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訊錄
回婆家坐在沙發上,扭頭看右邊的茶幾,茶幾上放著多功能充電器,好幾臺手機同時在那里充電。突然間有點若有所失,想起以前,婆婆還在的時候,茶幾上有一臺電話座機,座機旁放著一本通訊錄,通訊錄米灰色,半本書般大小,上面是印刷體“工作手冊”,像是某個會議或者單位發的。通訊錄被翻得邊角都卷了起來,顏色已經泛黃,摸起來又瓤又塌,紙張軟軟薄薄,翻動時,稍不留神,就軟嘟嘟地脆開了。
那個時候有很多這樣的通訊錄,有的跟火柴盒般大小,屬于隨身攜帶的那種,它們的外面有塑料封皮,里面的內襯有墨綠或大紅顏色。翻開,書寫的字跡大都娟秀斯文,字寫得如米粒般大小,依次而寫的是人物、地址、門牌、電話,清清爽爽,極有層次。還有的通訊錄是小連環畫般的格式,翻閱比較方便,不過通訊錄的紙張大多軟薄稀脆,用不了多久,卷吧卷吧就成了自來舊。
我爸爸媽媽的通訊錄的外皮是黑色塑膠,里面寫著七姑八姨等親朋好友的地址與電話,且有不斷修改的痕跡,新的筆跡蓋住了舊的,涂涂改改,十分繁忙。用筆的顏色也不一樣,鋼筆墨水后面是圓珠筆的劃痕,圓珠筆漏油的話,就滲開暈染了周圍。有的地方,顯示出無法回頭的年代感,比如媽媽會在某個電話后面備注“請秦師母叫一聲”,顯然那是公用電話了。爸爸的老戰友朱叔叔,是跟爸爸一起參加過抗美援朝的,屬于生死相交的戰斗友誼。爸爸會單獨給他一頁通訊錄,寫著他的名字、他夫人江阿姨的名字,再是地址、郵編、電話,下面兩行還有他兒子的地址和電話。爸爸說,萬一以后有什么事兒,找不到他們,找他們兒子也可以……不過塑膠的通訊錄有個很大的缺點,就是封皮容易裂開,一裂開就散發出一股膠鞋脫膠的氣息,摸上去黏之疙瘩,每回合上,就要去洗手,一邊再三叮嚀父母要換本新的,可他們一直不肯換掉舊舊的通訊錄。如果有誰搬家了,通訊錄上還會提示,通常搬家多、地址更換多,且電話號碼多的人,說明他發展好進步快。
記得有一天,我看見父親趴在書桌邊,身子彎得很厲害,像要貼近了桌子一邊,我上前一看,只見他在某個叔叔的名字上標黑色框框。爸爸說,人走了,我就在心里紀念一下。
話說回來,婆婆還健在的時候,大年三十我們就圍坐沙發一圈,看春晚熱熱鬧鬧地開場。婆婆則搬個靠椅端坐在茶幾邊,那是她的專位。她翻動著通訊錄,我們知道她要給通訊錄上的朋友打電話了。這么一來,電視機的音量不得不調低,大家互相對望一下,想說什么,又不好說什么。
婆婆年紀大起來的標志,就是講電話時非常大聲,而她自己完全不知道。她會左手舉著通訊錄,頭微微上揚,右手拿著話筒,聲調很高,目光向前,好像她的朋友近在眼前:老陳吧?提前給你拜年啦,新年好??!
她的電話一般要打好久,反反復復說的也就是晚上吃了什么,孩子們回沒回來,身體怎么樣等等;她說再見再見的時候,我們互望一眼,終于啊,松出一口氣,想著能把春晚的相聲節目聽個清爽明白了。偏偏婆婆這個電話講完,那個電話又開始了。她繼續她的洪亮嗓音,身體后仰,笑得燦爛明媚:老王啊,新年好啊!
我們說你歇歇呀,婆婆說不要不要,然后翻動著通訊錄,繼續打,有的時候,打過去,明顯不對,她很較真,再三問人家:你是誰?。课艺依厦钒?。對方說你打錯了,婆婆很堅持:沒有錯啊,是老梅給我的電話??!對方說你錯了,婆婆繼續到底:我就找老梅??!我們連忙走到她身邊幫她看看,果然,她老朋友的電話下面,又密密麻麻寫了一串新的,我們替她掛掉電話后,讓她再打最新的試試看。婆婆很認真地一下一下撥著電話,神態專注,表情嚴肅,認認真真的樣子,直到聽見對方是老朋友的聲音,婆婆長嘆一句,慢慢將這個電話的來龍去脈娓娓道來,她的嗓音透亮遼闊,在夜色里滑行,如鋼琴般清脆。
我細細看那本通訊錄,里面的格式非常工整。人名,地名,郵編,區號,分門別類。顯然,婆婆一本通訊錄是不夠的,所以重要的電話被她寫在面前的掛歷上、臺歷前,有些干脆被壓在玻璃臺板下了。后來,婆婆走了。再后來,家里也不用座機了。
那些老人家的通訊錄現在都被放在抽屜或者儲物箱里了,手機通訊錄取代了一切??梢幌氲侥切┟苊苈槁榈貙懼H朋好友地址、名字的通訊錄,摸著那些泛黃的又瓤又軟的一頁一頁歷史,我依舊會被那多情的一筆一畫而深深打動……
那些過往的通訊錄的背后,都有一顆溫柔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