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敷的明月珠
中學課本里的《陌上桑》把我們變成了永遠的中學生,一生都作為少男少女,在心里珍藏漢代美女羅敷。青春期對女性美的強烈敏感,讓我們這些羅敷的迷弟迷妹風雨歸來仍然好奇她的打扮,包括“耳中明月珠”。
從文獻中可以看到,明月珠集中出現在漢朝文人筆下,在兩漢屬于頂級珍寶。如《淮南子》一再以明月珠做比喻探討哲理,《說山訓》篇云:“明月之珠,出于蛖蜄。”東漢學者高誘注釋為:“珠有夜光、明月,生于蛖中。”《說林訓》則道:“明月之珠,蛖之病而我之利。”“蛖、象之病,人之寶也。”高誘注云:“蛖,大蛤,中有珠。”按高誘的解釋,蛖是一種大蛤,即特別大的蚌,這種蚌里會生出明月珠。據此我們可以明確,明月珠就是特別優質的珍珠。
正是在漢朝,珍珠首度成為上層社會熟悉的奢侈品。據《禹貢》等文獻所記,先秦時代,淮水與楚地一度出產淡水珍珠,但似乎質量一般,產量也不大,此外,中原文明及其輻射范圍內的各水系都不產珍珠,因此,自三代至戰國,珍珠的角色并不鮮明。到了漢朝,無論是文明意義還是行政意義上的疆域都獲得極大擴展,疆域內外的交通與貿易網絡更是日益發達,于是,海水珍珠通過各種渠道出現在兩漢上層社會的生活里。國產的合浦珍珠最為著名,另外還有通過絲綢之路長途遠來的異國珍珠。
自新石器時代以來,中原的人們用各種美石、青銅、玉、陶、琉璃(玻璃)、瑪瑙、水晶等制作圓珠,作為珍寶,也就是說,在漫長的時光里,先人們擁有的“寶珠”都是人工制品。但珍珠卻是大自然中出現的天然物,這就讓漢朝人又驚訝又敬服,因此稱其為“真珠”,意思是真正的珠子。其所謂“真”,乃是相對其他寶珠皆為人造物而言。“真珠”一稱是出現在漢代,乃是漢朝人創造的名稱,也意味著珍珠從這個時代起在中國文明中扮演重要角色。
《宋書·符瑞志》將明月珠列為瑞應之一:
“明月珠,王者不盡介麟之物則至。漢高后、景帝時,會稽人朱仲獻三寸四寸珠。漢章帝元和中,郡國獻明珠。”
《太平廣記》引錄《搜神記》:“隋侯行,見大蛇被傷而治之。后銜珠以報。其珠徑寸,純白,夜有光明,如月之照。一名隋侯珠,一名明月珠。”又引錄《列仙傳》:
“后漢章帝元和元年,明珠出館陶,大如李,有明耀。三年,明月珠出豫章海濱(一作昏),大如雞子,圓四寸八分。”
撇去神話色彩,可以看出,明月珠就是尺寸特別大、形狀正圓、色澤潔白勻凈、光澤耀亮的珍珠,即頂級品質的珍珠。
在茫茫歲月里,珍珠都是在珍珠蚌內自然形成,生成的珠子形狀、大小、光澤帶有極大的偶然性,因此,圓、大、白、耀眼四項條件皆具的珍珠并不易得。由于這個原因,漢朝人用“明月珠”去專稱那些體積特別大、形狀非常圓、白潔而光澤閃耀的珍珠,這是既形象又詩意的概括,形容好珍珠的圓與潔就如天上的明月。
同時,也不排除一種可能。在漢朝,以絲綢之路為象征的歐亞非貿易網絡初步成形,開始進入活躍期,對珍珠的“國際性需求”以及“國際性貿易”剛剛開始,在這個時期,像波斯灣那樣的天然珍珠產地受到國際需求的刺激,古老的撈珠行業以前所未有的規模發展起來。而在漢朝之前,世界各處的產珠地受到驚擾的程度很低,在難以計數的悠長歲月里,一些老蚌孕育出了尺寸驚人的碩大珍珠。隨著絲綢之路的活躍,亞非歐各地的上層社會都把珍珠視為珍寶,于是那些老蚌的大珠被捕撈出水,并運往各地,包括運到長安等處。《后漢書》就記載,大秦“土多金銀奇寶,有夜光璧、明月珠……”
