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疆文學》2025年第5期|丹飛:你在人間(中篇小說)
丹飛,小說家,詩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上海市作家協會理事。小說見《鄂爾多斯》《邊疆文學》《山花》《作品》《延河》《民族文匯》《芳草》等刊。
夏洛遇見的女孩兒們分為以下幾類,一類想被夏洛寫入詩歌或小說,一類明確拒絕被書寫;一類相信世間存在神秘力量和外星人,可能有一個或多個時空與我們生存的時空相交錯,我們無法感知無法證真也無法證偽;一類堅信地球孕育了并承載著唯一的生命體,從來就沒有什么外星人,人類是唯一的智能生物;一類愛做夢,信奉夢的預見和提醒功能,夢是唯一可能穿鑿其他生命體存在的時空與地球時空之間的壁;一類認定夢是意識的殘余,夢之于睡眠好比闌尾之于身體。一個學法律的怎么就淪落到以筆為旗,靠碼字討生活呢?其實不用想那么多,例子俯拾皆是:大劉學水力發電,干的也是水利發電;馬親王學經管,寫暢銷書,繼而做了兼職教授;曾經的性別文學旗手如今的文化大師和直播達人馮董,學的是臨床醫學。不知道其他寫家怎樣,夏洛這兒,想要借他的筆“進入歷史”的不乏其人,這之中尤以祝術被寫的欲望最大。將祝術心里的故事和愿望驅趕出牙床的怪獸是半瓶茅臺和幾杯鮮釀黃啤。故事講了一半,夏洛已敲定書名,就叫《活著就是奇跡》,高度概括祝術截至目前四十一年人生的一個名兒。
祝術屬豬,透過四十一歲的皮膚,能夠看到她被命運推著走卻仍鋒利的從前。沒人不相信她曾鮮嫩如朝露如第一茬新出的蘆筍,輕折有脆響和芳香烴四溢的青野味,后來發生了什么,傷疤一層一層累積,鎧甲一層一層加固,眼里的光依然清亮,面上卻如蒙上了霜。平坦之中的坎坷,映射的可是她心里遭遇磨折過后結的痂和繭?那一抹清亮暴露了內心的小女孩兒,用忙碌和鬧熱、成熟和不在乎掩蓋深埋的張皇不安。
平心而論,夏洛不是沒有見過人世荒唐的人,他之所以在持續寫作,動力之一就是他看過的人心還夠他寫上幾十年。可祝術身世之離奇還是驚脫了他的下巴。什么樣的離奇呢?小說家和編劇編都編不出的那種離奇。
祝術的記憶里,她在她媽的肚子里就有意識就產生記憶了。她記得她媽是被外星人給劫持到了西格瑪星,西格瑪星人長相和人類關于外星人的想象相去甚遠,他們是某種蛞蝓、章魚與人類的結合體。不,不是縫合怪,不是四不像,是結合體。強大的視神經被肌肉、血管和皮膚包裹,舉起只眼,那是一只全空間無死角的復眼。骨骼視需要可剛可柔,剛勁勝鐵,極限條件下骨頭也能軟化得像章魚一樣,通過小得不可思議的縫隙、孔洞。西格瑪星距地球一萬光年,祝術的母親是怎樣離開地球到達西格瑪星,又是如何回到地球的呢?比光快三百萬倍的交通工具是什么?意念,祝術言之鑿鑿,充當西格瑪星與地球往來交通工具的不是別的,是意念。
你的意念,你媽的意念還是那什么星人的意念?夏洛不解。
什么那什么星,人叫西格瑪星,西格瑪的西,西格瑪的格,西格瑪的瑪。我媽的意念剛夠上光速,我的意念也就是超音速,得是西格瑪星人的意念才能超過光速。
夏洛懷疑祝術是不是得了神經類疾病,如果祝術不是采用了某種修辭手法,而是講她發自內心堅信不疑的“往事”,那她一定是病了,還病得不輕。她是不是動物紀錄片看多了,臆造出章魚人、蛞蝓人來取代這種病癥常見的蜥蜴人,黏液、柔軟代替鱗片盔甲和吐信子,是不是預示著她是在用水相屬性掩飾冒著煙的心火呢?
祝術提供了一個旁證,我好像并沒多愛孩子,也沒多愛父母兄弟,我平常一起混的都是閨蜜,也有男閨蜜。祝術的男閨蜜之一老龐其實比她還小,只是發際線瘋狂后退,奔四的人有著七八十歲的人都不一定能有的發質。當然,另一個不好拿到太陽底下說的原因是他號稱師奶斬,自稱閱人無數,就是沒有人愿意和他結為秦晉之好,以老龐的財力,倒不至于陷入柴米油鹽醬醋茶,淪入日日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庸常卻是必然的,這件事人世間每對夫妻都無法幸免。因此祝術他們才將結婚稱為發昏。一個人過得好好的,得有多想不開才會發昏?
老龐也不是沒有發昏機會。離婚姻無限接近的一次是和一個姓錢的姑娘。和一般姓錢沒錢的人不一樣,錢姑娘剛好很有錢,家世好,爹媽都是當地的頭面人物,錢姑娘自己的基金測序產業也做得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一百來號員工吃香喝辣,趕都趕不走。也是,全員全款購置房產,攜手奔小康,經濟下行的態勢下,人均獲得感幸福感強烈得反常,這樣的企業放眼全球有幾家?錢姑娘自己說她趕上了兩大紅利:一是好的時代好的政策,二是合理利用人性的弱點。老龐沒忍住噓她,你提第一條原來是給第二條鋪路啊!你說說看,我有什么弱點?
沒過太久,老龐人品爆雷,弱點如水里潛伏日久的鱷魚,潮退之后無處藏身。
祝術的閨蜜圈有個特點,不能三人以上碰面,人人好酒不說,人來瘋,人一多就愛斗酒。人均酒量以桶記,一桶半桶三分之一桶,人均酒品以斗量。老龐醉后喜歡傻笑,是那種姨爹笑,看向一眾閨蜜的眼神滿是慈愛寬縱,可以不說話,要說,話量填不滿斗底。
梅花姐開了家創意素菜館,以素治素,在食材、器型和創意上下足功夫,價格雖貴,生意出奇的好。因此如果說城中誰大富大貴但沒有去過梅掌柜的梅餐廳,只能說明此人還不夠富也不夠貴。梅花姐半醉喜歡把“要死”掛嘴邊,要死了,老龐你咋這么可愛呢?豬豬,我要是男的我肯定生撲你我跟你說,要死了,你那樣子欲得不要不要的我跟你說!真醉了梅花姐頭上的帽子也是斷不能摘掉的。祝術趴她耳邊打趣,梅掌柜,你辦事的時候也戴帽子嗎?自然,換來梅花姐一頓粉拳外加一句要死。
如果說梅花姐的醉話夠裝半斗,祝術的酒話就是斗不夠量,得車載。但凡酒醉,祝術就痛說一遍革命家史,她悲催的一生就在閨蜜們的心頭放映一遍,以致每人都能背出她的人生故事,哪兒跌了跤,哪兒冒了頭,哪兒差點兒交出小命,場景感、背景音、講故事的語氣都能學得和祝術八九不離十。
祝術的閨蜜圈酒來酒去,錢姑娘也到了和老龐談婚論嫁的地步。雙方父母也見了,訂婚儀式該花的錢也花到位了。新房不用買,兩人愁的是挑誰的哪處房子做新房。好不容易定了一套房子,和父母匯報后小情侶拌幾句嘴就變卦了,又開始新一輪的篩選。既然怎么選都是錯,那就簡單粗暴,按市價排列好了,這下沒人有話說了,最貴的房子是老龐位于新的市中心步行街上的大House,年輕人逛吃方便,老一輩人也喜歡巍然中央的感覺。房子定了,老龐靠錢開路,找了最知名的紐約設計師給錢姑娘設計婚紗,婚紗兩款,一款白,一款紅。白的頗有些戴安娜當年世紀婚紗的意思,更氣派的是紅款,三十米長,是錢姑娘的芳齡。
劇情照這么發展下去,老龐就做不成千年王老五了。壞事的還是閨蜜圈的一場大酒。酒是祝術召集的,挑了W酒店的總統套房,喝是梅掌柜的動議。閨蜜團都是人精,哪家酒店好門兒清,酒店和人一樣,老輩人信奉新不如舊,如今是舊不如新,越新越好,超五星的尤其好,要不然怎么會有殺熟的說法呢?參與的閨蜜人手幾瓶好酒,據稱不上頭的、燒心的高度白酒,烈火烹油、小刀拉腸子的洋酒,各種年份各種優質產地的紅酒,作為還魂酒之用的啤酒自然也少不了,搬來十箱備用。老龐算是看出來了,姐妹們這是欲生欲死方生方死的喝法啊!好在他是遇強則強型選手,闖過東北西北又蕩平過西南各路酒簍子的主兒,就沒喝趴下過。
梅掌柜好心提醒老龐,既然要喝頓此生最大的,要不要跟錢姑娘報備一下?
