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2025年第3期|坎離:較勁
坎離,2001年出生于廣東河源,創意寫作文學碩士。有小說、詩歌作品發表于《中國校園文學》《詩刊》《香港文學》《作品》《特區文學》《星星》《延河》《青春》等刊。曾獲香港城市文學獎(2024)等。現任教于某高校。
一
外面刮著大風。老貓在毯子上跺凈鞋底的雨水,打開房門,沒想到屋里也很冷。大狗朝他猛撲過來,在他低頭換鞋的時候,舔他裸露的脖頸。他將兩手交叉反剪于身后,大狗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前掌剛一落下,又立刻躍起。他想起已是月底,采暖費還沒準備好,朝大狗嘆了口氣。
老貓說:“嘿,我不能抱你,手還沒洗呢!上次你就是這樣犯了病,不能重蹈覆轍。”
大狗尾隨主人來到冰箱門前,試圖鎖住他的褲管。他沒理它,從冰箱里掏出一塊奶酪,俯下身子放在大狗跟前。大狗的目光從他的脖子轉向手掌,一個勁兒嗅著那塊奶酪,舌頭耷向外面。老貓笑了起來。“怎么樣?連你也覺得難聞吧,”老貓說,“臭奶酪就是這樣,令你又愛又恨,欲罷不能。”
老貓的門牙打小缺了一顆,這使他笑起來有些猙獰。他拎出一瓶昨晚沒喝完的氣泡酒,關上冰箱門,收回微笑。他半躺下來,把頭靠在沙發凸起的扶手處大口喝酒,直至氣管被嗆了一下才微微起身。大狗繞著沙發舔他的手臂和腳踝,弄得他有點癢。等他停止咳嗽,大狗回到它的窩,繼續被中斷的睡眠。不一會兒,老貓就聽見風一般的喘氣聲從暗處傳來。
這是位于老城區湖邊的一套帶陽臺的套間,一房一廳一廚一衛,不到四十平方米。五年前,老貓租下時,已經顯得老舊,如今墻皮脫落得差不多了,地板裂縫也越來越大。就在前不久,臥室的吊燈從天花板上摔落下來,從此房間里的光源只剩下一盞微弱的黃色床頭燈。對于老貓與他的寵物來說,居住空間倒是綽綽有余,偶有女客來訪,也為制造親密空間創造了隱秘的條件。
平躺在沙發上,老貓一點也不困。想起今天載客時發生的事,他咬了咬嘴唇,胸口又騰起一團怒火。
事情是這樣的,今天早上他接到一個男人和兩個女人。本來還有另外一名乘客的,頭天夜里已經邀約成功,對方一直沒有預付款,說是等到上車再付,老貓沒多想就答應了。早上七點醒來看手機,老貓發現那人已經取消了訂單。打電話過去詢問,對方先是向他道歉,解釋說取消的原因是車子不好,坐了容易犯頭暈。老貓心里咒罵幾句,接單時平臺頁面已經顯示得很清楚,老貓所駕駛的是一輛黑色新能源汽車,臨近出發才以此為由取消訂單顯然站不住腳。沒等他開口,對方已將電話掛斷。老貓沒有辦法,只能接受這一天倒霉的開始。
早上八點半,他挺著充斥火氣的肚子,發動了引擎。從S城到省城的往返車程,他開了將近五年,一周出車五天,白天出發,直至深夜回到市區,他會先回家休息一會兒,等車子在午夜特惠時段充滿電,入睡時已近三點。說是順風車,其實是跨城出行專車,高速費用所有乘客平攤。不出車的日子,他總是白天去水庫游泳,入夜后醒著的時間里,幾乎都在酗酒。他的睡眠很淺,作息還算規律,聽人說只要凌晨三點以前入睡,對肝腎的損傷就不致太大。起初,老貓對此不屑一顧,在長達數年的實踐過后,他得出了與此相同的結論。
率先上車的是兩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她們自然地落座后排,目的地是省城婦幼保健醫院。他揣測其中一人有孕,另一人很可能是其閨蜜。她們聊了一路,話題從醫保問題,延伸至國家治理,有些專業術語讓他聽著挺鬧心,像是回到中學時期的思想品德課堂。他記得這門課怎么也學不好,要記的東西實在太多,他的記憶力總跟不上。
下一位乘客是一個中年男人,身形高瘦,帽檐壓得很低,蓄有一撮濃密的山羊胡,自上車時起就保持沉默。他看起來像是一晚沒睡,系上安全帶,身子歪過一邊,就沒再動彈。行至中途,老貓困得厲害,而且腸胃攪動,仿佛有滿腹的汽水正在搖晃震蕩,也許是早上吃了昨晚剩下的掛面所致。拐進服務區,車子剎得很急,中年男人歪著的腦袋“砰”一聲磕在車窗上,從睡夢中驚醒。老貓沒看他一眼,扭頭朝后排喊道:“你們沒人想上廁所嗎?”
