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epSeek與當代文學批評
主持人:李楊(《揚子江文學評論》編輯)
4月底的夜晚,一位老師發來消息,問我是否認識某平臺的編輯,指出他們刊發的文章可能由DeepSeek生成,并標注了其中不符合史實的地方。在我幫忙聯系的時候,他問我,你們有收到運用DeepSeek寫作的稿件嗎?我陷入沉思,我知道DeepSeek生成的文本可能離我們很近,也自認可以看出文章的“AI感”,但我沒有考慮過,如果有人借助它輸出了真假混雜的內容,對于研究對象缺乏了解的我們,如何在語詞之外,識別孰真孰假呢?
這位老師的問題,最終得到了解決,但我的思考沒有停止:如何看待DeepSeek創作出(或深度參與)的批評文章的合法性?DeepSeek給當代文學批評,帶來了哪些影響?好的文學批評,應當具備哪些特質?這些是DeepSeek或者說人工智能無法代替的嗎?
感謝《當代作家評論》李桂玲老師、中國藝術研究院李靜老師和《南方文壇》李北京老師的支持,他們的很多時間,都在看稿、審稿、改稿、校稿。希望他們的經驗與分享能夠給予大家點滴幫助,也希望我們能以更從容的心態,面對DeepSeek、面對外在環境、面對自己的內心。畢竟,DeepSeek不會焦慮,而需要緩解情緒的,也只有我們自己。
走出“平均化”陷阱:AI時代文學批評場域再反思
李靜
2025年伊始,DeepSeek(以下簡稱DS)風靡,作為一名文學研究者與評論者,我也按捺不住讓它生成當代文學批評的沖動,想要測試它“深度思考”的能力。在使用DS生成當代文學批評的嘗試中,我特意做了一次人機同題寫作的對比實驗。我找出自己學生時代的一篇習作《現實主義的征途——論〈白鹿原〉的精神遺產》,這篇寫于2016年陳忠實去世之際的評論試圖從現實主義創作路徑的突圍與局限這一角度,梳理《白鹿原》留給我們的精神遺產,篇幅約4500字。以此為參照,我向DS-V3(使用公用聊天端,未經附加訓練)提問:“請從現實主義創作傳統與理論的角度解析陳忠實《白鹿原》的貢獻與不足,有哪些精神遺產值得繼承與發展。請撰寫一篇4500字左右的文學評論?!彼杆偕梢黄}為“走出鄉土中國的史詩困境:論《白鹿原》的現實主義重構與精神遺產”的評論文章。比較人機同題寫作,我發現兩文的一個明顯的不同點是,DS特別善于匯總與呈現信息(比如敘述故事梗概與主題、梳理眾多人物形象),且納入的文本量更多(包括梳理革命歷史小說的現實主義傳統,對比其他作家的家族史敘事等),因而視野顯得更加宏觀。
但比起我當年稚嫩的寫作,DS生成的同題評論也未必就能勝出,它的重要缺陷便是“平均化”,或者說不斷在重復那種四平八穩的“期刊八股體”。不可否認,DS等AI應用非常有效地提升了寫作的下限,不止一位同行跟我提及,這兩年學生的寫作能力飛速提升,這大概率是AI輔助的結果。但其悖論性的效應,在于一方面有效拉高下限,一方面干擾上限的提升。越依賴AI,文學評論的亮點與個性就越為黯淡。下限提升與上限降低同源而生,結果就是大家被緊密地吸附于平均線上下,越來越浸泡于一種“平均化”的音調與信息環境之中。
AI并非“平均化”的罪魁禍首,我們需要在文化生態、批評場域與權力機制中挖掘原因。以我從事學術編輯工作的經驗而言,許多期刊偏好敘述清晰、觀點穩妥的文章類型,這勢必會引導作者“定制”這類文章,而這又為DS提供了海量語料,模型據此生成的文章又會進一步規約作者表達,借助學術期刊等發表平臺實現再生產。由此,問題便不止于“平均化”,而在于“平均化”的無限循環。
結合DS生成的《白鹿原》評論來看,其“平均化”弊端主要體現在結構模板化、文風(詞匯、句式、修辭)均質化、理論濫俗化(各路主義對號入座)、觀點同質化、判斷保守化,等等。究其原因,這與DS的語料庫與生成路徑有關。其訓練語料來自網絡可爬取文本,其中被轉載越多、格式最整齊的大多是媒體稿件、教材課件、論文與百科,相比之下,小眾話題、私人/未被數字化的文本、方言表達就會愈加不可見,除非有意識地額外給模型“喂料”。DS在預訓練階段計算出的表達,正是最大概率出現在大多數場合的表達,由此看來AI輸出的“平均化”正是現實表達趨于平庸穩妥的鏡照。
