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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海固作家作品專號 《朔方》2025年第5-6期|馬金蓮:隔壁住著老王(中篇小說)
來源:《朔方》2025年第5-6期 | 馬金蓮  2025年06月03日08:29

接到丁丁的時候,撒葉從他臉上看到了不愉快。只見那本來就胖的小臉使勁地皺著,五官都快擠到一起了,一張圓臉兒越發像個剛出鍋的包子。撒葉的第一個念頭是這娃在學校又受欺負了。丁丁反應和行動都比別人慢一點,自從上學后經常受同學的欺負,撒葉都習慣了。不過沒有人天生應該經常被欺負,丁丁自己當然不習慣,每次受了欺負都哭喪著臉找撒葉,撒葉自然是又心疼又無奈,使出渾身解數幫孩子一次又一次地化解難題。

今天這又受啥委屈了呢?撒葉心里咯噔一下,不敢讓自己的擔憂流露,忙迎上去接過書包,假裝沒發現他的情緒,笑嘻嘻地說,馬丁丁啊,先送你回家呢還是等一下和馬當當一起回?

丁丁三年級,當當低兩級,按學校的放學次序,自然是一年級在三年級的前頭,偏偏當當的班主任比別人更認真,見縫插針也要給孩子們加點“餐”,放學的廣播唱起來后,所有班忙著排隊走人,她的班級關上門在里頭講題,屬于恨不能把時間掰成八瓣兒用的那種。按道理這種情況是不可以的,拖延了正常放學時間,家長首先不答應,還影響了學校的放學次序,學校也會過問的。事實是所有人都樂意接受這一微調,當初班主任在班級微信群里說出她的決定以后,家長們跟瘋了一樣表達著贊同。看來家長都愿意孩子多學點,學校也默許一年級(8)班最遲放學,所以撒葉每天需要先接老大,再接老二,往往是帶著丁丁一起等當當。

媽——丁丁拖長的聲音里充滿了不開心,我問你個事。

啥事?誰欺負你了?跟媽媽說說。撒葉捏住孩子的手,低頭悄聲詢問。接孩子的這一時刻,往往是撒葉一天當中心底最柔軟的時候,可能是身處烏泱泱的家長群,激發了撒葉作為一名母親的別樣情感,她的責任心分外突出,跟打了雞血一樣情感飽滿,這時候不管倆孩子咋鬧騰,她都能接住。要買零食,她答應;要買貴一點的學習用品,她同意;提出吃晚飯的同時點個小外賣,她也能點頭。孩子也摸清楚了她在這個點是最好的媽媽,就一個勁兒地提各種要求。

為啥我們要住在東坡小區那么個老破小啊?胡子豪又笑話我了,還帶著華府豪庭的幾個同學一起笑。他們成立了少年天團,只收華府豪庭的同學,不要我,還說,還說……丁丁的一路嗓門低下去了,腦袋也蔫蔫地耷拉著,跟霜打了一樣。

還說啥了?撒葉穩住自己的情緒,耐著性子往下問。

還說,還說我們家祖上肯定是要飯的!不然咋住東坡小區?肯定從我太爺爺開始攢錢,攢了一代又一代,到我爸媽這一代才攢夠首付。然后,然后買不起好一點的房子,就只能馬馬虎虎住東坡小區那種老破小了!

看得出向媽媽轉述這番話丁丁是有困難的,他知道父母能在東坡小區買房子安家已經很不容易了,這些艱難撒葉經常跟倆孩子念叨,讓他們明白這個家如今的幸福生活來得不容易,孩子們一定要好好學習。如今他不但沒有好好學習,還嫌棄東坡小區破舊,他心里有愧疚。可是不轉述同學們鄙視他的話嘛,他又難受,被嘲笑的感覺他受不了。

撒葉把書包掛在自己肩頭,拉著丁丁去等當當。她想沖他?回去:老破小咋了?好歹是個容身的地方,是個像模像樣的家!讓你們風吹不著日曬不到地生活,一天三頓飽飯吃著,隔三岔五想辦法改善一下伙食,一點罪都舍不得讓你們受,還有啥不滿足的哩?這么挑三揀四的!天天跟同學比,比得過嗎你比?咋不比學習哩,你倒是跟第一名比成績啊——崩塌感在心頭交織,撒葉控制著不讓流露出來。說到底還是孩子嘛,她不能跟孩子計較。再說孩子確實被同學嘲笑了,孩子自己也委屈著呢。

一年級(8)班出來了,當當從隊伍里跑出來,一直跑到撒葉面前,笑著喊,媽,媽,老師又夸我了!數學老師夸了,語文老師也夸了!數學老師說我心算快,語文自習課上考拼音,我是第一個寫完的,全對了!

孩子就是這樣,一點都不藏心事,高興寫在臉上,不高興也寫在臉上。撒葉望著女兒,心里涌動冷和熱兩種感覺,都是她生出來的,丁丁和當當完全不一樣。一個幾乎天天受欺負,受了欺負他自己不敢告老師,撒葉也覺得作為家長她沒法找老師,自家孩子學習差,不受老師待見,做家長的也跟著灰溜溜的,好像天然地不如人,擔心經常找老師會惹得老師連孩子也反感起來,那就因小失大了,說到底孩子還得在老師手底下念書。而另一個,是女孩,生得瘦骨嶙峋的,卻自信滿滿,老師喜歡,和同學也相處得好。撒葉每天接孩子都要做好面對冰火兩重天考驗的心理準備。

見到妹妹,丁丁暫時忘了他自己的苦惱,搶上去替當當背書包,他說,馬當當你知道嗎?我們班成立少年天團了,跟時代少年團一樣酷。

當當撇嘴,哦?不稀罕啊,我們班那些娘炮也暗地里商量著要組團哩,嘁,我看也就你們這些男生幼稚,凈整不成熟的,我們女生不稀罕玩那些幼稚玩意兒!我們要抱團努力,集體加油,本學期末超過少爺公主班,本學年全班平均成績穩居全校第一!

撒葉聽得一愣一愣,孩子在不同的年級和班級,每天帶回來的信息不一樣,更新極快,做家長的要是稍微有那么幾天不留意,就感覺跟不上他們的話語體系了,你聽這嘰里咕嚕說的,簡直跟地下工作者在對暗號一樣。

丁丁反應比妹妹慢半拍,卻不等于不反擊,他想了想,溫吞吞說,我們三年級哪有你們一年級幼稚?你沖我兇啥?再說那少年天團我又沒參加,他們邀請我了,我說我還得考慮考慮。

當當哪肯吃虧,早飛快地嗤一下鼻子,說,哼,考慮啥呀,人家壓根兒不要你吧?你肯定又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

這就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了,戳著丁丁的肺管子了。不等撒葉阻止,丁丁已經抬手給了當當一下。他肉嘟嘟的手,一巴掌下去跟小熊掌似的,沒輕重。

當當挨了打,又不敢打回去,就跳著腳抗議,媽,媽,你管馬丁丁不?他欺負人!

丁丁!當媽的趕緊制止。

活該挨打,誰叫她揭我短!丁丁也抗議。

當當你也有錯!當媽的想把一碗水端平,卻沒那么容易,只能催他們趕快回家,等回到家也許就忘了這個茬兒了。

轉過華府豪庭,再往東穿過一片老民居,就到東坡小區了。老民居又矮又亂,破敗得跟年代劇里做舊的特景一樣,也難怪丁丁受同學笑話,撒葉每次路過這里心頭也有遺憾。本來東坡小區是樓房,是正規小區,就因為這片城中村的存在,給人感覺東坡小區的檔次降低了,至多就是城中村旁邊的幾棟建筑物罷了,算不上小區和樓房。偏偏他們每天進出都得從這里走,一條通往小區的路,被城中村的居民弄得不像路,爛糟糟不說,還臟,什么雞毛糞便塑料袋,隨處都是,明明有好幾個大垃圾箱擺在路邊,大家還是要隨處亂丟垃圾,好像在這里壓根兒不用遵守社會秩序。

來到樓下,還沒進單元門,兩個孩子又吵起來了。

當當說,不跟你好不和你一百年不許變了!

