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經(jīng)驗的花紋——讀孫寬《新加坡蜥蜴》
《新加坡蜥蜴》是新加坡籍華裔女作家孫寬的首部小說集。這部小說集處理了一種特殊的、混雜的都市經(jīng)驗,且這種都市經(jīng)驗如同花紋一樣,層層向外漾開。都市中人們的情與欲、愛與憎、怕與憐,隱藏在看似平靜的生活表面之下。孫寬的寫作如同繪畫,先勾勒輪廓,再渲染上色,在這創(chuàng)造的過程中,故事涂抹成人性的畫布,亦造就了都市生活的微型展覽。
蜥蜴是熱帶南方地區(qū)出沒的一種動物,在新加坡這樣的島國隨處可見。蜥蜴從最遠古繁衍至今,可謂是生命力最強大的生物之一,但存活率極低。它們從出生起就自生自滅,獨自面對生存的各種困境,大部分的蜥蜴幼崽長不到成年,主要因為被同類吞食。而蜥蜴也同時具備隨時改變自己去適應環(huán)境的能力,不受任何羈絆。成年蜥蜴非常強大,幾乎沒有天敵,但也永遠孤獨,除交配外,必須獨自生存。
蜥蜴是《新加坡蜥蜴》中的核心意象。都市中的人也正如同一只只蜥蜴,生活得小心翼翼、冷漠防備。同名小說《新加坡蜥蜴》講的是已經(jīng)嫁給藍眼睛丈夫的“我”重逢少年時期戀慕的男孩,兩只本來已經(jīng)各自爬到自己的樹上、有了各自棲息地的巨蜥仿佛受到特殊光源的刺激,產(chǎn)生了從未幻想過的相吸力,然而在激情過后,兩人又變回兩只各自棲息的巨蜥,互不負責,互不打擾。不只如此,“我”與藍眼睛丈夫和兒子的相處也如同蜥蜴一般,丈夫和“我”因一點小事互不妥協(xié),鬧到要報警的程度,而“兒子看著我的眼神,不知何時已有了成年人之間的巨大疏離,更像成年巨蜥,寒氣逼人的鱗片,在陽光下發(fā)著金屬的光澤。靠近了刺眼,走遠了模糊。無論如何,那種特殊光澤,已不允許任何成年巨蜥再互相靠近了”。至親如此,情愛亦如此。當有血有肉的人不自覺向蜥蜴的習性靠攏,最終只剩下孤獨和恐懼。都市中情感的荒蕪和瘠薄,可見一斑。
《秦時月》中的“我”、思佳、趙恩遠三人之間的感情錯綜復雜,趙恩遠是“我”多年未見的初戀情人,在好友思佳的介紹下,我們再次相逢,“我”隱隱覺得思佳喜歡趙恩遠,趙恩遠卻又向“我”示好。三人的感情關系里曖昧與危險同時存在,甚至牽涉出一樁隱藏的命案和騙局。這個故事映現(xiàn)出現(xiàn)代都市人感情的盤根錯節(jié)、荊棘密布,帶著生死存亡的驚險刺激。
孫寬筆下的都市戀情是鋒利冰涼的,也是令人心碎的。人如蜥蜴一樣,生活在冰冷的鋼鐵森林里,偶爾靠近彼此取暖,但溫暖轉瞬即逝,終究還是要回歸疲于奔命的生活。由此,孫寬的小說中始終涌動著一股疏離且危險的氣息:看似風平浪靜的生活背后蟄伏著人性欲望的潛流,如蜥蜴一樣不定時睜開兩只隱形的眼睛,等待覓食或交配,過后繼續(xù)孤獨生活。
在都市人冷漠堅硬如蜥蜴的外表之下,反映的是都市人生的一種“之間”態(tài)——左右為難、進退失據(jù),常處在夾縫中的尷尬。《之間》描寫的是親情倫理與個人欲望之間的一種膠著和糾結,賈韻茹的母親常年臥病在床,她為了照顧母親受盡煎熬,連帶著消磨了與丈夫之間的感情,親情和責任的重負壓得她透不過氣,但理性和情感又讓她無法舍棄對母親的關愛,在母親彌留之際的夜里,賈韻茹做了一個夢,夢里她聽到母親的呼喚,看到母親想要抓緊她的手,然而,她卻本能地撒開了母親的手……這種潛意識的暴露顯得既殘忍又真實。某種層面上,《之間》寫出了橫亙在生老病死之間親情、倫理的悖謬與復雜。
《戒指》《魚尾獅之戀》寫的是婚姻及感情中的猶疑搖擺、權衡利弊。《戒指》里,熱戀中的杰克向“我”求婚,卻因戒指的事情一再延宕,兩人間的關系也隨戒指而發(fā)生微妙的傾斜和變化。戒指作為愛情的物質象征,蓋過了愛情實質的價值,這形成了一種絕妙的反諷和嘲弄,一如小說的最后,“我”千辛萬苦取回了那顆黃鉆,但沒有鑒定證書,也沒有鉆石編號,它看上去和一塊黃玻璃無異。都市男女物化愛情,同時也自我物化,這是孫寬對都市經(jīng)驗的一種反向延伸。《魚尾獅之戀》寫得較為輕松幽默,“我”在婚禮舉行之前,遇到了一系列突發(fā)狀況:母親生病參加不了婚禮、婆婆不配合、與未婚夫發(fā)生爭執(zhí)、注冊禮堂的椅子不夠、婚紗不合尺寸、手捧花不對、蛋糕也出了問題……這一切讓“我”覺得自己仿佛化身魚尾獅,“可能獅子和魚的組合短路,一個上不了岸,一個入不了海。這種兩不靠的斷裂感,讓我只想逃離”。魚尾獅是新加坡的象征和代表,體現(xiàn)新加坡多元種族社會的獨特魅力,但在孫寬的故事里,魚尾獅也是新移民身份撕裂的具象延伸,無論是文明的融合融入,還是家庭、婚姻的融合融入,都須面臨復雜的沖突和挑戰(zhàn)。這同樣是一種“之間”態(tài),海上陸地,儀式前后,人生在兩難的抉擇中不斷發(fā)生變化。
作為孫寬的第一部小說集,《新加坡蜥蜴》憑借繁復的都市經(jīng)驗,以“蜥蜴”摹畫都市眾生相,令小說顯得穎異、別致且?guī)в幸环N特殊的熱帶風情,同時也為新加坡華文文學增添了新的色彩和光譜。
(作者系北京語言大學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