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學》2025年第6期 | 王明明:紫竹苑的黃昏
王明明,1986年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39屆高研班學員。在《花城》《山花》《青年文學》《長江文藝》《芙蓉》《長城》等刊發表作品近百萬字,著有小說集《舞翩翩》《風箏知道天空的顏色》,獲江西省第六屆谷雨文學獎。
南方錯落的民房在身后隱去,“陽康”后的林東海像是獲得了新生,只是身體透著一絲絲疲倦。這不要緊,他想到呱呱墜地的嬰兒,他們使出渾身解數沖出產道的那一刻,也一定是九死一生,又累又喜地看著這個世界。
兩個月沒陪應霞回娘家,村口的樓盤就已拔地而起,改頭換面。樓體鋪完了咖啡色的外墻磚,白色鐵圍欄已安裝完畢,從一個豁口處望去,地下車庫入口處的道閘桿挺直著身軀、比那幾株瘦弱的樹苗還高,院內的草坪鋪了一半,角落里躺著兩件尚未安裝的健身器械……車子在橋頭轉彎時,林東海發現小區有了屬于自己的名字,門口矮石墻上從左至右斜躺著幾個鎏金大字“紫竹苑-西苑”。林東海陷入了沉思。
這地方符合夏麗麗的一切想象。這姑娘一貫堅持的觀點是,在嫁人之前要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否則會被男方看不起。無需高檔樓盤,也不必在多么好的地段,反正她也不會住,她說,等到結婚,肯定要住男方的房子嘛,或者兩個人一起再另買婚房,她想要的不過是一個支撐她的資本。再說,總這么租房子也不劃算,她思謀著在她的那個他出現之前,自己也可以當單身公寓住一住,等那個他出現之后呢,又可以租出去,算投資了。這姑娘深謀遠慮,很有些頭腦。她在單位的試用期一過,就和林東海打了招呼,東海哥,你幫我留意留意,我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的。林東海嘴上說,我也不過是比你早來些年頭,心里卻高興,這是一份信任,自己難得被當回本地人。沒過多久,在一次和林東海的熱聊后,夏麗麗發了這樣的信息:東海哥,辦公室這些人都太假了,我就信任你。說這話時,林東海記得她剛被丁主任劈頭蓋臉好一頓訓,因為一份文件的意見簽批問題,夏麗麗之前拿不準,請教了科室老張,按老張的意見簽了,結果出了事,老張當起縮頭烏龜,不肯站出來解圍,夏麗麗只好嚼碎了骨頭硬往下咽。她甚至覺得老張是故意的。林東海悄悄對夏麗麗說,以后這種事直接請教主任,別問其他人。
太合適了。這座城市的學區房價格已沖破一萬,其他地段少說也有七千,這里地處城郊,房價理應再低一些。再說也算不上規模小區,不過是沿著河灣的狹長地帶順次排下來四棟樓,被進村的土路隔開,西面兩棟名曰“西苑”,東面兩棟名曰“東苑”。四棟六層的樓梯房占去了洲下村外圍的幾棟民房和部分田地,談賠償時,政府、開發商、村里,三方拉鋸了很久。岳父的一處倉房被拆,岳父雖不是村干部,但卻是村里的老人兒,“德高望重”得直教村委頭疼,都對他敬而遠之。考慮到種種這些,林東海想,倘若讓岳父出面,請村委會去跟開發商談,說不定能給個最低價。這地方雖有些遠,可好歹去他們單位還有直達公交呢,夏麗麗上班也方便。不遠處,區第二小學的新校區也已竣工,以后倘若租出去,并非難事。
怎么開這么慢?應霞催他。
唔——有點累,身上還沒緩過來呢。
嘁——我怎么三天就好了。
人和人不一樣嘛。林東海問,這房子建得真是快!你知道多少錢一平米嗎?
哧——什么意思?你還想再買房嗎?
他本想說幫同事留意一下,想到夏麗麗是個女孩,擔心話一出口便會露出此地無銀的尷尬神色,便只說隨便問問。
量你也買不起,咱哪有那閑錢。應霞說。
錢還不是被身邊這女人花的。他斜眼看應霞,她正往嘴唇上涂著口紅。兒子林白宇從后座伸過頭來看應霞,媽媽,你的嘴好紅噢,像櫻桃一樣紅。又說,媽媽,你的臉真白,就像白雪公主一樣。
哎喲喂,笑死我了。應霞合上掌中鏡,近乎捂起肚子,你兒子這才一年級,在哪學的這一套套的啊?你這長大后不得是名符其實的“海王”啊!她進而說道,你說你像誰?該不會你們老林家遺傳吧?