但這還不是問題的重點。重點在于“平均化”無限循環的另外一端——人類作者的自我算法化、模式化、機器化。作為學術期刊的編輯,我們最頭疼的問題是收到大量“80分”左右的平均之作,食之無味,棄之可惜。三段論,梳理脈絡,材料配理論,再輔以大量“高級”但無可讀性的文獻,最終經常得出意料之中的結論——評論者可以快速習得“制作”此類評論文章的方法。深究背后強大的制約、誘導力量:從教學體系看,目前的批評寫作訓練加劇了可量化模板的應用,學生學習評論寫作的第一目標,往往是快速習得“學術腔”;從考評機制看,唯數量、唯期刊等級、唯短期績效,也使得更具效率亦即更套路化的寫作方式更有市場;從發表與閱讀來看,學院批評逐漸遠離讀者,發表評論文章成為圈子內部的“指標競賽”,讀者數量慘淡,難以獲得真正的讀者反饋及其所能發揮的校正作用。而在圈子內大量繁殖流通的評論文章,又會被大數據捕獲與固化。因此,除去關注AI的技術特征與應用實踐,當前尤其需要考慮與AI相適應的文學批評體制的優化改良。
想要走出“平均化”陷阱,除去思考制度安排,當然也需要評論者去發掘不能被AI輕易量化的能力與價值。依舊以《白鹿原》的評論為例,我撰寫評論是以陳忠實離世為特定契機,攜帶著致敬、懷念與繼承發展的倫理內涵,在對其“民族秘史”的長篇小說體裁進行分析時,特別將此放入20世紀90年代的時代語境中,呈現文體與社會的彼此建構,并以此燭照當前現實主義創作的困境。其中,形式與時代的相互塑造、陜西的地域經驗、個體閱讀體驗與對當下狀況的焦慮感是DS所生成的評論中沒有的。另外,DS的文本分析偏于宏觀全面,因而帶有明顯的“失焦感”,難以發掘文本的獨特、細微、晦暗之處。總之,在文化/政治/情感意涵、獨特文本細節、個體/時代/地方經驗等方面,人類評論者還是有相當大的發揮空間的。
近年來,一些社科出身的寫作者撰寫的非虛構作品贏得許多關注,這或許說明,除去漫步于大數據的云端,我們非常需要深入的田野調查與現場觀察。當然,“田野”同樣可以被數據化,比如抖音、快手記錄的生活樣態可以被廣泛取樣與快速建模,但人類的田野觀察不只是得到數據與趨勢,更重要的是開展文化參與,給出文化深描,完成文學表達。這對于在“文本田野”上開展工作的批評實踐同樣具備啟發意義。如何與文本建立更內在的聯系,是評論者需要思考的。
言至于此,本文所論“平均化”陷阱似乎帶有強烈的批判色彩,但實際上“平均化”更應被視為一種反思中介,借此顯化批評實踐與批評制度的種種不足,啟發我們繼續思考AI時代“何為批評,批評何為”。作者、版權制度、原創性、創作風格、文學性等一系列基石般的存在,將面臨觀念與制度多方面的重構。在此,我們不妨以AI與人類撰寫評論的特點出發,對文學批評進行重新分類、分級:其一,信息型評論。出于快速瀏覽、獲取信息,幫助鑒賞的目的,DS生成的評論或許就足夠了。當然其中的AI幻覺、算法偏見有待自己核查。其二,研究型評論。涉及作品價值的評判、文本秩序的建立,抑或提供新概念、新方法時,人類評論者的能力就變得更為重要。若涉及跨語言、跨文本的關聯,AI工具的“遠讀”能力助益頗多。其三,議題型評論。在借助文學作品打開社會生活議題,面向公眾發言時,人類評論者的優勢便更明顯,更知曉社會語境下的問題意識。其四,反哺創作型批評。這類批評與創作者的互動更密切,AI工具與人類評論者的意見其實都有可能發揮作用,端看創作者的使用方式。在此意義上,籠統地討論AI與文學批評的關系已不足取,必須更徹底地反思,更具體地設置討論議程,更結實地培育呵護自身的評論能力。
因此,重構AI時代文學批評場域,起碼意味著要在改良教學-發表評價制度、開掘與培養評論能力以及人機協作能力等諸多方面展開更具現實意義的探索,也亟須多學科的助力。我們期待在“平均化”的地平線之上,文學批評能夠更為多元蓬勃地向上生長。
(作者系中國藝術研究院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研究所副研究員)
在“隔”與“不隔”間的追問
李桂玲
現代文學傳統中有一脈,講求“貼”著人物寫,沈從文可為代表,其理論內涵人所共知,在此不贅述。當代文學批評也是如此,面對作品,如何貼近觀察,物我同一,深度共情,再化而為文,講究的正是與作品的貼身肉搏,其核心是評論者與作家在情緒情感上的“不隔”。那么問題來了,今天的Deepseek這類人工智能工具,在參與文學批評寫作時,還能否與作品貼近,還能否與作家共情?甚至是否還需要與作品貼近,需要與作家共情?