丁丁說,不好就不好,誰怕!

當當說,你蔫壞蔫壞的,被同學欺負了活該!

丁丁說,你才活該!

當當說,你全家都活該!

兩人吵得雞飛狗跳熱火朝天。

吵啥吵?不怕人笑話嗎?快給我上樓回家!撒葉壓低了聲音吼。分貝低,不代表她的憤怒沒有拉滿。這一招果然有效,小兄妹倆噔噔噔搶著上樓梯,哪怕是老式的水泥樓梯,也被他倆跺得驚天響。

撒葉攆在后面警告:慢點——慢點——吵著別人了!

當當跑得快,一口氣爬到前面去了,又覺得寂寞,回頭又往下跑,距離丁丁近了,繼續斗嘴。她說,樓下要是找毛病,叫馬丁丁應付去,誰讓他那么胖哩?走路都帶回音;我瘦,我從來不制造噪聲擾民。

這又在往丁丁心上扎刀子,他喘吁吁抓住扶手翻白眼,等換上氣來,說,你瘦有多了不起啊,至多算個白骨精!你那么瘦,就不是我們馬家的娃,你、你是隔壁老王的種!

撒葉心里一咯噔,忙說,丁丁你胡扯啥哩?

她真生氣了。

當當卻已經迅速站到哥哥的陣營去了,還替她哥求情:媽,我哥開玩笑呢媽,咱不帶動氣的啊,我知道我倆都是我爸的種,跟隔壁老王沒關系!

閉嘴,再胡說我不客氣了!撒葉沖倆兔崽子揚巴掌,示意再敢亂彈琴她真的要打人的。現在的孩子也太早熟了,誰是誰的種這種事好像也懂。

女兒卻又反悔了,沖著她哥不依不饒地喊,你才是老王生的!你全家都是老王生的!

聲音大得滿樓道飛。

撒葉只覺得頭皮發麻,忙加快步子往上跑,兩個娃以為媽媽要動手了,踢踢騰騰逃,當當邊跑邊笑哈哈喊,不得了,我媽要大開殺戒了,隔壁老王快救命!

撒葉只覺得心在凌亂地跳蕩,要從嘴里蹦出來,她使勁壓制著,攆上了丁丁,舍不得打,拉住他的手,爬完最后一層樓梯,臨進門,把兒子推到前頭,讓他先進,由她最后反鎖防盜門。關門的時候,盡管她在心里極力要求自己目不斜視,卻還是忍不住看了一眼對面。對面的門當然照舊關閉,似乎只要地球運轉,宇宙不毀,那扇門就要永遠那么關閉下去。

夜如期而至。

當當九點睡了。丁丁做作業慢,十點了還在磨蹭。撒葉說作業明早早點起來趕,小孩正長身體呢,必須早睡,他才不情愿地爬上床去。安置好兩個寶貝,撒葉還沒有睡意,她發現自從過了三十歲的門檻,她瞌睡就明顯沒那么重了,經常陪孩子睡著后,她又悄悄起來坐一會兒,在客廳里刷手機,要么在燈下繡一陣十字繡,拖延到十一點整,才準備睡覺。

她一個人坐在客廳里的沙發上,沒有開大燈,將一圈射燈打開。一共八個射燈,朝著電視墻發射出八團迷離的光。撒葉瞅著那八個核桃大的射燈,禁不住犯嘀咕,啥品味呀,裝這么一圈東西,圖好看呢還是用來照亮?也好看不到哪兒去呀,從白生生的一面墻上忽然冒出來,看著有點多余;照亮么,談不上,各自發射的一圈光線,跟鬼火似的也就只能照亮它周圍那一小片。真不知道當初裝修這屋子的人,懷著啥樣的想法設計出了這種風格?

房子是二手的,哦不,可能倒了三次手四次手都不止,反正是舊房子,當初買的時候找的中介,因為丁丁面臨著入學,怕買遲了進不了六小,就匆匆看了一回,看見屋是裝修過的,雖然住過人,但也還干凈,就馬上搬進來了。那時候急需的是一個容身的地方,沒有能力要求更多。男人把整個城里的舊小區跑遍了,對比下來,就這東坡小區的房子最劃算,用今天的話說就是性價比最高。

看完了那圈射燈,目光順著墻往下滑,掠過電視機,再向左挪,掃過鞋柜,再往前就是門了。撒葉下意識控制著,不許自己繼續往前。

丈夫又沒回來,肯定是活兒又沒干完,只能跟隨工程隊集體留住在外縣,明天繼續干。他回不來的時候,一般也不會給撒葉特意打電話說明,已經算老夫老妻了,如今日子里只剩下埋頭掙錢養家了,那下了一天重苦的人,懶得打電話撒葉理解,撒葉也懶得給他發信息。都好好的就好,家常日子里都是很實際的柴米油鹽,哪還有閑情逸致想得起浪漫。

現在撒葉心里有些怨念,一點點,輕輕的,淡淡的,霧氣一樣,繚繞著,纏裹著,交織出一絲委屈,她想哭,想訴說,想撲進男人的懷里,也許他堅實的身軀能讓她踏實。偏偏他又不在,把她一個人丟在家里,她其實挺孤單的。心里的恐慌沒處說,總不能跟兩個娃說吧,不,隱瞞還來不及呢,不能讓他們知道,哪怕是一點感覺,也不能讓他們感受到,他們那么小,千萬不能讓他們察覺。

好像有一股磁力在吸引,在誘惑,在扯著她的目光,向左,繼續向左,終于突破了控制力,轉到了門上。暗紅色的進戶門,反鎖著,看上去一切正常。

這扇門里的世界,現在靜謐而安寧,孩子們睡出了香味,是那種脫離母乳沒有幾年,還保留著幼年氣息的軟糯的香味,這氣味只有她這做媽媽的能捕捉到。她曾講給男人聽,他抽著鼻子嗅一圈,說哪有啊,娃都多大了,早斷奶了,還哪來的奶味,我看你是魔怔了!魔怔了嗎?她不想承認,也許男人的神經太粗糙了,成天跟鋼管水泥打交道,已經沒有能力感受生活的細膩。那就不要求他能懂,她一個人享受了這種美好的感覺。她把這劃入幸福的范圍里頭,每晚等孩子們入睡后,她悄悄地醒一會,發呆,或者做十字繡,都很安靜。他們嫩嫩的呼吸在空氣里浮動,連空氣也變得可愛親切了,她的心就柔軟得像十字繡的絲線,輕微地戰栗著,含滿了對孩子們的愛。

剛搬進來那段時間,她歡喜得恨不能讓全世界都知道他們有房了這件事。有房了,有家了,日子一下子有了明確的方向,感覺以后的每一天都會亮亮堂堂的。孩子們睡著以后,她興奮得睡不著,這兒摸摸,那兒看看,一會兒覺得在做夢,一會兒又發現不是夢。把進戶門關上,又打開,反復確認防盜門上鎖了,進戶門也反鎖了,這才心里踏實下來,確定這道門里的空間都是她家的,關上門這里頭的日子都是她家的,想咋過就咋過,想過得有多美就可以有多美。撒葉信心滿滿,她有這個勁兒把一家人的小日子過好,一定能打理得有頭有尾,讓男人放心在外頭掙錢,叫倆娃安心成長和念書。她有多開心呢,真是愛這套房子里的每一寸,包括地面、墻壁、屋頂、陽臺、玻璃等實物,以及由這些實物分割出來的空間,她蹲在地上摳地板上的污垢,把門窗擦得一塵不染,就連防盜門外的空間也要打掃,拿笤帚把門口和上下臺階全掃了,再用拖把拖干凈,用抹布把扶手欄桿擦得像新的一樣,就連墻上的小廣告也一片一片鏟掉,再用濕抹布擦。門口的腳墊換得勤洗得勤,就連樓上鄰居路過的時候偷偷在撒葉家的腳墊上蹭鞋底,撒葉一點都不生氣,說明她拾掇得干凈嘛,干凈了別人才肯偷著用嘛。

