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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文學》2025年第5期 | 陳武:荒原書店
來源:《四川文學》2025年第5期 | 陳武  2025年05月30日09:02

1

呂游要搬家了。房東已經催他無數次,他不得不搬。不搬,房東就要強行進入——他的公司已經倒閉,員工已經解散并做了善后,辦公室超過租期已經半個月,不搬確實說不過去。但是,也沒有什么可搬的,其他兩間辦公室的桌椅櫥柜已經確定不要了,只有自己辦公室的寫字桌是實木的,還有點價值,一張長沙發(他午休時當床)也還不錯,主要的,就是書櫥里的書了。兩個書櫥里還有不少書,大多是他精心挑選的,有的是他喜歡的,有的是業務需要——三四百本吧,扔了可惜。不扔,又搬到哪里呢?他現在的住房也是租的,雖是一個小套,有房有廳有衛,再放兩個書櫥也不要緊。但是,如果公司不做了,他住在北京還有意義嗎?就算住在北京,有必要住一個小套嗎?租個開間,或和別人合租,也可以的。不然,回川北老家?他還沒有下這個決心。再說,回去又干什么?還不如在北京待著了,讀讀詩、寫寫詩,找回十多年前他大學時期校園詩人的心態和夢想,說不定能圓了當初沒有實現的詩人夢呢。

早在幾天前,他就把書裝進十幾只紙箱里,也打好了包,放在辦公室了。這些天,心情漸漸平靜,一些失落感,一些無助感,一些恥辱感,一些迷惘感,一些猶疑感,也漸漸淡化了,該收拾心情,把書拉回來了。再加上房東剛剛又催了一次,于是,他決定,把書搬上車,拉回自己的住處,待機而行吧,大不了還是當廢品處理算了。

呂游往樓下搬書的時候,想起沒有了人手,想起半個月前公司還有三個陪他到最后的員工,不免有些氣餒——但凡有一個人能幫幫他,也不至于這么孤獨。想到員工,就想起吳小豆,就想起那個湘西大山里的女孩,他們曾比過吃辣,他被比敗了。她能吃辣,人卻一點不辣。又突然想起去年春天,公司在郊野公園搞團建,小轎車是從朝陽北路沿著溫榆河右岸開進去的,然后就到了一處荒廢的袖珍村莊(最多十來戶人家),而且周圍都成了騰退地。騰退地上都是新植的樹苗,要不了幾年就會郁郁蔥蔥,和河兩邊的高大林木不相上下,融入郊野公園并成為郊野公園的一部分了。村子荒廢了不少年,不知什么原因,這些房子沒有拆除,也成了郊野公園的一部分。溫榆河像知冷知熱一樣地在村前拐了個彎兒,且不是一般的彎兒,像是畫了個圈,圈子里便形成一個小島。小村在沒有成為郊野公園的一部分之前,小島應該是村里人的休閑中心,有小廣場,還有健身設施,還有花圃綠地,這么多年下來,居然基本保持完好。公司一年一度的團建,就是在這里舉辦的。給他出主意選這個地方搞野餐會的,也是吳小豆。搬書、團建、郊野公園、吳小豆,這些都是呂游瞬間想到的,而想到這些的主要原因,是隔著小島另岸的荒村路邊那兩間房子——穿過河上的小石橋就是。那次團建,呂游就發現了,房子陳舊,房門洞開,房間里有空置的幾個破木架。呂游心血來潮地想,把書放到那兒,是不是挺好?如果有人拿走了書,說明他是一個愛書的人。書能被愛書人拿走,被閱讀,被利用,被收藏,也起到了書的功能,也算是功德一件——總比不搬走,被拾荒者撿去,賣到廢品收購站再化成紙漿要好吧。

