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5年第5期|蘇熱:坐石
風一停歇,月色就順著樹梢流進屋來。幾聲狗吠回蕩在街上,隔壁的關門聲不停地晃動著窗戶玻璃,孫路躺在床上不住地翻身。很久過去了,還是沒有困意,孫路嘆口氣,開始在床沿邊伸手摸索。剛摸到煙盒,他一起身,迎上了群山的注視。
孫路這幾天不止一次聽到黃鎮(zhèn)禁狗的說法。按照黃鎮(zhèn)人的口耳相傳,最早的說法可以追溯到1995年,從市區(qū)跑來的兩只野狗,咬傷了三人。沒出一個月,那三人就出現(xiàn)怕光、畏風的癥狀,沒出三天,就各自死在家里。
天地之交的地方剛裂開一道光縫,孫路早已爬上旅店后面的小山,對著黃鎮(zhèn)城區(qū)所在的方向發(fā)起呆來。“黃鎮(zhèn)里的黃鎮(zhèn)。”孫路低聲自喃,“有點意思。”見四下無人,孫路心里又念叨了兩遍。遠處的煙囪緩緩淌出煙來,給整個黃鎮(zhèn)蒙上一片霧色。顯然,供熱局忽視了黃鎮(zhèn)冬天的冷冽不分晝夜。
不遠處的草叢晃動了一下,孫路一回頭,覺察到兩個圓洞洞的目光。循聲走去,一道影子從草里閃出來,向遠處跑去。天際的金邊迅速擴大,在幾次眨眼間天色已然變亮,孫路沒有來得及辨出那東西的長相,它就迅速跑進山里的深色凹陷中去。
下山的時候,孫路遇到黃鎮(zhèn)人說的那口井。1995年夏天,黃鎮(zhèn)市區(qū)的自來水剛延伸到城郊,趁著這個時機,黃鎮(zhèn)人就開始滅狗的運動。開始的那幾天,人們喊著口號,氣勢洶洶的,但見到狗后都往后退,狂犬病的陰云籠罩在每個人的心頭,沒有人能保證自己與狗對視的時候不會被咬。那時,東邊住著一個年輕時候在草原上有過獵狼經驗的人,按照他的講述,滅狗一定要兩個人行動。狗和狼一樣是銅頭鐵腦豆腐腰,腰是其軟肋,所以一個人去吸引狗的注意,另一個人手拿一根鐵棒,對著脊梁一棒子砸下去,人基本就安全了。
兩兩一組的滅狗運動浩浩蕩蕩進行著。沒能及時找到合適的填埋地點,狗的尸體就層層疊疊地堆到井里。井水晃蕩了三天才安穩(wěn)下來,嘶吼和血臭從井口源源不斷地向外涌出,擾得黃鎮(zhèn)人夜不能眠,后來在上面推放好一塊石頭,所有的一切才安穩(wěn)下來。直到今天,孫路走過那口井旁,還能在附近的土地里聞到絲絲血味。
做完這一切,黃鎮(zhèn)人似乎并沒有滿足,他們很自然地把目光投向本地人的家養(yǎng)狗上。“誰能保證這些狗沒有得狂犬病?”他們在鐵棒上纏上鐵絲,一步一步迎向驚恐的眼神時這樣說道。開始的時候,一些人還心存愧疚,站在石匠家外,對著他們家院子中的石像,閉上眼,雙手合十,小聲嘟囔幾句自己的殺孽。后來,人們都說這個石像非佛非道,拜也沒有用。聽得多了,拜的人在念叨的時候心就變得斑駁了。很快,杜橋門前就再也沒有人停留了。不到一個星期,人們就紛紛認清了自己的內心。
孫路在太陽的身影還沒有完全露出來前就匆匆下山了。趁著時間充裕,他繞了遠路,故意走到石匠的門前,石像面北朝南,一個大塊石上連接一個小塊圓形的石頭。從特定的視角看去,隱約能看出這個石像呈現(xiàn)出一個人的坐姿,而這個小石塊的中上部正好有一對渦陷,像一個人在靜靜地注視著遠方高樓掩映的黃鎮(zhèn)市區(qū)。前幾天街上人多,孫路沒有機會出門好好觀摩。現(xiàn)在看來,這個石像沒有人工開鑿的刻意,反而流露出自然形成、久經風化的古樸。
院門沒有任何征兆地突然打開,一個中年人的臉從門縫里探了出來:“你是誰?”