在回答上述問題之前,我們先回到眼前的現實問題中,即作為一名編輯,能否看出一篇評論文章是人寫的,還是用人工智能工具寫的。我想可以從幾個方面來看這個問題。僅就個人工作經驗來說,如果一篇評論文章完全或占比極高地由Deepseek這類人工智能工具主導完成,有經驗的編輯是一眼就能看出的。因為這類文章表面上的四平八穩、滴水不漏、大而化之等面目,很容易就暴露出其追求文章的齊整與面面俱到的“機心”,這類“機里機氣”的人工智能合成文,因為不能呈現明顯的行文個性,好像說得很有道理,實則經不起細節推敲,甚至因為“看上去很美”而容易被識破。如果一篇文章的創作,人工智能工具起的是輔助作用,如資料查找與對比,文章框架搭建,或普遍性問題的咨詢參考等,這類文章是不易辨別的。而且這種寫作方式與借助互聯網查找資料而完成的傳統評論寫作方式非常相似。因此也可以說,這類人機合作且由人主導的文章,是不易識別的。從使用工具的角度來說,也不能完全劃歸為人工智能合成文。也許還有一種情況,比如依靠向人工智能工具不斷提供語料素材,不斷進行定向提問磨合之后,根據其生成的問題點與思辨角度,結合人的主動思考,由人主導完成一篇評論文章,那么可以說,這樣的文章和人工智能合成文已經不是一個層面的概念,也沒有必要去辨別它是不是人機合成的文章了。因為,機器只是提供了思考的角度和層次,接下來如何選擇,又怎樣開展深度思考,都是由人完成的,已經是人主導下的自主創作。這就如同一個人閱讀了一本書,從中得到靈感與思路,從而寫出一篇文章相類似,工具起的只是參考與觸發作用。
今天,人們對人工智能的敵意,主要還是來自其對外在資料的借鑒與變形使用,認為不是自主生發的內容,就沒有獨立的主體資格,就不配具有獨立身份。我想,自古學習就是在不斷借鑒,讀書是為了知曉前人或他人的思想,進而對當下、對自身的思考與寫作起一定的參考作用。既然如此,運用Deepseek這類人工智能工具進行海量信息的查找、篩選,進而借鑒為自身的思考基礎與創作基礎,又何談人的主動性喪失,又何談機器取代人?
或許目前可以從寫作主導者所占比重的角度,來進一步分辨這一問題。如果評論文章的寫作者只提供一個題目或寫作方向、寫作框架,其他內容全部由人工智能工具生成并填充,那么這樣的文章可以判定為“機生文”,就目前的規章制度與學術倫理規范來看,這類文章不被報刊采用也是合當下之情、符當下之理的。因為,在目前時代環境下,“機生文”品質還太低。但是,再過五年、十年、二十年,隨著人工智能技術的不斷變革,社會意識與社會規范、網絡倫理與法律條文等不斷變化、完善后,如果“機生文”的品質不斷提升,能夠與人類思想高度契合,到那時,也許我們當下的這種情況會有大的改變,甚至反轉。屆時可能“人機共創文”會成為主流,而編輯們對投稿文章的判斷標準和工作流程會隨之發生變化。這也就推翻了我們今天在此討論的議題,使其失去意義。甚至,我們可以更大膽一點預測,未來的文學創作、文學閱讀、文學評論,會出現新的適應時代需求的生產機制、接受機制與評判標準。也許傳統的創作、發表、閱讀、評論模式會被拋棄,文學作品將以我們無法預料的形式存在,人們的閱讀途徑與閱讀習慣也與當下殊為不同。而文學評論存在的作用,也許不再是“貼”著作品走,幫助讀者理解作品、實現評論者個人的學術成長、完成科研體制的研究任務,而是作品完成后可以由系統自動生成的附屬品,或者根據讀者意愿可個性化定制的機生解析文、概要文、二創文等等。但就目前情況來看,我們仍將以人的意志為主導,來設想未來的人機關系,推想文學批評的未來場景。目前,人類所期望的好的“人機協作”,應該是要減輕人的工作壓力,提高學習效率,打破材料壁壘,提供新的認知視角,更好地激發人的想象力與創造力。因此,好的“人機共創”,應該是打破固有觀念,拓展思維邊界,生發新質想象,給已知一些未知的方向和勇氣。