后排的議論被打斷了,其中一人稍顯不滿地瞪了老貓一眼,另一人朝他搖搖頭。中年男人捂著頭低吟了幾聲。可憐的家伙,他的額頭上開了一個不小的創口,血從指縫中滲出。他盯著老貓,還是沒說一句話。老貓這才看清他的眼睛,那是一雙沒有任何敵意的眼睛,像兩顆熟透的黑刺李,連發狠的時候竟也透露出慈悲。老貓抽了幾張紙,一聲不吭下了車。車里播放著干燥的雷鬼樂,在停車狀態下音量更大些。中年男人將最后幾張紙抽光,勉強止住頭上的血。大約十五分鐘后,老貓在擋風玻璃上重新出現,他在車頭處站定,看了車頭一眼,又瞧著自己的鞋尖,好像在瞄準什么。
老貓蹙起眉頭,臃腫的身子剛塞進車里就吼道:“是誰他媽的挪動了我的車?”車里三人被他突然的大為光火嚇了一跳,紛紛蜷起身子。老貓抓起沒關上的門往里一甩,喘著大口的粗氣,沉吟了一會兒,稍稍降低了聲量宣布:“如果沒人承認,你們就統統給我下車。”
男人終于開口了:“你把錢退回來,我可以一個人走回去。”他大概沒有意識到,在高速服務區說這種話有多么荒誕。與他的眼神相符,那是個溜亮的、慢吞吞的音色。這時,后排的一人突然使了個眼色,另一人心領神會。“是他,”其中一人肯定地說,“我親眼所見,就是這個長胡子叔叔,是他挪了你的車。”另一人朝老貓用力點點頭。
中年男人沒有反駁。老貓瞧著中年男人說:“是她們說的這么回事?”
“你的車子沒停好,超出劃定的格子了。”中年男人囁嚅道,“我不過是將車子矯正回位,不知道你啥時候才回來。”
“沒人能動我的車子!”老貓怒吼道,脖子夸張地前傾著,頭顱像一發行將射出的箭鏃。他的鼻子已經抵近男人的帽檐,嘴唇仿佛要吻向他的鼻子。
他吼叫著:“現在,給我下車!我現在就把錢退給你。”
中年男人什么也沒有說,像是對這個結果沒什么異議,他的身子卻沒動。
“你聽見我說的了吧,”老貓重復了一遍,“下車。”
中年男人有些怔忪地盯著老貓抓起手機點開對話框,發起一筆轉賬。中年男人掏出手機,收錢下車。關門之前,他一手拉著門把,低頭抬眼看了車里所有人一眼,猶豫了一會兒,像是在籌措合適的語言。末了,他終于說:“如果我出了什么事,那都是你們給害的。”沒等車里的人做出反應,他就把門關上了。
…………
二
屏幕突然黑了,影片戛然而止。按下關機鍵,老貓對懷里的女人說:“這是一部西部公路片。”
女人是他剛剛叫來的,電話來源于他進門前在門口拾得的一張小卡片。那女人和卡片上的樣子沒什么出入,只是鼻子稍微大了些。老貓覺得真人比照片更好看。女人剛進門,他就向女人透露,他是一名電影導演。女人點點頭,鉆進他懷里側躺著。屏幕上開始放映一部電影。
“這是我拍的,”老貓指著漆黑下來的幕布說道。女人揚起胳膊,伸了個懶腰,對此并未感到驚奇。她說:“就這么完了?”老貓說:“沒過癮?這就對了。西部片講究一個掐頭去尾,永遠在路上,你能明白?”女人搖搖頭。看上去她對老貓的話沒有任何想法,對這個電影也提不起興趣。或許她唯一在意的是,電影占據今晚的時長有點太短了,對她來說不夠合算。老貓這樣想時,女人突然指著屏幕說:“這電影有一段太古怪了。”
老貓沒想到女人仍有興趣談論電影,說:“你說。”
“主角騎馬經過無人的樺樹林,發現一個老人正敞懷環抱一棵樹,嘴里念叨著,再熱一點吧,就再熱一點,”女人說,“然后,樹心就真的燃燒了起來。這是怎么一回事?”