老龐正有此意,梅掌柜這么一提醒,他倒端起來了,什么呀,我就和我親姐姐們喝頓酒,至于嗎?在我們家我話事,必須的!
眾人哄然,半是夸獎半是不信。愛信不信,小日子和錢姑娘過,大日子和姐姐們過。姐姐們看不慣錢姑娘的貴嬌二氣,錢姑娘看不上姐姐們的無遮無攔,如此甚好,互不搭界,倒也相安無事。
說話浪費口水,說那么多干什么?趕緊補補水,喝酒喝酒。白的洋的紅的啤的一起上,各取所需。起初祝術黃啤黑啤摻著喝,梅掌柜拿話噎她,老龐嘴是臭了點兒,總拿你是他前女友開涮,你是怕喝了白的高了,讓老龐趁機做實了嗎?
就憑他?祝術撇撇嘴,我怕是給他機會他也辦不到。喝酒喝酒,自滿一壺提溜到手里,你說說你們是有多離不開我?我不喝白的你們就上不來氣氛。
那可不,沒把祝老四喝好我們大家怎么可能喝好啊!梅掌柜嘻嘻哈哈中就抱著祝術半露的肩,各盡杯中酒。怎么盡的呢?高舉高打,張口,高舉酒杯往嗓子眼里倒酒。這是祝術的發明,她小時候家里人多杯少,常這么喝水。閨蜜們這么喝酒有一個好處,可以互用對方的杯子而沒有任何人會有生理不適感。
酒一落入喉嚨,祝術的說話欲同時浮了上來。先是浮到喉管,頂得她難受,她忍不住咳了兩聲,三三兩兩捉對廝殺的閨蜜們并不打住,只是稍稍降下音量,不得不說他們是合格的氛圍組,咬耳朵的咬耳朵,拼酒的拼酒,給祝術足夠面子的同時也不影響和自己捉對的閨蜜的興致,一舉兩得,多好。這就給了祝術肚子里的話被一杯一杯白酒頂上舌根,掰開牙床的機會。
啊呀你們是不知道呀,我的故事才講了不到一半,錫哥就一邊聽一邊抹眼淚,還拿筆記下來,他說早晚有一天要把我的故事給寫出來。他哪里懂怎么寫啊,可他就有這個心勁兒,說是我的身世給了他勇氣。我的故事還沒聽完,他就認下我這個妹子了,什么事找他,他都幫辦。他辦不了的,也會找到能辦的人,拍胸脯告訴別人,祝術是我親妹,你給辦了。你說我這是哪輩子燒了高香,怎么活到四十命就好了呢?
錫哥這么好,又身居高位又會趁錢,你沒問他怎么不叫金哥銀哥,怎么就叫錫哥了呢?老龐酒一高,舌頭就僵,幾句話像是被抽了幾鞭子才吐出口。
不等祝術分辯,梅掌柜搶了話頭,我覺得吧,叫什么是人家的自由。不過呢,民間有個說法,名要叫賤一點兒,好養活,你叫金子、鉆石、翡翠、祖母綠什么的,不是提醒閻王爺盯上你嗎?
眾人哈哈一頓好樂,哪有人叫鉆石的啊?還翡翠祖母綠,真有你的梅掌柜。罰酒罰酒!
罰什么罰,一起喝一起喝!老龐號稱沒醉過,梅掌柜號稱喝不醉,兩人端起半壺“壺搞”,眾人甭管杯子裝的什么色,也都干了作陪。
祝術怎么就那么仰賴錫哥這個外姓哥呢?說來話長,還得從祝術的出生說起。祝術頭上有三個哥哥,大哥祝健康是個藥罐子,家里鎮日飄蕩的中藥味兒全因他而起,頭疼腦熱,傷風感冒,撞邪受驚,一年四季他得病五季;二哥祝幸福壯得像頭野豬,勇猛斗狠,有事沒事喜歡伸手,不是打破了別家孩子的頭,就是被別家孩子打破頭踢斷腿,以至于同學伙伴家長三天兩頭攻打祝家莊,你攻我守,雞飛狗跳;三哥祝平安文文弱弱,簡直沒一點兒男孩樣兒,穿個女裝真能被人認成女生,嗓音還尖尖細細,唱起歌來,高音部分都能蓋過女老師女同學。這就使得他成了男女公敵,男生嘲弄,女生厭惡,里外不是人。生兒子,還連生三個,在哪兒都是惹人討喜羨慕的事兒,可生下這么個色的三個兒子,祝建設和姜國慶夫妻倆喜的時候有,僅限每個兒子呱呱墜地到還不會走路搗蛋的時節,三人一長大,夫妻倆就只有愁的份兒。
生兒子這么不省心,怎么辦?姜國慶馬上想到了對策——生女兒!
拿什么生?生老二,家里的物件被搬走了一半,生老三,剩下的另一半也被搬走了。再生,就只能揭瓦拆墻了。這是物質層面的限制。生命層面,計劃生育政策賦予了計生部門予取予奪的尚方寶劍,只要沒有分娩,肚子里的孩子多大月份,說拿掉就拿掉。為了造出一個女兒,祝建設算是動用了所有資源,消耗了畢生最有智慧的那部分腦細胞。同事是不能求的,求同事等于羊入獅門,自投羅網。親戚好友挨個求,送糧票布票肉票外加香油都沒用,沒人敢因為貪一點兒小便宜就和國策作對。
當然,便宜也不算小,祝建設給出好處有個稀罕物事,簡直可以稱作代幣——飆升到十二塊一斤的苧麻。因為苧麻奇貨可居,舉國已經沒人種莊稼了,所有耕地改種苧麻。祝建設夫婦雖然在廠子里做,老家還有幾十畝耕地,苧麻產量也就格外高,不然他們拿什么認罰?拿什么喂飽五張嘴?苧麻長成,收割成捆,扔進水塘浸泡夠了,抽骨,去外皮,再浸泡,曬干,就算大功告成,只等送去供銷社換回成捆的大團結。大團結因為流通太頻,每張基本像是歷經一生的老漢,佝僂抽巴。可再佝僂都惹人愛,再抽巴都不影響一張大團結就是一張大團結,再舊再破的大團結也好過再新再挺括的拖拉機手。
和錢過不去,還能和苧麻過不去嗎?就有一家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接住了祝建設涎著臉遞過去的好意,整整一百斤苧麻,質量好得沒說的,送去供銷社,過磅的估計都不好意思抹水分,麻皮刮盡,麻肉黃中透著白,白中透著黃,又干得快冒煙了,轉手就是一千二百大元,整整一百二十張大團結呀!都不用真的抱著一百二十張大團結,光是抱著對于唾手可得的大團結的想象,親戚也應下來了幫忙。為了讓姜國慶安生養胎,主屋都給騰出來了,親戚一家睡東西廂房。
誰都想不到事情會有轉捩點,這一日,主家開了村里的拖拉機,故意將個鐵牛開得突突突的山響。除了鐵牛,拖拉機還有個諢名叫作磕頭銃。怎么叫這么一個名兒呢?不得不說智慧在民間,這個命名將擬形和擬聲熔于一爐,磕頭,是說拖拉機行進的狀態像是在持續不斷地磕頭,銃,說的是拖拉機奔走的聲響之大之烈之旁若無人之氣喘吁吁,活像獵人一槍一槍放銃。銃,農村的火器,專門用來打野兔、野雞、麂子、野豬等野味。銃的準頭差了點兒,為了造成一銃出去好歹得挨著獵物的身,每一銃下去,干出去的都是十幾顆鐵砂彈,野雞中一顆斃命,野獸中幾顆落網。
按理,苧麻換成大團結的主家回村,磕頭銃得開得比出門前還要不可一世才對。可返村的主家悄悄進村,把個磕頭銃開成了啞火銃,躡手躡腳就著了家,摔摔打打。兄弟媳婦腦子缺幾根筋,臊眉耷眼問大叔子一百二十張大團結壓不壓手,氣得主家多吃多占白占便宜的一頓好罵。
兄弟媳婦聽不明白話里話,嚶嚶抹淚去了。姜國慶不傻,聽出了主家話里不對味,一問,才知舉國皆麻,供大于求,苧麻收購價跳水,跌到了八毛錢一斤,過磅的還不愿收。好說歹說,搭進去一包糖,才換回六張大團結。不應該是八張嗎,怎么是六張?姜國慶不解。
