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起床，起床了——”

同往常一樣，早上5：30，班主任準時推開我們宿舍虛掩的房門，拖著平靜的腔調催我們出操。那天是1985年7月6日，從7日開始，三天高考。

高三一年，我們從沒參加過學校的早鍛煉。我們自主鍛煉。除了星期天，班主任每天早晨5：30準時到男女生宿舍喊學生起床出操。我們爬起來，胡亂洗把臉，有時候也不洗，出校門，去跑步。班主任不跟著，他催我們起床后就到辦公室去了，我們跑不跑，是一起跑還是單個跑，跑多遠，往哪里跑，隨便，他不管。也奇怪，這個班七十多人好像沒誰不跑。也許有，只是我從來沒注意過。冬天我們在黑乎乎中從校門跑出去，二十分鐘、半個小時后再跑回學校，天還是黑乎乎的。在班主任心中，刮風不在停跑的考慮范圍，雨雪天氣看大小，小雨小雪不礙事。我整整跑了一年，下雨下雪一樣跑，下雪天不管下多大的雪，照跑不誤。每天四公里，一年跑好了我打小不離左右的慢性腸炎。以前無論冬夏，早上見風肚子疼，高三一年居然奇跡般地讓跑步跑好了。

那天跑完步，在教室門前照常拉伸時，教英語的趙老師沖我們嚷嚷，今天全給我念英語啊。拉完伸，坐進燥熱又汗味沖天的教室里扯開嗓子把那些都能倒背的內容背了45分鐘，直到吃早飯的下課鈴響。所有人起身，離開座位，出教室，松松垮垮地晃向食堂。每個人到窗口打了飯，就地站在樹陰下解決。饅頭一如既往地發酸，但咸湯改成了肉湯，明顯是為高三學生改善伙食了，雖然肉湯里、菜葉上仍然擁擠著已經沒了生命的小蟲子。所有的人用嘴吹開最靠近嘴邊的那幾只，把肉湯喝下去。我在這所學校讀了六年中學，饅頭永遠發酸，咸湯里永遠漂浮著蟲尸。洪主任曾經對著群情激昂的我們勸道：“小蟲子也是生命，有些蟲子還是優質蛋白。學校沒有條件，同學們要將就。”

剛早飯過，三輛拉我們進城考試的票車喘著粗氣停在學校半截子主席臺前，我一陣興奮。興奮不是因為要去縣城參加高考，興奮是因為又可以坐一回票車，平生第一次坐票車還是五月高考預選結果出來后去縣城體檢。那場預選刷掉一半多的人，我們班原來七十幾個人，預選后只剩下三十出頭。

班主任讓有條件的人拿張涼席晚上睡覺用，我屬于沒條件的人，也從宿舍床上拿了已經用了三年的草墊子。9點，所有的人上車，我們班是3號車，我一心想著坐票車稀里糊涂就要上1號車，被洪主任訓了下來——他認識每個班的每一個人。

學校離縣城30里路，票車是上世紀70年代那種長途客車，跑起來窗玻璃哐啷哐啷直響。我靠窗坐，忍不住拉開窗玻璃，風熱乎乎地撲到臉上。看著公路上步行的人、自行車、毛驢車、平板車、手扶拖拉機、公路邊上的楊樹刷刷閃過，內心幸福無比。還沒坐夠，車就到縣城了。到了縣城才知道洪主任為啥不讓我坐1號車，原來1號、2號車的人是到縣中，3號車是到二中。

二中學生宿舍跟我們鄉下學校一樣，一間大約18平方米的屋子放有六張上下鋪。我沒想到的是我們每人居然能有一張鋪，六張床總共才睡12個人，要知道在我們自己的宿舍，六張床除了最后一張上下鋪放了所有人的雜物外，其余五張床我們睡20個人，每張床的上下鋪各睡兩人。宿舍最多一米寬的中間過道上還塞滿了十幾輛破自行車，我們平時在宿舍都是側著身子走路。現在能夠一張上下鋪只睡兩個人，真是喜出望外，心滿意足。看到這個條件，幾乎每個人都歡呼了一下。

安頓好，班主任過來看了看，放了幾盤蚊香，說大家都休息一下吧，等吃午飯。我們就在宿舍里干坐著，過了會兒，有人開始翻書，有人開始出聲地背書，政治、歷史、地理、語文、英語，亂七八糟的聲音。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聽到伙食委員在外頭喊，吃飯了。于是每個人起身去吃飯。二中的饅頭也是發酸，菜是茄子炒肥肉片，外加一個涼拌黃瓜。雖然發酸的饅頭難以下咽，但還是硬往嘴里塞，好在涼拌黃瓜里的醋酸中和了饅頭里的澀酸。

午飯后午睡，睡到下午2：30，班主任過來帶我們看考場。考場即教室，全平房。我們每個人都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了坐，用手摸摸桌面是不是平整，班主任強調到時候考桌上除了考卷、筆、直尺、圓規、橡皮和擦臉毛巾不能有其他任何東西，如果坑坑洼洼不平要趕緊換桌子。我在的那個考場30個人，全是我們班的同學，剩下的那幾個人不知道被分到了哪里。

晚上沒上晚自習，語文老師也沒來再強調什么，班主任又不準我們上街，我們就在二中的校園里胡亂晃了一會兒。回到宿舍里，每個人在40瓦的昏暗燈光下翻書。晚上9：30，班主任過來，督促我們上床睡覺。盤香點起來，熄了燈，所有的人不說話，但沒有人能睡著，人在床上翻身帶起來的響聲此起彼伏，經久不息。我何時睡著的不知道，反正借來的手表秒針走動的嗒嗒聲在耳邊異常清脆，再加蚊子在臉上、耳邊不斷地哼唧，更難入睡。心里最初是有點急的，但一想到第二天的考試，馬上在心里開始數羊。不知何時，終于睡去。