“你看得挺細。這段劇本是我寫的,”老貓說,“說不出為什么,也許是為了讓電影看起來像詩,有一種說法是,好詩都接近于巫術。”
女人撇撇嘴,對這個回答并不滿意。她說:“我的意思是,這老人干嗎非得和一棵樹較勁呢?”
老貓低頭思索了一會兒,然后說:“也許他是在和自己較勁。”
兩人沉默地對視著,關于電影女人已無話可說。他們開始接吻,女人的嘴里散發著啤酒的香味。一陣窸窣的動靜讓女人從接吻中掙脫,原來是大狗來到他們面前。它用前爪撓了撓腦袋,旋即踅回窩里,趴倒下去。大狗是一只金毛,毛發已經有段時間沒修理了,大面積遮住它的眼睛,使人看不出來它究竟是不是在裝睡。女人用指甲抹了抹嘴唇的一側,顯然沒想到這里還住著一只狗。
“你怕狗?”老貓問。女人抱起膝蓋,點點頭。
“別理它,”老貓擺擺手說,“鬼知道它在耍什么把戲,你不知道,狗是這世上最聰明的演員。”
他攬過女人的肩膀。“好了,現在我們去洗澡吧,”老貓說,“之后看看冰箱里還剩下什么喝的。”
水已經放好了,女人撿起肥皂扔進浴缸。她麻利地將自己脫光,又為老貓脫掉褲子。她牽起他的手,兩人抬腳邁入浴缸。水溫正合適,老貓覺得渾身放松下來。他向女人遞去一根煙,女人搖搖頭。
女人說:“謝謝,我戒煙已經有段時間了。”
她接過煙,塞進了老貓的嘴里。老貓將身體后仰著,緊緊靠在浴缸內壁,隨后深吸一口氣,瞇起了眼睛。
“有時,我想就這么結束了也挺好。”老貓說。
那女人正專注于為他清洗下身,像是沒聽見他的話。睜開眼睛,老貓第一次看清這個女人的面龐,在浴霸強烈的白光照射下,那張臉呈現出密密匝匝刀刻般的皺褶。老貓心想,這個女人大概有四十歲了,他對此毫不在乎。腦中突然彈出一句話:“女人的美是無關年齡的,每個年齡都有不一樣的姿容。”他忘了是從哪看到的,也許是公路上的廣告牌,也許是超市里護膚品貨架上的營銷文案。
他輕輕揪住下巴,剛剛的話還沒有說完。
“但是一想到這輩子還沒有反擊過一次,就不太甘心。”老貓說。
女人終于有所反應,她將放在老貓大腿根部的手挪開,伸出水面,在旁側擰干毛巾,往自己的脖子上用力抹了抹。
“一把年紀了,哪有那么多不甘心。”女人說。
話剛出口,她顯得有些后悔。老貓并未生氣,吸了一口煙。
老貓說:“難道就沒有讓你感到有激情的事?”