撒葉打掃樓道的時候,把對面的門口也會打掃上,將兩家門口拖得一樣干凈,凈得連暗沉的水泥都散發出光澤來。男人阻止過撒葉,他說城里不像鄉下,住樓房不是住院子,打理好咱家就成了,不要幫什么左鄰右舍,一來各掃自家門前雪是城里人的生活習慣,你不要隨便打破這種常態,二來,你這樣會給鄰居慣出毛病的,本該屬于他們家的活兒,他們就不肯干了,全靠給你了。你說你這是何苦來,吃飽了撐的嗎?這話撒葉不愛聽,做人嘛,咋能那么自私呢?你說就門口兩步大的一塊地面,難道我能只拖我這邊,把另一邊給留下啊?也不好看啊。再說,那邊臟著,咱這邊能干凈長久嗎?只要腳步走過,那臟不就帶過來了?還不如都打掃干凈,不要說走著舒坦,就連看著都心里舒坦。男人其實也就是那么一說,他平時忙得昏天黑地,哪有時間留意撒葉有沒有聽他的勸告。撒葉就依舊堅持打掃公用區域,還把通往樓上和樓下的臺階也分別多打掃一層。人每次進了單元樓,從一樓開始,總是臟兮兮的,到了四樓立馬就不一樣了,好像換了一個世界,潔凈一直保持到六樓。這都是撒葉的功勞。可能鄰居們也都發現了撒葉的勤勞,每次遇到了,笑著跟撒葉打招呼,雖然沒人夸過撒葉,撒葉心里也還是挺滿足的。

撒葉打掃樓道的時候發現了對門的異常。搬進來這么久了,咋沒見對門住的啥人?有一天她跟男人嘀咕這事。男人懶洋洋一伸腿,說管他啥人哩,跟咱有啥關系,關上門各過各的日子,互不干涉,沒必要知道。撒葉說你這話夠生分的啊,鄰居鄰居,不就是零距離嗎?這么緊挨著的兩戶人家,咋能說沒必要知道哩?知道了咱可以來往啊,把關系拉好點,說不定還能互相幫個忙啥的,萬一住著老人,有個病啊災啊的,我可以幫著照顧照顧;要是跟我一樣也是帶娃的媳婦,我們說不定能成好姐妹,一搭送娃接娃,兩家的娃娃還能在一搭做作業哩,對咱丁丁學習有幫助!男人翻起身,大眼珠子瞪著撒葉,說你這鄉里人的頭腦咋轉不過彎哩?這是在城里,城里你懂嗎?就算我們買的小區偏了點舊了點,這也是樓房,正兒八經的樓房!搬上了樓房你就得改變,生活方式得變,腦子也得變!看來他真的生氣了,用力用猛了,臉都黑了。

撒葉趕緊哄,好好好,我改,我改還不行嗎?我記著你的話了,我們現在是城里人,要像城里人一樣過日子,該管的管,不該管的不要管!

男人慢慢躺倒,語重心長起來,他說,你是不知道,這幾年我跟著施工隊四處跑著干活,見得多,聽得也多,城里啥事兒都出,有些我們在鄉里一輩子都聽不到。在鄉里一個莊子也就那么幾十戶人,大家幾輩人在一起生活,都知根知底,大家天天鉆在一搭沒啥問題;現在你在城里,你看這樓上樓下,住了多少人,都是誰,打哪兒來,是固定住戶,還是臨時租房,是好人還是壞人,是當老師的,還是殺人放火的,你說你知道嗎?我們啥也不知道,你就想跟人家交往,就想拉拉扯扯,你知道你這么弄有多危險嗎?

男人很氣憤,不說了,真如一個優秀的老師面對著一個智障學生,怎么說才能讓這個笨學生開竅呢?男人又覺得不說也不行,就又囑咐,不要隨便去別人家串門,也不要隨便給陌生人開門,晚上我要不在你們就早早反鎖防盜門,進戶門也反鎖上。一定告訴丁丁、當當,大人不在家的話他們不能給生人開門,那些抄水表的抄電表的檢查天然氣的修下水的收物業費的,都不要信!有啥事,我會處理的,找不到你們頭上。還有,樓道里有貓叫狗咬娃娃哭,千萬千萬不要開門看,門一開就完了,人販子就專門釣這種好奇心強的娃娃和女人,人家拿著迷藥呢,吸一口你就啥也不知道了。

道理撒葉都懂。她又不是小孩子,社會上的奇聞異事和奇談怪論她能聽到,尤其家長群里,幾個有責任心的家長經常發一些提醒建議,她知道這城里確實比老家鄉下兇險,大白天丟孩子的有,下班走路被拖到路邊強奸的也有,騙開門搶劫行兇的也有。撒葉心頭的那根弦早就緊繃著呢,男人下苦掙錢買了房,把一家人搬進城里,為了啥?就是為了孩子,兩個孩子可以說就是他兩口子的寶,是心上命上的根子,人活著不就是為了下一代嗎?照顧好兩個孩子才是她最最重要的事情。

男人的話撒葉得聽,也聽進去了,她那股高漲的熱情勁兒為此弱下去了,不再暗戳戳謀劃著和四鄰們做好朋友。她依舊每天接送丁丁和當當,努力適應城里的生活。

目光終究挪到了門上。撒葉控制又控制,還是沒能控制住,心底那股怪異的好奇心一直在吸引她,哦不,比吸引更強烈,簡直就是誘惑,好像有一個聲音在門口呼喚她,看一眼,就一眼。她看過去了。眼睛過去的同時,她站了起來,雙眼盯著門看,手伸出去擰門鎖,開了,她拉開進戶門。兩道門都很安靜,這是意料中的事。門嘛,又沒有生命,除了安安靜靜待在原地,又不能自己制造喧鬧。不過此刻她卻渴望門能自己活動,能主動制造點響動,哪怕發出吱嘎聲,偏偏樓房里的門一點聲響也沒有,拉開的時候它悄沒聲兒,好像一個好脾氣的老人,用慈祥面對你,你打開它笑瞇瞇的,你合上它還是笑瞇瞇的。

現在只剩下防盜門了。撒葉慢慢走到門口,手伸出去,不等腦子有清醒的意識,手已經把堵住貓眼的一個小金屬圓片撥動了,露出本來由圓片堵住的一個洞。洞口應該裝一個有窺探功能的小圓鏡,男人說挺貴的,先不裝吧,湊合用著,等以后有錢了慢慢裝。現在那圓孔黑洞洞的,好像一只瞎了的眼睛,懷著莫測的用意望著撒葉。男人說貓眼這個洞不安全,有些手段高的賊會從那洞口伸進來一根鐵絲,把門鎖從里頭勾開,然后就輕松進門了。撒葉嚇得不輕,那咋辦?還是買個圓鏡子裝上吧,這個錢不能省。男人說這和裝不裝關系不大,裝了也沒用,人家拆這個是舉手之勞的事。最安全的辦法就是弄個焊槍把洞口給焊死。說到這里,他笑嘻嘻的,把撒葉搞糊涂了,弄不懂他在耍笑還是說正經的,反正終究也沒見他真的弄個焊槍來焊。倒是讓撒葉每晚睡前把門查看一下,防盜門要反鎖,進戶門也反鎖上,雙重保險,賊就算進了防盜門也進不了進戶門。撒葉就真的每晚都很用心地反鎖兩道門。

撒葉現在添了一個心病,就是每晚臨睡前明知道門早已經鎖好了,但還是忍不住要看看,就算她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說她是為了大家的安全,再檢查一遍總沒錯,她也還是能夠清醒地感覺到心中的那種怪異,這感覺像有一種魔力,在蠱惑著她,讓她身不由己,就是想去看。

