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在涇縣章渡古鎮(zhèn)住了十天，天天都能聽到龐煥泰的故事，夢里也是——這個曾經(jīng)擁有大校軍銜的師級軍轉干部、海遠公司董事長，從66歲開始，目光轉向皖南，致力搶救古村落，于艱難中起步，在奮斗中崛起，不僅使瀕臨消亡的幾個古村落大放異彩，也使村民得到了實惠，因而被村民親切地稱為“老爺子”。

那段時間，我一邊采集老爺子和海遠公司搶救古村落的故事，一邊情不自禁地模仿老爺子的風格，有飯大家一起吃，有活大家一起干。早晨到農(nóng)貿市場買菜，替老爺子接待客人，給前來研學的大學生舉辦講座，向游客介紹章渡古鎮(zhèn)起死回生的經(jīng)過……并被大家笑稱為“二老爺子”——當然，我沒能像老爺子那樣擔當，“有困難找老爺子”“棘手問題交給老爺子”“告訴你需要什么，下面的事情我來辦”……眼下，這些高難度的動作還輪不到我。重要的是，我也缺乏老爺子的耐心、包容、大包大攬和從容不迫的風度。

但是，我已經(jīng)喜歡上了“二老爺子”這個稱呼。

在章渡，我不厭其煩地打聽“夢鄉(xiāng)村”的來龍去脈，漸漸理出了頭緒。

故事要從十年前說起。

2015年年初，在江西景德鎮(zhèn)，龐煥泰得知黃山休寧縣有個祖源古村，典型的徽派建筑風格，但是由于交通不便，年輕人多數(shù)外出打工，只剩下為數(shù)不多的老人留守，古村日見凋零，亟待搶救。這個情況引起了龐煥泰的注意，他不久便親往祖源，實地考察，其間結識了祖源所在的溪口鎮(zhèn)黨委書記，該書記痛心疾首地向龐煥泰陳述了祖源村的現(xiàn)狀，希望海遠公司伸出援手。當時，龐煥泰并未作明確回復。轉眼到了春節(jié)，這位鎮(zhèn)黨委書記專程到上海拜訪龐煥泰，并帶去了一條自家腌制的咸火腿。

這位書記的誠意打動了龐煥泰，他吩咐公司廚房，把火腿放到大鍋飯里，所有的就餐人員分享。并告訴股東們，吃了祖源村的火腿，總得到祖源村看看吧。此時龐煥泰已經(jīng)下了決心——進軍祖源。

當然，起作用的絕不僅僅是一條火腿和溪口鎮(zhèn)黨委書記的熱切盼望，而是龐煥泰的人格魅力。海遠公司是龐煥泰創(chuàng)立的，多少年來，龐煥泰一直堅持高調做事、低調做人，即使到鄉(xiāng)村考察，他也和股東們一樣跋山涉水，從來不因德高望重擺譜，吃的是工作餐，走的是泥巴路。更重要的是，每當經(jīng)營出現(xiàn)問題，龐煥泰總是自己承擔、自己做出犧牲，盡量保全股東的利益。我在章渡見到老爺子眾多的追隨者，有的是合作伙伴，有的是志愿者，有的甚至是留下常住的游客，幾乎眾口一詞：跟老爺子在一起，我們一百二十個放心，天塌下來有老爺子呢。

什么是英雄，英雄就是那些在危難時刻挺身而出、帶領我們走出困境、走向希望的人。在章渡暫住的幾天，我深深地感受到英雄的力量。無論進入什么樣的時代，無論生活發(fā)生多么大的變化，我們都不會缺少英雄，包括搶救古村落，包括振興鄉(xiāng)村。

2025年5月下旬，在海遠公司宣城區(qū)域負責人鄭美云的引領下，我前往該公司創(chuàng)立的第一個“夢鄉(xiāng)村”——黃山休寧縣祖源村。

路上，鄭美云告訴我們，十年前，“夢鄉(xiāng)村”建設剛剛落戶祖源的時候，舉步維艱，每推進一步，都要披荊斬棘。有政府支持和參與，有政策鼓勵和保護，這還遠遠不夠。和政府簽的協(xié)議，群眾不一定買賬。

這不能全怪村民目光短淺。勤勞善良的農(nóng)民，那時候對古村落的前景還看不清楚，需要時間和耐心。

除了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老爺子還組織了一次別開生面的旅游活動，把幾十個村民請到上海，在外灘兜了一圈，又參觀了海遠公司。

這些村民當中，很多人一輩子生活在山里，有的人連黃山市都沒有去過，到了大上海，這才知道世界上不僅有祖源，還有更為廣闊的天地。老爺子到祖源村，可不是為了從那塊窮鄉(xiāng)僻壤分一杯羹，老人家風餐露宿奔波，是因為情懷，他要搶救古村落，他要帶領鄉(xiāng)親們共同走上致富的道路。