林東海從后視鏡里瞟了一眼應霞,確定她是在開玩笑,她并未停下補妝的動作。
拐下主路,車子沖進一片暗影里,“洲下村”的牌子歪在角落,跟“紫竹苑”幾個大字比,遜色了不少,紫竹苑已經搶占了洲下村的光輝,大家說得沒錯,現在,村子似乎成了樓盤的附屬品。又駛過百余米顛簸的泥土路,車子熄火,麻將機的嘩啦聲無縫銜接,林東海將方向盤扶正,下意識用右手的拇指和中指揉了揉太陽穴。要不是應霞叫他搬年貨,他真想一直坐在駕駛位上。應霞早已順理成章將岳母替換下來,坐在了麻將桌前,岳父、應霞、應霞的弟媳歡歡和一個同村同姓親戚圍坐桌前,麻將一排排整齊地升起來,將每個人的秘密擋在后頭,應霞皺了下眉,罵了句牌臭。
麻將桌擺在一樓車庫的外緣,唯一巴掌大的一塊光照里。說是車庫,小舅子應明的車卻從未在里面停過,都是停在房門前,風吹雨淋日曬的常年如此,噢,不,沒有日曬,正南方的紫竹苑擋去了一半的光線,紫竹院地勢很高,一樓有岳父家二樓那么高,往西一點的才子大橋引橋又擋去了另一部分光線,大橋更高,有紫竹苑的三樓那么高。如此一來,洲下村儼然一塊盆地,岳父家成了盆地里最低的那一塊。寒冬臘月,小年這一天溫度又降了幾度,林東海想曬曬太陽,又不想跟麻將桌爭地方,就只好一個人站在陰影里,抬頭看著眼前的紫竹苑,又想起了夏麗麗。
生活是潭死水,夏麗麗如同照進水中的一道光,她第一次出現在辦公室的情景,林東海記憶猶新。每個清晨,林東海到辦公室的第一件事是拉開窗,雷打不動的習慣,即便天氣涼,或者下雨,林東海都將這一習慣保持著,倘若天氣不好,他就拉開一條縫,天氣好的話,一扇窗一拉到底。就像夏麗麗所說的,林東海也不喜歡辦公室的氛圍——憋悶,太憋悶了。這兩年更是內卷到令他發指,有兩個人很喜歡“加班”,老張就是其中之一,其實老張比林東海還年輕幾歲,“老”字在他那只是資格和能力的象征。只要局長和主任在,老張鐵定會“加班”,不論有沒有工作要處理,甚至還弄了張行軍床經常在辦公室睡個后半夜。有老張這么個楷模,其他人也不好意思走太早,一個個比著賽拖時間,林東海每天多坐半小時,都得算最早下班的那個。林東海開窗放的,正是前一晚的濁氣。
那是初夏一個明媚的清早,林東海照例拉開窗戶,香甜的空氣撲面而來。
領導,您好!他聽到身后有人喊,轉過身來,一位白裙飄飄的長發美女站在門外。林東海一時愣住了。
我是新來報到的,我叫夏麗麗,請問領導怎么稱呼?
林東海打量著眼前的女孩,自報家門,我不是領導,我叫林東海。
夏麗麗被他打量得不好意思起來,低頭看看自己的裙子,轉身看看身后。怎么了?
沒什么。
我叫您林大哥吧!
叫名字就行。
那我叫東海哥吧。女孩不怕生,還算活潑,氣氛就放松了下來。
林東海也難得有了聊天的愿望,我看你是覺得你長得——不像現在的女孩——
什么意思?夏麗麗斜眼,抬手做了個QQ軟件里擦汗的表情,你不會是說我很顯老吧?
不不不,不是那個意思——有沒有人說你長得像哪個明星?大約——是哪個資深一點的明星,不是現在的青春偶像,一時想不起來了。
哈哈,是不是關之琳?