我要八張大團結,過磅的就不收,我是要等到它跌成八分錢一斤才拋嗎?主家沒好氣,有的人啊,總把人當傻子,就以為他們老子天下第一聰明。
事情發展到這個態勢,話又說到這個份上,姜國慶不好住主屋了,她提出住廂房去。廂房?六十塊錢想住廂房?主家哼哼哈哈笑岔了氣。拿錢不好不辦事,問題是拿什么錢辦什么事,一百二十張大團結住主屋,欄里圈著的、地里種著的,好吃好喝供著;至于六張大團結嘛,哈哈哈,還好意思住在墻里瓦下?一伸手給支到了山里,三兩下搭了個茅草棚,就算是姜國慶的產房。
姜國慶哪有臉嫌棄?哪怕是天上下日頭,棚里如蒸籠,溽熱撓心肝;哪怕是天上下大雨,棚里享瓢潑,地上流成河。祝建設偷摸來探“家”,尋到山里,見這光景,來不及哭鼻子,只要下手頭功夫,深挖坑,做好排水,床板高架;頂上加厚再加厚,還覆蓋了油氈;棚子壓倒了正好重新搭,選用手臂粗的松樹搭架子,還用透明的塑料布做了一扇小窗,方便姜國慶抬頭就可以看山景,不至于悶得發慌。這么一侍弄,算是豪華山居了。日頭再來,熱是熱,姜國慶心境不一樣了,事事處處,每一根樹干枝條都凝結了祝建設的關心和勞動,每一根茅草都帶有祝建設的愛意和體味;雨再來,更是驚喜,只聽大珠小珠落玉盤雨打芭蕉點點聲,順小窗看去,水自流去,形成好看的瀑布,一點潑濺不進來。床下的坑里倒是有水,水入水出,潺潺汩汩,山中待產不覺苦,反倒有了一些古人幽居自持的樂趣了。
新棚子帶來的快樂并沒持續太久,空虛寂寞很快找上門來。夜里偶有黃鼠狼扒門,姜國慶從最初的害怕到學狗叫學狼叫,才嚇退扒門客。空虛燒心,寂寞蝕骨,姜國慶接近崩潰的邊緣,風濕,類風濕,糖尿病,高血壓,子癇,妊娠病打著組合拳,拯救了呼嘯而來的精神疾病。人類就是這么奇怪,靈魂將病,卻能夠被肉身的痛苦卸去力道,給人的觀感就像是身體代替靈魂生病了。姜國慶這一病伴隨終身,因為“逃生”,當年那個身輕體健的三孩母親成了病秧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紡織廠的工作也丟了。好在祝建設陪著姜國慶悲傷不足月,全國的紡織廠迎來倒閉潮,姜國慶她們廠掙扎了兩個月,還是毫無懸念地關張了。每個工人分到的秋褲穿幾輩子都穿不完,廠長跑路之前動員去擺攤,去設點,去賣,可在戶均一個半紡織工人的地界,秋褲能賣給誰?這是后話。
多年以后,祝建設感慨,當年早知懷的是女孩,就不該讓娘倆那么遭罪,小半年日曬雨淋,夜深憑窗看去,山頭綠油油的光點飄來蕩去,分不清哪些是野獸的眼睛,哪些是鬼火,這過的哪是人過的日子!也是活該這胎孩子該生,不敢去醫院做產檢,只敢偷摸塞一張拖拉機手給隊醫。隊醫拖著一條大辮子,辮子又濃又黑,像是整個大隊的黑色素都被吸附進她的辮子里了。辮子還長,一路向下蜿蜒,漫過腰眼,翻過隆起的丘山,越過大腿,溢出小腿。如果坐著,得把辮子團兩團擱在膝蓋上,站著才知道辮子將將拖到腳面上。姜國慶她們紡織廠除了做衣服還做假發,假發中的一個門類是真發,她見到隊醫的好辮子犯了職業病,大夫,你的辮子可以換好幾張大團結呢!這句話本是奉承,卻踩到了大夫痛腳。在整個大隊二十幾個小隊隊員傳說的她的故事里,長辮子是重要議題,說話不好聽的,說長辮子是她和嗅她的人共同的性癖;說話中聽的,說她之所以留著長辮子不剪,是在等一個人,一個至情至性的人,一個她以為值得等卻不一定真值得等的人。這話中聽是中聽,卻不像人話。
不得不佩服偉大的造物主,確切地說,偉大的造字大師,嗅,多形象的詞兒,那些實際存在的、莫須有的男人,個頂個都想嗅隊醫。隊醫想當然,既然在大隊的地盤上待產,別說深山不深山的,事關她的真真假假的艷史怕不也聽滿幾個來回了,聽訛傳訛的耳朵嘴巴真應該割掉。有這層心理活動,那張浸滿汗漬的拖拉機手接得就有些不情不愿。雖不情愿,總還是接了,憑手藝掙錢,虧理不虧心。交接完成的代價是告知姜國慶孩子性別。大夫,你告訴我,我肚子里懷的是不是做花的?
這還是人類嗎?隊醫詫異地盯牢姜國慶的嘴巴,視覺焦點在她幽深的喉嚨,那架勢像是想透過她的喉嚨看穿她的心。怎么回事?我沒聽錯吧,還有人逃到天涯海角做野人,就為了生個女孩兒?她確認了幾遍姜國慶的眼神不像是策略性的正話反說,才又認真摸了一圈肚子,找到胎兒屁股位,胎兒調皮,往外坐了坐,還蹬了一腳。呀,小腳真有勁,屁股尖尖的,沒跑的,是讀書的。
姜國慶眼里的火光肉眼可見地熄滅了。我他媽這么板命,懷的又是個讀書的!狗日的我就沒有生做花的命!邊說,拳頭還真真假假地往肚子上招呼。
嚇得隊醫抱住她手臂就不撒手,姐,姐,你是我親姐,你別害我,經我手出了人命我是要判刑的,你真要捶肚子,估摸著等我走回隊部你再捶,就當我是你親妹你是我親姐,行嗎?
話說到這個份上,姜國慶笑也不是,氣也不是,反倒放棄了,干嘛糟踐自己惹人笑話?你的死活在別人眼里只有到底牽不牽連到她,牽連到了,對不起,你晚點兒死;牽連不到?那你死吧!我他媽偏生!就算是兩三個讀書的我他媽也要生!
世上的誓言如果都信守,還存在背叛誓言一說嗎?姜國慶的誓言是好的,遵守起來可就太難了。她對肚子里的妖孽生出了分別心和埋怨心,你個孽種,都是因為你,碾碎了我和你爸生女兒的心!心里一不珍惜,落到行動上變本加厲,原來以為懷的是女兒,生冷不沾,而今知道懷的是兒子,生冷不忌,也敢冒雨采蘑菇了,也敢冒雨散步一抒詩興了。這種時刻她好像全然忘記肚子里還懷著一個,之所以失望還懷著,不過是破罐子破摔心態,反正月份大了,都折騰成這樣子了,那就生下來好了。不過我說的是生,不是好好生哦。自洽的人總是自我滿意的,她像是不是三個兒子和又一個即將出世的生命的母親,而是青春年少的姑娘,反正山野發瘋,赤足奔跑,追兔走麂,這么一鬧,估計再到夜里,鬼火和野獸都要忌憚草棚三分了。為何?于情于理,獸做獸,鬼做鬼,人做人,可草棚里住著的這個雌性,是一個不合情理的可怕的靈魂。
主家畢竟賺到了六張大團結,因此姜國慶廠子里的人狗鼻子似的嗅到大山里,主家還是不顧一切拖住廠子里的計生工作人員,以被狗子追咬的玩命勁兒跑到茅草棚通風報信,姜國慶跑路了有兩個好處,往大里說,肚子里的小人兒畢竟快成一條人命,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往小里說,容留他人“逃生”大小也是個事兒,說小也小,說大也可以天大,誰愿意只不過沾了六張大團結的好處就惹一身騷呢?