根據記憶,呂游沒費多少周折,就把車子開到了溫榆河邊的小廣場。一年多沒來,這里還被整修了一下,可能是斜對面千余米外已經建成了體育森林公園的緣故吧,小廣場也自然成了一處市民休閑點。只是通往小島的橋頭被兩塊帶底座的圓球大石墩擋住了,車子開不到島上。呂游就下車,穿過小廣場,再穿過那座小石橋(有綠色網格柵欄相隔,有人在橋頭扒開一個可供人穿行的洞),來到荒村村頭。荒村一如既往地荒涼著。那兩間平房還在,那幾個歪斜的破木架也在。呂游觀察一下,這里原來可能是小賣部,木架就是貨架。房子結構不錯,撐住了多年的風雨,沒有漏水的跡象。木架上用來放書,倒是挺合適。有一個木架歪斜了一點,呂游還把它正了正。另一個木架的隔板松散了,呂游還找了磚頭敲敲,給予重新固定。

當呂游從綠色柵欄里再鉆回去時,突然看到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在柵欄邊,正朝他好奇地睜大眼睛。離小女孩不遠的地方,是一對年輕夫婦。男的正從車上往下拿東西,看到呂游時稍吃一驚。女的趕快跑過來,抱走了小女孩。男的可能覺得這樣不禮貌吧,朝呂游一笑道:“你好。”呂游點點頭,對在這兒巧遇陌生的一家人也感到吃驚,快要從他們身邊走過去的時候,才微笑一下,說:“搬點東西。你們玩。”呂游突然又想起來,便再次微笑道:“車子能開進來?”對方說:“能的,我把石墩子移了一下。”呂游才看到,這個年輕人身高一米八幾,身體強健。呂游想,怪不得自己想不到移動大石墩,人家有移動大石墩的資本,自己一米六幾的小身板,哪敢那樣想呢。呂游便到路上,把車子開進了小廣場,一直開到通往小村的橋頭,如果不是綠色網格柵欄,他都能開到兩間小房門口。

呂游的車上全是書,座椅上,后備箱,包括副駕駛上。在往下搬書時,有書從紙箱里躥出來。呂游也沒來得及撿,先把十來個大大小小的紙箱摞在網格柵欄破洞口。那個穿好看花衣服的小女孩就跑過來了,大聲說:“叔叔,你的書掉啦。”呂游氣喘吁吁地說:“謝謝小朋友,叔叔一會兒撿。”可小女孩不能等一會兒了,她直接就跑過來撿了一本,送給坐在紙箱上大喘氣的呂游。呂游接在手里,問她:“你愛看書嗎?”小姑娘干脆利落地說:“愛。”這時候,那對年輕夫婦都走過來了,女的說:“都是書啊?”呂游說:“都是。”男的說:“搬到哪里?要不要我幫幫你?”后一句話是呂游特別想聽到的,他確實累了。從年齡上看,他和對方年齡相仿,但人家人高馬大,一身腱子肉,能有這個好幫手,豈不太棒啦。

2

呂游突然接到電話,一個老客戶打來的,說要翻譯一套企業說明書。呂游實話實說,公司不做了。但老客戶的情面應該還是要保留的,便讓對方找吳小豆。呂游知道,吳小豆還是干老本行,到一家更大的翻譯公司做翻譯去了,給她介紹點業務,也算同事一場。豈料,對方說就是吳小豆介紹找他的。這是一套小語種的材料,波蘭語。呂游是學德語的,也精通波蘭語和不少中東歐的小語種,而且翻譯過波蘭語的產品說明書,有這方面的經驗。呂游想了想,閑著也閑著,掙點小錢也能貼補一下生活,消磨一點時光,便答應了。從通過電子郵件發來的材料看,這是一套農產品加工的企業說明書,從企業結構到生產項目,再到全球布點和主要產品介紹等,一應俱全,字數不少,有不少專用術語和冷僻詞。呂游便想起了那本《漢語波蘭語大詞典》,他知道,家里沒有這本書,和公司搬走的那些書一起打包送到小荒村了。

