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文學》2025年第5期 | 李舫:散文二題
觀滄海
仲秋,九月。
露沾蔬草白,天氣轉青高。白露一過,鴻雁漸來,玄鳥思歸。
天空晴朗得令人心醉。清涼的海,清涼的風。
風,駕馭著云海,在蔚藍的高空里,一路向西、向南,向西,又向南。云朵翻滾起伏,恣意飄蕩,時而交織、時而分離,時而噴涌、時而靜止,變幻著形狀和高度,東拉西扯,狼奔豕突,仿若一個巨大的夢境。
幾天前,還是艷陽高照。然而,不知從何時開始,天邊飄來一朵朵烏云,遮住了太陽,一道閃電劃過天空,一陣響雷呼嘯而過——這是這個秋天的又一道閃電、一聲驚雷。緊接著,淅淅瀝瀝的小雨飄然而至。又一道閃電,又一聲驚雷,一場小雨演變?yōu)橐粓龃笥辏佁焐w地。雨伴隨著風,風催促著雨,越來越猛,越來越急,房屋、樹木似乎被輕煙籠罩著,一切變得朦朦朧朧,道路被水淹沒,天地都成了水的世界。
飛機掠過云端,發(fā)出巨大的轟鳴。從高空俯視地面,朝鮮半島、山東半島、遼東半島,像大陸探向海洋的巨大觸手。曾幾何時,巨大的觸手筋骨相連,燕山造山運動讓這里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下遼河、渤海地層斷陷,陸地開始了壯烈的扭曲、斷塊、隆升、巖漿噴發(fā),渤海海峽斷裂陷落,遼東半島與山東半島遂分割成兩個半島。
彈弓一樣的渤海灣和黃海灣,如巨人般用兩個巨大的手臂,堅定地挽起了朝鮮半島、山東半島、遼東半島。碧藍的海水在陽光下翻著晶瑩而細碎的浪花,海潮如同聽到了沖鋒號角的隊伍,掀起了一個又一個浪頭,喧囂著、鼓噪著、吶喊著、飛舞著,跌跌撞撞,層層疊疊,拼命地沖上海灘,撲向海岸,遠遠望去,像千萬只展翅飛翔的白鷺,如千萬匹脫韁狂奔的烈馬,似無數(shù)條怒吼狂叫的巨龍,撞擊在巖石上,綻開千萬朵潔白晶瑩的浪花。
燕山山地以北,西拉木倫河以南,醫(yī)巫閭山以西和七老圖山以東的區(qū)域,便是聞名遐邇的遼西走廊。
老哈河、大凌河、小凌河和青龍河,串聯(lián)起遼西走廊的豐沛水系;東北、西南走向的努魯爾虎山和松嶺,構筑了遼西走廊的完整山系。水系、山脈交錯,形成東北、西南走向的河谷谷地,也讓這里成為連接中原和東北兩大地域的交通廊道。
8000多年前,遼西地域發(fā)出照亮中華大地的第一道文明曙光,查海文化將中國龍溯源到新石器時代,由此成為中國古代文化的重要源頭之一。
遼西走廊多為丘陵地帶,古道沿河谷而行,河谷兩側山脈夾峙,中間一線之路蜿蜒逶迤,實為名副其實的交通廊道。
自春秋戰(zhàn)國以來,不同民族在遼西地域流轉遷徙,碰撞融合。山戎、東胡吸收、融合其他部族,建立部落聯(lián)盟——
燕秦漢時期,匈奴、烏桓、鮮卑在遼西往來遷徙。
魏晉南北朝時期,遼西地域周邊許多少數(shù)民族如鮮卑、高句麗、夫余、契丹等遷入遼西并從遼西古廊道進入中原。
隋唐時期,遼西地區(qū)成為民族大熔爐,各民族在此雜居融合。《舊唐書·地理志》記載,遼西的燕州、慎州、夷賓州、黎州,所領戶皆靺鞨別種,如烏素固、愁思嶺部落等。威州、玄州、師州、帶州、沃州、昌州等所領戶為契丹內稽、乙失革、松漠等部落。崇州、鮮州所領戶為奚人部落。當時遼西地區(qū)匯聚了漢、高麗、契丹、靺鞨、渤海、突厥、胡人等諸多民族,是名副其實的民族雜居之地。