姜國慶廠子里的人比狐貍精她媽都精,主家那么大陣仗是去干什么他們能看不破?玩一招聲東擊西,唬住主家媳婦和兄弟媳婦,聞著姜國慶的味兒就來了。躲著生孩子心能落進肚子里嗎?姜國慶著急忙慌,山南山北是人,山東也是人,她以為來了三隊人馬堵她,逆著主家趕來的方向瘋跑,一個沒收住腳,滾進一條山溝。本意是報信的成了催命的,專程趕來壞事兒的反倒成了成事兒的了。胎兒滑掉了沒問題,姜國慶不能有事,兩人就想著把姜國慶從溝里撈上來就扭送醫院治傷。心底下打的算盤是,若果姜國慶肚子里沒流干凈,還可以上醫生,上器械,計劃生育的國策總歸是不能破。
肚子里的小東西沒如他們的意,姜國慶剛撈上來就開始喊痛,痛痛痛,你們幫我看看羊水是不是破了?兩個追逃的一個做爹不久,一個女朋友都沒影,哪里敢看姜國慶的下身,都只當是她心思活泛,一招迷惑敵人就溜之大吉,一個按手,一個按腳,主觀上使壞,客觀上倒幫了姜國慶大忙,她一使勁,胎兒和著胎盤流了出來。追逃的不知所措,主家見慣了生育場面,麻利地從血污中撈起胎兒,操起隨身攜帶的鐮刀,割斷臍帶,布衣成帶捆扎好,就算完成了接生。提起小腳就是兩巴掌,一巴掌為了救命,新生兒不哭沒法活;一巴掌為了小人兒給他帶來的驚嚇。救人一命興許可以調低容留“逃生”孕婦的罪責呢?這個念頭當時如果撞進主家腦袋里,他一準還會罩著祝術的屁股來第三巴掌。是的,生的這個娃就是日后的閨蜜團扛把子,酒簍子祝術。其實主家第一巴掌已經把祝術打哭了,她不是怕疼,而是委屈,她如果會說話,喊出來的會是我是活人,不用你打。剛遞到姜國慶懷里,小人兒就死命啜飲乳汁,過分用力的小嘴吸得姜國慶又癢又疼。
生都生了,怎么辦?認罰吧!可能罰這家子什么呢?總不能真的揭瓦拆墻讓這家人成野人吧?因為姜國慶這事兒計生辦主任辦事不力,官帽給擼掉了。這頂帽子扣到誰的頭上好?廠領導按一個拒一個,最后沒得選,被工人們背后嚼舌根說是斷子絕孫的活兒就落到了追逃的兩人中沒女朋友的那個青工頭上。女朋友的毛都沒見著,怕什么絕戶?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燒到了姜國慶頭上,祝家因禍得福,沒罰的怎么辦?賒著欠著!人都是感情動物,新主任參與了追逃全程,心里頭第一次對按頭計生這事兒犯起嘀咕,罰姜國慶家于心不忍不說,還多了同情之慨。更深一層,他怕連累著祝建設,祝建設如果再下了崗,一家六口子可咋過?祝建設他們煉鋼廠雖說效益每況愈下,可有個仨瓜倆棗總好過半拉瓜一個棗都沒有。
秦三水的鐵石心腸之所以頓然柔情似水,絕不是一句追逃過程中被觸動了能分說得了的。他是做了回菩薩。做菩薩的感覺讓他油然而生一股尊嚴感。是的,是尊嚴感不是自豪感。他第一回有了做人的真切感受,這種感受強烈到蓋過了他磨洋工、拒絕相親、看不到人生盡頭的過往人生所有真切的、虛妄的滿足。秦三水心理轉變的觸發機制是姜國慶的一跪。
主家經過這一出鬧劇,吃了悶虧的灰暗心境徒然轉晴,硬塞了一張大團結到祝術的襁褓里壓歲。又不是逢年過節壓什么歲?老輩人習慣,生下來就是一歲,年節有生日大嗎?壓生日的歲有什么不行?本來鉆進錢眼的主家散了財不說,還搞出了眼淚婆娑,也是令人唏噓。
送佛送到西,秦三水他們倆說是一路陪伴,其實是一路押送,計生失敗也要囫圇帶回廠子里不是?姜國慶下崗是下崗,計生指標可是分配在廠里。祝術講起這些,閨蜜團有初次聽聞的,也有聽得耳朵起繭的,死生面前,無人敢造次,毫不例外,該動情還是動情,初聞的抹眼淚,復聽的,淚腺淺的按住淚花,淚腺深的也表情肅穆。祝術笑著說,這是好事,你們哭什么?她是不哭,她只是眼眶適度排水,一串串的水珠往外翻滾。
事后證明,也得虧是秦三水跟在姜國慶屁股后面。
綠皮火車嘟嘟嘟,燒煤的蒸汽機頭發出牛犁天的呼哧帶喘勁兒,一方面是過分受了力,出多了汗,真累;一方面是討好主子,賣力干活了,干的還是人命關天的重活;一方面是表決心,別看累,歇半顆煙工夫就又行了。站臺上是人的海洋,不是一朵浪花挨著一朵浪花,而是一朵浪花穿越一朵浪花,一朵浪花覆蓋一朵浪花,這些人就算只是吞進一小部分進肚子里,就算是鐵打的筋骨,吃的是滾燙的煤,能不累嗎?姜國慶一行都有誰呢?秦三水和他同事,姜國慶和襁褓里熟睡的祝術,聞聲拎著三兒子祝平安趕來救駕不及,陪老婆孩子回城的祝建設。
他當時真的是聽到了初生嬰兒墜地的哇哇聲,確定無疑是剛出生,不是出生了幾天的嬰兒。可方圓十里并無人家添丁。一掐算,時間和姜國慶跌進溝里被拉上來產下祝術剛好對上,也就是說,他聽到的是祝術的哭聲。再說,姜國慶才懷胎七月就產下了祝術,不足月的孩子氣息更微弱。這就奇了怪了,再父女連心,祝術的哭聲能傳到兩百多公里開外?祝建設的聞聲是生理上的還是心理上的聞聲?科學家也無法解釋。祝建設把祝術當寶沒用,在山上祝術還把他的懷抱當寶,一趕車,小人兒不干了,哭天喊地,嗓子都哭啞了,就是不讓祝建設抱,體弱力虛的姜國慶一接過去,小人兒掛著眼淚鼻涕也會咧開沒牙的嘴傻樂,是那種劫后余生計謀得逞式的笑。她忙不迭叼住奶頭,手把姜國慶另一只乳房。山上苦寒,吃用也完全沒有孕婦應該有的樣子,姜國慶身子壞掉了,能有多少奶水呢?祝術其實也啜不出什么乳汁,可就是要啜,啜是她睡眠的短暫前奏,不啜就沒法成眠,啜不幾口就能呼呼大睡——真的打出小小的氣息均勻的鼾,有時候還會長嘆一口氣,也不知道夢中的小人兒有什么灰心的事兒可嘆的。
現在,人聲像是煮開鍋的大鍋大灶,負距離接觸擠迫出的汗臭、體臭,給這鍋水猛添了幾把柴火,祝術叼著乳頭睡著了,隨著小鼾陣陣,小嘴小手也松開了。姜國慶將她好生包裹在襁褓里,一只手托著,像旋渦托起一片落葉。正是春運高峰,列車員怕站臺上瘋狂的旅客一窩蜂擠上車廂,列車嚴重超員不說,還可能造成踩踏事故,就自作主張緊縮車門。車門大閉旅客怎么上下車?他們連暗示帶明示可以從車窗上下。車窗一開,想下車下不去的大呼小叫,想上車上不去的哭爹罵娘。都到家門口了,下車的愿望就懈了下來,上車的可不一樣,目的地遙不可及,趕不上這一趟,就有可能趕不上后面所有趟,人人都抱持著向死而生的決絕。是以一個乘客通過滑落的方式下車,立馬會從窗口往里補上三個五個填空,填著填著,再上車的人被周圍的人夾住,懸在半空,無法腳踏實地了。開車的前一刻,姜國慶被拽上了最后一節車廂。她心里一緊,手中一空,定睛看去,手里哪里還有襁褓,只見襁褓落入鐵道,祝術竟然還在呼呼大睡。姜國慶想下跪磕頭,求救苦救難的菩薩救她閨女,可哪里跪得下去,她只有哭這最后一招了。
一個藍布中山裝的人影一閃,半個身子已在車外,抓住我的腳!是秦三水。眾人得令,死命抱住他雙腳。此時汽笛扯到最高音,一聲怒吼,列車發動,他猛然探身,指尖勾住了襁褓上的帶子,用力一帶,襁褓開了,也是祝術命不該絕,他不知怎么手一抖就連襁褓帶腳丫薅住了祝術。驚呼聲喝彩聲鼓掌聲中,祝術在秦三水手中介于斷線風箏和被風吹偏航向的蝴蝶一樣小手亂舞,這下不醒不可能了,她用盡力氣鬼哭狼嚎,不知道哭的是被一通意外驚醒了好夢,還是因為襁褓散開,露出她凍得粉嫩的胴體萌生的本能的羞怯。
光著身子的祝術遞到姜國慶懷里時,母女比賽篩糠。秦三水因為突發神力,也有些虛脫,身體也止不住打擺。姜國慶哭著求大爺大伯她嬸子,無論如何給讓開一個空當,她必須代女兒給救命恩人活神仙磕頭作揖。