在開車去郊野公園的路上時,呂游擔心書不在了——不在是完全有可能的。本來他把書送到那個地方,就沒打算它還在。雖然拾荒者不一定到達那里。但一旦到達了,肯定就全軍覆沒了。就算有幸暫時沒有被拾荒者發現,這都一個多月過去了,從春天進入夏天了,小廣場上時不時會有人去搞野餐、露營什么的,喜歡的人拿走幾本自己喜歡的書也是他當初的意愿,保不準那本詞典就被需要的人拿走了——書的消耗應該不會少。到達荒村,來到小屋一看,讓他慶幸萬分的是,一眼就看到那本大書了。呂游清楚地記得,那天他往書架上上書的時候,幫他忙的那一家三口不斷地問一些好奇的話,比如這是你的家啊?為什么要把這么多的好書放在這里啊?被人拿走了怎么辦?怎么不送給朋友?怎么不在網上拍賣?怎么沒有小朋友愛看的童話啊?等等,呂游覺得他們的每一個問題都很簡單又都不簡單,都容易回答又無法回答。呂游當時是怎么想的,也忘了。他最后沒有按照本意回答,只是含糊其詞地說了句,想放這里,就放這里了。呂游隨口說出的這句話,讓小兩口品咂再三,最后,那個年輕媽媽對他說:“你是行為藝術家吧?我聽爸爸說過他們八十年代讀大學時,同學中就有行為藝術家,干什么的都有,都是藝術。我爸爸是畫家。但他也干過行為藝術,我聽他說過把鐵鍬裝倒了,還把鐵鍬涂上鮮艷的顏色,拿去參加一場現代藝術展了。現在還時興行為藝術嗎?”年輕爸爸反對道:“我看人家是個哲學家,你聽聽這話,想放這里,就放這里,這不是哲學是什么?”那個漂亮的小姑娘的話更是驚呆了呂游,她說:“叔叔是試驗家,他要看看有沒有人來偷他的書,是不是叔叔?”呂游笑而不語,覺得,他這一趟辛苦值了,聽到他們的這些話,就是大賺,再加上被人家熱情幫助,心里更是暖暖的。這會兒,多天之后,又拿到了他想要拿回的書,在大賺的基礎上,又多賺了一筆。

呂游帶著書剛要離開時,突然發現,書架上這些書被人動過,雖然仍舊排得整整齊齊,但絕對被人動過,因為他當時把幾本辭典類的書放在最上層,這些書比較厚,比磚頭還厚,又是冷僻的詞典,沒人會感興趣,放在上層,就是想不至于有人亂翻。沒想到,都被移動了,最上的一層,居然一本書都沒有,特別是那本最厚的《英漢大辭典》,被移到最下一層了。這至少說明,有人對這些書產生了濃厚興趣。而且從地面的踩踏程度上看,來過的人還不少。這讓呂游既擔心,又欣慰。擔心的是,有更多的人知道了這些書;欣慰的是,知道這些書而書沒有減少——不對,好像是多了一些。呂游饒有興味地查看了一下,果然發現有幾十本書不是他帶來的,而且書的品質還不錯,品相也都是八九品,字典方面的,就有一本《常用構詞詞典》,八十年代出版的老書。呂游取下來,翻一翻。雖然有個別的詞匯和現在規范漢語詞匯略有區別,但能了解語詞在演進中的變化,也未嘗不是有價值的一本書。這一回,呂游欣慰中又有了更多的擔心——有人添加書品,萬一損失,不是損失更大?這想法馬上又被他否定,說不定會有更多的人來添書呢。