宋遼金元時期是東北民族遷徙、融合的又一高峰期。契丹人在建立政權和南下幽、冀過程中,將擄掠的大量漢人遷徙到東北,其中相當多的人是從遼西各廊道遷入。據(jù)《遼史·地理志》記載,遼西地區(qū)所在的中京道大定府、興中府和宜州、錦州、建州等州縣,幾乎都是因漢人的遷入而設州置縣,因此這一地區(qū)主要是漢族移民聚集地。
明清時期,中原漢族大規(guī)模進入東北。明代在濱海遼西走廊設置眾多衛(wèi)所,“星分棋布,塞沖據(jù)險,且守且耕”。大量漢族人口進入遼西走廊。順治時清廷發(fā)布招墾令,“民人愿出關墾地者,令山海道造冊報部,分地居住”。相當多的漢人在此時進入東北。形成了大規(guī)模的移民浪潮,漢族、蒙古族、滿族和朝鮮族等民族雜居通婚,文化上相互吸收,最終形成滿、蒙、漢多民族的融合。
遼闊的北方,肅穆的北國。
從高空俯瞰,遼西走廊像一把巨大的門鎖,背山面海,堅守著東北的南大門。如若將中國比作一只雄雞,東三省即位于其頭部,而遼西走廊則相當于雄雞的“咽喉”。這走廊宛如一條扁擔,一頭承載著東北,另一頭連接著雄雞的心臟——華北。
翻開中國地圖,不難發(fā)現(xiàn)一個藏在深山里的秘密,在廣袤的華北北部和東北地區(qū)有四條關鍵山脈:大興安嶺、燕山、七老圖山和努魯爾虎山。這些山脈將華北平原、東北平原和內蒙古高原劃分為相對獨立的地理單元。
在古代,連接華北平原與東北平原的主要有三條路線:第一條通過山海關,沿著遼西走廊,連接遼河平原,通常稱為“傍海道”。第二條經(jīng)過喜峰口,穿越瀑河河谷,經(jīng)過平泉、凌源,再接大凌河至朝陽,最終到達遼河流域,稱為“盧龍道”。第三條穿越古北口,從北京出發(fā),經(jīng)過順義、密云,到達古北口后,穿越灤河,到達承德、平泉,然后北上接老哈河,最終抵達松嫩平原,這條路線被稱為“古北口道”。
考慮到地形和行軍難度,“傍海道”是最容易行走的路線。后兩條路線則需要翻越崇山峻嶺,穿越狹窄的山間河谷,遇到暴雨時幾乎無法通行。因此,古代行軍打仗時,“古北口道”和“盧龍道”在大規(guī)模用兵時往往被放棄,而選擇“傍海道”進入中原。
遼西走廊的地形狹窄且重要。從錦州到山海關全長約185公里。走廊的三個狹窄處分別是錦州、葫蘆島和山海關。袁崇煥便曾經(jīng)利用這些地形在三處建立了關寧錦防線,以抵御外敵。
東北平原不僅面積廣闊,河網(wǎng)密集且土壤肥沃。隨著中原地區(qū)農耕民族的北遷,東北平原得到了開發(fā),經(jīng)濟實力大幅提升。因此,遼西走廊對于中國的經(jīng)濟和政治都至關重要。
沉默的大地,沉默地承托著無言的往事,收藏著塵封的秘密。
萬家鎮(zhèn)止錨灣海濱,姜女石靜靜佇立。這些天然海蝕柱,是傳說中的孟姜女投海自盡之地,也是秦漢時期的碣石。1800年前,曹操行至碣石山,以觀滄海,感慨:“秋風蕭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詠志。”而今,從高空俯瞰,過去和未來如同波浪滔天的滄海,未言之言、未盡之事,盡在這滄海之中。
其實,從國家安全、國家命運而言,明清時期的遼西走廊或許是一條比河西走廊更為重要的地理大通道。