她把眼睛慢慢湊到了貓眼的那個洞上。

丁丁打同學了。

撒葉接到班主任劉老師的電話后匆匆趕到學校,遠遠看見丁丁站在那兒,身邊一個瘦高個兒男生,右手捂著眼睛,看樣子正是跟丁丁發生沖突的同學。這孩子撒葉認得,叫楊祐寧,丁丁好幾次偷偷指給撒葉看過,說這楊祐寧當著文娛委員,又是“富二代”,是經常欺負他的同學之一。撒葉心里有數了,劉老師在電話說的你家馬丁丁打人了,如果打了別人撒葉倒不好斷定是否全是丁丁的錯,看到這個挨打的是楊祐寧,撒葉就知道未必全是丁丁的錯,肯定事出有因。

撒葉靠近以后,就受到了楊祐寧家長和班主任劉老師的雙面夾擊。班主任是女的,楊祐寧家長也是女的,兩個女的加起來足夠制造一場大型災難。就算撒葉極力讓自己鎮靜,被這么劈頭蓋臉地一吵,她腦子里就亂哄哄的,聽覺的大門就主動關閉了,她聽不見兩位在爭搶著表達什么,唯一的感覺是有一堆蚊子在往她腦子里鉆,嗡嗡嗡,嗡嗡嗡,她的腦殼要炸開,腦仁要蹦出來。她的意識倒是很清醒,一個聲音在心里說忍著,忍著,忍字頭上一把刀,讓刀砍吧,讓刀剁吧,扛下來就是勝利。撒葉使勁地扛著,心里說男人挺聰明啊,看上去他掙錢養家糊口挺辛苦的,她在家接送照顧兩個孩子輕輕松松,這一刻她覺得自己并不輕松,這裝孫子挨批評的活兒不好干。

楊祐寧媽媽說,看把我兒子眼睛打成啥了?這要是一拳頭搗個正,搗瞎了咋辦?

劉老師說,我們一定會對馬丁丁加強教育的,決不會讓他再有暴力行為。

楊祐寧媽媽說,我兒子這么瘦,馬丁丁那么胖,體格不在一個量級上,他怎么能欺負我家楊祐寧?

劉老師說,是啊是啊,馬丁丁確實體重超標,我們一定建議他減肥。

無數標點符號在眼前亂飛。

撒葉扭過頭去看兒子,發現丁丁的圓臉上浮著一抹冷笑。我的爹呀,都這時候了還敢笑?撒葉哭笑不得,想撲過去給他兩巴掌,一天到晚不好好學習,盡鬧幺蛾子!你不是隔三岔五被人欺負嗎?這回咋還欺負上別人了?心念轉動之間,想起昨天下午接他的時候母子間的對話,丁丁苦著臉說,媽媽我不想在我們班了。撒葉嚇了一跳,說,你是你們班的學生,不在這個班你去哪兒?丁丁說,他們老欺負我,我實在待不下去了。撒葉說,我們當初進校分進了這個班,你已經在這個班念了三年了,現在想離開,你能去哪兒?我和你爸也沒本事給你轉班啊,當時為了讓你倆能在城里念書,我們倆吃盡了苦,到現在房款還沒還清;你看你爸一天到黑跟著工程隊跑,你們還有個周末呢,你爸就沒有時間緩。轉班這個事,對于他們來說確實是大事,得找人托關系,估計還得請人吃飯,或者送禮。撒葉想想就頭大,這可是額外多出來的花費啊,她就有點生氣,心里對丁丁有看法,好好的學不上,腦子里都想啥呢一天!看看當當,學習好,老師看重,同學也就不敢欺負。

撒葉用憤怒的眼神去瞪兒子。無論如何,現在不能說人家的孩子,楊祐寧是老師看重的好學生,現在如果她指出可能不是丁丁主動欺負人,而是楊祐寧又欺負丁丁了,丁丁屬于忍無可忍,那肯定會捅了馬蜂窩,這兩個女人能把她撕碎。她只有忍耐,先解決問題。人家孩子眼睛傷了,那就送醫院看眼睛。

可撒葉的憤怒沒處發泄,也壓不下去,她想教訓丁丁幾句,這種場合她能教訓的也就只有丁丁了。撒葉的眼神里是恨鐵不成鋼的意思。

她捕捉到了丁丁的眼神。好像有什么尖銳的東西在心里扎了一下,撒葉突然心頭一緊,伴隨著緊,她感到了一縷疼痛。痛感來源于丁丁的眼神,這孩子的眼神倔強極了,像臨危不懼就要被殺的烈士,明知道要掉腦袋,明知道這結局自己無力改變,但心頭的憤怒和倔強不愿改變,不肯退縮,就那么固執地繃著。

撒葉感覺兒子的眼神在穿透自己的心,那固執只是表象,表象之下涌動著委屈、不甘,他知道自己闖禍了,但這禍屬于非闖不可。現在他說不清楚,也沒人給他辯解的機會。她已經在當面了,劉老師都能這么明顯地偏袒楊祐寧,可想她還沒趕到的時候,丁丁面對的是什么氣氛。三年級的孩子,已經不小了,丁丁反應慢點,但不等于傻,察言觀色還是懂一點的,聽話聽音他也知道。而且老師平時就偏心學習名列前茅者,這一點所有老師都不會掩飾,而丁丁這樣的差生被老師區別對待,也是公開的,同學們都知道。

她認為丁丁受欺負的根源在于學習不好。學習不好,就好像啥都不行,老師另眼看待,同學也敢欺負。而學習如果好,在所有人眼里就一好百好,是老師的寵兒,同學也都愿意捧著。誰都知道以成績定義一個人不一定對,但事實是一直以來大家都在這么定義,這種思維深入人心。包括撒葉自己,以前丁丁只要跟她說誰誰誰欺負自己了,她下意識地先問一句,這誰誰誰學習咋樣?如果丁丁說學習排在前頭,撒葉就忍不住在心里先想是不是丁丁做得不對,尖子生咋會欺負同學呢!

后來是丁丁的一句話改變了撒葉的成見。那次丁丁又說同學欺負他了,撒葉聽得這同學是班里排名第三的孩子,就哄丁丁說你應該跟他多親近,像他一樣好好學習,把精力多放在學習上,就沒閑工夫起糾紛了。講大道理丁丁不是媽媽的對手,他那天看上去分外疲憊,撒葉的叮囑他聽著,一句都沒有辯解。等上樓梯的時候,丁丁雙手扶著膝蓋,走得氣喘吁吁,他忽然望著對面的防盜門說,媽媽,我羨慕鄰居家孩子,從來不見大人逼他上學,他就不用經常挨同學欺負了,也不用擔心老師看不上他。唉,像我這樣的差生,夜里做夢都在擔心,人活著,為啥這么累啊?說完這話他停下腳步,歪著頭望了望對門,然后打開自己家門走了進去。那小小的背影說不出的孤單,好像他不是風華正茂的小小少年,而是過早滄桑的百歲老人了。

撒葉定定望著兒子的身影消失在自己家門內,她忽然走不動了,就靠住墻壁喘氣,目光瞥見對門的防盜門靜靜關閉,這關閉的狀態永遠不變,好像會一直一直這么關閉下去,哪怕天塌地陷海枯石爛。無力感在撒葉心里蔓延,丁丁的缺陷已經難以掩飾,他的學習能力和成績都穩居全班倒數第一。笨蛋!比丁丁小兩歲的當當只要不高興,就沖丁丁這么喊。撒葉糾正多少次她都不改,小丫頭的機靈勁兒遠比丁丁強。撒葉就在心里遺憾,要是能把當當的聰慧分一點點給丁丁,丁丁也不至于讓人這么犯愁啊。

夜里撒葉失眠了。聽著丁丁的呼吸,白天他說的那番話反復在耳邊回放,這么小的孩子,正是啥憂愁都不該有的年齡,為啥這孩子就這么艱難呢?艱難二字,像兩塊石頭,忽然就顯出形狀,壓在她心上,異常沉重。這么小的一點人,就得天天面對有點復雜的人際關系,就得因為學習不好經常自卑,就在感嘆活得累……