呂游在離開時,決定這本詞典用完后,再送回來。

3

在夏天的高溫中,呂游完成了這套材料的翻譯,并順利地交了差,也拿到了一筆錢。按說,他曾經做過小老板,五六年前也成功過,這筆收入不多,改變不了命運,不必太上心。但是這是他不做公司兩個多月以來的第一筆收入(理財收益和銀行利息不算),還是挺有愉悅感的。再說,較長時間未用這種帶有挑戰性的小語種,再次用也很有成就感,便想著要感謝一下吳小豆——口頭感謝也是感謝。電話打過去了,吳小豆沒有接。呂游正要微信語音留言,吳小豆打過來了。呂游接通手機,吳小豆抱歉地說剛才在洗澡,天氣太熱了。言下之意是沖了個熱水澡,沒聽到手機鈴聲。呂游說了幾句感謝的話。吳小豆當然也客氣一番,說感謝什么呀,想起以前在公司上班,雖然沒有大成就,五六年了,給了她太多的鍛煉和成長,加上工作經驗的聚集、人情世故的歷練,愈發覺得值得懷念和感恩,最后又說:“忙什么呢呂總?晚上請你吃冷飲啊?”呂游晚飯還沒有吃,中午也是隨便對付幾口,正好餓了,便問她住哪一帶,說:“我請你吃,不能光是口頭感謝,你介紹這個業務,我還有意想不到的收獲呢。”吳小豆還是湘西人的爽直,略帶刁蠻的口氣說:“是我先說請你的,必須我來請。”呂游聽明白她話中“先”的意思了,便說:“好,等兩天我請你吃大餐。”說完以后,呂游才覺得自己的話華而不實,空洞無力。略作反思時,發現還真沒有請員工們吃過大餐,每年在五四青年節前后的一次團建,已經是他拉近員工關系的最好表現了。他不知道吳小豆那邊有沒有請其他人,也沒必要問,便按照吳小豆發過來的定位,先地鐵,后共享單車,到了三里屯的一家特色餐廳——還真不是吃吃冷飲那么簡單,冷飲過后,還有晚餐。這樣也好,雖然是吳小豆請客,他來付款買單不就成啦。