女人想了想,苦笑了一聲。
“激情是你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樂趣,對嗎?”女人說,“對我來說,激情是我的工作。”
出浴后,老貓在冰箱里找喝的,連一罐可樂也沒有了。是時候去超市采購一番了,他旋即想到采暖費的事情,關上了冰箱。走進廚房,老貓抓起一包沒開封的豬肉脯,為女人倒了一杯水。“我是滿族人,不吃這個。”女人說。老貓想說自己是畬族人,但是想到民族的話題,他產生了一種奇怪的焦慮感,便就此打住。女人接過水杯抿了一小口,將水杯和豬肉脯放在床頭柜,使勁將老貓推到床上。
戰事以驚人的速度結束了。這回是女人主動點起一根煙,重新拿起那杯水,喝了一大口,支起肘子抽了起來。老貓本來覺得有些困了,現在又被煙味弄得有些興奮。
“不是戒煙了嗎?”老貓說。
“是啊,”女人說,“今晚又重新抽起來了。”
老貓靜靜觀察著女人。每當她吐出煙圈,她的眼里都會閃爍兩下,而后變得迷離,就像是高潮迭起的海浪將她推上又一個高坡時臉上可能顯現的那種表情。老貓很難信任別人,此刻卻愿意相信女人說過的所有話。在熏熱的氛圍中,他覺得自己正與女人處在同一頻譜。他奪過女人手里的煙盒,將里面的煙全部傾倒出來。女人瞪大眼睛瞧著他。
“你要干嗎?”她問。
老貓用游泳的手勢打散床單上的煙,閉上眼,伸出兩根手指,從中隨機抽取一根銜在嘴里。“既然破了戒,總要過把癮,”老貓說,“今晚就把它們全部抽完吧。”
女人愣了一下,隨即無奈地笑了。“你不要命,我還要活呢,”女人說,“不過,你怎么知道我沒有騙你?”
“那不重要,”老貓說,“同情你跟同情自己是一回事。”
沉吟片刻后,女人說:“看你年紀也不小了,沒有結婚的打算?”
“我可以向你保證,任何一個男人只要攤上結婚這件事,這輩子就算是完了,”他頓了頓,又說,“但我不是沒有過愛人。”
女人沒有搭言,側臉貼在他的胸腔上。老貓輕柔地摩挲著女人的頭發,在暗黃的燈光下,他似乎看見了幾根白發,但沒法確定。老貓突然心里一緊,感受著這種莫名的感傷。也許事情不會如他先前預料的那樣,他這樣想,這一切也許還沒到結束的時候。
女人稍稍欠起身子,仰起頭瞧著老貓,說:“你說你曾是電影導演,后來為什么不做了?如果你覺得我的問題越界了,可以不回答。”
老貓說:“沒關系。我寫了一個故事,后來拍出來之后,我被禁止再拍任何電影。”
女人說:“我很好奇是一個什么樣的故事?”
老貓把臉湊近女人,說:“你真的感興趣?”
“我敢說你一定是說了一些真話,”女人說,“這么干是要付出代價的。”
老貓說:“的確,做任何事情都有風險。我的看法是,什么讓你來勁,就不妨做得大膽一些。”
女人說:“你看待生活的方式挺嚴肅,不過缺乏嚴謹。”
老貓說:“我只想活出一口氣,讓自個兒開心。”
他躺倒下來,邀請女人騎在他的身上。女人將頭發盤成圓髻,順了他的意,兩只手向下撫摸著他的頸部。
她說:“這次不會還是閃電戰吧?”
話音剛落,老貓騰起身來,自上而下牢牢壓制女人。女人身下許多根煙被瞬間壓斷了,被碾成碎絮的煙草從里面跳了出來,弄得床上紛繁繚亂。
女人沒有注意到,老貓變了臉相,面色煞白。他離開女人,佝著身子坐回床邊,試圖將破碎的香煙拼接成完整的一根,卻怎么也接不起來。幾番嘗試后,他將手里的斷煙胡亂丟在地上,穿起褲子往房門走去。剛一開門,就看見大狗堵在門口搖晃尾巴,舌頭歪向一邊,朝他輕吠了幾聲。他疲憊地瞥它一眼,摸摸它的腦袋,走出了家門,仿佛這里的一切并不屬于他。
他在便利店買了一盒煙,出來后拐進一家咖啡館,向侍者要了一杯金湯力,獨自抽起煙來。室內暖氣很足,他卻覺得身上發冷,方才在內心燃起的爐火此刻又一次消失得不知所終。他抬起頭,對面一個禿頭的瘦子正看向他,臉上掛著含義不明的笑容。老貓吐出一口煙,瞇起眼睛,正想著如何回應瘦子的目光,面前突然出現一道狹長的陰影,將瘦子完全擋住了。是女人在他對面坐了下來,她招呼侍者過來,要了一杯血腥瑪麗,然后端起下巴朝他看。
“你想干嗎?”老貓冷冷地問。
“關于咱倆的事,還沒完呢。”女人說完,支起肘子。
“我不是付過錢了嗎?你還要什么?”老貓說道。
“別生氣了,剛剛我是無心的,”女人說,“告訴我吧,你的牙齒是怎么搞的?”