這次旅游，把村民們的境界陡然提高了。也許，他們還產(chǎn)生了些許愧疚——這樣一個赤膽忠心的老人，在小小的祖源村，居然受到那么多委屈。一個窮得叮當響的農(nóng)民，因為一點蠅頭小利，就敢跑到老爺子的住處大吵大鬧，多么不應該啊！而老爺子總是懷著悲憫的情懷，面帶笑容，和風細雨，耐心地傾聽沒完沒了的訴求，甚至多次滿足無理要求，多么可敬的老人啊！

有了這個見識，往后的工作就好做多了?；蛟S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老爺子”的稱謂在山上山下不脛而走。

那天中午，我們到達一個山口，路陡然變窄，再往前約一公里，就沒有公路了。遠遠望去，半山坡上，群山之間，一個錯落有致的山村若隱若現(xiàn)，仿佛白云生處，不動聲色地書寫著詩情畫意。

下了車，沿一條蜿蜒的石板山路拾級而上，路邊小溪流水潺潺，粉墻黛瓦掩映在濃密的樹林當中。一位農(nóng)婦端著飯碗在半道含笑望著我們，閃到一邊讓路。我注意到，碗里有菜有肉，農(nóng)婦的臉上洋溢著善意的、甚至是感激的表情。我自作多情地想，莫非，當?shù)匕傩找呀?jīng)知道“二老爺子”上山了？莫非，他們把對老爺子的敬意投放在我的身上了？

午飯后小憩，一覺醒來，天色大變，站在門前眺望天際，山雨欲來，烏云密布，蔚為壯觀。

雨很快落下來，淅淅瀝瀝，瞬間就變成瓢潑大雨，沒完沒了。一行四人被困在離山頂最近的紫薇園5號，我突然想到了一個現(xiàn)實的問題——次日大早，我要主持一個視頻會議，而通過微信發(fā)來的主持詞忘記打印了。最糟糕的是，前幾天登山，我的腰部肌肉拉傷了，只能老態(tài)龍鐘地走路，連一步也不敢跑。

眼看天幕越來越低，天色越來越暗，我等束手無策。鄭美云給遠在上海的祖源“夢鄉(xiāng)村”項目負責人打電話求援，一會兒，那邊傳來信息，駐村辦公室可以打印，但是必須在下午六點鐘之前，否則網(wǎng)絡就不工作了。

我看看手機上的時間，還有十五分鐘，而門外，風雨交加，天上的水猶如滔滔黃河，地下的水好比滾滾長江，眼前的路——根本就看不見路。

就在我六神無主的當口，同行的章渡“夢鄉(xiāng)村”客房負責人王雪金喊了一聲，把文件發(fā)給我，我去打印。

我還沒有想好該怎么辦，鄭美云已經(jīng)把文件發(fā)給了王雪金——在我們一行四人中，她是最年輕的。我說了一句，算了，明天我從手機里看文件……話音剛落，只聽小王嘟囔了一句，傘太小了……然后就一頭沖進雨中。

前后不過二十分鐘，小王在山路上抱緊膀子，在瀑布般的雨水的沖擊下跌跌撞撞下山、上山，等她回到紫薇園5號，那把小傘早就不見了蹤影，而她卻把包在塑料袋里的文件抱了回來，渾身瑟瑟發(fā)抖。

在我經(jīng)歷過的眾多的傳奇里，這件事情可以說微不足道，可是那天，我卻被感動了，我對同行的另外兩個人說，什么叫患難與共，這就是。

一夜大雨，天將明時才罷休。次日清晨我起得很早，在祖源村上上下下走了幾遭。干干凈凈的古村，磚瓦上蕩漾著晨曦，綠葉上滾動著陽光，小鳥在愉快地歌唱，溪流從山上的樹根下出發(fā)，匯成清澈的河流，汩汩地流向遠方。

此前我們已經(jīng)知道，祖源村久負盛名的千年老樹——一千三百歲的紅豆杉王，已經(jīng)遭到雷擊，遍體鱗傷的老樹被蒙上了一層紗網(wǎng)。那天早晨，我走到老樹的身邊，從紗網(wǎng)的縫隙里觀察，似乎聽見了老樹的根部上傳出新枝拔節(jié)的聲音。也許，用不了多久，我們就能看到，千年古樹又以新生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我們的眼前。

難道，這場大雨是特意為我們準備的？當?shù)嘏笥颜f，很多年沒有見到這么大的雨了。或許，它就是要蕩滌一切迷霧和塵埃，讓我們看見一個新生的古村最生動的一面。

【作者簡介：徐貴祥，中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xié)會軍事文學委員會主任，第十二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著有小說《歷史的天空》《老街書樓》等，獲第7、9、11屆全軍文藝獎，第4、9、11屆五個一工程獎，第6屆茅盾文學獎?！?/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