孫路被突然傳來的問話嚇到,他扯扯外套的拉鏈,摸著頭發(fā)說道: “我就是剛好路過這兒。”
“這里的人沒有起這么早的,你不是本地人吧。”
孫路一時語塞,但他還是迅速冷靜下來。“您是杜橋師傅吧,我從省城慕名而來,您院子里的那個……”
“你說的那個是我?guī)煾担沂菑堥T。你一來我就看到了,鬼鬼祟祟地,不知道想干些什么。”
說著,張門看了一眼路邊的電線桿。直到這時,孫路才看見那個電線桿上爬滿了監(jiān)視器,密密麻麻地對著自己瞪大了眼。
孫路冒出一身冷汗,心想應該不可能,他的臉上擠出一個笑容,一只手上前,攔住即將關合的門。“我就是路過,來看看,沒別的意思。”
“走吧走吧。”杜橋的臉上露出不耐煩的神色,推開孫路抵住門的手。關門的瞬間,孫路認出杜橋臉上的表情。回旅館的路上,孫路沒有緣由地惦記起那個石像的眼睛,思來想去,孫路還是感覺自己應該找個安靜的地方度過余生。
到小賣部買煙的時候,孫路自顧自地問起房子設成景點的事,還說張門在里面看門。老板聽到以后愣了一下,說自己不知道這人是誰,回頭看向正在吃早飯的老婆,她也搖搖頭。老板:“那個房子主墻裂開一個大口子,早成危房,不可能有人住。”老婆想了想,在旁邊嘟囔起來:“杜橋那事你還記得不,就是那個石匠。我后來琢磨過,石匠是他自己的說法,大家其實都不認識他,去滅他家跑出來的狗時,他才從那個房子里出來。我記得挺清楚的,那時候人們都奇怪哪來這么一個人,沒等他說清自己,他就一個勁地說自己是石匠,那些狗是自己養(yǎng)來看石料的。后來……”
“后來,怎么樣了?”
“我記不清了,大家都不管這事。又過了幾天吧,有個人打死了他的一只狗,他才又出現(xiàn),紅著眼,一手拿著菜刀,指著拿著鐵棒的人說,要他償命。沒等他跑過來,后面不知是誰喊了一句他是通緝犯,杜橋就像是腦袋上挨了一棍子,一下泄了氣一樣癱坐在地。當時,我們都以為他在犯什么病,后來警察到了,七八個人才把他抬上警車。
“哦。”孫路應答一聲。他從兜里掏出零錢,數(shù)出兩張十塊,放在玻璃柜上。
“年輕人嘛,下次能微信就微信吧,我這兒零錢不多。”老板笑著,從椅子下面掏出一個紙盒,拿出兩張一塊的遞到孫路手里。
孫路皺了一下眉,右手伸到褲兜,攥緊手機,小聲說道:“我手機摔了,識別不出二維碼。”
回到房間,孫路的手才稍稍松開。他躺在床上,環(huán)視周圍一圈才慢慢閉上眼。之前換成的現(xiàn)錢越來越少,六十塊錢一天的住宿并不能堅持太久,但黃鎮(zhèn)也真是一個好地方。石像的眼睛久久縈繞在他的腦海里不肯離去,只可惜張門也有那個表情。但無論如何,白日里的陰影才是隱藏一個人最好的地方,想到這里,孫路才沉沉睡去。
等孫路房間里再飄出香煙味道時已經深夜。群影重重,石峰的身形映照在地上,露出山獸牙齒般的參差。月上當空,腳步聲落在地上,驚醒幾個路燈,片片黑色隨著孫路的步伐依次散開。果然,張門就連房子周圍電線桿上都裝滿了監(jiān)控。
孫路看向石像,只能看到石像的側臉,黝黑的眼窩一動不動,堆滿沉思。夜色蒼茫,幾聲翅膀撲棱的聲音環(huán)繞在石像的上空。孫路對杜橋的死因不感興趣,他只關心張門是怎么進的那個房子。眼下,磨損的道路彰顯出無數(shù)個堆疊在黃鎮(zhèn)的枯乏日子,但孫路憑著直覺告訴自己,張門走進那所房子的瞬間并不簡單。
