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意深婉的《感逝集》
韋勒克在他著名的《文學理論》中開篇宣稱,文學和文學研究應該區分開來,前者是一種創造性的藝術,后者則至少要意欲成為一門科學。當今學院中人大半是韋氏的同調,心安理得地從事“文學研究”,心安理得地并不從事“文學”。劉曉藝教授新近出版的著作《感逝集》,卻是一個例外。
劉曉藝專攻明代物質文化史、中英格律詩歌比較等領域,已出版《衣食行:〈醒世姻緣傳〉中的明代物質生活》(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家法:一位食貨后學的政經法論稿》(復旦大學出版社,2024)等學術著作。但《感逝集》卻與以上著作顯然不同,它共分“舊詩”“詞”“莎翁商籟”“祭文尺牘”“序跋古文”“懷人散文”六編,大體上皆是文學創作,而非文學研究。在今天的學人里面,這類著作要算是個異數了。
單看六編的標目,已可想見作者創作樣態之豐富。其中比較接近研究的是“莎翁商籟”之漢譯,但作者是仿《古詩十九首》譯莎翁商籟十九首,遺形取神,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奪胎換骨”,已經接近于一種再創作,不是單純的翻譯。這也是最能見出作者西學背景的創作,其余部分,則大體都在中國文學——甚至可以說是中國古典文學的傳統里面。
“舊詩”部分,有四言,有古體,有近體,幾乎囊括了古詩的所有重要體裁。作者雖精于格律,其古體尤善。無論“舊詩”還是“詞”,甚至對“莎翁商籟”的創譯,作者都喜用典,如以“擲果盈車駟,為悅所居停”譯莎翁“Save, where you are,how happy you make those”句,思之莞然。這當然緣于作者學殖深厚,也是學者身份的一種不自覺的標識和流露,或者說是作家與研究者在同一主體內的競爭與致意,這兩種身份并不沖突,反如“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嬋娟”。作者的古典修養,尤其體現在“祭文尺牘”“序跋古文”這樣一些實用文體的寫作上。詩歌是“戴著鐐銬跳舞”,但“鐐銬”本身也足以表明身份,所以近代以來雖然古典文學創作傳統式微,但相比之下,舊詩的研習者還是比古文多些,因為畢竟還有“鐐銬”可以撿起。相較之下,古文的“現代”文學性更加不明顯,因此這一傳統斷得也更為斬截。老輩學人同聲相應的尺牘文字,反而成為近代以來古文延續的一個不起眼的場域,而這類文字的寫作,也似乎成為古典學者確認身份的一張名片。收在該書的同類文字,稱得上是“量力守故轍”,本色當行。該書“懷人散文”部分的寫作,雖用今文,但仍不遠離古典傳統。《〈鮑思陶文集〉整理后記》情意深婉,但含而不露,其中敘及杜澤遜先生與鮑思陶先生的最后交往,“在省中醫院,他(鮑)給我(杜)講過未完成的馬蹄韻……”,作者寫道,“‘馬蹄韻’三個字也似它的性質,裊裊漂浮成為一段未完成句”。其中的哀志傷情,亦裊裊漂浮,揮之不去。
在該書之前,作者尚有《昔在集》,可以視作該書的姊妹篇。昔已不在,眇然可緬,逝者如斯,泫然有感。此感如序中自注所言,是復義的,是對“往昔、逝水、逝者的三種意義上的‘感逝’”,有悲慨者,有豪放者,有綺靡者,有朗麗者。無可諱言,當代文學史的書寫中舊體詩文已大體離場,該書的寫作更接近于“洸洋自恣以適己”的自喻適志,但這并無損于其價值,反更因“不可以已”而愈加“充實”。此書如“謝家子弟,縱復不端正者,爽爽有一種風氣”,所謂“不端正”,是指它不是今日學術評價體系下合乎文學研究規范的高頭講章,它是一位“泠泠七弦上,靜聽松風寒”的當代學人的心靈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