撒葉趴在床邊望著兒子的睡姿,想起懷著他的時候,生他的時候,把他生出來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喂他吃奶的時候,那都是多么甜蜜的時刻呀,那么粉嘟嘟的一個小人兒,小圓臉上總是在笑,興奮的時候笑得咯咯響,誰見了不夸這孩子可愛呢?都說他長得喜慶,很有福相。那時候她就忍不住想象他長大以后的事情:他會很聰明,學啥都很快,一直是班里的尖子生,考上了最好的大學,畢業后找到了理想的工作,還遇上了最好的女孩,工作順心,婚姻美滿……

那是她第一次做母親,她愿意用全世界最好的一切來裝扮她的孩子。等丁丁上了幼兒園,她憧憬的畫面不是一天天變得飽滿,而是一點一點褪色,丁丁越長越胖,成了名副其實的小胖子,還顯出行動遲緩的跡象,反應比班里大多數同學慢半拍。那時候沒有學習任務,丁丁的苦惱就已經顯出了端倪,那些反應靈敏的孩子經常推他,搶他的東西。等進了小學,學習成績變得重要以后,丁丁的問題不僅困擾他自己,也成了撒葉的困擾。

人為什么要長大呢?長大有什么好?丁丁要永遠是那個軟軟糯糯的小人兒,那這個家里就不會有煩惱了。可是不長大這現實嗎?十歲、二十歲,甚至五六十歲的時候,都還頂著一個小朋友的外殼,那就是另一種煩惱了,肯定要比現在更嚴重,因為長不大的孩子就是侏儒,家里出個侏儒你試試,那肯定遠比現在糟糕。

校園廣播響起來了,一個小女孩在領頭唱:“我們都是好孩子,最最善良的孩子……”熟悉到骨子里的曲調,歌詞撒葉也會一點,每天接孩子都能聽到這首歌曲,在撒葉心里這已經成了六小放學的象征,只要這首歌唱起來,校門口就擠滿了家長。撒葉無數次聽過這歌聲,心情好的時候還會跟著哼唱。旋律好聽,歌詞也入心。烏泱泱走出校園的小朋友們,確實都是好孩子,都正處于無憂無慮快樂善良的年齡。

可是丁丁不快樂啊。他隔三岔五就陷入苦惱。弄得撒葉現在也快樂不起來。成天都在提心吊膽,接他的時候遠遠觀察他的臉,孩子要是笑著跑過來,撒葉就一顆心暫時落地;如果相反,那就預示著孩子又要訴苦,而她又得和他一起面對新的麻煩,挖空心思地哄他,直到他暫時忘了學校里的不愉快重新開心起來,她才能松一口氣。但是她明白,她的做法只是治標不治本,明天或者后天,他又得面對新的挑戰。撒葉不知道兒子累不累,反正她覺得累,主要是心累。

那天明確聽到這么小的人,老氣橫秋地感嘆累的時候,撒葉感覺自己心里的累忽然就蘇醒了一樣,排山倒海地涌上來,滾燙滾燙的,灼燒著她的心。原來那么多的累,從來都沒有徹底化解并消失,只是暫時積壓沉睡下來,一旦被激發喚醒,是如此多,如此重,如此令人窒息。

撒葉在網上輸入“發育遲緩”幾個字,有關的內容很多,真真假假的信息滿天飛,她也難以區分哪個專業哪個屬于胡扯,她挑選一些用心閱讀,尋尋覓覓,只為捕捉到“可以治愈”的字眼。其實醫院早就去過,大夫給的結論也是明確的,可她就是不甘心,人類科技不是在日新月異地往前發展嗎?醫學同樣在飛速發展,萬一忽然哪天在這方面有了新的突破,她的丁丁就有新希望了。結果自然是比較打擊人,目前還沒有更好的消息。

有人說送孩子去特殊教育中心更合適,那里專門收各種殘疾孩子。“殘疾”二字刺激到了撒葉,她想直接給那人嘴上擂一拳,再扇上幾個耳光。她的丁丁好好的,憑啥當殘疾人看待?他不是殘疾人,他只是反應有一點點慢而已,又不是傻子!她看了一本叫作《秘密》的書,里頭說根據吸引力法則,如果你天天把一件事往好的方向想,并朝那個方向努力做,有一天你會實現愿望。撒葉就日夜堅持相信丁丁是正常孩子,丁丁沒有問題,他只是胖了些,她會為他合理搭配飲食,帶他加強運動,監督他減肥,肯定會瘦下來;至于別的,她相信不是問題,只是反應慢了一點而已,智力發育遲緩罷了,遲緩,不代表不發育,只是緩慢了一點,龜兔賽跑當中,烏龜只是跑得慢一些,沒人能說烏龜不會跑吧,而且最后獲勝的還是烏龜,說明人這輩子的道路需要把目光放長遠去衡量,一時一地說明不了什么,也不應該以一時一地來定義。撒葉堅持送丁丁上幼兒園,然后上小學。她已經想好了,等小學畢業后,還要送丁丁上中學,說不定這孩子忽然有一天就加速發育,把同齡人給趕上,那她也就苦盡甘來,不用再為他日夜憂心了。

馬丁丁媽媽,你家孩子欺負同學了,你得有個態度啊,我們這也下課放學了。劉老師的聲音,打斷了撒葉的紛亂思緒。劉老師明顯不高興了,她有些慍怒地看著撒葉,不管咋說,咱們孩子打人了是事實,咱們做家長的得面對事實——劉老師的口氣分明在說教,她把撒葉當學生了,而且這還是一個學習不靠前又不討她喜歡的笨學生。

對于這類情況的處理,大家早就形成共識,先帶孩子去醫院檢查,再根據受傷情況協商處理,所有看病花費由打人孩子的家長承擔。所以,現在應該馬上往醫院趕,犯錯孩子的家長還得小心地陪著一起去。

撒葉站了有十幾秒的時間,捏住丁丁的手,彎下腰去看兒子的眼睛,說,對不起,我得先送我們丁丁回家,他也是受到傷害的人,他現在需要我陪伴。

說完,她真的往前走,不再回頭。

啥意思?打了人想不認賬!楊祐寧的媽媽在身后喊。

劉老師也急了,說,馬丁丁的家長,你這啥態度?馬丁丁打楊祐寧,我們全班同學都看到了,再說教室里有監控,我們可以調監控的!

撒葉回過頭,臉上出奇地平靜,她說,對不起,我家孩子他爸會來見你們的,具體事情你們和他商量吧,我累了。

撒葉捏著丁丁的手一直走。身后楊祐寧媽媽和劉老師什么反應,她不知道,她連回頭看看的力氣都沒有了,她確實累了。丁丁的手肉嘟嘟的,捏在手心里像握了一團火,說不出的暖。撒葉悄悄抹一把眼淚,仰著頭,裝作啥事都沒有,說,兒子你看,抬頭,往高處看,云,看見了嗎?

云。丁丁笑了。

這是撒葉今天下午見到他以后,第一次看到他露出笑臉。這個干啥都比別人慢半拍的孩子,高興起來卻比任何人都快,只要你稍微哄一哄,他就能馬上笑起來,笑得還這么燦爛,似乎前一刻的不愉快都只是此刻的鋪墊。

拉開進戶門,然后是防盜門,撒葉輕輕地拉動,腳步更輕,貓一樣邁出門,走了兩步,便站到了對面的防盜門前。半夜透過自家防盜門的貓眼窺探的時候,對面這扇門永遠黑洞洞的,就連樓道也被黑暗籠罩。那時候她身處自己家中,隔著防盜門,打量對面的防盜門,一股毛骨悚然感從腳底板往頭頂上蔓延;此刻站到這里,反而不怕了,怕啥?她無聲地冷笑。這世上就算真有鬼,也沒有人心里裝著的鬼可怕吧?

