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小說中的月
現代小說家中不乏寫“月”高手,沈從文堪稱翹楚。盡管他筆下的湘西大多雨水漣漣霧靄蒙蒙,但凡小說里寫月,皆文采超群意蘊雋永。誠然,雖是同一個月亮,投射到不同水流,顯現的面貌各具千秋,詩意美乃沈從文小說靈魂,但凡其小說中逢月現身,必是傾情感人,故爾,不妨循跡沈從文年輕時所作小說中的寫月場景作一番梳理。
《船上岸上》作于1927年12月,沈從文早期作品。辰溪河畔十八灣,碼頭邊船泊人興熱鬧喧嘩,傍晚時分,“對河的岸同水面,已全為一種白色薄薄煙霧籠罩,天空一片青色,有月亮可以看得出了”。“吃了飯以后,又上岸。月是更明了。在月下,有傍了各幫的船尾劃著小劃子的人曼聲叫賣豬蹄子粉條聲音,這聲音,只像他是為唱歌而唱歌,竟不像是在那里賣東西。槳的拍水聲,也像是專為這歌聲打拍而起。”美哉,劃槳的拍水聲、船家的叫賣聲、鍋碗瓢盆油爆刀切的嘈雜聲在小說家筆底匯合成曼妙的月光交響曲,日常生活與皎潔的月光毫不違和。“雖有月,初七初八的月光是非常淡,所以總先聽到歌聲從水面飛來,不見船,不見人。”一切都猶抱琵琶半遮面,如夢如詩若隱若現。轉而,他又感喟“一切光景過分幽美,會使人反而從這光景中憂愁,我如此,遠(注:小說中我的同行者叔遠)也正如此。”“月光下的街上美多了。”“一切全變樣,日里人家稀少,屋顯陋小,此時則燈光疏疏落落正好看。街道為月光映著,也極其好看。”可不,倘若此刻月光缺席,景致將大為遜色。其實,這月光下極致幽美的背后潛藏著隱隱的憂愁,因為,年輕的叔遠兩年后不幸早歿。
《柏子》1928年5月寫于上海,終年漂泊在辰州河上的船工漢子,向來無懼風雨中的顛簸,早已習慣于“在船篷下聽雨聲、風聲,江波吼哮如癲子”,可是,作者也不無惻隱地補白道:“有月亮又是一種趣味,同晚日與早露,各有不同。”朗月清輝的日子別有一番滋味,作者本人也是常年客居異鄉之游子,潛意識里更企盼明月繁星的夜晚。
《夜》作于1930年,故事里套著故事。深山凄涼的黑夜,五名疲乏的迷路兵士投宿孤村,圍坐火塘邊,與屋主老人輪流講故事打發時間,其中一個兵士講述夜行遇虎的故事:“時間是冬天落雪過后,溪中水是早干了。那天有朦朧月亮,所以一個人灑灑脫脫的沿了那小溪澗旁的窄路回家。出門時,因為月亮,景致很美,心中想到的不免是一些年青人快樂的事情,譬如在白天打斑鳩同山雞一類合乎天氣的行為。一面走路一面想到明天的種種,忽然一個花尾在溪澗草里一動,他的心也就一動。溪澗兩旁長滿了茅草,草旁又壓得有雪,所以本來很窄的溪澗顯得更窄了。因為正想到山雞,就心想莫非當真這山雞見到月亮,被走路的聲音一驚,想逃走么? ……忽然聽到一聲短吼,那東西躍上了坎,一個小牛一樣大的老虎呈現在面前。人嚇得向后一仰,臉便為一個水楊樹枯樁所刮傷了。”幸虧“老虎很大量的走去了,回到家里一臉的血”,留下了甚不雅觀的疤痕。莫非悲由樂生,月浸寒雪讓獨行的大崗寨小伙子心曠神怡,忘卻了夜行溪澗應有的警覺,結局總算未曾送命,要不然月也豈不蒙點冤。
《月下小景》1932年9月作,1933年完成于青島,通篇綴滿“月”。開篇即是“初八的月亮圓了一半,很早就懸到天空中……月光淡淡的灑滿了各處,如一首富于光色和諧雅麗的詩歌”。且看,“柔軟的白白月光,給位置在山岨上石頭碉堡畫出一個明明朗朗的輪廓,碉堡影子橫臥在斜坡間,如同一個巨人的影子。碉堡缺口處,迎月光的一面,倚著本鄉寨主獨生兒子儺佑,儺神所保佑的兒子,身體靠定石墻,眺望那半規新月,微笑著思索人生苦樂。”詠嘆,“日月不單為人類而有。日頭給一切生物熱和力,月亮給一切蟲類唱歌和休息,用這種歌聲與銀白光色安息勞碌的大地。”故事里,“剛滿二十一歲的寨主獨生子,由于本身的健康,以及從另一方面所獲得的幸福,對頭上的月光正滿意的會心微笑,似乎月光也正對了他微笑。傍近他身邊,有一堆白色的東西。這是一個女孩子,把她那長發散亂的美麗頭顱,靠在這年青人的大腿上,把它當作枕頭安靜無聲的睡著。女孩子一張小小的尖尖的白臉,似乎被月光漂過的大理石,又似乎月光本身。”此刻,女孩“望到頭上的新月,便輕輕的唱著,如母親給小寶寶聽催眠歌。睡時用明霞作被,醒來用月兒點燈”,“四只放光的眼睛互相瞅著……兩人發現了對方臉上的月光那么蒼白,于是齊向天上所懸的半規新月望去。”眼前,“遠處那條長河,在月光下蜿蜒如一條帶子,白白的水光,薄薄的霧,增加了兩人心上的溫暖。”忽然,“天上的確有一片薄云把月亮攔住了,一切皆朦朧了。兩人的心皆比先前黯淡了一些。”轉而,女孩復“把頭仰望那個新從云里出現的月亮”,尾聲,寨主獨生子儺佑與戀人一同服下如梧桐子大小的毒藥雙雙殉情,“微笑著,睡在業已枯萎了的野花鋪就的石床上,等候藥力發作”。結尾以“月兒隱在云里去了”句收筆,隱喻兩條鮮活生命的謝幕。