林東海也不知道,但方向是對的,眼前的女孩很有港姐風,很像那個港劇風靡時代的某位港星。
這一幕,若是被第三人撞見,估摸著坐實他是“海王”了,說不定還會嘲笑這招數又土又Low,林東海并沒那些意思,順其自然,脫口而出的事。夏麗麗也明白他并非故意。一段時間相處下來,這女孩并不像單位其他年輕的女同事,慣于把姣好的面容和甜美的聲音當成減輕工作量或在領導面前行工作方便的資本,她的真實和直白顯得過于生硬,以至于讓她出色的工作能力打了折扣。她好惡分明,試用期轉正也沒有請大家伙吃餐飯,反倒單獨請林東海喝了杯咖啡。
應明開車回來了,車頭的五環格外耀眼,左右倒車鏡各拴著一條紅絲帶。歡歡帶著應超,歡歡的妹妹、妹夫和歡歡的外甥雨林一同下了車,應超和林白宇是同班同學,雀躍地喊林白宇過去,白宇白宇,快來看,我爸換車了。他拉著林白宇圍著車轉了幾圈,看這車多漂亮,他拍著車體,看這銀色多靚,里面可寬敞了,說著,拉著林白宇上了后座。小孩兒得意著,咋樣?比你爸的車好吧?
這有什么,林白宇不服氣,我爸的車也好看。林白宇回頭瞥了一眼自家的車,沒再言語。應超也不服氣,拉著更小的雨林問,你說哪輛車更好看?不承想,雨林卻救了白宇,他說,我覺得白宇哥家的車更好看,藍色的,多漂亮啊,而且還高。林東海盯著那輛勉強能看出是藍色的國產SUV,略顯尷尬。來之前也忘記洗車了。
對對,歡歡姐姐說,就是白宇家的車好看,學霸說什么話都對。
學霸?他是學霸?應霞問。
歡歡說,姐,你不知道嗎?你家白宇是班里有名的學霸。可不是我們應超說的,上次逛街碰到了他們班別的同學家長,聊起來的。
喜悅瞬間爬上了應霞的臉。想想也是,雖說才上一年級,可很多同學的拼音都不太行,林白宇卻學得好,這次期末考,兩門都是一百分。只是沒想到,雙科一百分的,班里就林白宇一個,應霞很少過問他的學習。
只是,沒承想——學霸也有挨老師打的時候呢。歡歡說。
挨打?這倒從沒聽林白宇提起過。應霞的臉僵了,林東海也有些尷尬,問林白宇到底咋回事,這孩子卻要面子,死活不講。再問歡歡,歡歡卻又不說了,哎呀算了,小孩子調皮搗蛋的,挨老師打不很正常嘛!
應霞問歡歡的姐姐,你大女兒怎么沒來?
她去參加同學的生日會了,聽說也是個學霸的生日會。歡歡姐說,要我說,學霸不學霸的沒什么,這么小,也看不出什么來。再說了,就算以后真是學霸了又能怎樣,清華畢業的說不定還得給我家老公打工呢。
她老公干工程的,林東海早聽說附近縣市到處都有她老公的項目,當然是聽她自己說的,這個女人,從來都以自己的老公為榮。
歡歡姐姐說,我家老大上一次參加一個同學的生日會,他們班也有個學霸去了,哎喲,那么大的孩子了,除了學習什么也不會做,說話也不行,還不招同學待見,也不知道那次發生了什么事,我女兒回來說飯桌上就起了沖突,小壽星直接跟那個學霸發了火,被攆走了,說以后別再來往。你說這鬧的——
應霞討了沒趣一般,林東海也沒了臉,好像學習好還有罪了。林東海自顧在門口轉悠,時不時偷瞄兩眼應明的新車,他只知道是來過小年的,這會兒才曉得還有慶祝應明換車的意思。
火鍋已經沸騰,岳母招呼大家吃飯。人很多,又來了應霞小爺爺家的、小叔叔家的、大姑家的,一張十幾人的大圓桌坐不下,大家圍著桌子站成一圈,有的夾一筷頭就退出去,吃完又來夾,菜市場般走走停停、進進出出。往里續肉卷的間隙,應霞小聲兒嘀咕道,要不你再努力努力,咱也換一輛?林東海嘴角發出個“嗞”的聲音。
鍋是鴛鴦鍋。歡歡說,這波疫情“陽”的,嘴里沒味兒。
是啊,嘴里發苦,應霞說,正想吃點辣的。
唯獨林東海鐘情于三鮮鍋,說,病愈應該吃清淡點才對。
要都像你可完了。應霞環顧一圈,說道,你們是不知道,我家這位看網上帖子說“陽”后得跟坐月子一樣,不能運動,不能洗澡,人家都一周沒洗澡了。
天吶!這也能受得了?眾人哄笑著,七嘴八舌,我是天天都得洗。歡歡的姐姐挨著林東海,她似乎稍稍往左移動了一下,像是東海已經發臭了一般。林東海心里嗤笑,還能有火鍋的味道大嗎?林東海對火鍋不感冒,每次吃完,身上都有揮之不去的鍋底料味。這次,連入口的味道都不合心意,三鮮鍋里,配合著底料居然放了一塊帶皮的五花肉在湯里煮,煮出一股肉皮燒焦的味道,林東海不喜歡那股味,只能勉強撐著。