“自己磕的,”老貓說,“又或者,是小時候被我父親醉酒后打掉的,隨你信哪一個。”
“酷斃了,”女人說,“我不喜歡身體上那些對稱的東西,不對稱有時是對詛咒的一種打破。”
“得了吧,”老貓說,“我不是沒有見過像你這樣的人,順著客人的意,一步一步將他們捧上天,直到將他們褲兜里的錢騙得一分不剩,就立馬溜之大吉。也許你不一樣,但我更愿意相信你沒什么特殊的。我說得對不對?”
女人嗤笑一聲,然后抿一口酒說:“你對我還不了解,我原諒你。”
老貓說:“恕我直言,這套把戲在我這里不管用。”
“你撒謊了,我說得沒錯吧?”女人說。
“你還想在我身上挖掘真相?”老貓也笑了,“喝完這杯,我該回去了,明早還得出車呢。你要回去,或是另尋下家,都和我沒有任何關系。”
“你撒謊了,我說得沒錯吧?”女人又重復了一遍,“你之所以是一個可憐的順風車司機,其實和你拍了什么沒關系。”說罷,掏出一張紙條,放在桌上。
老貓怔了怔,發現自己的雙腿在發抖。他接過紙條,上面是一串地址,忽然想起上一個令他雙腿發抖的女人。他低下頭,用食指摩挲著鼻孔。
周圍的燈光似乎全然暗了下來,只剩下他們兩人面對面。他隱約感到,桌子底下潛藏著一頭巨獸,它正耐心地匍匐著,窺伺著,只差一個時機,它就會不顧一切向上勃發。他知道自己必須想辦法將它牢牢壓制在桌下,不然將有被它附身的危險。
女人說:“你說你有過愛人,是那個電影演員吧?我很早就知道你倆的事,她一直和我住同一個小區。”
說完,她指著老貓手里的紙條。“別誤會,我與她并不相識,”女人說,“上面是她的地址,我只能幫你到這兒了。”
他看見瘦子突然朝他們這邊走來。那人抬起一把椅子,在女人身邊坐了下來。女人與瘦子沒看對方一眼,兩人的目光同時落在老貓身上。瘦子的眼神像團棉花,沒有一絲堅硬的成分。老貓感到,他們兩人的目光來自過去,一直生長在自己身上的某個地方。
他終于認出來,瘦子是早上的那位中年男人,不過他沒有戴帽子,胡子也刮得十分干凈,像是變了一個人。老貓揉了揉眼睛,看見瘦子從口袋里掏出一柄折刀,從桌底下朝他遞去。瘦子說:“拿好了。既然不甘心,你可以試著拿它去斬斷什么。”他猶豫著觸摸到刀柄,觸覺冷得像是在握一塊冰。瘦子迅速松手,老貓為避免刀跌落,只得牢牢攥緊了它。刀柄不一會兒就溫熱起來。
老貓將殘存的半杯酒一口含在嘴里,直到它在口腔中的燒灼感完全泯滅,才一點一點咽入喉中。他起身朝兩人笑了笑,說:“我得先走了,我的車還沒充電呢。”他往大門走去,這時他聽見椅子挪動的聲音,瘦子沖了上來,推開門,在他耳邊留下一句話:“如果你成功了,記得告訴我。我每天晚上都在這里。”老貓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走出酒吧,往家的方向走去。臨近車尾處,他抬腕看表,時間是半夜一點。他沒有猶豫,徑直跑上了樓。如果人心也是一塊電池,他意識到,現在他比車子更需要充電。
三
老貓的前女友是一名演員,叫作趙喜鵲。老貓那時還是導演,兩人是在試戲的時候認識的。喜鵲面試的角色是一名女殺手,只是支線上一個臺詞不多的角色,對于整個劇本來說卻極為關鍵。她在表演上的專業,令老貓印象深刻。更難得的是,這個角色與她的外貌特征十分契合。她身材高瘦,尖鼻子,瘦削的下頜,眼神有些鋒利。老貓當即決定用她。沒料想,因為投資方的原因,后期制作出了問題,電影始終沒有成片。殺青以后,兩人在一起了。為了節約生活成本,他們住在一個僻遠的山莊。這山莊原是做民宿的,由于交通不便,離最近的地鐵站得步行半個小時,游客稀少,后來改做長租。租客多會選擇購置一臺電動車,方便通勤時往返地鐵。
