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色的骨頭》:“人”“文”同構的化緣之路
在小說《綠色的骨頭》的開篇,主角團一行四人在荒野古寺中邂逅空棺,“集體觀摩一種死亡”,而整部小說正是通過主角團的“化緣之路”,展現傳統文學生產方式的衰亡,這一過程與基層作者的生命軌跡密切相關。老人們為在終將到來的死亡面前保留尊嚴提前準備棺材,相似地,主角團為找回文字及文字工作者的尊嚴踏上旅途,在“文學素食者”身上尋找文學的純凈與人性的光彩。作為純文學與傳統文字工作模式的堅決捍衛者,老向是主角團的核心角色,將文學奉為信仰,其苦行僧般不拘小節、低欲望的生活方式與發起的“化緣之路”都帶有明顯的理想主義色彩。這場“化緣”旅行是傳統文學生產鏈在新媒體與消費社會的沖擊下自我拯救的嘗試,隨著旅程推進,老向最終承認了傳統文學空間與時代脫軌的弊病,接受“面瓜”的建議將文字改編為視頻劇本,向新媒體的傳播力與影響力妥協。“面瓜”和“絲瓜”分別以流量短視頻和攝影作品的形態對老向所代表的文字傳統做出了回應、接續與肯定。但老向選擇跳湖作為文學與生命的謝幕,也暗示文學轉型的困境與傳統形式無法避免的終結。
在文學形式的不同選擇之外,小說主角團則具有共同的準則,即堅守文學的“人本位”底線。無論是固守傳統的老向,還是長在手機上的“面瓜”、視相機為珍寶的“絲瓜”,又或者是游走在新舊之間的“我”,都堅持從基層作者身上汲取養分。張校長將教育視為終身使命,守護村里最后兩個學生;民間奇人老宋無人理解但并不孤獨,在菜畦之間仰望星辰、探尋宇宙奧義;段老板退休返鄉建起莊園,廣納食客、樂享清歡。奉獻、鉆研、慷慨,離群索居或賓客盈門……不同生存狀態背后相同的是他們執著不倦、自我叩問的靈魂本質,他們將自己的人生寫入小說日記,也把自己活成了小說。主角團尋訪這些“文學素食者”的過程也是發現原始文學的過程。作為基層文學的傳統生產者,這些人物與老向一樣存在典型化、理想化的問題,但他們的稿子卻無一不指向現實生活中人性更真實復雜的一面:忘恩負義的學生、自我粉飾的鄉紳、無處不在的人性黑洞……小說希望借此揭示出文學的價值所在——發現人、塑造人、發展人,而文字工作者也要去發現被埋沒的文字,發現人的聲音。這也是主角團反向出行,前往邊遠鄉野“化緣”的原因。
小說致力于展現新與舊、榮與衰、生與死之間的對立與轉化,夜色下被遺忘的古廟與代表現代科技的衛星,公園里大聲背誦《逍遙游》的癌癥患者,老宋葬禮上喜氣洋洋的嗩吶演奏……這些人與物的陸續登場,將文學、人生與社會的發展路徑交融合一,不啻為在敘事中深化思辨性的嘗試。然而,小說把空心鄉村比喻為墳墓,借此襯托鄉村居民的逍遙與城市司機的低素質,把基層作者與鄉村作者簡單畫上等號,贊美主要人物身上濃厚的復古傾向,使小說整體呈現出對城市化現代化的懷疑乃至批判否定態度。而在故事尾聲,“我”加入新媒體公司,“面瓜”不知所蹤,主角團的旅行成為旅游雜志的創刊宣傳,也隱含對文學前景的擔憂。正如作者引用的海子詩句“風/吹遍草原/馬的骨頭/綠了”,引導讀者思考另一個問題:在時代風氣影響下,堅固銳利的文學骨殖也染上了綠色,這場讓文學生產與傳播形式更貼近大眾的媒介革新,是會幫助文學重煥生機,還是導致文學本真的變形與衰退?文學的未來究竟會走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