孫路掏出手機,正準備拍照,耳后隱隱又聽到幾聲狗叫。黃鎮(zhèn)不是沒有狗了嗎?孫路心里犯起嘀咕。突然,遠處跑來一個人影,腳步躍得飛快,一時讓人分不清哪些是身體哪些是影子。等孫路眼睛反應過來,他就看到張門一臉猙獰,右手持刀沖他飛奔而來。砰砰的砸地聲由遠及近飛速傳來,整個街道開始晃蕩。孫路心中一驚,感受到張門那直沖腦門的殺意,他“啊”了一聲轉身就跑,兩腳咚咚作響,企圖壓平正在傾斜的街道。
回到旅店十幾分鐘后,孫路才感覺自己身體里回來些什么。他感覺張門的作為并不是警告,也知道擁有那個表情的人能毫不猶豫地做出令人后怕的舉動。想到這里,孫路聳聳肩膀,似乎硬氣一些。但他還是沒有明白張門這樣做有什么目的。他點燃一根煙,從包里掏出手機,想了想,又從包里摸出一個紙團,看著里面的電話卡發(fā)了一會兒呆,像是猛地清醒了一下,又把電話卡放進紙團里包起來。他又轉頭看向旅店墻上貼的牌子,如果現(xiàn)在去問前臺密碼,她肯定又要提證件的事。對著密碼的空白輸入區(qū),他從來沒有感覺過對著手機輸無限組合竟是如此充滿誘惑的一件事。
孫路晃晃頭,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要連,現(xiàn)在的時機也不對,如果連的話,肯定會留下記錄。他走到窗前,月影當空,群山的黑色縮回身體一點。孫路突然沒有緣由地打了個冷顫:即使背對石像,他還是能感覺石像眼窩里來自亙古的注視。
幾天下來,孫路已經打聽清楚,黃鎮(zhèn)這里是有開采石頭制作工藝品的傳統(tǒng)的。在一輛輛煤車晃蕩的影子背后,運載石料皮卡們的引擎聲彼此交叉。等太陽光擦亮采石坑,孫路已經下到采石坑的底部。這是距離黃鎮(zhèn)最近的一個采石場,就位于后山的半山腰上。從旅館出來,步行半個小時就到了。
小賣部的老板說,這是黃鎮(zhèn)最早開采也是最早廢棄的采石場。那時候,黃鎮(zhèn)發(fā)展迅速,新區(qū)的石料都從這里開采。沒有人能說清石像的來處,但據懂行的人說,如果這個石像是人工制成的,那它最有可能來自這個采石場。
由于環(huán)保的緣故,近幾年黃鎮(zhèn)的采石場關停了不少,等文件下來,這個采石場早已成為一個被人遺忘的掌心。沒有樹,也沒有草,整個地面就像是被一個剖開的胸腔,無聲地癱靠在山的腰部。最下面一層石頭齊整,越往上,石壁愈發(fā)猙獰。孫路有些害怕,億萬年的死寂壓在他的身上,即使在省城搭車的時候,他也沒有這么無措過。
等采石坑完全變亮,孫路站在礦坑的中心,盯著四周的石壁,想象著三十年前挖掘機上下?lián)]舞機械臂的樣子。機械臂向下,隨之升起,挖掘機挖開近百年的土層。曾經的戰(zhàn)火硝煙飄散在這里,黃鎮(zhèn)的每一個沙粒都存儲著當年廝殺與血液的痕跡。機械臂向下,隨之升起,挖掘機挖開近千年的土層,古代建城的繁忙擾動了群山的綠色,樹木在工人們的一聲聲奮力叫喊聲中依次倒下;機械臂向下,隨之升起,挖掘機挖開近萬年的土層,落魄的石壁沒有成為踏上這片土地的最初先民的記錄選擇,在日轉星移中,聆聽著五公里開外的獸毛窸窣。
