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蘿卜田的面積

在我們家的院子里有一塊地，父親覺得閑置了是浪費(fèi)。于是，頭伏時節(jié)，他從集上買回一包蘿卜籽撒下。一場雨后，發(fā)出了蘿卜苗。

種下的是那種叫“露頭青”的蘿卜。蘿卜容易生蟲，我放學(xué)后常跟著母親用針在蘿卜葉上挑蟲子。

蘿卜這種菜蔬在冬天方可顯出其重要性，凡是蘿卜，不論紅蘿卜、白蘿卜，都可以陪伴一家人過冬。

霜降之后，要出蘿卜了。蘿卜比紅薯好出，挽住蘿卜纓，往上一提，就出來了。那些長得周正的蘿卜要挖坑埋在地下，這樣能保持新鮮。那些長相不好的蘿卜就切成片，而后一片一片地掛在鐵絲上，曬成蘿卜干。蘿卜纓也不舍得丟棄，先煮熟再曬干，冬日里做“咸糊涂”時是主要的配菜。

我學(xué)習(xí)成績不好或犯其他錯誤時，父親會揍我。看到事情不妙，我便繞著這塊蘿卜田跑，父親在后面追。我繞著蘿卜田跑過多少圈，記不清了。

在這塊蘿卜田里，演繹著父子二人主演的獨幕劇。

許多年后，見到過這一精彩場景的鄉(xiāng)鄰和我提起此事，總會發(fā)笑，還會伸出手指比畫著，述說當(dāng)年蘿卜田上的“戰(zhàn)事”。

我小時候算術(shù)不好，碰見那些數(shù)字就頭疼，我卻一直記著這塊蘿卜田的面積，是30米乘以20米，算術(shù)課上叫作長乘以寬。這是一塊平面的蘿卜田，這又是一塊立體的蘿卜田。那些蘿卜總在我的記憶里搖晃。

在地下的父親，再也不會揍我了。

現(xiàn)在想起來，我一生都沒有跑出這一塊蘿卜田。

賣糖葫蘆的老家伙

小鎮(zhèn)上賣糖葫蘆的一共有兩位：黑胡子老頭和白胡子老頭。遠(yuǎn)處胡同口的黑胡子老頭不表，只說眼前的白胡子老頭。

學(xué)校門口，每天都能看到一個賣糖葫蘆的老頭，他胡子花白，像蘸了一層白糖。我覺得他的糖葫蘆比胡同里黑胡子老頭的要甜，上面蘸的那層糖稀厚。

他從不吆喝，肩上紅彤彤的糖葫蘆就是一種吆喝。遠(yuǎn)看，他像扛了一樹斜生盛開的紅梅，就差飛舞的蜜蜂了。

時間長了，我發(fā)現(xiàn)一個秘密，他總是把大個兒的、渾圓的山里紅穿在竹簽最上頭，下面都是小的、不好看的。田老師上體育課，跑步時也總是把個子高的同學(xué)排在隊伍前頭，像白胡子老頭插糖葫蘆。

我總結(jié)出經(jīng)驗，如果兩串糖葫蘆同樣的價錢，不要論質(zhì)量，要去買山里紅數(shù)量多的那一串。盡管個兒小點，一查數(shù)量，心理上便會有一種滿足感。

白胡子老頭不斷創(chuàng)新，多了手捏糖人，還有不同系列。“十二生肖”很受歡迎，總有學(xué)生去買自己屬相的糖人。接著，人物系列里出現(xiàn)了“孫悟空三打白骨精”“豬八戒招親”。后來又出現(xiàn)了一款“黃鼠狼拉嬌”，大受歡迎。“嬌”就是雞，我們那兒把“雞”讀作“嬌”。

放學(xué)后見到那糖葫蘆老頭，我就走不動了。糖葫蘆老頭在我眼前一晃，再一晃，一個學(xué)期似乎就過去了。

我平時沒什么零花錢，為了買新版糖人，我硬著頭皮去找鄰班的表妹借錢。借的次數(shù)多加上欠賬不還，表妹有點不高興。

表妹長有一雙小虎牙，有著狐貍般的智慧，她說：“你看，門口賣糖葫蘆的老家伙，都是用手蘸唾沫星捏出來的糖人，吹吹吐吐，上面不知帶了多少灰塵、唾沫，就這，你也敢吃？”說著，表妹那一對潔白的小虎牙對我一呲。

想起來，那是四十多年前的場景了，那一串糖葫蘆也是四十多年前的糖葫蘆了。

多少只螞蚱才相當(dāng)于一頭豬

螞蚱，書面語叫飛蝗。曾有人爭論螞蚱到底能不能吃，反正我小時候，覺得烤螞蚱是最好的零食。

秋天的螞蚱個兒最大，于是我常跟著姥爺去地里，說是去拾柴火，實際上另有想法，那就是捉螞蚱。

螞蚱沒兔子跑得快，但是它會飛。捉螞蚱有幾種方法：用手去捂，這種方法最簡捷；脫掉布鞋，用鞋遠(yuǎn)遠(yuǎn)地扔過去，扣住螞蚱，這要有百步穿楊的本領(lǐng)；用腿去攆螞蚱，雖笨拙，但只要堅持到底就能攆上。

大家都說螞蚱有五只眼睛，還沒走到跟前，它就飛走了，后來聽老師說螞蚱是復(fù)眼。有一種螞蚱飛起來翅膀帶著響聲，秋后田野空曠，能聽見它飛起來又落在田野上，我就去攆，再飛，再去攆。我的經(jīng)驗是，它終有飛累的時刻。