那段時間,喜鵲接了一個新戲,老貓每天送她到地鐵口,再把車子騎回來,在家里琢磨新的劇本。老貓陷入漫長的創作瓶頸期,他有想寫的東西,持續地寫作,卻始終達不到他對自己的要求。他懷疑起自己對于電影藝術的判斷力。
不久,他們有了喜事。這本是值得慶祝的事,起初兩人都很高興。老貓說:“挑個時間,我們把證領了吧。”喜鵲只是低頭微笑,并不搭腔。有一天,喜鵲突然不太對勁。她臉色蒼白,看起來像是得了重病。老貓問她發生了什么事,喜鵲這才向他說,這個孩子她不能要。問及原因,她的答復十分明確,她正在參演的這部戲,于她而言是個機會,如果因為懷孕中途放棄,以后就沒有機會出頭了。老貓只好支持她的決定,領證的事也暫時作罷。他陪她去醫院,陪她做術后的康復治療,照例每天接送她往返地鐵站。當他以為一切已經恢復正常,有天醒來,她卻突然消失不見,老貓再也聯系不上她。
喜鵲新片上映當天,老貓起得很早,來到影院買了早場票。入場之后,他留意到上座率不高。他幾乎是一個人包場看完了整場。一切像回到最初時,他像回到了片場監視器前,悉心審視著畫面中的女人,再次被她在演技上的卓異所打動。有那么幾個瞬間,他甚至忘了他曾與她是戀人。影片中,她與男主奉上了一場頗具藝術美學性質的激情戲。老貓對那個男演員亦有印象,他曾參演過老貓導演的那部西部公路片,同樣是一名演技扎實的演員。老貓并未多想,他相信這不過是拍戲需要。
數月以后,他在瀏覽電影新聞網站時,有一條新聞引起了他的注意,有狗仔拍到演員趙喜鵲與一同出演新片的男演員同居在一個小區。這條新聞的瀏覽量雖然很小,兩人第二天還是在社交媒體各自發布推文,官宣領證的消息,附圖是他們看向鏡頭手持結婚證的合影。
至此,對老貓而言,一切像是一場陰謀。
恢復單身后,老貓編寫的電影劇本沒再收獲任何投資。他籌措貸款買了一輛電車,以順風車司機為業,穿梭于兩座城市之間,方向盤一握就是五年。他的脾氣是當順風車司機這五年來逐漸變化的。不過,他很早就意識到,如果不拿出點脾氣來捍衛自己的權益,容易被乘客牽著鼻子走。他不能想象方向盤在自己手里,方向卻受別人掌控。他絕不允許這樣的情況發生。
第二天早晨,老貓取消了所有約定的行程,將手機調至飛行模式。他很久沒有試過在白天為汽車充電了,充滿下來,價格并沒有他想象的那么高。
整個白天,他都待在水庫。在水庫,萬物都是潮濕的。數不清的頭顱懸浮在水面之上,卻沒有造成擁擠,水域遼闊無垠。他就這樣來回游著,什么也不想。也不是沒有發生過小腿肌肉痙攣,但每次都剛好是他臨近靠岸的時候。當他疼得無法動彈,會看見水面上未成形的波痕,還有針葉殘忍的倒影,任由身體不受控制地漂浮著,幸運的是,總能在沉沒之前將他抵近岸邊。
老貓游得累了,坐在岸邊發呆,目光落定在一顆顆濕潤的人頭上。他們在水中忽上忽下,像是被一根繩子綁攬在一起,有風吹過來,繩索上的人就蕩來蕩去。他經常在想,若是發生有人溺水的情況,這個地球會不會稍微陷下去一點,形成一個微小的缺口,又或者不會有任何變化。他抬起一條腿,用腳尖蕩開一道波痕,水面映出他的面孔,那張臉上皺紋與水波相融,難分彼此。或許,這些皺紋正是在這往復的漲潮中茁壯生長起來的。
他想馬上去拍電影。在這之前,他還有一件事需要完成。那不是成長的陣痛,那種痛感以一種永不消逝的姿態持續下去,最終凝成了一座未知的島嶼。如果不主動出擊,想盡一切辦法將它震碎,它將一直扎根在他的腦海。