想到這里,孫路渾身不由得抖動了一下,這片土地的遺憾日積月累地積攢成為石像,靜靜地被人發(fā)現(xiàn),靜靜地被人立起來,又靜靜地坐靠在黃鎮(zhèn)的一隅,注視著黃鎮(zhèn)周遭來來往往從不停歇的寂寞。
孫路拉拉外套,對自己剛才的臆想苦笑了一聲。即使在漫長的時間的催化下,所有的事物實現(xiàn)自身命運的方式,仍然在一個個不起眼的瞬間。
一聲“喂”炸空傳來,孫路的思緒被砸回自己的身體里。他轉過身,一個中年男人赫然站在自己身后。孫路后悔自己剛剛想得太過出神,完全沒有意識到身旁的來人。
“干嘛的?”
“我就是來看看。”
“你一大早走這么遠?不是本地人吧。”
“我就是來旅游的。”
“瞎扯,這地方就是一個荒灘,有什么可看的?”
“這不我睡不著嘛,就早起來看看。”
“趕緊走哇,把安全帽戴上,現(xiàn)在土質松,被活埋也沒人知道。”
聽到這話,孫路愣了一下,認真地看向那人的眼睛。看了一會兒,他意識到這人只是提醒,沒有別的意思,心里才稍稍輕松一些。
日色蒼茫。孫路又將窗簾拉緊一些。石坑太遠,又不熟悉地形,變數(shù)太多。還有那些狗,兩條腿根本不可能跑得過四條腿的。已經到了這一步,張門的事不能出錯,還得再琢磨。
孫路從兜里又掏出紙團,走到廁所的水池旁,皺了皺眉,按著打火機。孫路心里默數(shù)十聲,用手迅速挑起水龍頭的控制閥。
小旅館沒有煙霧報警器,燒焦味在廁所里打轉。日影變換,孫路坐在床上,看著墻發(fā)呆。等感覺味道變淡些,他猛地轉頭,發(fā)現(xiàn)已近黃昏。昏黃稍稍西傾,他只能聽到外面葉子發(fā)出的窸窣聲,向外望去,看見路上正旋起黃風。
孫路穿好衣服走到外面,路口小賣部的老板正在往下放門簾。他叫了一聲,上前攔住老板,有點不好意思地問老板,他想借他手機一用。老板挑起眉,遲疑地看向孫路。孫路一愣,忙說自己手機摔壞,還沒修好,讓朋友幫忙訂了一個屏幕,今天查查走到哪里了。
沒有言語,老板就遞過來自己的手機。孫路打開瀏覽器,找到無痕模式,往搜索框里打上“張門”二字。滑了兩下,沒有找到對應的信息,事情并沒有看起來那么簡單。孫路轉念一想,又從當年殺狗的事情搜起,還未及往下翻,一個醒目的標題就吸引了他的注意。
“這我兒子退下來的新手機,不好用。”
“哥,沒事,我找了半天,沒查到,應該是記錯單號了,我回頭再問問。”
說著,孫路就把手機遞了回去。他沒敢再多看老板,一轉身就匆匆離開了。躺回到旅館的床上,孫路發(fā)起呆來。屋內隱約還能聞到一些煙味,孫路起身把窗戶開大一些,要不賭上一把?心里想著,手下意識地向下摸去。指尖觸到煙盒的時候,孫路心中一驚,印象中,自己的煙癮沒有這么大。
張門的歲數(shù)大了,單論逃跑的話,他肯定趕不上自己,追出一段距離后,再一轉頭,猛地說出自己的推論。按照老板娘的說法,不難想象,應該是杜橋一路奔波,加之救狗心切,才會被人群中突然炸起的一句話嚇住了。在剛剛翻到的新聞報道中,他找到幾張當時的照片。雖然沒有正臉,但孫路還是一眼認出里面有個人就是張門。
如果不出意外,那天喊話的人就是張門。想到這里,孫路嘆了口氣,對于我們這些人來說,時間也許還真是一種擺脫不掉的詛咒。他躺在床上,臉在略帶粗礪感的床單上蹭了幾下,不由得想起前不久還在家中享受毛絨床單上傳來的溫暖。