推杯換盞,敬了一圈,幾盅白酒下肚,林東海盯著翻滾的火鍋,看著火鍋一樣熱鬧的人們,虛幻得眼角直泛淚花。
林東海和應霞是相親認識的,那年林東海三十,應霞二十八,適婚年齡遇到個適合結婚的對象,加上雙方父母的催促,看了幾場電影,逛了幾次公園,半年便領了證。感情基礎弱一些,林東海也不奢望兩人能愛得死去活來,但應霞的情商,林東海不止一次在內心里詬病,卻從來沒說過,他總覺得,有些話不需要說,說了就沒意思了,一個小眼神、一個微表情,或者咂巴一下嘴,對方就應該懂。事與愿違的是,結婚這么多年,夫妻兩人的默契始終也沒有形成,到了這會兒再來告訴她應該怎么說話,怎么做事,怎么給人留面子,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林東海覺得已然毫無必要。更讓他覺得可笑的是,他的默許反倒縱容了她,讓她變本加厲。林東海都不知應霞哪來的信心,總是擺出一副趾高氣揚的模樣,內心覺得高他一等似的,凡事愛自作主張。她還嫌他換不起車?還不是拜她所賜,日子才過得如此捉襟見肘嘛。應霞自以為很有經濟頭腦,殊不知她的經濟頭腦比夏麗麗差遠了,她聽從了岳父的意見,非要投資店面,林東海不同意,覺得投資店面風險太大,應霞不聽勸,本金加貸款,幾十萬就這么拴牢了一輩子,每月月供三四千。四五年下來,店面所在的新區始終也沒發展起來,很多工程都爛尾了,店面招租更是難上加難,勉強租給個收廢品的,年租金才八千塊,這么下去,勞累一輩子連本錢都回不來。這事兒始終隔在兩人中間,她有什么資格動輒嘲笑他呢?林東海把這些憋在心里,只等看她的大笑話哩!
生活的瑣事就像鑿刀,一刀接一刀,久而久之,將林東海削成了一件冷面雕塑。時至今日,他已經學會將那些微表情通通隱去,眉都不會皺一下,眼睛也不會眨一下,哪怕是對著鏡子,他確定,連自己也看不出自己心里的那些波浪起伏甚至驚濤駭浪。這也算是境界或者生活的真諦了吧,他活成了一個聾子,一個傻子,對應霞的那些話洗耳恭聽,聽完,下桌。岳母說,東海,你再吃點啊!他說,我吃飽了。這一次,他突然隨口補了一句,謝謝媽!說完,他才注意到自己的這句話,而他們,并未覺出異樣。
他回身望著門前高聳的四棟樓說,你們慢慢吃,我出去走走。
每每酒后,那股巨大的孤獨感總會席卷林東海。作為一個定居此地多年的外地人,他始終融入不了任何一個群體,應霞的家庭是最具代表性的。這背后,不單是性格,還有文化,他早已習慣了小家小戶的小日子,他記得小時候,他們家族也很龐大,最終隨著祖父母的去世,分家分產,分崩離析。這難道不是時代的規律嗎?可這一必然規律似乎并未在南方群落、在應霞的家庭上演,每次聚會,形形色色、各式各樣的同村同姓親戚,他僵硬地賠笑,卻很少打招呼,壓根不好意思說這么久了,親戚始終也認不全。他想,要是每個人都沒有背后的東西該多好,沒錯,他心里渴望只屬于自己的那個她,屬于兩個人的愛情。
酒勁兒一上來,他才敢于直面自己的內心,他想夏麗麗了,是的,才一天不見,他想她了。小年,趕巧是周末,可兩天假還是短了,夏麗麗回不了家,此刻,她在干什么呢?他意識到,他喜愛這個女人,不單是容貌和性格,還有那份無法融入群體的孤獨感。他向來對特立獨行的人有所偏愛,而對夏麗麗的那份喜愛里,一定包含了這個。
林東海的心不安分了,總是如此,總覺得生活中缺少了什么,一種很多事來不及做,就被判了死刑的感覺。比如,他過去想過自駕遠行,很遠很遠的那種,沿國境線走上一圈,可結了婚有了孩子后,才發覺自己浪費了單身時光,這會兒再來計劃這個,太不現實了,錢和時間都沒有,應霞也不可能同意。他還幻想過追尋自己的音樂夢想呢,他曾彈得一手好吉他,在學校時跟人組過樂隊,唱方面雖是公鴨嗓,可有些歌路還真挺適合自己,而且他還會原創。可他年輕時沒有那些個選秀節目,到了這把年紀,放著穩定的工作去扯這個,估計得被笑掉大牙了。他總像憋著一股勁兒,好像英雄無用武之地似的,直到遇到夏麗麗。遇見夏麗麗,他又有了另一種的不安分,時常讓內心恐慌。