老貓揣摩著昨晚女人說過的話,他不明白為什么女人要將喜鵲的地址給自己。他的確嘗試過尋找喜鵲,那還是在五年前。那時的他尚不明白為什么喜鵲不辭而別,一直躲著他。他從不認為自己犯下過不可饒恕的錯誤。他也從未試圖隱藏自己,誰若想找到他是很容易的事。在那以前,他就總來水庫釣魚,后來他不再有足夠的耐心,就改為游泳。他從沒指望在這里能見到喜鵲。
離開水庫的時候,天色已近黃昏。返回家中,沐浴之后,他聽見窗外驟然下起了暴雨。他穿上一件黑色套頭大衣,從鎖柜里取出那柄折刀,將它藏在大衣內側,位置緊貼他的心臟,心跳隨之劇烈起來。他拿起那張紙條,上面的地址像在散發尖銳的光芒。他默念道:六棟二單元二樓。在大狗的注視下,他迎著暴雨出了門。
他沒有開車,而是走到公交車站,等候公交車來臨。等車的人不多,暴雨之下,他開始期盼著巴士會停運。當公交車的前燈逐漸抵近他的視野,他能感到,心臟正隨冷冽的大風劇烈跳動著。他低頭邁步上車,車上空余的座位很多,他沒有選擇坐下。
十站,這意味著他與喜鵲的居所距離并不遙遠,這么多年他卻從沒見過她。想起這些,他發現自己除了怨恨,竟生出一種不合時宜的想念。他從沒想過,十站車程竟漫長如一季。
下車的時候,老貓的大腦開始變得滯重,思想活動在空白與渾濁之間循環交替。眼前拱形的小區大門,令他感到些許親切。他想起自己曾在這里接過一個剛結束高考的男孩。男孩坐在副駕駛上,與他聊了一路。他說自己從未出過遠門,這趟旅途打算去省城轉一轉,看看高樓大廈,長長見識。他希望能在那里結識新的朋友,有機會的話,希望能收獲一段情事。他聽說,省城的女孩子都很漂亮,今年他十八了,應該可以談戀愛了吧。下車時,老貓祝愿男孩旅途愉快,男孩笑著回頭朝他揮手。
老貓尾隨一位業主的腳步,踏進小區大門。小區應該有些年頭了,整體不算很大,綠化卻很好,每棟樓房的外觀相差無幾,即使在雨中,白色外墻上也透出明顯的污痕。跟隨路牌指示,他順利來到六棟二單元樓下。抬眼望去,二樓落地窗中,明亮的橘黃色燈光下,有一位婦女與一個兒童,兩人坐在茶幾前,挨得很近。婦女正舉著一個碗,往兒童的嘴里塞進一把勺子。老貓一眼就認出,那個婦女是喜鵲,而那個兒童,想必是她的孩子。老貓朝四周掃視了一遍,選定道旁鄰近樓宇的綠草地,在一棵樹下站定,重新抬起頭來凝望落地窗。喜鵲的身形圓胖了些,她已為人母的模樣令老貓感到有些陌生。孩子非常配合喜鵲的喂食,喜鵲也朝他微笑著,向他展示空了的碗,孩子也樂了,使勁為自己鼓掌。喜鵲離開了一會兒,從冰箱取出果盤與酸奶,盤腿坐下來,進行新一輪的喂食。老貓站在原地,注視著落地窗里的一舉一動。不知過了多久,各戶的燈火開始漸次熄滅,喜鵲家客廳的燈也熄滅了,落地窗中始終沒有出現第三個人。雨勢漸漸小了,老貓的眼睛因長久的仰視而變得潮濕。
他知道,這是行動的最好時機。
他看見喜鵲將房間的窗簾拉上,他轉過身,大步走出了小區。
老貓沒再坐公交車,決定就這樣步行回家。途經跨江大橋,行至大橋中部時,他的左眼視線突然黑了一塊,生出了飛蚊。他揉了揉濕潤的眼睛,面朝江水,急迫地從懷里取出折刀,將它丟了下去,心率立即慢下來。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輕松。這種自在使他瞬間奔跑起來,道路也隨之寬闊。他一路跑到家門口,掏出鑰匙的時候,感到眼前的黑影變得更大了。他沒去想飛蚊癥是否會影響明天正常出車,只覺渾身輕盈,還可以跑上十公里,就算一直跑到水庫也沒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