者系蘇州大學文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