這里曾是關寧錦防線的北端,即從山海關到寧遠再到錦州的縱向防御體系。在關寧錦防線北端尚未完善之前,遼西走廊上僅有寧遠這座孤城。然而,正是在這座孤城下,袁崇煥一戰(zhàn)成名,使后金首次遭遇政權建立以來的重大挫折,打破了后金軍不可戰(zhàn)勝的神話,被后人稱為寧遠大捷。
太祖努爾哈赤終其一生征戰(zhàn),卻在這里馬失前蹄。經(jīng)過這場戰(zhàn)斗,郁忿成疾,不到一年便病故。繼任者皇太極面對整個關寧錦防線時也無可奈何,只能仰望城池感嘆。
無窮無盡的雨水,用君臨天下的氣勢俯視著人間。人間,則以最深刻的贊許、最決絕的奉獻、最無邊的喧囂、最冷靜的哲思,回饋這無邊的誠意。云層之上,澄澈的暖陽,為萬物鑲了一道熱氣騰騰的金邊,這是生靈和世界的對話,這是天空與大地的告白。
淅淅瀝瀝的雨,讓天地越發(fā)空寂。
千百年、千萬年甚至億萬年以來,古老的黑土地以母親養(yǎng)育兒女的方式,以土地滋生萬物的方式,以江河承載舟船的方式,以大海涵養(yǎng)生命的方式,孕育、收納、包容、埋葬著無數(shù)生靈,見證著生命的興衰生滅。
千百年、千萬年甚至億萬年以來,遼西走廊作為東北游牧、漁獵區(qū)與中原農耕區(qū)的交匯地帶,不僅是連接中原與東北的交通要道,更是民族融合、文化交匯廊道,它在中原和東北民族遷徙和文化交流、融合中具有不可替代的地位。
千百年、千萬年甚至億萬年以來,從興隆洼文化、趙寶溝文化經(jīng)紅山文化、小河沿文化到夏家店下層文化,在這個跨度為距今8000年至3000年的5000年時間之間,考古學家找到了中華文明的獨特源起。
古代廊道是民族遷徙與文化交流的重要途徑。中國自古就有西北的河西走廊、西南的藏彝走廊和東北的遼西走廊。這些走廊通道在人類文明史上占有重要地位,成為溝通不同地域的重要的民族文化廊道。在這些走廊通道的連接下,不同民族通過走廊遷徙往來,不同文化得以傳播交流,不同民族相互融合,中華民族和中華文化正是在這種持續(xù)不斷的民族和文化的交流融合中得以形成和壯大。
靜謐的世界里,似乎聽得到雨滴墜落到地面的聲音。
整個遼西、整個東北、整個中國,都沉浸在安靜肅穆之中。
飛機越飛越低。發(fā)動機轟鳴著,掠過山巒,掠過海洋,掠過陸地。從空中,可以清晰地看到綠意盎然的原野、纖毫畢現(xiàn)的河流,看到經(jīng)緯交織的街道、飛馳而過的車流。
高聳入云的白皮松向天空張開臂膀,在黑土地上,舉目皆是耐貧瘠、耐干旱、耐嚴寒的蒙古櫟,它們是從遠古走來的老者,隱忍從容,沉靜淡定,將莊重與榮耀、思念與神圣深深埋藏在心底。細弱的柳枝像曼妙的仙子,和著清風翩翩起舞,它們,在一眾剛烈生猛的蒙古櫟和白皮松里高蹈輕揚、淺吟低唱,它們的舞姿讓風都慢了下來、綠了起來。高高的槐樹整整齊齊地排列,如同一隊隊即將出征的戰(zhàn)士,枝葉茂密,綠蔭如蓋,斑駁的縱裂紋布滿灰褐色的樹皮,裂紋從樹根蔓延到樹梢,寫滿了時間的痕跡。油松,用筆直的抑或傾斜的臂膀托舉著成千上萬枚松針,團團錦簇的松針之間是穗狀花柱,松樹黃褐色的樹干上密密麻麻都是灰褐色的裂縫與鱗塊。
鋪天蓋地的麥仙翁、齒緣草、籽粒莧、紫云英是北方最常見的草種,它們是寒冷的北方最長情的戀人。冬天,它們蜷縮在冰雪之下,可是只要一有春的信息,它們便迫不及待地吐露芽苞,伸展手臂,葳蕤向上,春冰初泮的水邊有它們的身影,春風蕩漾的山谷有它們的歡笑,它們用最堅定的信仰活著,風霜雪雨,渾然不怕。
遼西走廊——
我對大東北、大中國的尋找,就從這里開始。
龍出查海
生命,究竟是如何興起,又何以終結?