漢朝人親眼看到碩大渾圓、潔白光亮的珍珠,既驚訝又喜愛。如果當時真有與李子果、雞蛋一樣大小的珍珠,那無疑是奇跡。隨著珍珠一起到來的,還有各種模糊含混、互相抵觸、難以理解的說法,例如說明月珠是鯨魚的眼睛化成。在那些含混的信息上,漢朝人得出結論,明月珠一定是某種特別的大蚌生成,甚至可能是某種巨大的海上神獸生成,于是造了一個字——蛖,用以專指明月珠的生成者。
高誘理性地將蛖解釋為大蛤,不過,在《淮南子》成書的時代卻未必是那個意思。從蛖的字形就可看出,在西漢人的想象里,蛖蜄(蜃)應該是類似蜃龍的神獸,形近龍而多鱗,生活在水中。由此看來,對于明月珠即頂級好珍珠來歷的認識,從西漢到東漢,經歷過由誤會到正確的過程。
不管怎樣,在漢時,明月珠真實存在,就是來自各地的正圓形白亮大珍珠。然而,《陌上桑》宣稱羅敷的耳飾為明月珠,肯定是夸張之詞,其意是形容那位美女戴著珍珠做的珥珰。明月珠在當時屬于罕見的珍寶,羅敷這樣身份的女性不可能得到。
因為明月珠稀罕而珍貴,漢代儒生還將其列為瑞應之一種。如《宋書》所示,瑞應思想宣稱,如果君主不搞涸澤而漁,避免過分開采海河資源,那么明月珠就會出現,就會到來。反過來說,如果瘋狂地采集珍珠及其他水下寶物,造成蚌等生物瀕臨滅絕,那么肯定就不會有蚌能產出明月珠。因此,瑞應說里包含著古人對環境保護的樸素認識。
此外,《唐開元占經》宣傳:
“《禮記·威儀》曰:‘君乘金而王,其政象平,則海出明珠。’《援神契》曰:‘王者德至淵泉,則海出明珠。’《瑞應圖》曰:‘明月珠者,介鱗之物,魚鹽之稅通乎什一,則海出明珠。’”
則是反映了唐朝人在“國際視野”下的政治思想。尤其有趣的是將《瑞應圖》的文義篡改為:如果對水產及水上貿易采取公正的、統一的稅律,嚴格執行,那么明月珠那樣的珍寶就會從海上出現,來到中國。這無疑是一種比喻,體現了唐時海上絲綢之路貿易的重要性,也體現了唐朝人認為制度保障是吸引外來貿易的根本手段。
上個世紀上半葉,日本人發明了產業化人工養殖珍珠的技術,這種技術把貝殼等材料做成的圓珠植入蚌內,由蚌不斷分泌珍珠質包裹那圓珠,最終便會形成圓形珍珠。于是,正圓形珍珠的出品率獲得規模化的提升,如今,各產珠地每年都能生產相當數量的標準圓形珍珠,圓珍珠不再像往昔那么難得。同時,加工技術可以提升圓珍珠的外觀,令其光可鑒人。所以,在今天,盡管精品珍珠仍然很珍貴,但絕對不像漢朝時那么稀罕難得。
在我們的生活中,珍珠褪去了神秘的色彩,這讓我們難以體會漢朝人看到或者聽說明月珠時的刺激感。漢朝對我們來說,是古老而凝重的過去,但是,當初漢朝人卻是面對空前遼闊的新鮮世界,在他們面前,有那么多難以解釋的新事物,透露著未知天地的無限可能。世界,在漢朝人面前,打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