甫一見面,呂游馬上就有了陌生感——這才兩個多月沒見,吳小豆就像變了個人,漂亮了很多,黑T恤、牛仔褲、小白鞋,裝束還是以前的裝束,頭發也沒變,齊肩短發,打扮還是那樣清清爽爽,可怎么就漂亮了呢?吳小豆顯然也看出了他眼神的微妙變化,明媚地一笑道:“一晃就這么久了,時間真快。呂總還是那樣兒。”呂游不知那樣兒是哪樣兒,覺得這句話不像什么表揚的話,那就是說,他還是一個失敗者?這肯定不是她的本意。她的話也不像是刻意貶低他。她沒有貶低他的理由,否則就不會介紹業務給他了。但,能介紹業務,說明她也看穿了他,連這點小活都接了,呂游的家底并不厚,不是真有錢人。呂游這么想著,覺得吳小豆的漂亮不過是假象,或幻覺,暗暗地就后悔了這次赴約,連一個前員工的小小誘惑都頂不住,今天承諾的等兩天請吃大餐的話也覺得唐突了。吳小豆可能從呂游的表情或眼神中覺察到什么,對前一句話加以說明道:“謝謝呂總替我解了圍——那家公司不知怎么找到了我,可呂總你知道,我完全不懂波蘭語啊,這不就想到呂總你了嘛。呂總還像以前一樣愛護我們,一點不拿派兒,給我們排憂解難。謝謝呂總啊!這家餐館的冷飲不錯,看看吃點什么。”呂游看著吳小豆推過來的冷飲單,繼續回味著吳小豆的話,覺得吳小豆冰雪聰明,把話都說圓了,在心里批評了自己,太過敏感了,要是這樣下去,弄不好就抑郁了,便放松心情,掃了幾眼冷飲單,品種不多,自己對冷飲也并不熱衷,就說:“跟你一樣吧,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芋頭味的冰淇淋是抹茶綠色,看著養眼,吃著也爽甜。由于不停地吃東西,說話就有一搭沒一搭,也都是從前公司里的一些事。有好幾次,呂游想問問吳小豆的新單位。又不好意思問,怕她以為是想請她介紹工作。吳小豆像是知道呂游的心理活動似的,說:“咱們公司比我現在的公司好太多了,到現在我連一個朋友都沒交。”呂游注意到吳小豆的措辭,還把他倒閉的公司說成是“咱們公司”,并說一個朋友沒交,那是不是把呂游當成朋友啦?呂游說:“呵,現在人的朋友觀念都很淡了——反正我暫時也不想做事,你有時間就到我們那邊轉轉,我請你吃飯。”“我們那邊”,就是指原來的公司所在地天街一帶。呂游說完,覺得這話多余,還會引起誤解,什么叫“有時間常到我們那邊轉轉”?暗示什么呢?好在吳小豆沒有多想就說:“好,我去了聯系你。”接著,吳小豆的話就是在解釋她的前一句話了:“咱們公司有一本《美英方言俚語大詞典》,英漢對照的,借給我用一下可以嗎?一個同學,在英國教書,花錢讓我給他翻譯一本英國的鄉土文學作品集,有不少一百多年前的方言俚語,和我們學的當代英語完全不同,估計那本詞典能用上。”呂游這才恍然,原來,請吃冷飲的目的是這本書,“一個朋友沒交”的話也是為了能借到這本書而做的注腳。這讓呂游動了一點心思,他開頭所說的“還有意想不到的收獲”,就是想講講他翻譯那份波蘭語材料時,去荒村取書的經歷以及把書放進荒村小屋不但沒有少,反而增多的趣事。呂游在去取《漢語波蘭語大詞典》時,看到過那本《美英方言俚語大詞典》,吳小豆要借,也只能去荒廢小村了。書能被借,也是好事一樁。于是,呂游就實話實說,把搬書的事跟吳小豆講了。吳小豆像聽今古傳奇一樣大為驚異,說把那么多書都扔啦?居然還沒有丟?還有人仿效送書去?吳小豆說:“呂總就不用辛苦你了,我找到那個地方,我去把《美英方言俚語大詞典》借出來。放心,用完了我再還回去。”說完這些之后,吳小豆還取笑了她在英國的那個女同學,說那個同學為了自己像個英國人,不僅染了頭發,還做了整容,把鼻子墊高了,可惜她沒法子讓眼睛變藍。還隱約地表示,這個女同學除了學習不好,別的都好,主要是,家里特別有錢。有錢,學習又不好,愛虛榮就是她的常態了。到了這時,呂游才知道吳小豆請客的真實目的,就是為了借一本詞典。

4

夏天快要過去了,早晚有了一點秋意。呂游在整理房間時,看到那本《漢語波蘭語大詞典》,想著要不要把書送回荒村小屋(本來想用完就送回去的)。又想著,和吳小豆在三里屯吃冷飲(后來又點餐)也過去兩個月了,《美英方言俚語大詞典》拿到了嗎?她的書譯出來了嗎?兩個月來,呂游偶爾想到吳小豆,想到吳小豆正在翻譯的書,也想著要回請吳小豆吃飯,畢竟上次冷飲和餐費,都是吳小豆付的。再一想,吳小豆白天要去公司上班,業余時間還要緊鑼密鼓地譯書賺外快,時間比金子還貴,再加上吳小豆也并沒有到他這邊來轉轉,雖然說了“我去了聯系你”的話,至今沒聯系,說明她可能沒來,也可能她當時不過是一句客套話而已,拿到了她想要的書,還聯系什么呢?有什么好聯系的?呂游仿佛被她擺了一道。呂游有了這樣的想法,便沒有打她的手機或用微信語音。不過荒村小屋的那些書,又勾起了他的念想,他決定去看看。他帶上那本詞典,還找幾本不用的書,出發了。

