癡情傳誦也是創新——冰花長篇小說《望郎歸》序
給冰花的長篇小說《望郎歸》作序,既意外又不意外。
對于一個至今不曾見過一面的人,無論是本人還是其文字,本不適合憑空指手畫腳,難得的是自己從很早開始就對號稱最美的清江側畔的人和事,有著深情的了解。說起來,已經有三十多年了,一次偶然機會,讀到一首小詩,而被深深感動,往后就再也沒有忘懷過。小詩的作者是一位來自清江邊,去自清江邊的女孩。冰花也是清江邊的女子,如此就有一種看不見的聯系與溝通了。
一座千年歷史的龍隱古鎮,忽然于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湮沒于二百米深的清江河下。幾十年后,這座消失的古鎮,被人用文學的方式重新帶回這個世界,背后的原因是什么?冰花用她那不甚強大,但也不是弱勢的文筆,將土家族的一項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南曲,描寫得春花紅燦,秋葉蒼黃,一如山巔雪靜,又似江中放舟。
在源流上,南曲并非土生土長,主要曲牌源于明清俗曲,部分曲調來自江南吳歌雜曲。南曲傳入長陽,融入土家,在長陽這方沃土上,憑著一把三弦、一副檀板,土家人閑云野鶴般地自娛自樂,相互唱和,猶如朵朵郁香山花,生存在長陽深山已達數百年。更有意思的是,長陽南曲歷來無專業藝人,摯友相教或子從父學,世代相襲,依靠民間流傳,卻從未消失,并成為高雅的彈唱藝術。
冰花的小說,講述了南曲僅存的一曲北調——寄生調《望郎歸》的百年傳承,幾代人瑰麗而傳奇的人生。田家少爺田思天是一名受過新文化教育的“自由”人,他與年齡相仿的三姨娘田曉紅相愛,為闖出一個新世界讓這段畸戀合法化而離家,最后找到一條正確的人生道路。一直走到生命盡頭,心底都還藏著那個影子,一首《望郎歸》是他至死都難以忘懷的弦音雅樂。將這首老曲唱得哀怨欲絕的田曉紅被趕出田府以后,幾經坎坷,最后與一名船工結婚,活了一百零三歲。她的曾外孫女玫瑰自小聽著她唱南曲,耳濡目染,能唱愛跳。裹小腳的田家小姐田思云因家道中落被迫出嫁,不堪受辱,毅然出走,最后投身革命,有傳聞說壯烈犧牲在洪湖上的“紅絲帶”女英雄就是她。她的遺孤春生在神女寺長大,后流落到龍泉灣開藥坊的覃家。春生與覃家小家因南曲相愛,度過雖然動蕩但是樸實純凈的一生,他代表著老一輩南曲藝人身上隨遇而安、樂天知命的純真浪漫。春生暮年得知身世,將一曲新編《望郎歸》唱得蕩氣回腸。春生的兒子渠生生在集體修渠工地上,經歷了熱火朝天的大集體時代,延續了父輩身上流淌的血性。改革開放后,乘著時代的浪潮外出掙錢,年過五十,重新唱起南曲,漸漸悟出父親身上那些賢良方正的本色。為幫逝去的父親尋找田思云留下的老三弦,被騙欠債、妻離子散,最終在南曲兄弟的幫助下,渡過難關。他唱南曲不同于父輩那般將藝術表現得純粹浪漫,而是融入了生命體驗和個人情感的“訴說”。渠生的生命走到尾聲,他也終于明白這一首老曲所代表的存于天地人間的道理,一心只想將這唯一的一首北調傳承下去。田思天的曾孫望歸與父親一道,送田思天的骨灰回鄉,與渠生結緣。故事的結尾,玫瑰與望歸跟著渠生學唱《望郎歸》,見證了田曉紅與田思天這兩個一生被迫分離的有情人在悠悠的江水里重逢,用一首古老的曲子,延續著先輩人生命的“根”。小說以渠生寫信給田家后人望歸,欲將老曲《望郎歸》傳之為切口,綜合運用嵌套、重奏、參差等多種方式,精心營構一個歷史與現實雙線交叉、多個敘述主體焰火發射的敘事框架,環環相扣,層層剝開,恰如貫穿全文的這首南曲,婉轉盤旋,將那亙古的情思悠悠飄到空中,再幽幽落入江里。一曲罷,余音繞。