《月下小景》描寫了一對戀人面對死亡的特殊心理體驗、精神活動和行為舉止,揭示的是死亡之美及死亡與愛情的聯系。關于作《月下小景》的起因,沈從文曾對張兆和如是說:“這文章的寫成,同《龍朱》一樣,全因為有了你! 寫《龍朱》時因為要愛一個人,卻無機會來愛,那作品中的女人便是我理想中的愛人。寫《月下小景》時,你卻在我身邊了。前一篇男子聰明點,后一篇女子聰明點。”實際上,這兩篇小說即便在細節塑造方面十分寫實,骨子里仍屬浪漫主義。
《扇陀》1932年作,1935年11月改畢,取材佛經故事,最動人的時刻恰在月下:“女子扇陀,約了其他美人,三五不等,或者身穿軟草衣裙,半露白腿白臂,裝成山鬼。或者身穿白色長衣,單薄透明,肌膚色澤,纖悉必見。諸人或往來林中,采花捉蝶;或攜手月下,微吟情歌。或傍溪澗,自由解衣沐浴。或上果樹,摘果拋擲,相互游戲,種種作為,不可盡述。扇陀的意思,只是在引起仙人注意……”月光總是美的催化劑,其誘惑力難以抵擋。
《如蕤》1933年6月寫成于青島,作于沈從文文學創作成熟期,刻畫了都市上流社會知識階層的生活狀況,主人公如蕤年輕窈窕,其飄忽的行蹤和起伏不定的情感,頗讓人琢磨不透,猶如“海邊的潮水漲落因月而異。有時恰在中午夜半,有時又恰在天明黃昏”。這里的月縹緲曖昧,引力則不容小覷。
《三個女性》1933年6月作于青島,敘述三個青年女孩直面社會和人生的故事。青島海濱避暑地的黃昏著實迷人,“一鉤新月已白白的畫在天空里。日頭落下的那一方,半邊天皆為所燒紅。一片銀紅的光,深淺不一,仿佛正在努力向高處爬去”。二十出頭的蒲靜忍不住仰天感嘆:“一個人不承認鋪天席地在太空中躺下的妙處,她也就永遠不知道天上星子與月亮的好處”,自嘲仨城里的讀書女“日光下的事情知道得那么少,因此見了月亮,見了星子,見了落日所烘的晚霞同一汪鹽水的大海,一根小草。一顆露珠,一朵初放的花,一片離枝的木葉,無不大驚小怪,小氣處同俗氣處真使人難受!”深夜,電報傳來一位革命者女友死于南京的噩耗,面對嚴酷的現實,想來,月兒也該為之失色。
《邊城》完成于1934年4月,沈從文小說代表作,亦是寫月最成功的典范。故事節奏舒緩,月亮的登場隨情節進展欲揚先抑,“這兩年來兩個中秋節,恰好無月亮可看,凡在這邊城地方,因看月而起整夜男女唱歌的故事,統統不能如期舉行,因此兩個中秋留給翠翠的印象,極其平淡無奇。”作者對讀者的心理了如指掌,這番鋪陳旨在使讀者耐心等待轉機的出現。篇幅過半,月兒果然亮相,人和景頓時益發精神。“翠翠抱膝坐在月光下,傍在祖父身邊,問了許多關于那個可憐母親的故事。”“月光如銀子,無處不可照及,山上竹篁在月光下變成一片墨色”。翠翠興奮極了,“‘爺爺,看天上的月亮,那么大!’說著,出了屋外,便在那一派清光的露天中站定。站了一會兒,祖父也從屋中出到外邊來。坐在巖石上”。“月光極其柔和,溪面浮著一層薄薄白霧,這時節對溪若有人唱歌,隔溪應和,實在太美麗了。”“她在月光下坐了一陣,心里卻當真愿意聽一個人來唱歌。久之,對溪除了一片草蟲的清音復奏以外,別無所有。翠翠走回家里去,在房門邊摸著了那個蘆管,拿出來在月光下自己吹著。覺吹得不好,又遞給祖父要祖父吹。老船夫把那個蘆管豎在嘴邊,吹了個長長的曲子,翠翠的心被吹柔軟了。”一連串由月光引出的特寫,仿佛是電影里蒙太奇。惜乎,碧溪岨儺送月下放歌未獲知音,眾人期待的良緣重陷迷茫,翠翠的祖父也遽然逝去。“到了冬天,那個圮塌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那個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夢里為歌聲把靈魂輕輕浮起的年青人,還不曾回到茶峒來。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也許明天回來!”讀者于此不由掩卷遐思,通常會傾向于在某個月色清婉的夜晚故人歸來。然而,沈從文才情超群即顯于斯,朦朧的結尾恰成為最富意蘊之妙筆。
順帶一提,1933年11月,上海現代出版社推出以《月下小景》為書名的沈從文短篇小說集,輯入其作于1932-1933年的九篇小說,由書名可見,沈從文對自己的涉月小說格外珍視。此外,沈從文尚于1925年寫過一篇極優美的散文《西山的月》,后來又有佳作《月下》,藉月色表白純潔摯愛,系散文詩情書,并非小說,當另作別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