再次見到荒村小屋,差一點驚掉了呂游的下巴,書比原來增加了一倍還多,在書架的上方還有人用舊木板刻了“荒原書店”的牌子。牌子的書體是章草,間架結構都很有書法感,書法水平不一般。刻工也像是很有經驗。呂游對書法和雕刻藝術都沒有研究過,憑感覺,此人雖然不是專業,水平也接近于專業了。叫荒原書店而不叫荒村書店,也讓呂游品味許久。這還不算,在書架的邊上,還掛有一張鑲框的A4紙,寫著借書規則和捐書注意事項。這些都讓呂游心里充滿了暖意,沒想到自己一次無意的舉動,引發了荒原書店的誕生,還引來了許多陌生人的共鳴,把閑置的書拿來,增加了書的儲存量,更有人命名為荒原書店。呂游看著那幾排新增加的書,想象著他們發現這里的驚喜,想象著他們拿書來的快樂,臉上露出了笑容。

當呂游發現還有幾本他一直想看的河子、樹木、韓西、家花等詩人的早期詩集時,心里一動,立即抽出來,決定等會兒要把這幾本書帶走,研究一下他們早期的詩歌路徑,看完再還回來,或者按照鏡框里制定的規則,用書來交換。但是,呂游突然看到那本《美英方言俚語大詞典》了。這本書讓呂游瞬間不淡定了,它赫然擺在書架上,變得特別醒目起來。是吳小豆沒有拿走嗎?還是她拿走了,用完了,又還回來了呢?按照常理,如果她來到荒村小屋,拿走了這本書,她應該告訴呂游一聲。如果她用完了書,還回來了,也應該告訴呂游一聲。就算是她沒有來拿書,突然不需要這本書了,告訴呂游一聲也屬于正常的操作。有可能發生的這三種情況,吳小豆都沒有任何表示,這就說明問題了。至少,在呂游看來,吳小豆沒有在乎他,拿書、用書、還書,或壓根兒就沒來,都沒有知會當事人,說明她并沒有把此事當一回事。再延伸一下,也沒把他當一回事。想到這里,呂游兀自笑一笑,覺得人家憑什么要把你當回事?你不過是她的前老板而已。再說了,既然你把書送到了荒村小屋,這書就不是你的了。不是你的書,吳小豆來拿書,用完了還回來,或壓根兒就沒來,跟你都沒有關系了。所以,吳小豆的做法,完全符合道理。但是,呂游還是情不自禁地抽出這本書,隨手翻起來。書上散發一種味,不像是原有的書味,也不像是荒村小屋(應該叫荒原書店了)的味道。這是什么味呢?不像是香水味——如果是香水味,這種香型他也沒聞過,倒是像歐美人的粗毛孔里散發出的味道再加上異域香水的混合而產生的特殊味兒。呂游不喜歡這種味,下意識地把書拿遠一點,隨手翻了翻,突然,書里掉下一張小紙片兒,飄然落到地上。呂游彎腰撿了起來,這是一張比名片略大一點的淡黃色彩箋,右上角有一個卡通小圖案,彩箋上只有一串數字,一看就是手機號。呂游想不起來這張紙片的來歷,他是肯定沒有寫過的。這本詞典,他也沒有借過給別人。那么,就是說,在這幾個月里,有人用過這本詞典了,不是吳小豆還有誰?這又是誰的號碼?應該不是吳小豆的——如果她新換了手機,沒必要自己寫下號碼。只有一種可能,她在用這本書的時候,有了新的聯系人,記下后,隨手夾在了書里,或當書簽也未可知。

呂游帶著幾本詩集和那張淡黃色彩箋剛離開荒原書店,還沒有穿過小廣場時,看到一對年輕的男女,像是情侶,騎著共享單車,來到了小廣場。女的車筐里,放著一本書。男的車筐里,放著一大摞書,有二三十本吧。呂游知道他們是干什么來了,或是還書,或是贈書。呂游特別想跟他們打個招呼,甚至有一種沖動,想告訴他們,這個無人經營的荒原書店,他是最早的一個踐行者,相當于創辦者了。呂游當然沒有說。他看著這對情侶停好車,女的拿著書,男的抱著書,一前一后鉆過綠色網格柵欄上的洞,到了小河的那一邊。呂游只覺得女孩特別漂亮,手里的書,和飄逸的裙裾,一定會給荒原書店增加無數的美感。