他朝著紫竹苑的方向優哉游哉地晃蕩,隨手又翻出了微信里收藏的那篇文章:《40歲以后,只有無能的人,才會在這些事上花時間,希望你一條不占》。文章的第一條就寫道“在錯誤的感情上浪費時間”——
人到中年,如果你對婚外的異性動心,甚至投入自己的時間和精力,來讓這段錯誤的感情生根發芽,只會讓自己的人生朝著錯誤的方向越走越遠。
一個真正成熟的人,其實愛情已經在生活中消磨殆盡,也會承擔起自己對于家庭和伴侶的責任,不會違背自己的原則和底線,做出傷害家人的事情。
人若是一味地在錯誤的感情上浪費時間,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也就等同于親手將自己送入地獄,萬劫不復就是最終的歸宿。
他一遍遍警醒自己,但做不到。或許自己就是不成熟吧,就是沒責任感吧。愛情在不該來的時間光顧,讓他這個戀愛腦不忍拒絕,甘愿繳械投降。他不能杜絕在錯誤的感情上浪費時間,對他來說,那雖是錯誤的,更是錯過的呀!
黃昏在紫竹苑降落下來,大橋擋住了落日的余光,毛坯房的一樓已經宛如黑夜。林東海點了一支煙,猛吸上兩口,盯著煙絲紅色的火光發呆。他在那一點黑暗中的火光里看到了夏麗麗的臉,帶著可愛的笑,朝氣蓬勃。一瞬間,他覺得夏麗麗就是那點光亮,此刻,她離他這樣近。他知道,在單位里,他們的閑話傳得沸沸揚揚,他卻從未理會,身正不怕影子斜,他并未對她做過什么。表面上,他把她當妹妹看,一個在這里工作的異鄉年輕人,在單位里,多得到一點前輩的關照,不應該嗎?可連他最鐵的哥們兒都不信他的話。有一回,他約哥們兒吃夜宵,對方胳膊卻挽著一個陌生的女人。林東海一時發愣,接著揶揄道,嫂子怎么變樣了?這是整容了嗎?還是換嫂子了?都沒聽你說過,這不會是——二嫂吧?哥們兒笑說,你也可以這么認為。女人嬌嗔地拍打著哥們兒的肩膀,討厭!飯吃到一半,趕巧有一份文件急著讓夏麗麗送來,哥們兒起哄,林東海就拉夏麗麗坐了下來。夏麗麗有禮有節,多余話不說,只半瓶啤酒下肚,她的臉頰便泛起紅暈,眼角也耷拉下來,看起來愈發楚楚可憐。期間,哥們兒不時給林東海使眼色,總是挑起話頭想開葷段子,都被林東海端起酒杯擋了回去,少說話多喝酒,別用你那中年油膩嚇壞人家小姑娘。待夏麗麗離開后,哥們兒說,看這丫頭面相顯年輕,看起來連二十歲都沒有,你行啊東海,老牛吃嫩草,比我強!你這蔫頭耷腦、不聲不響的,是想一鳴驚人咋的?林東海說你快別瞎說,就是普通同事。哥們兒說,我看不普通,那女的對你有點意思。你哪看出來的?哥們兒抬起食指和中指,沖自己比了個反向的“耶”,眼睛啊,眼睛是騙不了人的。
回想起這些,林東海愈發覺得,夏麗麗難不成也對自己有意思嗎?而自己竟這樣后知后覺?他壓抑著自己的情感,從未主動過。他這人,向來不喜歡開玩笑,加上年齡差,或者叫代溝,總是一板一眼地與她對話,從未刻意保持距離,但表現出的是一個成熟男人自然而然的分寸感。現在,酒勁猛烈,一點點往頭上蔓延,他居然滿腦子都是夏麗麗了。他甚至想,她為什么要讓他幫忙留意房子呢?他大膽猜測,她會不會希望他能送她一個安樂居呢?一個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的地方。林東海頭腦發脹,他覺得自己瘋了,但又控制不住自己那樣去想,倘若真在這紫竹苑里付個首付買下一套小戶型,當作送給她的大禮,她會拒絕嗎?在他岳父家旁邊的小區——這也不是沒可能,燈下黑嘛,他可以借助來看岳父,或者陪應霞回娘家的借口,來與這個年輕女孩私會,只要她愿意,只要她不拒絕。
林東海順著樓梯往上走,試圖走到亮堂點的樓層。二樓上了鎖,三樓也上了鎖,四樓開著門,門里卻堆滿裝修材料,他就一直走到了樓頂。在樓頂,他掏出手機想給夏麗麗發信息,編好了一段又刪掉,又編好了一段,還是刪掉,最后發出了四個字:你在干嗎?他想,干脆等下回去后給她送些吃的,小年嘛!他想見她。手機剛要放回兜里,就響了,他點開看,屏幕上同樣是四個字:在想你呀!