說來也怪,剛才還針插不進的車廂往前后讓了讓,竟然讓出一米寬的空間。雖還逼仄,可已經富余得有些奢侈了,磕一個頭太綽綽有余了。姜國慶抱著祝術,咚咚咚,跪下就磕,被秦三水扶起后,祝術交到了秦三水手里,她爸,這孩子和你有緣,你也抱抱孩子。羊羔跪乳,祝術像是明白抱著她的人剛剛救了她一命,咧嘴一樂,噗嗤,熱水噴濺,尿了秦三水一身。尿了舒坦,祝術卻不樂意了,好像是知道尿救命恩人身上頗為不妥,又惱又羞,再次大哭,銜著姜國慶的乳頭沉沉睡去,夢里還不時抽噎。
好事的都夸,這小妮子知恩,長大可得把這位大兄弟當親爹孝敬。
秦三水聽著美,這美一直滋潤了秦三水的人生。他后來經人介紹結過婚,愛人還沒懷上孩子,就得了出血熱沒了。自此他就單過,再有人介紹,他全拒絕,自嘲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心下想的卻是他不是沒后,他有閨女,人前人后都喊他爸,見一次面不容易,但凡見面都要跪他一回,他還圖個啥,還有啥不滿足的?逢著有人拿祝術尋開心,說她還欠秦三水罰款沒交,利滾利不得買下幾棟好房子啊?秦三水就拿話堵人嘴,國策都糾正了,你翻什么老黃歷?閑得腰子疼吧,跟孩子扯什么閑篇?國家都不找娃要,怎么就是娃欠我的?
話說一行人終于落地,出站檢票才驚覺,人少了一個,哪里有祝平安的影子!丟人是大事,好在下一站是終點,四個大人兵分兩路,一路留在原地,把個站里站外搜了個遍;一路鐵路開綠燈,趕最近的車次跑去下一站,終點站工作人員陪著祝建設和秦三水一趟一趟掃車,哪里有人影子。就在祝建設心灰意冷決定放棄的當兒,秦三水一聲驚呼。干嘛啊?吵著人睡覺了!車座底下慢騰騰鉆出一個小孩兒,不是祝平安又是誰?
一天之內女兒命懸一線,三兒子失而復得,全都是拜秦三水所賜,這下不信秦三水是菩薩也不行了。祝建設膝蓋一軟就往地下跪,秦三水趕忙伸手托住祝建設雙臂往上拉,使不得使不得,男人膝下有黃金!
使過勁的哪里托得住沒使過勁的,祝建設狠狠磕了三個頭才作罷。跪都跪了,話再說過頭一點兒就是順理成章的事兒了。別說磕頭了,就是要我搭上這條賤命也是該的!
相比祝術長大后道聽途說秦三水的救人英姿,祝平安可是親眼目睹秦三水救妹妹,還找到了自己,按說他應該深懷感激。可他更看到了眾目睽睽之下,父母先后向秦三水下跪磕頭。恩不抵恨,父母的兩跪六個響頭螺絲起子一樣旋進祝平安心里,扎出血窟窿。祝平安懷著這樣的恨,在祝術兩歲生日時不病而夭。祝建設請了道士請和尚,做了全套的超度儀軌。會立水碗通鬼神的大仙說,祝平安是用一命換祝術一命,自此祝術福大命大,祝建設夫婦后福無窮。夜深時姜國慶和祝建設說起,不禁感慨還不如當初不去找祝平安,他如果到了別人家,興許不會早夭,念個好學,娶個好媳婦,過自己的好日子也是可能的。想頭是想頭,兩人也明白這就是三兒子的命,命由天定,改不了的。
故事講到這里,老龐已經坐著打呼了,呼了幾嗓子,借勢歪在太妃椅上。梅掌柜拽起老龐,一瓶黑啤塞了過去,喝!放過酒也不能放過祝術的故事啊!那都是她和她家人的血淚,多聽有益身心!
老龐接過酒瓶咕嘟下肚,屁兜里的手機冰涼,屏幕沒反應,按鍵提示充電。你們誰帶充電寶充電器了啊?
我帶了!祝術舉手。
趕緊給我充一下,手機自動關機了,我怕錢姑娘一會兒聯系不上我著急。
我是帶了充電寶,可被她們幾個輪著插,很快就沒電了。
你說了還不如沒說呢!老龐訕訕。
梅掌柜打圓場,老龐,我跟你說,你還真不能跟祝術叫板我跟你說,我們的手機都自動關機了,就她的手機還有一格電。你不是怕你的錢姑娘擔心嗎,趕緊用祝術的手機聯系一下錢姑娘,別大姑娘一生氣把你給蹬了!
誰蹬誰還不一定呢!老龐話是這么說,卻沒底氣,很明顯,這段感情,錢姑娘當真了,老龐也動了心。他討去祝術的手機,剛按完三個數字,屏幕一閃,自動關機。此時其實是有補救措施的,比如電話給前臺送幾個充電器來,再不濟,叫個外賣送充電寶充電器。可酒精催人傻,酒精也催人倔,沒人想到這一層。當然也可能輕易就能想到,可誰都不愿意這么干。閨蜜們想的是好不容易有一個機會關幾個小時機,讓全世界聯系不上干著急,這種好事兒去哪里找?老龐的心思還多了兩層,不能被閨蜜們看扁了,也借此機會考驗一下錢姑娘對他的心意究竟有幾分真幾分假,有幾分堅定幾分搖擺。
超五星新酒店的床是真大,一張床完全睡得下所有閨蜜。老龐開始還拘著,所有手機都沒電之后他心一橫放開了,也跳到床上,蹦兩蹦把身輕的閨蜜震得屁股離床三寸,這才滿意地偎進閨蜜們中間。
祝平安的早逝讓這個家徹底信命,見佛就拜,進道觀也拜,在哪個城市路過教堂也進去拜。祝建設和姜國慶相信伸手不打笑臉人,不管神佛,被人虔誠跪拜總是不會拒絕的。拜的姿勢、手勢、方式合不合規重要嗎?心意才是重要的。一家五口,四口人心意相通,就有一人非得例外。誰也想不到,全家身體最好的祝幸福會成為這個家庭的劫數。
祝幸福有一宗好,叫不學好——一身毛病,坑蒙拐騙偷,吃喝嫖賭抽,不說他是五毒俱全也差不多了。三天兩頭不惹是非,全身骨頭發癢。小時候喜歡捉弄女生,羞辱男生,還專挑高年級的男生揍,打完了逼人尿褲子,尿完褲子喊祝幸福爸爸。糟心兒子誒,雞雞沒在家還是串門兒去了?咋又尿褲子了兒子誒?這種缺德玩意兒貓嫌狗不愛的。他也不是沒挨過祝建設的揍,可越揍越皮實,越揍越翻天,揍著揍著,才上到四年級,祝建設就發現已經揍不動了,棍子過去,祝幸福能夠徒手接住,祝建設拔都拔不出來;一巴掌過去,他輕易能躲開,如果不閃躲,豎起手臂輕輕格擋,齜牙咧嘴的是祝建設。打都打不動了,還能怎么教育?祝建設在糊涂前很清白,姜國慶的病一小半是在草棚里待產時落下的,一多半是祝幸福給氣的。
再長大一點兒,祝幸福開始把人揍成輕微傷。輕微傷,傷殘鑒定上看著輕描淡寫的詞兒,實際上傷害巨大。試想,頭皮擦傷面積五平方厘米以上,面部軟組織挫傷,面部劃傷四厘米以上,眼眶內壁骨折,眼部挫傷,上頜骨額突骨折,眼球損傷影響視力,頸部劃傷長度五厘米以上,肋骨骨折,肋軟骨骨折,陰囊、睪丸或者陰莖挫傷,外傷性先兆流產,尾椎脫位,這些傷害中哪一項不是傷痛入髓后患無窮?上到初三,更麻煩的事兒來了,祝幸福跑去高中闖名聲,因為個頭高,體貌佳,打架生猛,竟然贏得了高三女生的好感,一來二去兩人有了實質性行為,哪個小旅館能開鐘點房他門兒清。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女方很快懷上了,吃飯吐飯,喝水吐水,仗著不顯懷,還硬著頭皮跑去上課。只是課堂上時不時捂嘴欲吐,非跑廁所不可的做派,所有師生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兒。女方被叫了家長,家長是狠角色,倒打一耙,怪學校管教無方,敢叫他女兒沒書讀,他就敢刨校長家的祖墳。校長和老師們不怕刨祖墳,怕的是危及自身和家人,也就打個哈哈,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女生家長跟蹤幾日,得知惡徒是祝幸福,倒吸一口涼氣,打,打不過,說理,說不通,能怎么辦?
