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志如心痛——談波《海邊列車》里的愛情書寫
談波的長篇首作《海邊列車》以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的大連化工總廠為背景,呈示出獨特的“工業化色彩”。“色彩”,在這里有著顏色的實體,同時也構成小說的敘事詩學,使“當時的感受,心靈顫動的一瞬”,“在你眼前同時呈現”——通過對人物群像的反復描繪,小說透視時代浪潮下人性的復雜多樣,涵蓋愛情、事業、理想、現實等多方面的掙扎與抉擇。
印記與線索
“隨著上一代人的消失,我們正在被往最前邊推。”這是談波寫作時的感慨。作家被推至時代印記的前端,小說中的大連及東北總是在一種獨特的歷史感中講述故事:它有時是一種符號,是《海邊列車》中安置在化工總廠的一列廢棄了的火車車廂,象征著“陳工”們的生活——從戰場下來,遭受了重創,被拖拽到一段分岔上,一放就是幾十年;有時是情節發生的獨立場景,是工廠分配的一棟兩間半小日本房,是小鼻子留下來的一座俱樂部(舞廳)和典雅老建筑(大連飯店),是海軍家屬院里一棟俄羅斯老樓;有時是語錄的引用和口號的提出,“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數人手上”,“全廠衛生無死角,溝見底,軸見光”;有時是故事中人的切身回憶,“我們這幫青年農業學大寨,在大劉家勞動”“三年挨餓時候的事……蚯蚓被從泥土里沖出來,他撿起來烤著吃……陳工解釋,蚯蚓的蛋白質含量高,還有豐富的氨基酸”;有時是人物所處的“當下”——“總廠即將實行廠長負責制,田書記退居二線”,“沒有牢靠的知識結構做基礎,談何實現四個現代化?”
在這種“歷史的現實”與“現實的歷史”的復雜交織中,談波的《海邊列車》采用多線交織、明暗線結合的敘事策略,從林雪鴿進廠開始,整體循著時間順序推進,隨時間的推移引出各人物及其人生經歷,故事集中發生在1984年之后的幾年間,同時頻繁插入回憶情節,增加敘事的層次感和歷史感,使人物的性格和行為抉擇有其來處——在明線所描繪的化工總廠里眾人的日常工作、生活畫卷中,作家不時以暗線的方式滲透著時代背景下的社會問題和人物內心的掙扎,圍繞陳工、林雪鴿、金素、吳信等主要人物,構建起多條相互關聯的故事線。宛若談波在《海邊列車》中對吳信繪畫之法的概述,小說的敘事風格如出一轍,宏大壯觀的“顏色狂歡”中,主要人物“臉上有畫”,幾幅畫“交替進行,這幅進行不下去了,另兩幅若有感覺,就去畫它們。他畫的每一筆,都源自當時的新感覺、新發現”,興之所至的筆觸時而收放自如時而不知所終,金素的突然失蹤與歸來、她和陳工在大檢修前夕的感情變故,以及陳工被查出重病等情節,不斷制造懸念;林雪鴿與金素的友誼從深厚到出現裂痕,影響著她們各自的選擇與命運;陳工與金素、林雪鴿的情感又與工廠工作背景緊密相連,感情和事業上的起起落落,都展現了生活的無常和人物對困境的抵抗與個人成長,呈現出歲月里復雜而真實的社會關系網絡。
談波在《海邊列車》的創作談中暗示了小說人物的原型,“他一貫的和顏悅色,他的守時重諾,他的‘寡言力行’——時間越久,越令人懷念。”連化驗室里會寫詩的“談師傅”,也兩度出現,作為過去存在的“實證”,進行某種有必要的“在場”。顯然,往事并不如煙。盡管小說與“改革文學”“工業題材”等勾連,將城市發展與工業領域變革等時代主潮渲染到位,但有別于傳統的改革敘事與近年的新東北寫作,談波的創作意圖始終寄寓在那些具體的人物、場景和氛圍的流淌當中,形成一種“復現”的意趣。
時代氛圍里的愛情書寫
拋開旁逸斜出的部分,小說大致可以歸納出三條主線和一條副線:林雪鴿在工廠的工作經歷、她與金素的友誼,以及和陳工、胡運升之間的感情糾葛構成一條線索;金素從進廠后的種種遭遇,到與李天南的愛情,再到和陳工的情感波折是另一條重要線索;陳工作為總工程師,在大檢修等工作中的付出,以及他與金素、林雪鴿的情感故事也貫穿始終;吳信對繪畫的熱愛、他在工廠的生活和感情經歷,同樣豐富了故事內容。
