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世的履歷——評朱未《時間飛船》
朱未對時間和空間有著敏銳而獨特的感受,在創作談《我想寫下一代人的履歷》與詩歌創作中,他均使用過“漫漶”一詞。在《養馬島》一詩中他寫道:“歷史陡峭,巉巖上文字漫漶”。該詞匯在兩種語境中有著多元且深邃的意韻,暗合了朱未創作中對兒時回憶、自然物象與超現實情境的詩性呈現。作者在《鐘山》上發表的篇目名為《時間飛船》,同名短詩寓含他對童年的動人追憶:“獨角仙/帶我飛去別的國度和朝代,世界豐富得像不停歇的時間本身。”《時間飛船》是一部曾在國內熱播,一度成為現象級作品的科幻冒險動畫,它承載了不少80后觀眾的童年記憶。主角乘坐飛船穿梭古今,朱未則借此讓往日時光重現。對光影明滅的往昔經驗的珍重,對過往經歷質樸而隱秘的溯源,是進入他詩歌創作時空的傳送門。
作品對童年經驗和家庭記憶的呈現飽含生活細節,在日常表達與詩意言說中取得了微妙的平衡。這種對情感收放的把控,源于作者在成熟心境下仍保留孩童天真的性格特質。顧城的童話詩給過他啟發,但作者筆下的過往既有童趣,又蘊含滄桑,有著孩童與成人的混合視角。那片記憶的水面時而漫溢著童稚、天真,時而寒冷甚至殘酷:“妹妹像只安靜的小動物/站在秋天里,天空睡足了覺,每朵云都舒展。”(《時間飛船》);“生姜辛辣,熟姜溫熱,種姜多年,二伯依然是個性寒的人。他巡視姜地時,所有的姜苗/都低下了頭顱。”(《種姜的人》)。作者以一種悲憫而從容的狀態將兩種本不兼容的情緒融合在一起。他為祖母繪制的肖像令人動容:“她的背彎曲得/像一條馱著85年歲月的老扁擔。她對著爐子,吹出體內殘存的氣”(《暮色將至》)。詩中安排了一組對比:“石榴樹/正向著房檐綻放,而祖母的生命/已進入凜冬。”但詩作并未就此平鋪直敘,而是在結尾凝聚了一股“反向的力”,使追憶性敘事在完成詩性跳躍后平穩落地,也讓祖母的形象立體而全面:“多年來,她從未被打敗,她以戰斗的姿態過完了漫長的一生。”
朱未不僅受到奧登、里爾克、佩索阿、阿米亥等西方詩人的影響,也深受中國當代詩人的啟發,比如作者直言受詩人胡弦的北方意象與情感表達影響頗深。他在汲取靈韻,領悟禪意的過程中,也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意象譜系,它們或來自村莊或源于自然,鮮活而明晰:“所謂心愿,是土壤濕潤;是幼姜/在黑暗中摸索著長成山的模樣。”“黃昏吹過姜地,綠色的浪擠擠搡搡,恰如面對未知的收成時起伏的心跳。”(《種姜的人》);“有的香椿則被腌制,禁錮于瓶中,一些來不及說的話再也沒有機會講。”(《香椿樹》)。之所以這組詩能打動讀者,是因為通過對這一意象群的經營,作者使藝術準確回歸于人的真摯情感,而非晦澀的理念。這源于作者堅守的創作理念:“寫出有情感的詩歌。關于生活、關于故土、關于山水,我希望能從大米和面粉里提煉出蜂蜜”。朱未在《時間飛船》組詩之外的其他作品中也展現了他對動物意象的細膩捕捉(《雨中的麻雀》《林間聽雨》《老影集》)與對萬物聲音的敏感(《池塘》《雪夜》《六月磨著它的鐮刀》)。
作者擅長對物象的奇異狀態進行緩慢而平靜的處理,將超現實情境如回憶般娓娓道來:“入冬時開罐,夾出保存完整的綠,病榻上的祖母仿佛也重新開始生長。”(《香椿樹》);“像端著沉甸甸的婚姻,盆沿/卡在她的骨頭縫里。母親/小心翼翼地走到壩子上,坐下來/洗衣。”(《河邊洗衣》);“這一生,他從后視鏡里觀察世界,喜歡在酒后講述去過的地方。汽車曾懸在江南的一朵小花上,也曾/像白鯨擱淺在海灘上。”這些點睛之筆也許會讓讀者聯想到《在細雨中呼喊》或者王小波作品的質感,只因它們都完成過對往昔經驗的詩性溯源。
難能可貴的是,朱未在完成這些情感處理的同時,文字表述又很克制。仿佛他講著講著,便沉默了,面前只有火苗在晃動,讀者卻突然掉進情感旋渦:“離開汽車的他,也不再會走路:這是一個無法解釋的巨大諷喻。六十歲時,父親像個孩子重新學習走路,重新去適應沒有汽車的余生。”在《重新學習走路》一詩中,他把更多詩行交給了平實的敘述。看似渾然天成,實則非常考驗作者的判斷力——他知道如何在眾多材料和修辭中做取舍。父親理應和他聊過許多駕車經過的地方,各處發生的人和事,可到詩中卻凝練為兩行:“那些地名,是他珍藏的金子,他不允許任何人質疑金子的質地。”這是詩歌語言的煉金術:讀者會用經驗補充那些陌生的地名,飄忽的命運,將它們搬演成一部舞臺劇,詩人只需當好后臺的布景師。
萬物重逢于隔世的履歷,個體的鮮活經驗如香椿一樣“腌制,禁錮于瓶中”,又以奇異而靈妙的姿態掙脫出時間束縛,肆意生長。作者曾提及自己生活在一座落雪的海濱城市,如果出版詩集,也會將“雪”這一反復出現的意象放在書名中。“光陰如雪,遺忘如久病”,彼時那個在不同時空中往返穿梭的男孩,是否仍欣喜:“只要遠行,就會遇見神跡”,“糖果”和“寶石”也將在多維宇宙深處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