呂游是帶著美滋滋的心態駕車離開的。

5

受幾本詩集的影響,呂游有了感覺,一口氣寫了好幾首詩。好詩要有人欣賞,發給誰看呢?他第一個想到了吳小豆。自己寫詩,本和吳小豆無關,可還是想到了她。其中的一首詩就叫《荒原書店》。呂游把詩編成一組,微信發給了吳小豆。這已經是深夜十一點多了,呂游不確定吳小豆睡沒睡。睡了也不要緊,第二天就能看到。沒想到吳小豆秒回,說剛洗完澡上床(又是洗澡),躺在床上欣賞哈。呂游便發了一組鮮花的圖案給她。她回復也快:“呂總晚上好,有個事還沒向你匯報呢,我那個同學突然又不叫我翻譯她選的那本英國鄉土小說集了,可能是嫌我開價貴了吧,所以也就不用那本詞典了。還有呢,我那個老板也是個人精,他在我試用期結束前不要我了。所以前段時間我一直在找工作,加上又重感冒了,就沒和你聯系。現在感冒好了,明天去一家公司面試。嘻嘻,我來欣賞你的大作哈。”原來這樣。呂游心情復雜了,在他想象中,別人的生活都是美好的,至少,吳小豆是幸運的,在他公司倒閉后,迅速就找到了新工作,看樣子工作環境和收入都不錯(雖然她曾表示過沒有原公司好,那不過是讓他暖心的客套話而已),沒想到這也是錯覺。吳小豆這么優秀的翻譯人才找工作都這么難了,便舊事重想,上次承諾的要請她吃大餐的事還沒有兌現呢。于是就預約道:“明天面試結束后,我請你吃大餐哈。”吳小豆說:“還不一定成功呢。”呂游說:“成功不成功都要吃。上次你先說你請就讓你請了,這次我先說我請的,哈哈,就這么定了。”吳小豆說:“好呀好呀,聽你的。”呂游聽出來,電話那一頭的吳小豆也樂了。呂游道了聲晚安,迅速掛斷了。呂游有一點點內疚,是對吳小豆誤解的內疚——她并沒有擺他一道。

吃飯還是在三里屯時尚街區,那里是年輕人喜歡的聚集地,加上吳小豆面試的公司也在離那兒不遠的國貿附近,自然就約在那里見面了。這是一家茶餐廳,人不多,環境優雅,還有輕音樂在餐廳里低聲縈繞,像是要配合這樣的氣氛。用餐、喝茶、品咖啡的人也都喁喁小談。呂游和吳小豆在一個角落里坐了好一會兒了,吃完的盤盞已經收拾下去,他們一邊品著咖啡,一邊談詩。吳小豆顯然對詩很有興趣,說到夜里讀呂游的幾首詩,特別喜歡那首《荒原書店》,還輕聲背誦了幾句。呂游聽吳小豆的聲音,有一種異樣感,覺得荒原不是指自然的荒原,而是指當代人的心靈已經處在荒漠的狀態了,需要一種精神來加持,而吳小豆的聲音就像荒漠上的綠樹,或草地,或清泉,而且那綠樹、青草還在生長,清泉也正在潺潺地流動。可能是受吳小豆的影響吧,呂游把帶在包里的韓西的詩集拿出來了。他從所住的小區到三里屯要轉幾趟地鐵,有本詩集在地鐵上讀讀,感覺不錯,既能消磨時光,又能吸收營養。呂游跟吳小豆介紹了韓西,認為當代老詩人當中,韓西是獨樹一幟的,特別是他寫于四十年前的詩。呂游還說,四十年前他還沒有出生,但是韓西的詩,就仿佛是為他而寫的,就仿佛,他和韓西就是同時代的詩人了,有許多共鳴的地方。吳小豆聽后,好奇地把韓西的詩集拿過來。吳小豆并沒有急于打開來讀詩,而是端詳著簡約的封面。呂游便看到吳小豆的手了。吳小豆的手好看,白皙,纖細,手背上還有些肉肉。吳小豆打開詩集了,她小心地拿出了那枚當書簽用的彩箋,輕輕放到呂游面前,說:“這個別丟了——有用吧?”呂游說:“這個不是我的——對了,它就夾在你要用的那本詞典里。那本詞典你沒用成。有意思的是,不知被誰借去過,用完又還回了。”吳小豆聽了,臉色漸漸有了變化,問:“是那本《美英方言俚語大詞典》?”呂游說:“是的。”呂游注意到吳小豆臉色的變化了,以為是彩箋上有什么新的內容,欲拿起來再看看,就和吳小豆的手搶到了一起。呂游還是先拿到了彩箋,看一眼,不過還是一串數字而已,便把彩箋送給吳小豆。吳小豆在接彩箋時,手不穩,再次碰到了呂游的手。這兩次手和手的碰觸,讓呂游感到吳小豆的手冷滑而柔軟,瞬間激起心底敏感的地方,很想把她的手握在手心里。但是,想和行動,還是有一段距離的,他看到吳小豆只是瞟一眼彩箋,失色而驚異地自語:“怪不得……”