林道的睡意還沒完全褪去,老婆就打來電話。聽到話筒里傳來林道的嗯嗯哼哼聲,林道老婆的聲音立刻提高了八度:“讓你請假去見老師,你就一覺睡到中午?”林道渾身一抖,迅速坐起來,還沒來得及回話,老婆就掛斷了電話。看著手機逐漸熄滅的屏幕,林道一低頭,發(fā)現(xiàn)左手粘了幾根床單上的細毛,輕輕一吹,就不見了蹤跡。
從上個月開始,老婆就感覺兒子的情緒明顯低落下來。問他原因,他總是含含糊糊的。一開始林道并沒有當回事,只是覺得是青春期的正常焦慮。等到上周五晚上,兒子洗澡時,他才少見地用給他搓背的借口,說出自己在學校被欺負的事。出乎林道的意外,剛上初中的兒子表現(xiàn)得很平常,還用很認真的語氣,給自己指了背上的五處瘀青。
當晚發(fā)生的事林道記不清了,后來回想起來,只記得老婆一個勁地指著自己說他不是男人。林道那時沒有回話,只顧著要從衣柜里找出來結婚以前的常戴的帽子,往頭上套一下,還很合適。睡前,他的腦海一晃,回想起自己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在樓梯緩步平臺被兩個六年級的人推著滾下樓梯的情景。那時候沒有人路過,更沒有監(jiān)控的概念。林道只記得父母把流著鼻血的自己痛罵一頓,說放學不早回家,背著書包到處晃,這次摔下來完全就是自己活該。
那之后的幾天,林道就開始莫名其妙地頭疼。去醫(yī)院檢查傷口,一通下來花了兩千塊錢也沒查出來問題,母親看著報告單,指著林道的鼻子說這就是不想上學的謊話。一個星期后,他發(fā)疼的地方頭皮開始發(fā)癢,撓兩下,使開始往下簌簌地掉頭發(fā)。沒過兩分鐘,林道頭頂上就出現(xiàn)了小半個巴掌的空白。
從辦公室出來,林道看到門口站著的兒子,想到剛剛劉老師對自己說的話,沒有言語,一把拽起兒子的書包就往樓下走去。走了兩步,他似乎突然意識到什么,頭上的空白猛地疼起來,他不由得松開兒子的書包。他知道自己應該說些安慰的話,但往日繞在舌頭上的詞,在嘴里繞了三圈,還是沒能找到合適的言說角度,最后只能把話又咽了下去。
還沒出校門,林道就聽見幾個年輕人嘻嘻哈哈的叫嚷聲,他明顯感覺兒子朝自己的方向靠了靠。等兒子貼到自己身上的時候,他感到兒子的身體在微微顫抖。擦肩而過的時候,那幾個混混指了指林道的方向,一陣低語過后,笑聲在他們中間裂開來,即使戴著帽子作掩護,但還是扎得林道耳朵生疼。他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又好像忘記了什么。他俯下身,給兒子戴上自己的帽子。直起身的時候,下意識地抓緊兒子的手。他把那幾個混混的眼睛記在了心里。
老婆公司離得遠,中午顧不上回來。給兒子做好午飯后,林道把下午的假也請了。和老婆通完電話,轉述完劉老師的話后,兩個人都陷入沉默。老婆讓林道再找一次老師,亮出自己的態(tài)度,說學生在校門口被人欺負,完全就是學校的失職。林道說這不歸學校管。像是尖刀捅破玻璃的瞬間,老婆的叫嚷又在話筒里傳來:“老子小時候被人欺負也就算了,難不成生下來的兒子也是被人欺負的命?”