林東海心花怒放,臉和脖子一陣火辣,剛要回復,信息被撤回了,顯示對方在輸入,又過了一會兒,再次收到了她的信息,我剛洗完澡,有事嗎東海哥。
林東海不知該如何緩解這樣的尷尬,他故意發了一條信息:你撤回了什么?又覺不妥,便也撤了回來。他在確定什么嗎?他分明看到了,沒有眼花。還是想重溫那一份關愛帶來溫暖?說不清。他又點了一支煙,想到了要說的話,我看到了一個樓盤,可能挺符合你的要求,等明天到單位跟你細說。
好。
天光徹底褪去,連樓頂也黑了。林東海心慌意亂,不知所措,沖著眼前門框一樣的空當緩步走了進去。他按亮手機上的手電筒,眼前居然是一座大約十平米的閣樓,前方有個一米來寬的鏤空長條空間連通著腳下的六樓,大約是六樓戶型贈送的一部分,貫通的那塊區域是留給業主設計樓梯的。林東海用手機照著,往樓下瞅了瞅。這時,手機突然響了,是夏麗麗的。毛坯房里回聲很大,林東海一緊張,手機就脫手了,他下意識伸手,腳底一滑,人徹底降落,只覺后脖頸被磕了一下,來不及反應,腰和屁股已經著地。他坐在六樓地面上,腰和腿的劇烈疼痛瞬間席卷了全身,他抬頭看著頭頂那個一米來寬的空當,才意識到發生了什么。
他根本站不起來,他預感到右腿斷了,沒錯,一定是斷了。手機還在不遠的地方持續響著。他使出全身力氣往手機的方向爬,待電話再次響起時,他終于按下了免提鍵。
東海哥,我想了想,還是想問一下,你剛才撤回了什么?是不是有什么事?
林東海很是狼狽,覺得丟人,他忍著疼,調整呼吸,說,沒什么,打錯字了。
唔。
先掛了,我這會兒不太方便。
好,東海哥晚安。
嗯,晚安。
掛了電話,林東海幾乎疼出了眼淚。按理說一層樓也不高,許是“陽康”后身體機能還不行,他覺得自己要死了一般,勉強支撐著又給自己點了支煙,用吞云吐霧來緩解疼痛,讓那一點點火光溫暖著自己。
電話又響了,你在哪?還回不回家了?我這車都發動了,找不到你人,跑哪去了?應霞焦躁的喊聲傳來。
快來救我!
你怎么了?你在哪?
我在紫竹苑,呃——西苑,靠路口這棟,我在六樓,應該是一單元還是三單元,我也沒注意,反正在六樓。
你怎么跑那去了?閑得呀?
快別說了,我摔跤了,疼死我了。電話那頭一時無聲,他聽見應霞在嘆氣。
他身處黑暗,被黑暗包圍,又別無他法,唯有等待,等那個瞧不起自己而自己又想在其面前證明自己的女人來救他。等待的過程中,他聽見烏鴉在叫,似乎看見有月光照射進來,奇怪的是明明是陰天,來之前天空沒有月亮。
過了好一會兒,他聽到了自己的名字,林東海,林東海——他們這樣喊,他想到了夏麗麗喊他東海哥的情景。接著,傳來一行人上樓的腳步聲,那個熟悉的聲音說,嫁給他真是倒了八輩子霉,一把年紀,除了作妖,干啥啥不行。他要氣炸了,可除了等待,別無他法,他一點力氣也沒有,他根本站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