近一二十年來,面對紙質出版的日漸式微,我們原本以為是電子技術的普及傷害到紙媒市場,只要把紙質內容進行電子化轉化,就能重新贏回讀者,重新占領市場。但可見的結果是,紙質出版的電子化程度在逐年提高,甚至出現了無紙化的電子報刊,可人均年閱讀數據卻在持續下滑。中國社會逐步進入讀圖時代,又在不到10年的時間里進化到視頻時代,圖像、短視頻、網絡短劇等對圖書閱讀造成的沖擊一直在加強,甚至到了致命的程度。人們的閱讀習慣已然開始發生重大變化。據相關數據顯示,大約自21世紀第一個10年開始,可查證的世界人均閱讀數值在達到一個高點后,開始斷崖式下降。可以說,文學作品的寫作、圖書的出版、專業人員的評論與讀者的閱讀已然開始發生明顯斷裂,各說各的,各玩各的,圈層化、小眾化成為不爭的事實。傳統的紙質出版、線下閱讀等在今天的式微,自有其深刻的原因。科技的創新、媒介的普及、工具的迭代,都能將原來的文學生產機制和閱讀習慣輕易擊碎。人的需求不再是自發性的、自控性的,而是被身后龐大而看不清面目的經濟發展、科技進步、工具創新等影響著,操控著。
盡管當前有著傳統閱讀寫作習慣的人群還在,數量也仍然可觀,但是隨著科技的加速迭代,習慣于在智能科技時代里生活、寫作、閱讀的新世代人群,必然會產生新的寫作閱讀習慣,甚至文學所承擔的書寫人性、記錄世事、表達情感等使命,都將發生深刻改變。人類紓解情緒、記錄思想、愉悅精神、學習知識的方式,也許會有更多我們當下無法想象的新方式與新載體。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們今天所討論的、所擔憂的、所要尋求破解之道的問題,都將隨之煙消云散。在此影響下,文學在未來可能為滿足一部分人的個性化需求而呈現出不確定、不唯一、無邊界、定制化的形態。而文學批評也將隨之跌宕起伏,或隱或顯,跟隨指令,完成既定任務。
可以預想,伴隨AGI(通用人工智能)社會通用場景的不斷擴大與深化、人機合體實驗等的推進,世界的未來未必會沿著當前預設好的路徑前行?!叭藱C協作”將向何處發展,目前無人知曉。深受其影響的文學創作與文學批評未來又將向何處去,亦無法預料。
(作者系浙江越秀外國語學院兼職研究員,《當代作家評論》副主編)
未來考古學
——關于DeepSeek與文學批評的構想
李北京
何為批評,批評何為?這原本不成問題的問題如今卻因DeepSeek的橫空出世不得不重新思考。當人機協同創作成為未來的趨勢之時,無論從觀念、倫理還是機制,文學創作和文學批評都正在經歷深刻的變革。伴隨人機協同而來的另一問題是,DeepSeek是否會取代人的寫作。有人說,DeepSeek即使比95%的人寫得好也無法取代人的寫作,因為寫作的意義不在于95%,而在于剩余的5%,甚至1%。這話乍一聽,很有道理,似乎在捍衛人類最后的尊嚴,然而卻經不起推敲,難道95%的寫作沒有意義?如果沒有意義,“意義”的標準何在?退一步講,即使5%有意義,是人類寫作的經典,最后成為文學史的高峰,但高峰與高峰之間連續性的維系恰恰是那95%,用史家的話說,只是“日用而不知”而已。如果把時間拉得足夠長,所謂的高峰也只不過是歷史長河中的一個個點,而連接點和點之間的線,也就是“日用而不知”的寫作則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愈加凸顯,那時二者的意義會不會對調?文學批評也一樣,文學批評如果只關注剩余的5%,而對占大多數的95%視而不見,批評的坐標系難免失衡甚至傾塌,就像研究歷史,不可能只關注王侯將相,而漠視大多數的民眾。事實上,正是大多數的民眾形塑了歷史,而不是王侯將相。反觀文學批評,眼光向上還是向下,向前還是向后,關鍵在批評觀,具體到DeepSeek和文學批評,筆者以為不妨構建一種未來考古學。