她覺得她的心里就裝了一個鬼,這鬼蠢蠢欲動,想撲出來做點啥壞事。找學校領導,哭著喊著鬧,把丁丁一直以來受到的欺負說出來,把劉老師長期的偏心說出來,就算這學上不成了,也得給娃討個說法,長期欺負人的不是丁丁,是楊祐寧!或者,去校門口堵,總有逮住劉老師的一天,當眾跟她鬧,揭穿她的不公平,就在放學的高峰期,讓大家看看劉老師的嘴臉!要么,把事情發到網上去,就算啥也不解決,那也能出一口惡氣。

世人總不會都一邊倒地護著劉老師和楊祐寧媽媽吧?總有人會同情丁丁的遭遇吧?丁丁的同班同學,從一年級到三年級,他們肯定不止一次看到丁丁受欺負。撒葉不相信所有同學和家長都愿意聽劉老師的,一致不承認看到過丁丁受欺負。哪怕有一個同學愿意站出來說真話,撒葉也覺得足夠。

丁丁被停課了,劉老師的理由很充分:丁丁有暴力傾向,還有他打人后,他媽媽的態度不好,這樣的孩子不適合留在她的班里。這一切丁丁不知道,撒葉告訴丁丁,這段時間你留在家里減肥,等瘦下來就送你返校。時間過去很久了,丁丁在家待得受不了了,天天纏著撒葉問啥時候送他去學校,他想同學們了,想馬東方,想柳青青,想呼延一諾,想文秀竹……他把班里所有同學都想到了,連楊祐寧也想。他在本子上慢慢地畫他們,畫一個人頭,說這是誰誰誰,再畫一個,又說這是某某某,他畫得很認真,好像每一個同學都能感受到他在想念他們。他對著畫像說話,喃喃自語個不停,他好像不記得自己是為啥不能去學校念書了,也忘了自己曾經在學校的苦惱,他又渴望回到那個環境里去。孩子這樣,當大人的看在眼里,苦在心里,說不出口。記得男人處理完楊祐寧住院的事,回來一臉沮喪,指責丁丁不懂事,咋能動手打人呢,這禍闖得不小,那楊祐寧做了很多檢查,又住院觀察三天,所有的費用他掏了,還有楊祐寧和他媽媽三天的吃喝費用,楊祐寧媽媽連她自己的誤工費都算進去了。

我一天能掙多少啊,賠了人家兩千多,這可是平白冒出來的額外開支啊,這娃——男人還在說,撒葉趕緊把男人推進臥室,用眼神懇求他不要再說了,不要當著娃的面抱怨了。其實撒葉心里比男人更疼那筆錢,兩千塊用來過日子,足夠她買四個月的菜,買肉的話能買半個牛啊,給兩個娃買牛奶的話,夠丁丁和當當喝一年了。就那么沒聲沒息地扔出去了,真是不甘心哎!既然花出去了,就得用別的辦法填補這個計劃外塌出來窟窿。她減少了孩子們的牛奶量,肉也舍不得頻繁吃了。克扣一家人的飲食,往出來省錢,這辦法很愚蠢,但她確實在這么做了。

這么做的時候,她控制著不讓自己多想。飯桌上孩子問為啥又沒肉。她裝作生氣了,說吃吧,能有洋芋面吃已經很不錯了,世界上還有不少人吃不上飯在挨餓呢。丁丁好糊弄,知道自己在減肥,不會多咕噥;當當沒那么容易打發,嘟著小嘴兒哭兮兮地鬧,就是要吃肉,就是要像以前一樣隔兩三天吃到一頓肉。這事又跟她沒法解釋。以前每天為孩子做飯是一種快樂,一日三餐她都變著花樣做,每一餐都帶著滿滿的愛在準備。現在撒葉有點怕面對這些了。做飯的過程里她會禁不住走神,看著孩子吃的時候,她心里五味雜陳,一會兒覺得自己做錯了,一會兒又覺得沒錯,一會兒心疼兩個娃,一會兒又覺得娃吃點苦也許不全是壞事。那兩千塊錢帶給她內心的波動,遠超過了她的預料,而且都是壞影響。她發現她原本完好的生活狀態因此遭到了破壞,已經裂開了口子,她面對著這口子,恐懼感那么清晰,她怕有一天這口子會吞噬她和她家庭的更多美好的東西,但是她分明又沒有能力彌合這個口子。

這是一種很錐心的感覺。撒葉伸出手,抓住把手。金屬在黑暗當中分外冰涼。這個門把手,她經常擦,每次打掃樓道的時候,用濕抹布把護欄扶手擦擦,也會擦對面這個防盜門的把手。她不想讓它積塵。有一天進家門的時候,丁丁忽然回頭望著對面,說,媽媽,隔壁這家,究竟住著啥人?當當搶過話頭,是啊,為啥我從來沒有見他們出來過?他們難道不上班嗎?不上學嗎?不買菜嗎?不串門嗎?不出來透氣嗎?不怕悶死在家里嗎?

稚嫩的童音,帶著幼兒期孩子特有的悅耳,一句一句冒出來。撒葉卻沒心思開心,她分明感覺這疑問像錘子,錘錘砸在她的心上,她沒法回答,只想逃避。但孩子灼灼的目光望著她在等答案,她有些慌張地開了門,把孩子推進去,關上防盜門,這才感覺透過氣來。她假裝很平靜,說我們現在是城里人,住的是樓房,住樓房的人就這個樣子,關上門過我們的日子,不用關心別人家。

媽媽,是各人自掃門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嗎?當當插嘴。大眼睛清澈見底,好像兩泓清澈見底的泉水。

撒葉還沒做出回答,小姑娘就已經又拋出新問題來:可老師說我們要與人為善助人為樂呀,鄰里之間要常來常往經常走動呀,為什么我們不能和我們的對面鄰居見見?萬一他們家是兩個老人呢,還癱瘓在床,那他們吃啥喝啥?他們不會餓死在家里吧?咱們要不要敲開門問一下?要是病了,我們給打一下120,萬一死了,我們給幫著報一下警啊。

撒葉怒了,吼道,瞎說啥呀!好奇害死貓你不知道嗎?你屁大的一個人,膽子倒不小,你敢去幫對門你試試,萬一是搞傳銷的人呢?萬一是人販子呢?不把你賣了才怪!

媽媽的憤怒壓制住了孩子的好奇。丁丁回屋做作業去了。當當哼了一聲,說,大人就是這樣,拿高壓政策欺負小孩子,不跟你聊了。她看她的繪圖本去了。

撒葉做飯的時候手在發抖,她一直那么小心翼翼努力地遮蓋著,卻還是讓他們發現了異常。接下來該如何才能打消他們的疑惑呢?剛才的辦法顯然不是好辦法,靠家長的威力強行壓制下孩子的好奇心,這是最笨的選擇,她知道這不可取。當時情況太突然了,她真的是完全沒了主意;現在回想,心還跳得飛快,一拽一拽的,心上又沒拴一根繩,為啥這么扯呢?

她狠狠地揉著面,這狠勁兒一直傳達到心里了,一個聲音在心里狠狠地問自己:慌啥?你先拿穩了,給他們來個一問三不知!娃娃嘛,肯定就是隨口一問,過了就忘了。

她覺得這辦法可行,小孩子確實沒長性。

但是,這辦法分明靠不住。如果是偶爾路過的地方,他們也許不會記得再問,問題是對門這么近,出門進門都能看到,想要假裝看不見想不起壓根兒就不現實,除非他們全家不走現在這門。那從哪兒進出?從窗戶往進來飛?又不是鳥兒。還得從進戶門和防盜門進進出出,自然免不了每次都看到對面的人家,既然看到了,那疑問就無法消除。除非對面變得正常,有人進出,上班啊,遛彎啊,買菜啊,最好還有個孩子在上學,早中晚可以見到大人在接送孩子,這才是居家過日子該有的景象。就算住樓的鄰居普遍老死不相往來,進出時間也有可能不在一個時段上,但有人住和沒人住絕對是兩種氣氛,當當嗅到了這種氣氛的異常。小姑娘是個鬼精靈,她一旦察覺出不對勁,要繼續往下隱瞞就很難了。

撒葉無比苦惱。用刀切長面的時候,由于走神加上失手,左手大拇指挨了一刀,血飛快地冒出來,她忙壓住,疼得吸涼氣,吸著吸著,覺得委屈,這都啥事嘛,把人就愁死了!唉,說到底是沒錢造成的,要是錢多,也就不會跑這兒來落腳了。雖然東坡小區也是個小區,也坐落十來棟樓房,但是看看這又老又破舊的樣子吧,連鄉下老屋子都不如。但是,能怪男人嗎?他已經很不容易了啊,靠一個人打工,愣是把一家人搬進了城里,還要他咋做呢?她自己沒有工作,也就沒有一分錢收入。不住這里又住哪兒呢?