黑土地有著自己的答案。
G101國道,始于北京東城香河園路與東直門北大街丁字路口,終于沈陽皇姑黃河立交橋。在G101國道遼西段,隱藏著一個充滿歷史奧秘的地方——查海。
查海,是遼寧阜新沙拉鎮(zhèn)北面的一個小村莊。在村子西南約2500米的向陽臺地上,有一塊空曠的土地——這便是查海遺址。
這里山巒綿亙,溝壑縱橫,向北遙望查海(察哈爾)山,東、西兩側各有一條河流,從兩側包抄最終匯入遼河支流繞陽河。查海,這里是蒙古草原和遼河平原中間的過渡地帶,南為鄰近渤海的遼西走廊,東西溝通松花江流域和大凌河流域,獨特的地理環(huán)境使查海遺址成為遼河流域新石器時代文化的生長點和交匯帶。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一次考古發(fā)掘,查海遺址被偶然發(fā)現(xiàn),讓這塊沉睡的土地撣落歲月的塵埃,露出了往日的榮光與夢想。
此后十余年間,文物考古學家先后七次對查海進行了大規(guī)模發(fā)掘,發(fā)掘面積達數(shù)千平方米,揭露房址、窖穴、灰坑、墓葬、龍形堆石等遺跡,出土陶器、石器、玉器、動物遺骨和植物碳化物等遺物,考古學家借助碳十四檢測,確定查海遺址為距今約8000年的新石器時代古人類聚落遺址。
癸卯年的一個深秋,我來到查海這個奧秘之地。
曠野里的風,肆無忌憚地吹著。沿著陡坡,我緩緩登上高臺,駐足瞭望。一條巨龍橫臥在大地之上,龍頭朝著西南,龍尾向著東北,展示出蓄勢待發(fā)、騰空飛舞的態(tài)勢。
這個巨大的龍形堆石,是查海遺址中最出名也是最神奇的考古實物。今天的我們難以想象,8000年前的先民,在工具仍然如此簡陋的情況下,竟然憑借嫻熟的技藝完成了這樣一個偉大的工程。他們用厚密的石塊堆擺龍頭龍身,并有意在尾部留出若隱若現(xiàn)的松散空間,顯示出亢龍擺尾時的靈動景象。今天的我們難以想象,8000年前的先民,在沒有登高設備的前提下,如何憑借肉眼掌控著這個對他們來說堪稱巨大工程的整體效果。
登高遠望,我仿佛看見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者,站在高臺上,沉著地指揮著眾多工匠——昂首!張嘴!屈身!弓背!
不知不覺間,一條騰飛神龍漸漸呈現(xiàn)在大地之上,它搖頭擺尾,弓著曲背,那似有似無的龍尾給人以神龍見首不見尾之感。
其實,在查海石堆塑龍出土之時,考古學家最初并不知道遺址中有這個長條形石堆。在查海遺址中,最先出土的是陶片。考古學家整理這些陶片時,意識到這些所展示的巨大母題。查海遺址中的陶罐上有蛇銜蟾蜍的形象,也有蟠龍形象。龍紋陶片共有兩片,均采用浮雕手法制成,分別為蜷曲的尾部和盤卷的龍體。這兩塊龍紋陶片所表現(xiàn)出來的特征完全是龍的形貌,主要有兩個:一是龍體可以彎曲、盤旋;二是龍身有成排壓印的龍鱗紋。
1994年,在查海遺址的聚落中心墓地上方,考古學家終于發(fā)現(xiàn)了這條用紅褐色礫巖自然石塊堆塑而成的龍。在這片石堆中,考古學家驚喜地發(fā)展了石堆同陶片浮雕的相同形貌,辨認出龍的身形。回到巨大的石堆,考古學家驚喜地跳了起來——他們看到了最早的中國龍!這條石堆龍有著龍圖騰最鮮明、最原始、最重要、最突出的特征,這就是中國龍啊!