何為未來考古學?簡而言之,就是以未來的眼光、考古的方式勘探現實正在發生的事。其中以“考古”為方法,以“未來”為視野,以現實為材料,用未來考古學連接歷史、現實、未來。如果把現實比作大海此岸的生命體(可以是碳基生命也可以是硅基生命),那么“考古”就如同一只只船,而“未來”則是彼岸的燈塔。也就是說,未來考古學通過“考古”,以“未來”照亮現實。具體而言,未來考古學包括對現實的考古和從未來審視現實。先說現實的考古。現實的考古不同于歷史的考古,歷史的考古需要小心翼翼地發掘、考證、闡釋,而現實的考古則需要記錄。記錄什么?當然是正在發生的事。具體到DeepSeek與文學批評,考古者又該如何記錄呢?不妨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既然DeepSeek專注算法,考古者也可以借助算法,以事件為單元,不分大小,但記錄須立體化、整體化和系統化。比如針對人機協同,評論家不得不面對的新問題是人機協同所使用的語料庫是否存在版權問題,即使不存在,人機協同寫作的文學批評,其版權是屬于人、人機協同,還是人工智能?這就涉及到法律。但在現有法律框架下,并沒有明確人機協同寫作的版權歸屬,換句話說,人機協同寫作的版權問題尚存爭議,而爭議的背后則是不同觀念的博弈。如果對現實進行考古,就不能只記錄人機協同寫作的版權爭議,還要記錄不同的觀念及其相關政策文件,比如從《互聯網信息服務深度合成管理規定》(2022)到《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務管理暫行辦法》(2023)再到《人工智能生成合成內容標識辦法》(2025)的出臺,等等。因此,從考古的角度看,人機協同寫作不僅是一部版權史,更是一部觀念史和制度史。
除此之外,現實的考古還具有很強的介入性,這就明顯區別于歷史的考古。歷史的考古,由于時間的不可逆,考古者不可能穿越歷史干預過去,但現實的考古者卻可以直接對現實發聲。比如在版權的爭議中,身處現實的考古者可以熱烈地參與,提出不同意見,甚至制定規則,當然也可以冷眼旁觀。需要說明的是,現實的考古者并不是某個人,而是有志于考古現實的共同體。這個共同體置身現實,同時又超越現實,有點像阿甘本筆下的“同時代人”,但筆者更愿意稱之為“不合時宜的理想主義者”。然而,理想主義者被現實包圍,難免當局者迷,要識廬山真面目,還需跳出“此山”的一束光,對于現實的考古者而言,未來意識不失為一束光。
何為未來意識?簡單地說,就是從未來審視現實,打破思維的固化,提供另一種看問題的思維方式。但由于現實是已知的,未來是未知的,而現實又是通向未來的必經之地,以未來想象現實就需要不斷拓展各種可能性。借助種種可能性,重新審視現實,現實的很多難點或許是撬動未來的支點。比如人機協同寫作的版權爭議,其核心在于現有法律強調“自然人”的著作權,DeepSeek不屬于“自然人”,即使具有創造性也享有不了著作權,而“自然人”的背后則是人類中心主義,因此,能否走出人類中心主義成為解決版權問題的關鍵。而要走出人類中心主義,就要從未來的視野打破“人乃萬物之靈長”的迷思。迷思一旦破除,所謂文學是“人學”的執念也將不攻自破。重估文學的時代或將來臨。
對于文學批評而言,未來考古學一旦建立,其獨特性何在?或者說,什么是好的文學批評?回答這個問題需要首先審視現實中的文學批評,按說文無定法,文學批評的好與壞因人而異,所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但總的說來,無外乎三點:新材料、新視角、新觀點。具體而言,新材料可遇不可求,新視角則相反,可求不可遇,至于新觀點,只要具備新材料、新視角,新觀點自然水到渠成。但在DeepSeek的沖擊下,三者之中哪個更受影響呢?毫無疑問,首當其沖的是新視角,因為技術的狂飆突進往往帶來觀念的革新,而觀念的革新又直接影響看問題的視角,視角不同,即使是面對同一材料,也會得出不同的觀點,對DeepSeek如此,對未來考古學也一樣。
(作者系《南方文壇》編輯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