本來能搬進城里生活撒葉比誰都開心,哪怕只是老舊小區的老房子,她還是很滿足。男人說新房子太貴了,一半百萬哪,咱們買不起,只能在城邊上買個老房子,讓娃娃把書念著,別的咱們以后再考慮吧。大概是覺得這老小區的舊房子實在湊合,他有一點愧疚。撒葉望著男人,很真誠地說這真的已經很好了,好歹是城里啊,只要我們把日子過得有滋有味,住哪兒不都一樣!我相信咱們的兩個娃也能體諒你的辛苦。

撒葉說到做到,她以極大的熱情開始經營他們的新家。僅是打掃衛生就花了整整一周的時間。老地板早就從白色變成暗灰色,她愣是一點一點鏟、刮、擦、洗,讓它從陳年污垢里重新煥發出本色;有些磨損嚴重的地方,依舊灰突突的,沒有辦法修復,她說別著急,等有一天有了閑錢,我們買一塊地毯鋪上,買紅色帶黃花的那種,大牡丹開在紅底子上,鋪上整個地面就新了,日子肯定更紅火。話是這么說,其實她心里比誰都清楚,這說法,也許就是她畫給孩子們的大餅,房貸需要還十年,家里各種開銷,根本就存不下閑錢,最便宜的地毯也得幾百塊吧,從哪里擠這筆費用呢?可日子還得過,而且要滿懷熱情地過,要過得有模有樣有滋有味,讓兩個孩子踏踏實實地成長。這是她的愿望,也是她一直都在努力的方向。男人打工累,有時候回到家里脾氣很不好,再一問丁丁的成績那么差,他就要打孩子,撒葉總是護著的。孩子不是不努力,是努力了也跟不上,還能怪孩子嗎?人和人的智商有區別,可能這娃就不是念書的料吧。

男人還是那么暴躁,說,那咋辦?難道眼睜睜看著他跟我一樣沒出息?跟我一樣打一輩子工?撒葉就沒法勸了。男人焦灼,她何嘗不是。她這當媽的其實更著急啊。她似乎都能看到二三十年后她的丁丁盯著烈日汗流浹背搬磚翻沙子的情景,丁丁肯定沒有他爸機靈,看這發展形勢,他只會成為一個又老實又膽小的人,這樣的男人,在社會上吃不開啊。她這心里就像刀絞,哪個當媽的不希望孩子是人中龍鳳!有時候撒葉感覺眼前頭的路是黑的,大白天也漆黑一片,她什么都看不到,只能伸出手摸索著往前熬日子,一天,又一天,哪一天是盡頭呢?她不知道,也沒有勇氣去想象。就干脆不想了,把牙一咬,心一橫,大踏步往前走,她無數次告訴自己,能走多遠走多遠,走到哪步說哪步,別的不要去想。人這輩子,路長著哩,沒有走到頭,就得繼續走,那些躲不開的苦,那些甩不脫的難,就把它們嚼碎,咽下去,然后繼續往前撲,朝前奔,相信好日子就在前頭。

老舊小區怎么了?也是小區呢,這房子也是樓房呢,好幾十萬買來的,旁邊不遠就是六小,一家人有了家,孩子有書念,還有啥不好的呢?剩下的,就是好好把日子過,男人經常在外頭忙,這個家里能帶著娃娃把日子過出滋味的,就是她了,所以她一直都很用心。但是,偏偏對門這樣讓人不省心。這讓她本來就已經很累的日子,好像厚厚的雪上又落了寒霜。

察覺到對門的不正常后,她特別留意了一段時間,包括白天和晚上不斷地通過貓眼洞偷窺,還有天黑后跑到樓下去看燈光。觀察的結果是對門沒有人進出,夜晚從來不見開燈,也就是說沒住人。她總是讓對面的防盜門和自家的一樣保持潔凈,這樣才有過日子的氛圍,才能瞞過孩子們。也是她在自我欺騙,每次進出只有看到對門的門一塵不染,門把手干凈得跟剛剛有手握著它打開門進出過一樣,她的心里才能有一點點踏實。

有一天她用濕抹布擦完自家防盜門,然后去擦對門,她半蹲在地上,擦得很投入,跟為自己家打掃衛生一樣用心。不知何時背后站了一個人,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撒葉,他說,你擦它做啥?一個死人屋,你擦得再干凈,也是義務勞動,清明節那些子女來燒紙,難道會給你付辛苦費?

撒葉感覺自己整個人都癱瘓了。要不是男女身體本身有體力上的差距,這個男人又長得肥頭大耳,她真的很想跳起來跟他打一架。這個瘋男人,長了張八卦嘴!啥話能說啥話不能說,心里沒個數?

撒葉艱難地保持著那個下蹲姿勢,手里的抹布被她擰變形了。她沒有吭聲,等男人上了樓梯,看不見身影了,她才扶著門把手站起來,然后慢慢回家。她給男人打電話,我們能搬家嗎?把這套房子賣了,租了,換一個家,臨時租一個也能成。男人的聲音有些遙遠,大概是戴著安全帽,笨重的硬盔隔開了手機,他說,你咋了?咱們剛剛把家安下,你咋起了搬家的念頭?是覺得老小區不好嗎?就這,我已經下血本了啊,我的前半輩子積蓄,都搭進去了,后半輩子還要還款,你當是娃娃耍積木哩,搭不好了推倒再來?

撒葉提前掛了電話,不想聽他繼續說。她躺在沙發上,望著高處那一圈射燈,那些小射燈在挪動,慢慢湊到一起,組成了一張臉。那是樓上鄰居的臉。他似乎還在嘲諷般看著她,而且要問出令她驚心動魄的那幾句話。不——撒葉翻起身,沖著那張臉扇去。啪!拖鞋飛上去,啪!又掉下來。她的衛生工作做得太到位,連屋頂也一塵不掛,鞋子飛起又落地,沒見一絲塵埃。撒葉望著射燈笑了,這笑里百分之百都是苦澀,拖鞋沒扇到臆想中的臉,卻扇醒了她的腦子。關人家鄰居啥事哩?沒必要生人家的氣,他就說了句實話。她家搬來的時候,他就住樓上了,至少比她家來得早,她能發現對面的不對勁,為啥他不能發現呢。聽他那幾句話,他啥都知道。這正好證實了她的猜想。

撒葉決定去問問。

當她敲開樓上對門的門,男人從門縫里探出腦袋。他倒是快人快語,撒葉剛提到樓下住戶話題,他就用看傻子的眼神看撒葉,說,原來你們不知道啊?我家樓下沒人好幾年了,早年人還活著,是個老爺子,還雇過保姆的;后來就死了,死了就燒成灰了嘛,裝在了盒子里,裝在盒子里以后嘛,這就——撒葉的手抓著他家防盜門把手,城里住樓房的人家都要安裝防盜門,沿樓梯上下的時候,她觀察過,沒有一戶人家例外。有幾次,送孩子們去學校后,她不著急回家,看哪個單元樓的門開著,就進去順著樓梯上去,到最高處,又順著樓梯下來。她剛從鄉里進城,對啥都好奇,她想看看城里人都是咋過日子的。家家戶戶都一樣,沒有不安防盜門的。看了一圈,她心里慢慢高興起來,她家跟所有城里人家一樣了,都有防盜門。至于防盜門里頭,各家關著啥樣的生活,她就沒法窺探了。

她感覺樓上鄰居家的門把手,和她家的一樣,剛抓住,有點冷,卻很快就變熱了。不像對門那防盜門,不管抓多久,都是冷的。她知道這只是心理因素,這種感覺從她發現對門的秘密起就開始了。