兒子下午上學走后,林道沒有心思再看手機,但也忍受不了家里的死寂。他打開投影,拿起遙控隨便點了幾下,刷到一個電影解說。可能是家里的空調溫度調得太低的緣故,林道在看這個電影解說的時候渾身忍不住發(fā)顫。
一個殺人犯決心要在一個名為黃鎮(zhèn)的城市郊區(qū)里長期隱匿下去,于是就計劃殺掉一個人取而代之住進他的房子。在設定上,這個殺人犯選的房子里面有一尊大石像,似乎有種魔力,能讓外界人忽視掉里面的住戶。電影前面的三分之二就是在鋪墊這個設定。
這個殺人犯是電影里出現(xiàn)的第三個住進來的住戶,之前的兩個住戶也不是好人。雖然沒有點明,但應該和這個殺人犯一樣也背著人命。因此,殺人犯在執(zhí)行殺人計劃的時候并沒有什么心理負擔,反而要耗盡心思,以防被他們一眼識破。
第一個人收養(yǎng)一群狗來保護自己,第二個人安裝眾多的探頭來監(jiān)視別人,看導演的意思,第三個人也打算弄一些東西來保護自己,但是沒有點明,影片就結束了。說來實在有趣,他們最初是信任這個石像的保護功能才來到這個房子的,可最后也是因為懷疑這個石像的功能才暴露致死的。按照電影的講述,杜橋不是第一個搬進這個房子的人,而孫路也并不是最后一個住在這個房子里的人。至于結尾,林道有點沒看明白:殺人犯只要安心潛藏,說不定就能在那個房子里潛伏一輩子。不知什么緣故,殺人犯總是惦記一個頭上有塊斑禿的人。但他又不能每天在街上晃蕩,在每個晝夜交涌的時刻,躺在石像的腳下嘆息。
林道點開評論區(qū),往下翻兩下,看到有人說《石神》二字。林道摸摸下巴,沒有明白什么意思,解說也是避重就輕,這個導演的主題表達也是模糊不清。思考一番沒有結果后,他只能在搜索欄里打上這個片名。
連找?guī)讉€網站,都沒有找到原片的資源。他又托幾個網上認識的朋友,從代找電商那里搜一下。他們也沒有找到,網上關于此片的信息同樣寥寥。林道找到一段導演訪談,說是靈感的原型來自于黃鎮(zhèn)的連環(huán)特大殺人案。林道在網上搜尋了一個下午,剛感覺自己對這個事情找到些眉目,就聽見自家屋里的防盜門咚咚咚發(fā)響,他這時抬頭一看,黑色的潮水已經漫濕了半個天空。
看到自己在家,兒子并沒有吃驚。他走到廚房,從冰箱里拿出中午吃剩的飯,放進微波爐里。“叮”地一聲,林道的所有思緒又重新回到兒子身上。兒子的事情沒有那么簡單,即使自己出手制止,那幾個人后續(xù)還是會找兒子的麻煩。但又不能像當年父母一樣,把責任都推給兒子,那些欺負人的混混將來也會有小孩,他們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嗎?有幾個人能清楚地理解自己所處的境地呢?想到這里,林道不由得啞然失笑。就算想明白,人們又能做些什么呢?兒子吃完,就把碗筷放進水池里,走到客廳的時候,他愣了一下,才問林道是不是已經吃過。林道躺在沙發(fā)上,說自己有點不舒服。兒子給林道倒上一杯熱水,就提著書包轉身回到臥室。直到這時,林道才感受到自己和老婆不在家,兒子日復一日的日常。
林道想不清楚,一個抽象的東西化成具體能留存多久,就像電影里的那個石頭神像,已經沒有幾個人記得那個東西的用途了。尋覓、留證、流失、遺忘,反反復復,不論對于人還是物,整個過程都適用。