龍是中華民族的象征,也是中華文化的重要元素。這個中華民族的圖騰形成年深日久。考古學家探討的問題是,中國龍圖騰源起幾時,何以為龍?
百余年來,這個問題一直沒有找到答案。查海石堆塑龍,讓考古學家有了新的突破。這條石堆塑龍全長19.7米,龍頭部最寬處約2米,昂首張口、彎身弓背的造型,考古學家嘖嘖稱奇,他們將其稱為“查海石堆塑龍”。
查海石堆塑龍是迄今為止中國考古學界在東北地區(qū)乃至全國發(fā)現(xiàn)的最早的龍的形象,是考古學家為中國龍圖騰的起源研究找到寶貴的實物資料。中國龍的形象在歷史斷層中,有了具體的形象,這條年紀最大的石龍被稱為中華第一龍。
這條浪漫的石龍讓人浮想聯(lián)翩。我們的先人,究竟懷著怎樣的敬畏和期許,將這樣一堆天然的石頭堆成了騰空飛翔的巨龍模樣?
不難想象,在8000年前那個遙遠的時代,人們對于自然界的力量,普遍充滿了敬畏和崇拜,全國各地先后發(fā)掘出土各種不同的龍、蛇、蟾蜍及青蛙的遺物和遺跡,證明了我們的祖先在新石器時代如何展開蓬勃的想象,將自然界中的一切納入他們的選擇之中。龍,作為神秘的、具有超能力的生物,自然而然地成為人們最為敬畏、最為崇拜的對象。
新石器時代,是中國人對龍的崇拜之源。那個時候,中國人對龍的認知已經(jīng)不僅僅停留于崇拜,還摻雜著很多想象。這個時期的中國龍崇拜有個有趣的特點,作為最早的中國龍的雛形,它們不像今天的龍,反而更像是蛇,石堆龍的形象也是明顯脫胎于蛇,這恰恰體現(xiàn)了查海遺址龍文化的原始性和起源性。
其實,考古學家在阜新地區(qū)以及更廣闊的遼河流域發(fā)現(xiàn)了與查海遺址年代相近、文化類型相同的遺址,尤以查海遺址附近相對集中,構成一個查海文化類型遺址群,比較有代表性的有:西遼河流域的林西縣白音長漢遺址、克什克騰旗南臺子遺址、敖漢旗興隆溝遺址、趙寶溝遺址、下遼河流域的沈陽新樂遺址、新民偏堡遺址、新民高臺山遺址,以及屬于新石器時代晚期階段的包括紅山文化、富河文化等一些遺址。
不難想象,當彼之時,西遼河流域的先民已經(jīng)開始建村落以定居,他們開辟農田,種植粟和黍、飼養(yǎng)狗和豬,處于史前農業(yè)起源階段。史前農業(yè)靠天吃飯,人們期盼風調雨順能夠帶來好收成,這種向往最終促成蛇崇拜轉向龍崇拜。
此后,在漫長的歲月中,中華文明的各個區(qū)域幾乎不約而同開始了以龍為核心的信仰歷程。從距今5000年的浙江杭州良渚遺址,到距今4000年前的山西襄汾陶寺和陜西神木石峁遺址,再到距今3800年的河南新密新砦和河南洛陽二里頭遺址,我們欣喜地看到,中國龍的形象日趨和諧統(tǒng)一,龍圖騰,從西遼河流域擴散、南下直達黃河流域乃至全中國。
由此可見,在華夏文明圈里面,各地、各族群在文明早期就發(fā)生了交流和互動,龍的形象在漫長的歷史中也不斷演變、共融,進而形成了最終的形象。龍崇拜,成為維系部落穩(wěn)定、促進部落發(fā)展、協(xié)調部落成員間關系的精神紐帶,更作為一種智慧和思想最終成為中華民族共同的圖騰。
揮別查海,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在中華民族浩瀚的文明史中,查海何以重要?