等到足月了,女生才停課,一生,生下來個女兒。祝幸福和女生不到法定婚齡,婚是結不成了。女生玩興正濃,沒有做母親的心理準備,扔下孩子就去備考,一考還考上了目標學校。祝幸福把孩子丟給姜國慶,就抓緊時間和女生約會,享受她上大學前最后的甜蜜時光。和祝幸福同上初三的祝術十七歲了,姜國慶那身板,帶孩子有心無力,不消說,帶孩子的擔子落到了祝術肩上。一路高中大學的路子是走不通了,只好考本地中專,學一門手藝,趕緊掙錢才是正事。中專學業不緊,邊上學還可以邊幫著帶侄女兒。祝幸福愛不愛女兒呢?應該是愛的吧?至少女生懷孕和生下女兒那一段,他的打架史破壞史出現了難得的空白。
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男生敢找祝術談戀愛。都在傳祝術未婚先孕,沒上中專就育有一女,這樣奔放的女生,正經男生誰敢追?奔放這個事兒又禁忌又誘人,男生們對奔放的祝術的態度便成了公開說三道四,背后暗流涌動。各懷鬼胎的人不少,真正行動的有幾個妄想在正式遇見一生摯愛之前拿祝術練練手的混小子。祝術也是有招,誰發招她都接,祝術她們宿舍的姐妹跟著受惠,一時平白多了打水僧、打飯僧、掃地僧、占座僧、作業僧。站到陽光底下追求的不多,有三個,祝術一不做二不休,不是都傳我有女兒嗎?那就上我家見父母見孩子。姜國慶臥病在床,陽壽說盡就盡了;祝建設徘徊在糊涂和清醒的邊緣,隨時都可能犯糊涂,智商退到不如兩歲小孩,還是不大聰明的那種。如果這么一個家境都不懼,那就再祭出大招,讓“女兒”出面鎮鎮場子,到時誰還信祝園園是我女兒,那就真是臥龍鳳雛了,不氣絕當場都對不起他的智商。
結果臥龍見到裝傻的祝建設的就找個借口尿遁了,鳳雛隔窗望見臥床咳嗽的姜國慶,因為惜命,也化作屁滾尿流了。唯有一根筋雷打不動,因為長相俊美,是的,俊美,不是俊朗,想想吧,《小花》時期的唐國強和《圍城》時期的陳道明,加成《末代皇帝》時期的尊龍和《圣誕快樂,勞倫斯先生》時期的坂本龍一,差不多就是陽殊笙的樣貌氣質了,一點兒青澀,一點兒孤高,一點兒書卷氣,一點兒固執。祝建設見了也不裝傻了,端茶倒水的利索得很;姜國慶下床下了碗面,多臥了幾個雞蛋,陽殊笙也不嫌棄,端起碗就吃,吃了一個雞蛋,扒拉一下,底下還臥著一個雞蛋;祝園園和爺爺奶奶一樣愛美,徑自拉著陽殊笙去考察“媽媽”的閨房。祝術的房間是在父母的房間里隔出一小間,明里說是為了便于照顧父母,其實就是家里沒有她的房子。大哥固然要留一間,一個月總會回家住幾天陪父母。二哥霸道慣了,占了最寬敞的一間,一年擱不了幾回家,房間也得原樣空著待主子歸。兩個哥,祝術敬重一個嫌惡一個,誰的房間她都不可能去住。祝園園撮合心切,有關祝術的出生和自己的身世一股腦倒給陽殊笙聽,也不管他會不會消化不良。小家伙為了佐證自己所言非虛,還摸出自己的出生證,母親一欄確實另有其人。這下,小伙子最后一點心魔也趕走了,頓時陽光普照,敞敞亮亮追求起祝術來。
人是愛慕虛榮的動物,哪怕是自己并沒有動情,不喜歡也不厭惡,看見兩人走一塊兒的,羨慕的眼神都快流成哈喇子,身邊人也都夸,心里的天平立馬傾斜,那股子虛榮心會被錯判為好感和動情,喜歡和愛。祝術就這么接受了陽殊笙。兩人甜糖蜜醋地處了三年,畢業就住到了一起,同居幾年,祝術懷了身孕,順勢做了結婚登記,就算是結婚了,婚禮沒有辦一個不說,男方父母親戚都沒見一下。祝園園會說話就喊祝術媽媽,長大了都改不了口。陽飏飏的出生對她構成直接威脅:她是祝術的親二哥的女兒,可陽飏飏是祝術身上掉下來的肉,她的親閨女;她聰明,可陽飏飏是天才型的聰明,不像她是后天瘋狂努力的聰明,兩種聰明有著本質的不同,后天的聰明是稍不努力就一瀉千里成笨伯;她多才多藝,可樣樣只能做到八十分,人家陽飏飏可是輕松就能做到滿分,哪兒哪兒都被人當作樣板,你看陽飏飏怎么跳的,你看陽飏飏怎么在手法上注入情感的,氣死人;她漂亮,可陽飏飏比她漂亮一百倍一千倍,膚色、腰身、眉眼、臉蛋基因都隨了她爸陽殊笙,祝園園恨自己當初瞎了眼,怎么非得把陽殊笙和祝術撮合到一起。她當時要拆散他倆有的是辦法,好話不好說,壞話還不會說嗎?祝園園用他那精瘦的老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自我安慰:自己屙的屎,再臭也要吃下去。她不是沒動過壞心,想給陽飏飏制造點兒意外什么的。惡念之所以掐死在襁褓之中,不是她品性有多良善,而是她經過計算,作惡的風險太大了,大到一不小心就會被反噬的地步,這才披著一張純良的皮,繼續扮演祝術的乖女兒。
祝術怎么做的,祝園園看在眼里,她如果不是菩薩轉世誰是?祝幸福闖了禍,祝術是她最后的唯一的避風港,要么要錢,要么要她動用社會關系給平事,要么是從醫院、交警支隊、派出所打來的救人撈人電話。有一陣,只要是祝幸福的電話或者是陌生號碼打來,祝術的身體會情不自禁戰栗,掐大腿沒用,抱緊身體沒用,電話接起來開始聽話筒那邊陳述,這頭想著應對之策時,戰栗的毛病頓時沒了。祝術拼了老命撈錢,就是怕哪天錢不夠,撈不著祝幸福或是不能將他的賤命從死亡線上拉回來。祝術對祝園園那更是沒說了,畢竟是十七歲開始帶著長大,情分在那兒了,在她心里,祝園園仿佛就是她的長女了。最時興的玩具文具,最好的游樂園和旅游勝地,最好的幼兒園、小學、中學和盡她所能能夠幫襯到的最好的大學,都碼到祝園園臉前,小祖宗,最好的都是你的,盡管取用。
最后一次接祝幸福電話,祝術剛上高架,一個愣神車子緣著護橋墩上揚,騎到護橋墩上搖搖欲墜。那是她出生又掉進鐵道漫長的別離后,再一次與死亡臉對臉。祝幸福的電話奪走了她半條命,車子這副尊榮奪走了她剩下的半條命。祝幸福在電話里氣息欲斷還連,說是醫生下了確診,要他吃好喝好,跟親人做好告別。
還有多久?