“人活在這個世上,也是沒得法……肉身累噠,病噠,老噠,它跑不動,魂也就被拖著。魂不甘心呀,它就想方設法來尋快活,把那些不好的事情趕遠些,唱歌就是這么個意思。” 靠山過活的人能唱出山歌,以捕魚謀生的人能創作出漁歌,山歌多了,漁歌多了,才有了經久不衰的歌唱《詩經》。
“人的一生就跟熬打糖一樣呀,得苦那么久,熬那么久,才能嘗到甜頭。”冰花顯然是有意而為,在小說里引用了不少原汁原味的南曲唱詞,這一點相對容易。作為流傳百年的南曲,早就在民間開始其“經典化”過程,難得的是作者創作出屬于自己的獨特的敘事語境。“將這些兜兜轉轉的故事、幽幽繚繚的情思抹在指尖,化在唇邊,悠揚的歌聲若群山間散不去的水云,若江水里停不下的清漪,濕潤潤,蕩悠悠,綿延延……最后一個長腔從春生的腔子里奔涌而出,飛上青天,滑落在悠悠遠去的清江里。”“低頭,一撥弦,一個渾厚略帶干澀的低音滑了出來,緊接著,明亮圓潤的中音,堅實清脆的高音,一連串音符,恰如一盤炒黃豆,響亮地蹦了出來。弦音起,曲音出……唱到后頭,渠生興起,舉筷敲打碗碟,乒乒砰砰,好不歡快!”“悟到這層奧妙,緊繃的身體才能舒展,甚至舍掉,當你舍掉這身臭皮囊時,靈魂就會變得輕盈,飄飄悠悠地飛起來……飛在半空中的渠生看到玉帶子似的一江水,曲曲折折,彎彎繞繞,奔向遠方,那曲調就悠悠揚揚,多了一層縹緲的韻味;看到怪石嶙峋的山峰,同山里漢子脊梁一樣厚實,直直插入云霄,那曲調就鏗鏗鏘鏘,多了一層厚重的力量;等他的目光再落到山腰上、山洼里,層層疊疊一塊一塊的梯田,滿眼金燦燦的稻黃,恰如鑲在天邊的朵朵云彩,又讓他的唱腔透出幾分心曠神怡的清香來。”
常言道戲如人生,散落在民間的演唱藝術,對人生的體悟與表達,遠超過殿堂之上的范本。當徐家的遺腹子養到三歲夭折時,田曉紅抱著尸體悲愴地唱,“她的腔調越來越快,像散落在地上的珠子,砰砰地往回彈,歡快極了,她蒼白的臉上浮出一絲血紅的笑意……她的聲音越來越尖利,仿佛三千匹素縞同時被彎刀割裂的嘶吼,布屑漫天飛揚,下起一場六月的雪。”有這樣的句子貫通全篇,小說的情緒再也沒有鋪陳不開的卡口了。
一部《望郎歸》,半部南曲史。
好的寫作,總是不自覺地將寫作和寫作對象融為一體。冰花的書寫就是如此,記得并懂得如何植根于供養她的鄉野,而我更相信,通過對南曲的書寫,冰花會有更深的體會,如何使自己的作品像南曲一樣,讓父老鄉親也能癡情傳誦百年。
人類社會進入到一個全新的時代,作為深刻表現時代性的文學當然不會例外。當此受到全新強烈撞擊的時候,文學一方面需要與時俱進,另一方面更需要做到人文品格上的堅守。2011年9月我曾在國家大劇院發表感言:文學不是自生自滅的野火,而是世代相傳的薪火。在寫作中遵守天賦原則無疑是正確的。然而,我們還要記住,在有限的天賦之上還有無限的天職。特摘下幾句,錄在這里,與冰花及其他年輕的寫作者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