查海的重要,在于查海文化同小河西文化、富河文化、趙寶溝文化、紅山文化、小河沿文化,共同構成遼河流域文化發(fā)展序列,連貫且地域性、時代性特征鮮明。查海文化也在聚落形態(tài)、陶器紋飾、玉器雕琢、生業(yè)經(jīng)濟等方面奠定了遼河流域新石器時代的基本文化面貌。
查海的重要,不僅僅在于出土了中國第一龍,還出土了眾多中華早期文明的重要物證。比如2015年在文化塔尺營子遺址出土的神人面像石雕。石雕距今7500多年,是目前所知中國最早的石雕神人像,堪稱“中華第一石雕神人面像”。石牌用陰刻的手法、夸張的方式將人面像雕刻于石牌之上,下部飾以倒三角紋,紋飾精美,造型勻稱。其整體造型為灰色燧石質立方柱體,高9.2厘米,正面刻繪神人,圓目彎眉,窄鼻闊口,口的兩端齜出上下兩對獠牙,牙齒尖利。這是查海先民心目中的神祇,也有可能是華夏先民共同的信仰崇拜的雛形。
作為我國北方西遼河流域發(fā)現(xiàn)年代較早、保存完整、文化內涵豐富的一處新石器時代古人類聚落遺址,查海除了龍紋陶片、石堆塑龍、石雕神人面像,還出土了以玉玨為代表的全國也是全世界已知最早的真玉、比古羅馬帝國最早出現(xiàn)的軸承早了五六千年的石制軸承,玉、龍、軸、神,考古學家郭大順將這四者稱為查海先民的“四大發(fā)明”,查海遺址由此被中國考古學界稱為“華夏第一村”。
在這里,有一個至今未解之謎。
查海遺址出土的玉器全部為透閃石、陽起石軟玉,學界稱其為真玉。然而,奇怪的是,整個阜新地區(qū)都不出產此類玉石,在遺址附近也沒有發(fā)現(xiàn)玉器制作的遺跡和廢料遺物,查海玉器都是加工好的裝飾品和工具,那么,古代先民是怎樣得到又是從何處得來的這些玉器?
考古學家分析,來源一就是查海先民從其他地區(qū)遷徙攜帶而來。經(jīng)歷了百萬年的舊石器時代,到近萬年的新石器時代,人類的足跡已經(jīng)遍布世界各地。很有可能查海先人在來到查海之前便已經(jīng)能夠采集、識別、加工、使用軟玉,出于對玉器的珍愛,他們隨身攜帶玉器遷徙到查海。來源二就是查海先民部落征戰(zhàn)掠奪而來。當時的查海氏族部落因為守衛(wèi)領地、攫奪食物、爭奪人口等會發(fā)生征戰(zhàn),戰(zhàn)爭的勝利一方就會得到諸如玉器等財富,這些財富伴隨著他們的日常并被保留至今。或許,還有更多來源,我們今天難以一一陳述。
《詩經(jīng)·爾雅·釋地》記載:“東方之美者,有醫(yī)無閭之珣玗琪焉。”晉代郭璞對其注釋為:“醫(yī)無閭,山名,今在遼東。珣玗琪,玉屬。”醫(yī)無閭,指的是現(xiàn)在遼東的醫(yī)巫閭山,珣玗琪則是一種美玉。君子如玉,溫潤而澤。查海之玉所具有“禮”和“德”的屬性,完整印證了這是考古學家蘇秉琦所作的“上萬年的文明起步”的重要論斷。
查海的重要,在于表明遺址所在的遼河流域同黃河流域、長江流域一樣,同樣是中華文明的起源地之一。
盡管誕生時間、產生地點有著微妙的不同,西遼河文明與黃河文明、長江文明在文明的孕育、起源階段,就有著異彩紛呈的精彩和不約而同的默契,這恰是中華文明和而不同的偉大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