顯然,《海邊列車》中的愛情書寫至關重要。愛情,不僅作為細膩、激情與浪漫的情感機制,更提供了一種現代化敘事的視角與路徑。在歷史語境中回應“走向現代化”的主題,“科學”與“管理”在文學敘事中有著集中的表達,牽連出的“紅”與“專”,以及知識分子等問題,包含著現代社會對人的認知與規訓。談波在《海邊列車》中則通過一種反撥的思路建立起人性的私領域,透過對愛情理想的不懈追尋以及對組建家庭的渴念,小說的主人公身上更多展現出的是一種非功利的、浪漫的純粹感,是一個個篤信真愛與緣分的“性情中人”。
當生產貫穿生活,愛情與之產生深層的互動。而當我們仔細分析作為愛情理想對象的陳工,便很容易發現事情沒那么簡單。陳工骨子里的浪漫、穩重與風度,在關鍵崗位上履職盡責的技術與才華,這一系列的審美偏好,恰恰印證了新時期呼喚的歷史主體形象。因而,與其說這樣的知識分子干部形象是在小說中獲得了金素、林雪鴿等“廠花”級女性的認可和選擇,倒不如說“陳工”們是被“歷史”選中了。正如陳工對自己一生的總結——家庭生活不完整,一次次運動中都是挨整的對象,“文革”結束知識分子重獲新生——“人格”的形成和總結,密布著恩格斯論述的文化、政治、經濟等多重因素。《海邊列車》將這些復雜的現實因素抽象為愛情書寫,以化工總廠即將實行廠長負責制和金素的出走為節點,林雪鴿成為小說的主角,陳工的愛情在文本中得到了更立體和穩妥的文學處理,并與“思想政治工作”的傳統相結合。
談波不僅從整體性的層面書寫了愛情的發生、發展和結局,更從微小的細部對愛情主體的生存面相、心理矛盾進行了解析,浪漫、私密的個人生活,真摯、深藏的情感紐帶,實際上以文學想象的方式參與著現代化過程中階層的重構乃至性別的塑造。透過愛情書寫,《海邊列車》呈示了文學多維的現代性內涵。革命、生產、身體、審美與愛情相互聯系,而許多秘密通過愛情主體的身體透露答案,“令金素想不到的,這位木訥而浪漫的愛人不但感情上一往情深,對她的身體也相當癡迷貪婪……他似乎要通過性愛,把損失掉的二十年青春彌補回來”。身體被社會文化等時代因素建構和塑造,被建構和塑造的身體影響著愛情的走向與結局。金素向陳工坦言自己并非“白紙一張”,陳工卻認為自己沒有資格嫌棄別人,反而是“你不嫌棄我,我已經千恩萬謝了”;談論起共同的愛慕對象李天南,小紅辣椒對金素說:“你也不是了。那你跟我們一樣,還真配不上天南哥,我不嫉妒你了。”至于吳信,則從樓影失落的語氣中聽明白了“不在乎她不是處女,繼續跟她談朋友,就是能成氣候”。特定的時代氛圍、社會語境,為愛情增添了別樣的形態與內涵,囊括了事業、理想、現實等維度的抉擇——愛情因何退場,人如何聚散分離,關聯著對內在真實自我的詰問與求索。
或許談波是有意讓眾人歷經一番愛情的拷問而后走向離散的。林雪鴿在廣州開書店分店,店名“素雪”,召喚燃情歲月里的友情;陳工病情穩定后回到總廠工作,專注環保,在海邊列車轟然倒地之前,依然與林雪鴿有著強烈的心靈感應;金素愛著的李天南預見了“將來是做生意人的天下”,而胡運升之流乘勢而上,自私虛偽卻善于鉆營,化身為一個極具負面色彩卻又真實反映社會現象的典型個體;吳信成為歐洲有影響力的畫家,代表作的靈感來自總廠,卻對總廠下崗失業的工友來說價值為零,只能將工友血氣方剛時的模樣珍藏進畫面……
最終,命運的不確定性與希望并存,愛情的曲折與未知的結局同在,生活的無常與人的堅韌通向未來,在這一過程中,《海邊列車》貢獻了諸多真實的寫照,作家因此疾呼:“不,不許,不許死亡,無論生活還是小說,我們不需要死亡,我們需要希望。”當人生、命運、愛情和時代發展呼嘯而過,生活與理想不知所終,我們只好——持志如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