抓到螞蚱后，用一根草莛子穿起來，放在火上烤。吃完螞蚱回家前，一定要抹抹嘴，大家互相看一看，嘴角別留下吃螞蚱的痕跡。

有一次，五豆他爸爸看到我們在地里烤螞蚱吃，“稱贊”我們烤螞蚱吃是給家里節(jié)省豬肉了。

這賬我算不過來，恐怕至少一萬只螞蚱才能相當(dāng)于一頭豬。

多年后，我所在的中原小城，夏天興起夜市，各種小攤上都有不同特色的美食，其中五豆家的最有特色。那是螞蚱宴：烤螞蚱、炒螞蚱、炸螞蚱。最熱鬧的是一種烤串兒，幾只螞蚱穿在一根鐵條上，應(yīng)了那句話：“一根繩上的螞蚱。”

五豆一邊持芭蕉扇子扇火，一邊吆喝：“螞蚱螞蚱，富含蛋白質(zhì)、脂肪、鈣、磷、鐵、銅、錳、維生素A、維生素B……”

想起當(dāng)年，我們烤螞蚱時烤的全是快樂。那時，我和五豆并不知道，一只螞蚱的肚子里，竟然有這么多營養(yǎng)物質(zhì)。

這天必須“安耳朵”

到了立冬，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這一天，村里家家戶戶都要吃餃子。沒有葷餡餃子就包素餡的。若是家里連素餡餃子也吃不起，那肯定是人懶，或是趕上了歉收年景。

姥姥說，立冬吃餃子，又叫“安耳朵”。

“這天不吃餃子的后果會很嚴(yán)重。”村里的胡半仙說，“不吃餃子，耳朵會凍掉。”

“安耳朵”是有來歷的，據(jù)說和“醫(yī)圣”張仲景有關(guān)。張仲景是河南鄧州人，和我算是老鄉(xiāng)。有一年冬天，他下鄉(xiāng)義務(wù)巡診，看到村里許多老百姓凍壞了耳朵，無錢醫(yī)治，便以羊肉、辣椒及祛寒的藥材做餡，用面將其包起來，包成耳朵狀，在立冬這天煮熟后給大家分食，名“祛寒嬌耳湯”。凡喝過“祛寒嬌耳湯”的人，耳朵都是好好的。

我第一次聽到這故事時，覺得實在好玩兒。那是好吃者想吃餃子了，便編了一個傳說。

每年，離立冬還老遠(yuǎn)，村里的孩子就跟大人嚷嚷著要吃餃子。我饞餃子了，會對姥姥說：“你看看我耳朵凍壞冇？”

我家包的餃子講究，有單邊的、花邊的、圓邊的，花邊餃子最不好包。我多是兩手一擠，餃子就算成了。我沒有耐心包餃子，開始遐想。

我說，我有一個“餃子夢”，以后要發(fā)明一種全自動餃子機(jī)，我躺著不動，只管張大嘴巴，機(jī)器一開，餃子會連湯帶水，一咕嚕一咕嚕地流到嘴里。

小屋里，溫馨的燭光灑在面案上，燭火不時會搖晃一下。小小的炕頭很暖和，灶里煤火通紅。我姐笑了，說：“那你光吃不動啊？你是豬嗎？”

燈盞的味道

元宵節(jié)來臨，家家門墩上都擺著燈盞。這更像一種儀式。微弱而又溫情的燈光籠罩著小小的門墩。一院子的光明，一胡同的光明。

鄉(xiāng)村的燈盞樣式很多，圓的、方的、高的、低的。捏燈盞時，我對姥姥說，能捏一只小狗嗎？于是，我姥姥就捏了一只小狗。

常規(guī)的燈盞是黏米面做的，也有用白菜疙瘩或是蘿卜雕刻的。再窮的門戶，也沒見過用泥捏的。有大孩子對我說，燈盞好吃得很。我吃過姥姥做的燈盞，有一股生黏米面的味道。炸棗糕用的就是黏米面。燈盞算是點燃的糕點了。

捏好的燈盞中間注滿棉籽油，再加一根棉線捻成的燈捻，便可以點亮了。天一黑，家家戶戶的燈盞開始登場，去展示自己的光。

燈盞通常是油熬干了就撤回，然而有的人家孩子勤快，偏要往燈盞里續(xù)油，亮到后半夜。誰家的燈盞亮到最后，象征著誰家新年的日子過得最亮堂。

元宵節(jié)，我們還有一個民俗——偷燈盞，寄寓子孫興旺。

孩子王一聲令下，大家在小胡同口集合，開始在鄉(xiāng)村的夜色和燈光里穿街走巷。偷燈盞也要遵循“兔子不吃窩邊草”的原則，一般不偷自家胡同的，萬一出門被熟人看到，會臉紅的。后街的偷前街的，前街的偷后街的。

有的人家大方，門口只管點燃，偷走就偷走了，省得拿去喂豬。有的人家門后會留一個孩子看護(hù)自家的燈盞——多是女孩子，因為哥哥弟弟們都上“前線”，去偷別人家的燈盞了。

拿起燈盞要立馬吹滅了趕緊跑，有時干脆邊跑邊吃。吃燈盞時得小心，否則嘴皮會被燙著。

黏米面的味道、棉籽油的味道、燈光的味道，燈盞自有燈盞的味道。那是童年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