第二天早上6：00，班主任到宿舍時，所有人都起來了。他掃了一眼，只是淡淡地問了句：昨晚睡得咋樣啊。沒人回答，他好像也不需要回答，轉身出去了。

7：00吃早飯。咸湯、涼拌黃瓜、發酸的饅頭，只是咸湯里沒了伴隨我們數年的蟲子。8：30，我們開始在考場門前排隊，天已經變熱，太陽有點烤臉，有人不停地用毛巾擦汗，有人仍然口中念念有詞地背課文。班主任一個一個地發準考證，每發一個人就嘟囔一句：“考試結束再交給我。”

第一場考語文。8：40進場，8：45監考老師宣讀考場規則，8：55發試卷，9：00開考的哨子一響，監考老師宣布：“開始答卷！”整個考場頓時一片書寫聲。我平生第一次面對頁數如此眾多的語文試卷，不帶作文稿紙試卷有10頁，加上稿紙共有14頁。早在開考前的五分鐘里，我把試卷前后看了個遍，作文題讓我很驚訝，一家化工廠排放毒氣和廢水，讓考生以澄溪中學學生會的名義給《光明日報》寫封信，反映情況，申述理由，呼吁盡快解決。這需要解決嗎？我的學校附近就有一家造紙廠，雖然排的廢氣有點難聞，放的廢水也讓一條河道的河水既發黃又發黑還發臭，可它的澡堂一毛錢就能讓人洗澡。正是造紙廠的出現，讓從前一冬天也沒機會洗澡的我現在可以在冬天一個月洗一次澡。我沒想過這會有什么問題，更沒想過要給報紙寫信呼吁解決什么。這個情況讓我在考試的后半段時間里有些別扭，一個自己要寫信給家報社呼吁解決環境污染，另外一個自己在想真解決了還能洗澡嗎？

兩個小時的考試結束，教語文的趙新仁老師笑呵呵地問剛走出考場的我們感覺咋樣。沒人回答他，一個個黑著臉從他跟前擦身走過。后來的事實也驗證了我們的沮喪，據說全省語文平均也就四五十分。還好，語文滿分120分，我考了82分。

7日下午考地理，開考時間是3點整。我歷來對自己的地理、歷史抱有十足的信心，地理上下兩冊、歷史中外六冊，我幾乎可以倒背，基本做到任何一個概念或問題，都可以說出在教科書的哪一頁上。論死記硬背，我是狠狠地下過功夫的。從鄉下坐票車來縣城的路上，趙德光老師曾對著我說：“你地理考90分沒問題。”進考場前的最后一刻，我把兩冊地理書嘩又濾了一遍，自信地把書隨手丟在考場門外的桌子上。結果考試沒結束，我就知道自己考不到90分了。

8日上午考數學。八道題，除了第五大題第2小題解不等式讓我陷入麻煩外，其余還算順利，整張試卷是我高三一年感覺最順的一場數學考試。高考過后《中國青年報》刊登數學試卷的答案，除這道解不等式的8分小題錯了外，第七大題考查直線對稱的圓的方程，在倒數第二步我還是正確的，結論卻鬼使神差地弄錯了，第七題15分，我估計起碼可以拿一半的分數。事實上不是，這道題我應該一分沒得。8日下午考政治，我提前半個小時就停止答題了，因為有些題目沒背到。后來受到老師批評，告訴我不會也要把題目下的空白處寫滿，我覺得這純粹是自我安慰。高考成績出來時，政治是72分，應該是我答出來的題目都對了。

最后一天考歷史與英語。歷史試卷的難度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填空題尤其難。外語歷來是我的薄弱科目，考試結果再次證明我英語不行，考了剛及格的66分。沒想到有人比我的英語成績更差，大學同宿舍一個南京同學，告訴我他高考英語8分。

9日下午4：30，考試結束的哨聲響起。在監考老師“放下筆、放下筆”的催促聲中，我的高考結束了。再一次坐票車回學校，仍然坐在靠窗的位置，下午5點的太陽熱辣辣地烤臉，窗戶開著，熱風燙人，但我似乎渾然不覺，眼神有些茫然。來時坐車的幸福感蕩然無存。我瞇起眼，望向窗外，飛速倒退的一切讓我突然有些難過，朦朦朧朧地意識到，一些生活，在我還沒有弄明白之前，已經拋下我，倏忽遠去。

回到學校，一陣雞飛狗跳后，校園安靜下來，除了我們幾個天天泡在一起的人沒走，其他人都回了家。彼時學校已經放了暑假，安靜下來的校園，讓我們幾個人說話的聲音顯得特別響亮。在校園池塘東南角的兩棵大楊樹下，我們東南西北地胡扯，一直扯到后半夜，最后就在地上蜷縮著睡了。最初還能聽到蚊子的打擾聲，很快就啥聲音也沒了。臨睡前，每個人最后說自己最后悔的事，毛哥說他最后悔的是高中三年沒談一次戀愛。他很認真地說話，帶著真誠的遺憾。怎么可能會談戀愛呢？但凡男女同學間說句話，都會被視為耍流氓的。我們中的絕大多數人，同學了六年，男女生之間也從沒說過一句話。

今年，距離那場高考已經整整四十年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