幸運的話一個月,不幸運的話半個月。
祝術從來信不過祝幸福,那通電話里她信了。血脈親情的牽連將那股玄妙的人之將死的悲哀準確無誤地按壓進她的心臟,她泵血不力,大腦缺氧,才一腳油門騎到了護橋墩上。
她顧不得自己一夕之間成了新聞人物,關機斷掉所有的采訪要求和真心的問候、別有用心打探內幕好在人前傳播的窺隱,公司也不打點了,權力下放給助理,日日夜夜守在家里。此時母親已掛在墻上,父親已糊涂,見長期不沾家的二兒子撅在家里,只道是好事。有時還會把祝幸福認成祝平安,祝術則給認成了姜國慶。哎呀好了,小姜啊,我說啊,你最喜歡女娃子,說女娃最會體貼人,這下子有福了,咱們有祝術,還有祝小術,后福享都享不完!
祝術居家,家一下子長出了家的氣息和樣子,那種一家之母特有的小亂大整潔和小齟齬大愛。為討祝建設歡心,其實已經進食無力的祝幸福會裝作饞食物,他寧可吃了再去廁所吐,也要和祝建設搶著吃。搶食香啊,祝建設因此就能多吃一點兒。因為祝術照顧有方,祝幸福從開始吃多少吐多少,到吃多吐少,發展到竟然三天有兩天不吐,塌陷的臉頰也稍稍鼓了起來。寒露初上,態勢急轉直下,祝幸福回家后第一次沒和祝建設搶食吃,祝建設賭氣不吃,他才強顏歡笑,往肚子里塞祝術做的美食。祝術已經按絕癥病人的口感做得盡量軟乎,吃在祝幸福的喉嚨里卻像在吞刀片。他扒拉了幾口沒忍住,噴了祝建設一臉。祝建設嗷嗷尖叫,不知是恨祝幸福臟污了他,還是哀痛自己兒子頭上的三把火眼看就只剩余燼。
祝幸福讓祝園園把祝術叫到自己房間,關上門,直挺挺地跪了下去,他想給祝術磕頭,可已經做不到了,他伏在地上哭訴,妹,我人前都喊你祝總,最后喊你一聲妹妹。我這一輩子,傷天害理的事兒做得太多了。我對不起父母,對不起園園,對不起大哥,對不起那些被我坑蒙拐騙欺負的男人女人。可思前想后,二哥還是覺得最對不起的人是你。按老理兒,哥哥跪妹妹會讓妹妹折壽,可我是畜生,我不配為人,就不受老理兒管。老天爺從我這兒拿走的陽壽,我希望加倍奉還給你,我這么好的妹妹,值得長命百歲再百歲。
祝術事后講一次哭一次,她一生遇到的窩心事兒多了去了,可唯有祝幸福臨終這一跪一哭訴像是拿刀子戳她的眼剜她的心。殺千刀的二哥,你要是混蛋到底該有多好,那樣我就可以一直抱著對你的仇恨過好我的人生。可你臨死不好好死,非得來這么一出,讓我看清你其實并沒有那么壞,你知冷知熱知恩圖報,我對你和園園做的你全看在眼里記在心里,你這是不想我好好活啊!
祝術永遠忘不了她唯一一次上臺表演節目。她剛經歷升學的煉獄,好不容易中專畢業考了三年考上了大專,剛辦入學,學校就送給了他們專業一個大禮,不用考試,專科改本科。大一新生,又天降鴻運,學校搞文藝匯演,不得表現一把?祝術的虛榮心作祟,才學吉他一個月,謊稱已學琴一年。和任何年代一樣,有個個爭著出風頭的集體,就有個往后縮,生怕丟人現眼的集體,祝術所在班級就是后者。祝術被噓下臺毫無懸念,她此前有多風光,此時就有多狼狽。吉他事件之后,祝術不再上臺表演節目了,她開始打拳,這項對抗性極強的運動將人體多余的汗液、精力蒸發殆盡,連同壞情緒一起倒進空氣這個碩大無朋的垃圾桶。
大哥祝健康公司剛好有到祝術的大學所在城市出差的機會,他花了兩張老人頭買了一條阿詩瑪一瓶茅臺,和同事交換了出差城市,就為了看看祝術上學的環境。他念的是職高,對大學有著天然的向往和敬畏。祝術見到祝健康開心得飛撲過去,剛要像小時候一樣來一場熊抱,祝健康伸手擋在胸前,做出拒絕姿勢,祝術這才想到大哥擔心的是如果相抱了,他倒是一走了之了,同學們不知道會怎樣看祝術。祝術可管不了那么多,掛在祝健康胳膊上,沒走兩步,身體一旋,將祝健康抱了個結結實實。常年生病的祝健康有了難得的好臉色,這一抱露了餡,祝健康的臉紅是一種不健康的紅。祝術心里的隱憂還沒抬起頭就被異地相逢的喜悅給按了下去。
哥,今天我有比賽,你來看好不好?
什么比賽?拳擊嗎?我怕你把對手揍得太慘我不敢看。祝健康紅色褪盡的臉上換上了病狐貍的狡黠。
你在說反話吧,她是體育特長生,我是弱雞,被揍得爹媽都不認得的只能是我。
世事難料,萬一她輕敵了,你抓住破綻干翻她也不是沒有可能。
兄妹倆聊得云淡風輕,現實永遠比預想殘忍,第一回合,對手一記重拳,祝術感覺肩胛骨都快被干斷了,第二回合,如果不是閃躲卸掉一部分力道,祝術的眉骨會被揍斷,盡管如此,躲避造成的擦傷讓傷口不斷滲血,止都止不住,只好貼上一塊方片創可貼匆忙上場。再是體育特長生也經不住久戰,尤其是祝術就是個只會挨打的沙包,完全可以KO的菜鳥竟然撐到了第五個回合,顯然對手心理準備不足,心理防線一亂,拳路就有點兒氣急敗壞了。對方教練見狀緊急叫停,交代了深吸氣慢吐氣,穩扎穩打,少用直拳多用右勾拳的戰術。祝術的教練只會夸夸祝術,好樣的,真想不到你能夠撐這么久。某種意義上,你已經贏了比賽。不要硬撐,受不了了就放棄。
這話惹怒了祝術,憑什么你說棄賽就棄賽?我祝術什么時候做過縮頭烏龜?我告訴你,牛犇,我宣布,現在,此刻,立馬,你被開了,我不要懦夫做我教練!大哥,你來替他!
祝健康沒想到天降大禮,他一個高職生也能在大學里做教練——一次性教練也是教練。他來勁了,妹,既然你想打也還能打,那就改變策略,不要被動挨打,你要狠一點兒,像狼一樣盯得她心里發毛,對手畏你三分,你的勝算就多了三分。記住,敵意也是比賽的一部分,你要允許自己釋放出內心的惡魔,學會精神勝利法,把敵意置換成好意,別人為她吶喊加油,你要聽成他們是在煽動你去把她打得滿地找牙,就像你小學六年級把弄壞你吉他的街溜子打得哭著找媽一樣!
