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的小路
曾經,老家只有一條小路通往山外。小路用不規則的石塊砌成,路很窄,兩個人會面的時候要側身相讓。碰上挑著擔子的,空手的人必須站到路外的石頭上或草叢里。小路建于什么年代無從考究,光滑的石階訴說著曾經的歲月。
小路在兩座高山之間蜿蜒,路的兩旁怪石嶙峋,有的像人,有的像動物。母親回憶說,孩童時的我每次走過這條路,總是不停地問:“天上的白云、高聳的大山、黝黑的石頭都是什么東西變成的?它們會說話嗎?”母親都不厭其煩地回答:“白云、大山、石頭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了,我也不知道它們是什么東西變成的。以后讀了書,你就會知道很多,也能聽懂它們說的話。”
村小學離我家大約有3公里。記得上小學的第一天,我背著軍綠色小書包,獨自一蹦一跳地沿著小路去學校注冊。父母正在地里干活,只是簡單交代了幾句,然后看著我的身影消失在遠處。或許他們認為,以后的路要靠自己走,那就讓孩子盡早養成獨立的意識。那時候家里困難,我經常光著腳上學,冬天時腳被凍得麻木,長了凍瘡也不覺得痛;到了夏天,小路的石頭被曬得滾燙,腳底往往被燙出水泡。家鄉的小路在我腦海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我家祖輩都是種地人,我卻從小喜歡畫畫。語文老師把口盅往講臺一放,說今天的圖畫課就畫這個,我總是畫得最好。半山腰有一個小平臺,每次放學走到這里,我都要歇歇腳。回頭眺望,只見群山競秀,或如屏風橫亙,或如竹筍挺立。幾個村落掩映于荔枝樹、龍眼樹、柚子樹之間,灰瓦白墻,炊煙裊裊。一條幾米寬的小河在田垌中蛇行,河的兩邊是剛吐出嫩芽的土地……好一幅人間美景!每次看到這樣的景致,我都有把它畫下來的強烈沖動,這種沖動一直延續到現在。
小路邊上有幾塊巴掌大的地是我們家的,沿著山坡呈35度傾斜,那是集體經濟時代開荒出來的貧地。剛剛包產到戶的時候,農民對土地有著深厚的感情,盡管這幾塊地每年的玉米產量就一百來斤,父母也沒讓它丟荒。讀初中的時候,我和大人挑糞上山種玉米,幾十斤的重量將我稚嫩的肩膀壓得紫紅,小路濕滑且凹凸不平,在保持平衡的同時還要準確判斷下一次腳步安放的位置。糞水是一邊挑著一邊用竹子做的糞勺舀到撒了種子的土穴里的,有時候一不小心,糞水會潑到我身上。用羊糞和雜草一起發酵而成的農家肥則需要把擔子放在地上,用手將肥料蓋住玉米種子。所有這一切,都讓我在年紀輕輕的時候就知道付出和收獲是怎樣一種關系。
父親年輕的時候當過大隊赤腳醫生,雖然只接受過很簡單的培訓,卻要承擔整個大隊的衛生防疫和醫療工作。他自己的身體不是很好,但不管是白天黑夜、刮風下雨,只要群眾需要,他便挎上藥箱出診。十幾年前,政府安排資金給老家修水泥路,退休回鄉的父親主動協助政府部門對修路工程進行管理。水泥路將從小路對面的山腰經過,有幾戶人家的自有山林受到影響。我擔心在施工過程中碰到阻力,自己花錢請鄉親們吃飯。鄉親們主動向父親表示,修路是大事情,挖石砍樹都不是問題,盡快開工!
爺爺還在的時候,總是早早地走到公路邊迎接我們的歸來。怕我們負重爬不了山,他背著東西在前面走,我們在后面跟著。一年又一年,爺爺的背影從挺拔慢慢變成佝僂。回城的時候,走出幾百米開外,還能看到爺爺奶奶呆呆地站在門口目送我們,一直到互相都看不到對方。有一年春節,爺爺突然對奶奶說:“我要回我另外那個家了,你要守好現在這個家。”從此,小路上就再也看不到爺爺的身影。
兒子上大學之前,每次回老家我都帶上他,讓他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他既能在陡峭的山路上奔跑,也習慣了干欄式建筑底層羊圈的味道。現在每次回去,奶奶總是問我:“你兒子在哪里讀書?”我說:“在離我們家很遠很遠的地方。”“能吃飽飯嗎?”我說:“能的能的。”“有肉吃嗎?”我說:“餐餐都有。”不同的是,以前一進門,奶奶就問我:“是你回來了嗎?”而現在回去,我得湊近她耳朵大聲地說:“我是您孫子,我回來了!”
為了方便拍攝創作素材,我買了一架無人機。飛到200多米的高空,便能看到家鄉的全景。以前光禿禿的石頭山,現在已經變得郁郁蔥蔥;以前的灰瓦白墻,現在已經變成一棟棟樓房。由于走的人少了,小路已經模糊不清,而一條清晰可見的水泥路則像白色的紗巾,在山水之間輕盈地飄蕩。我不禁感嘆,雖然以前的日子已經變得很遙遠了,我和家鄉的距離卻越來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