這感覺像一團冰,藏在了她的心窩里,這冰無比陰寒,無法融化,不停地釋放著寒意,讓她冷不防就有一種瞬間置身冰窖的感覺。

現在這感覺再次襲擊她,她愣愣地站著,看眼前這張男人臉鑲嵌在門縫之間,它很陌生,好像從來都沒有見過。事實是她見過,很多次,她要接送孩子、買東西、打掃樓道、扔垃圾,上上下下難免碰到他。有一回她在拖樓道,他經過時好像用心看了她兩眼。

我就說嘛,他家不正常,和我家做鄰居這么久總不見有人進出。我留心觀察了一年,只有清明有人來過,進去的時候拿著紙錢燭火,出來啥也沒拿,去了就再沒出現過。原來人早就死了。既然死了,不是有公墓嗎?為啥不葬了呢?家里買不起墓地嗎?還是舍不得埋?那就找個合適的地方存啊,為啥要存這兒?這不是害我們嗎?我們這個單元的住戶,整棟樓的住戶,我看包括這個小區的所有人家,誰家心里能踏實?想想啊,一套房子里不住大活人,放死人骨灰盒,這想想都瘆得慌啊,大家都不找物業嗎?不報警嗎?

這一刻撒葉好像面對著那些把骨灰盒放在屋里的人,死者的家屬,老人的子女,令她如此恐慌難安的始作俑者,她好奇,憤怒,難以理解,無法接受。她語無倫次地追問著。

她看到對面的臉很平靜,看傻子一樣看著她。

你——撒葉真想啐他一口。

那張臉笑了,依舊是看傻子一樣看著憤怒的撒葉,聲調也像在跟傻子對話:找過啊,誰說沒找過,我們單獨找,聯合找,找物業,找警察,協調過很多次呢,毛用都沒有。老爺子的那些子女一個比一個霸道,理由是房子是他家私產,他們想住活人還是死人,想怎么住,那都是他們的自由,別人無權干涉。

撒葉有點恍惚,不忘再追問一句:買塊公墓埋了不比這么放著好啊?

眼前的胖臉又笑了,說,挺變態的是不是?我也覺得變態。買了房子不住人,只放一個死人盒子,大概是錢太多,才這么任性吧。這有錢人的心理,還真不好琢磨。

撒葉忽然就控制不住了,說,這事太過分了,我家孩子還那么小,經常問我隔壁鄰居是啥人,我都沒法回答啊,我總不能說隔壁住著骨灰,就隔一層墻啊,薄得都沒法好好隔音的一層墻,會把孩子嚇壞的——她哭了起來。

連自己的男人都不敢告訴的事,她跟這個并不熟悉的男人交流了。不等男人有所反應,她小跑著下樓,一口氣沖進自家門,砰一聲關上門,然后把憋了一路的哭聲釋放了出來。哭聲震天。她不管。會不會驚擾上下鄰居,她考慮不了那么多。自從成了城里人,她在拼命做一個合格的城里人,她上下樓梯腳步輕輕,關防盜門的時候很溫柔,在家里不讓兩個孩子在地板上跑和跳,她幾乎義務承包了樓道里的衛生,把每一處都打掃得干干凈凈,她在努力做個能干的人,想把日子過得紅紅火火。

可是隔壁家這情況就等于埋了個炸彈,她不敢讓丁丁、當當發現,也不敢跟男人說,只能像做賊一樣,千謹慎萬小心,日夜提防著。這么活著累啊,丁丁的情況已經夠她累的了,再添上這個事,她的內心每一天都面臨著垮塌。

開學半學期后考期中試,當當的各門成績都進步了,她現在是班里前三了。當當拉著撒葉的手不放,說,媽媽,媽媽,我又進步了,你有啥獎勵?撒葉捏著女兒的小手,心頭一陣喜悅,又一陣恍惚。接到當當以后,她打一輛出租車,趕往特殊教育學校,在距離東坡小區比較遠的東邊,在校門口他們看到丁丁背著書包出來了。

丁丁看到撒葉就撒腿往來跑,邊跑邊喊,媽、媽,當當,我做了手工,我要送給妹妹。老師夸我了,說我手巧。說著從書包里掏出一張合起來的紙,紙頁打開,里頭夾著張卡紙,卡紙上有折疊也有鏤刻,看樣子是手工藝品。當當一把搶過來,笑了,說,哥,你這算啥禮物呀,做得這么差!說著就要還給他。發現媽媽正靜靜望著自己,當當頓時想起每天來的路上媽媽都要重復告訴她,要好好跟哥哥相處,不要隨便說他慢,說他笨,他會傷心的,媽媽也會傷心的。媽媽現在不攔她,是傷心了嗎?當當舍不得媽媽傷心,她就沒有把卡紙還回去,重新舉起來說,哥哥,我接受你的禮物。丁丁就笑了起來,他好像沒注意到妹妹先說的那些話,只聽到了后面的話。

出租車又把他們拉到東坡小區,下了車,撒葉帶他們回家。上樓的時候當當左看右看,說,媽你又打掃樓道了。撒葉說掃了,又拖了,大家都干干凈凈的,看著眼里敞亮,心里也敞亮——當當搶在她前頭說出下一句:過日子就要這樣,有模有樣,有滋有味。

上到五樓,丁丁望著對門看了一眼,想說啥,還沒來得及,當當就像他肚子里的蛔蟲,早一步猜到他的想法,飛快地問,媽,咱們隔壁究竟住著啥人啊?

撒葉有些累,一口氣爬上五層樓,氣喘得厲害,她靠住對面的防盜門,口氣平靜地說,一個老爺爺,姓王,癱瘓了下不來床,由保姆照顧。我也沒見過他,不過保姆我熟,每天送你們到學校后,我和她到早市上買菜,天天見面的。

她的表情很松弛,還有一點家常的味道。她慢慢打開自家的門,然后不著急進門,看著兩個孩子,說王爺爺身體不好,最怕打擾了,我們回家呢,還是敲開王爺爺家的門進去看看他?

丁丁有一點猶豫,當當又搶了先,說,不去不去,隨便打擾病人不禮貌,我們還是快回家吧,媽我早就餓了,快做飯!

撒葉準備給孩子們做她自創的壽司。超市買的紫菜片,自己攤雞蛋烙面餅,西紅柿切片,洗干凈的生菜葉,劃成長條的火腿腸,等餅子出鍋后,把蛋和菜等卷起來,有紅有綠,白黃相間,光看看就讓人很有食欲。丁丁和當當以前都鬧著要吃壽司,說班里同學經常吃,他們也想嘗嘗。撒葉帶他們去吃了一次,兩個孩子一人一個壽司,他們吃,撒葉觀察,她腦子里想好了自創版本的壽司。回家后隔幾天做一次,丁丁、當當認可媽媽的自創,過幾天嚷嚷著就要吃一回。

雞蛋液倒進電餅鐺里刺啦啦響,撒葉用網購的小鐵圈把蛋液分割開來,這樣就會煎出兩個好看的心形來。她看著攪散的蛋液定型,泛出暖暖的金黃色,兩顆金燦燦的心就這么熟了。

撒葉平靜地望著稀溜溜的蛋液羽化蛻變,這有些奇妙的過程很短暫,短暫到她都沒時間走神。這也許和她最近的心態有關系,她的心態在日漸穩定,穩定到夜里能一覺睡到亮,不會再扒到防盜門上窺探樓道,對對面那扇門里的世界也沒那么恐懼了。她經常主動跟丁丁、當當提起對面的鄰居,這么頻繁地提及,孩子們反而不好奇了,現在他們都知道隔壁住著老王,老王老了,七十多了,下不了床,出不了門;不過聽他家保姆說,他腸胃都好,每頓飯能吃一大碗,再活個一二十年估計沒問題。而一二十年以后,她的丁丁和當當都已經長大了,說不定她家經濟條件好了,早就搬離東坡小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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