新手打死老拳師,祝健康沒上過一天教練課,喂給祝術的情緒價值和戰略戰術像是給她打了十針強心針,祝術一下子擁有了強大心臟,硬挨了對手幾拳之后,不慌不忙打出一拳,擊中對方面頰,又打出一拳,擊中對手下巴。見祝術拳頭像棉花一樣綿軟,她也不躲閃,任由祝術擊打。她哪里猜得到早產兒祝術的一生是怎么熬過來的,逢山開路,遇水搭橋?不存在的,她要開路,發現山是石山,洋鎬挖不動;要搭橋,發現所有的木頭都太短,伸過對岸不過是給滔滔滾水增加了一塊浮木。她的人生從出生開始,就是所有的門和窗都堵死了,只剩下四面墻的絕境,打不死她的終究被她打死。
祝健康在拳臺下做出彈吉他動作,祝術嫣然一笑,這是在試圖勾起她的復仇欲。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把吉他,祝健康省下早點錢、文具錢,又靠撿塑料瓶易拉罐換來的。她本來不知道如何將對街溜子的仇恨轉嫁到對手身上,眉骨又中了兩拳的痛覺成功打通了轉移機制,積攢了七年的怒火騰的燒到了祝術頭上。她用了十成力,直取對手下巴,對手的牙膠連帶著口水被她打飛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對手才不管打鈴沒打鈴,當胸一記直拳被祝術躲過,一記右勾拳隨后補上,祝術仰頭躲避,拳套擦著祝術鼻子,鼻梁半塌,比賽進行不下去了。祝術雖然輸了這個比賽,卻贏了個嫂子,打慘了她也被她拖得精疲力盡的對手跟去醫院,倒追祝健康,還仗著自己是校隊主力,祝健康被安插成了她的主教練。有祝健康助力,她在省級比賽上是無敵的存在。兩人的戀愛婚姻就是水到渠成的事兒了。這個嫂子對祝術那是又敬又怕,這都是那次比賽的后遺癥。
當陽光掀開W酒店總統套的輕紗,照見KOA Size(KOA, King of All)的大床上橫著一群紅男綠女,說不上衣衫不整,也說不上衣冠楚楚,有羅衫半解的,有勾肩搭背的,有春光半泄的,橫七豎八,不香艷,只是亂。故事的結局可想而知,老龐最先醒來,不是酒醒,是壓在他胸口的腹部的枕著他手臂的大腿小腿的頭顱、手臂和腳擠迫他的心臟和血管,生理性的難受激發身體自救叫醒了他。他小心挪開那些器官,憋屈、麻木的肢體慢慢恢復知覺。跑到大堂要了個充電器,幾分鐘之后手機能夠開機了,幾百個未接電話全是錢姑娘打來的。他按了過去,錢姑娘秒接,她抱著手機坐了一夜才剛迷糊。
哭聲如磕頭銃突入密林深處的小路,時在深夜,月色如水也潑不進密林,唯有車頭燈打出的光柱一顫一跛地切開夜色。
能怎么解釋?說他和她們共處一室但什么都沒有發生?是,是沒法證偽,可如何證真?有時候證明你是你、你是你媽生的比證明你不是他、你不是他媽生的更難。既然無法證明,那就選擇不開口。可在錢姑娘眼里,不證明說明一定有事,辯解都懶得辯解說明無話可說,更說明你根本就不愛我。既然不愛,還結什么婚?老龐離婚姻最近的一次機會就這么吹了。
姻緣告吹另有原委。
錢姑娘說,你和我過夜都從來不關機,手機也從來都不可能沒電,怎么和你那幫婊子過夜就那么巧,手機剛好就沒電了?
第一,她們是正經女孩兒,不是婊子;第二,我是和她們在一塊兒,可不是一起過夜。
該講情處講了理,連情緒價值都提供不了,這個男人還配做男人嗎?錢姑娘母雞打鳴一般咯咯燦笑,愉快地放手,任由老龐和他的正經女孩兒們過了。
父母生了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如今三個兒子只剩下大哥。萬幸,大哥大嫂的感情還像剛認識那會兒一樣熱乎。兩人沒能懷上孩子,祝園園就過繼到大哥家。她自己選了英國留學的路子,說是一年半就可以拿到碩士,碩士之后讀博,博士之后做博士后研究,歐洲壓力小,她就留在歐洲工作生活了。像他爸祝幸福當年一樣,常年不見人影,一年沒有兩個電話。
祝術的命運是一本曲折離奇的大書,多少次,她本不該茍活于世,可都大難不死活了下來,慢慢地還成了祝家的財富擔當和幸福擔當——如果她和陽殊笙的感情就是熱戀時的延長線。可她對自己苛刻慣了,工作苛刻,感情就起了潔癖,當她一旦發現自己對陽殊笙的感情壓根不是愛,馬上就不愛了。不愛也不裝著,和陽殊笙切割了財產就分居了。為了陽飏飏,這婚也要死不活地拖著,不離,孩子就還有個念想,萬一,萬一哪天父母死火重溫感情復熾了呢?這個家就還是當初那個幸福的家。祝術對陽飏飏的感情算得上五味雜陳,她發現自己怎么努力也找不到世間傳頌的“母愛”的感覺,哪怕是錯覺也沒有。她對陽飏飏的愛僅限于理智,理智明白無誤地告訴她,陽飏飏是她生的。如果說陽飏飏還另有其用,那就是和閨蜜們提起陽飏飏時飛起的眼角嘴角。你們是不知道啊,咱們的腰在這兒,飏飏的腰在這兒。祝術用手在自己身上比畫,說到女兒的腰位時,手掌直接抬到胸部下緣。
祝建設已經完全糊涂了,大小便失禁不說,只要有尿意便意,哪兒都是他的尿盆便盆。祝建設便溺在祝術的車上是家常便飯,這一點兒,不光大嫂嫌、陽飏飏她們小輩嫌,就是他的親兒子祝健康也嫌。只有祝術感念父母不要命似的給了她生命,渾然不覺其臭,祝建設敢拉,她就敢面不改色地清理。直到有一次祝術帶祝建設出去吃飯,他尿意上來,端起飯碗,接奔瀉而出的黃湯,祝術知道壞事了,她再也不能帶父親回味正常人的生活了。保姆不是沒請過,聽大嫂刷視頻說哪個省份的保姆騙了老頭子多少錢,哪個省份的保姆又騙婚,祝術都一笑置之。
直到大嫂給她看了一個老頭子被保姆拖拉拽打扇嘴巴的視頻,她再也坐不住了,買了最好的偷拍攝像頭,趁保姆推父親去曬太陽,趕緊裝上。根據墨菲定律,任何攝像頭總會拍攝到你擔心發生卻必然會發生的場面,不出一周,祝術的手機監控畫面出現了那條保姆視頻的復刻版。保姆把父親安頓在塑鋼洗浴床上洗澡,許是水太冷或太燙,父親抗拒,用手拍打了幾下保姆的頭,她幾乎沒有停頓,順手操起塑料瓢,劈頭蓋臉。塑料瓢打瓢了,她干脆上手,一下,兩下,三下,打了十下還不解氣,保姆抽一下祝建設的臉,手機屏幕就和祝建設一起抖動一下。祝術哭到眼淚都可以裝滿一茶杯,路都走順拐了,手刃保姆的心都有。她思前想后,是打保姆一頓,還是裝聾作啞,惡人自有惡人收,最后還是理智戰勝了感性,報警,舉證,調查,抓人,起訴,規規矩矩把全套流程走了下來。
這事之后,她不敢相信保姆了,想著從老家尋個人來照顧,不是因為祝術出價高出市場價一截所以所托非人,就是推薦來的人太老,自己都得人照顧的年齡。陽殊笙知道這事兒,自告奮勇推薦了他妹妹來侍候祝建設。
你表妹啊?祝術給不出熱情。
沒有,我一娘生的親妹。
沒聽說過你家還有兄弟姐妹啊?
你也沒問過我呀!
祝術的嘴被陽殊笙的回嘴堵得死死的。可不是嗎?陽殊笙是從來沒有說過父母兄弟姐妹的事兒,她也沒問過啊。閨女都到考大學的年紀了,竟然沒見過爺爺奶奶和姑姑,說出去誰信?
好容易進一次城,陽殊笙的妹妹歡歡喜喜提溜著父母一起來了。月色清朗,陽殊笙相陪。敲門無人應,陽殊笙就自己開門入內,洗澡間嘩嘩的水聲搶撲出來。陽殊笙指揮著父母和妹妹換拖鞋,一眼沒看著父親,只見他沒有換鞋就徑自往里闖。浴室水汽氤氳,瘦巴巴的祝建設活像剃光了毛的家畜,溫順,滿懷信賴;祝術背對著門口,頭發隨手綰了兩下,夾了一枚姜國慶用了一輩子的老師塑料發夾。陽殊笙的父親沖著屋內兩人高喊,建設,國慶,親家公親家母,老陽頭來看你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