晚上11點的時候,老婆才匆匆回家。她喝了口水,收拾兩套衣服,臨出門的時候才告訴林道自己要去總公司培訓。林道的睡意萌起,靠在沙發(fā)上打瞌睡。老婆對著林道嘆口氣,又朝著兒子的房間晃了下頭。林道知道她的意思,但他也一下想不到解決的方法,只能長出一口氣,把老婆剛剛嘆出的氣又吹回她的身邊。
眼下,陽光完全清醒過來,透過斑駁的車窗玻璃,灑照在林道的臉上。他開車駛過行走幾年的道路,車輪已經比自己更熟悉路況,總在應該顛簸的地方上下晃動一下。
人來人往,早點的叫賣聲沒有盡頭,延伸將近一公里。林道從后視鏡里看了一眼兒子,把車輪轉動的速度主動慢下來,腦海里的場景卻不停閃爍。身后的位置傳來幾聲狗叫聲,一陣人和狗的喊嚷過后,其中一只發(fā)出慘號。兒子拿著錄取通知書,來到省城里的大學。車子的正左方,林道看見一只手正在拉拽著一條胳膊,似乎在借什么東西。被拉的那個人表情嚴肅,一把推開拉人的人,將那只手差點甩到地上。老婆一臉歡笑,正看著一身西裝的兒子牽著一個女孩的手緩步走到臺上。前方有幾個人堵在路上,十幾雙腿來回晃動,車一時不好過去。老婆一臉愁容,看著坐在沙發(fā)上正在發(fā)怒的兒子,說孫女的辮子被同學剪去一半的事不能不管。
林道用力按了一下喇叭,沒有人動,所有的人立在原地,任由彼此的聲音在身上互相碰撞,透過縫隙,林道還隱約看見一個穿警服的人。林道低頭看一眼手機,時間還早。兒子坐在后排打著瞌睡,一時半會兒還醒不過來。憑著給兒子買早餐的借口,林道下車,向那群人走去。
遠處一個人蹲在地上像是在擺弄著什么,旁邊有幾個人圍著他看。林道走上前的時候,聽到旁邊幾個人的聊天。在旁人對他指指點點中,林道知曉了這人剛在玩飛機模型的時候,操作不當,撞壞電線桿上的攝像頭。林道提著包子又走回人群。面對警察,那個人正一臉焦急地問賠償?shù)氖虑椤>鞗]有回答他的話,反而問起他知不知道一個殺人犯,前幾天因為飛無人機找人,結果暴露身份的事。那人懂點技術,把一個巴掌大的無人機改造得沒有聲音,好多次的追捕因此都失敗了,沒想到潛逃來了這邊,不到一天就因為這個讓人舉報……
警察說完話,人群稍稍散開一些,只留下那個撞壞攝像頭的人一臉驚恐地癱坐在地上。回到車上,林道瞅著一個寬縫就鉆了過去。離校門口還有五十米,林道就看見學校對面的那幾個混混。為首的混混坐在路邊上一動不動,樹影打在他的臉上,模糊了他的五官,像是一塊等待開發(fā)的原石。幾個人圍站在他的身邊,對著四周路過的人大呼小叫。林道回頭看一下兒子,又把目光往車后面的后備箱探去。轉頭回來的時候,他的眼睛掃過后視鏡,看見后視鏡中反射出的眼神,感覺有些陌生。
關門聲響起,林道下意識地朝向窗外,看著兒子下車走去校門晃動書包的背影迅速疊進眾人的身影的剎那,開車路上的想象一閃而過,一分神,一時沒有理清腦海里想象的是誰。
【作者簡介:蘇熱,蒙古族,1997年生于內蒙古巴彥淖爾。作品見于《草原》《北京文學》《上海文學》《青年作家》《青年文學》等刊,曾獲青春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