原來,這串數字確實是手機號碼,是吳小豆那個英國同學的。吳小豆在被告知試用期滿后不被聘用之前,老板找她談過一次話,問她一些情況,對公司的印象啊,有沒有什么建議啊,其中就包括她有哪些資源。吳小豆知道資源也包括人事資源,就說了一些同學的現狀,其中就有那個英國女同學。沒想到的是,那個英國女同學和老板在英國讀書時認識,認識也只是普通的認識,不過是在留學生的某個聚會上見過一面,而老板也正準備回國創業,就沒來得及交往。既然海外有熟人,老板就跟吳小豆要了她的手機號。吳小豆是看著老板記下這個號碼的。就是說,這張彩箋是她老板的。這個號碼出現在《美英方言俚語大詞典》里就不奇怪了,她當時雖然沒有告訴老板有這本詞典,也沒有說荒村小屋,但是她和英國同學說過啊,在聊到那本英美鄉土小說集時,交流翻譯問題,她就得意地提到過這本詞典,還饒有興味地把呂游搬書到無人居住的荒村小屋講了一遍,兩人還在電話兩端不同的國家里,嘲笑了一番呂游。那么吳小豆沒有被錄用的原因就很明了了,老板和吳小豆的英國同學不僅聯系上了,還開展了業務,甚至就包括那本小鄉土小說集的翻譯。在這樣的背影下,吳小豆有業務不拿到公司做,而是干私活,就是一項罪名了,當然不讓她入職了。

呂游聽了吳小豆的講述,非常同情地看著她。當吳小豆的目光和他的目光對視后,吳小豆突然朝桌子上一趴,雙肩開始聳動起來——她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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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某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在三里屯PO外文書店的二層,呂游和吳小豆在認真地挑書。他們所挑的書,有不少是詞典類的,和呂游放在荒原書店里的詞典多有重復。書挑得差不多的時候,吳小豆轉到原版文學書架前,看到一本裝幀漂亮的書,讓她眼睛一亮。她從書架上抽出來——這是一本波蘭當代著名詩人Adam Zagajewski的原版詩集,她一路小碎步地跑到呂游的面前,小肚皮自然地貼到呂游的身上了,夾著好聽的嗓子說:“看呀,有你喜歡的Adam Zagajewski的詩集,買下啦。”呂游接過書,臉上笑容綻放,說:“你說了算,你是董事長。”吳小豆嗔笑道:“公司剛開張就接了幾單生意,都是你這總經理的功勞,當然要征求你的意見啦。謝謝你哦,你出資,卻讓我做法人。另外,還要給荒原書店挑幾本,算我個人出資,你給參謀參謀,以后每周都可以去那兒看看,我也喜歡上那個地方啦!”呂游摟摟她的肩,表示認同她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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