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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文學》2025年第5期|夏爍:明遠的事(中篇小說)
來源:《天津文學》2025年第5期 | 夏爍  2025年05月30日08:05

編者按

《明遠的事》是青年小說家夏爍回歸小說創作對當下社會議題的一次深入且具膽量的嘗試。在面對電信詐騙后的金錢與情感的雙重喪失,受害者不得不面對周遭對自己的再一次洗練。小說家敏銳捕捉到社會生活中的高敏感者的愛與怕、渴望與恐懼,并引申至每一個當代人對情感的渴求。正如張菁在評論《敘事、洞察與心靈的共鳴》一文中談到的“夏爍與世界相契相連。生活帶給夏爍的是豐富的面相,她以廣闊的開度、敏銳和睿智,在生活的光影里捕捉著情感的震蕩,和她筆下的人物一起,傾聽自己的聲音,審視內在,明晰追求。也在寫作中,看到更多真實的人們,蓬勃的生活。”

明遠的事

 //夏 爍 

一開始他們都猜明遠到底是怎么回事,為了找到答案還一起吃了頓飯。他們本來是邀請了他的,說你到底有什么困難,說出來大家才能幫你。他沒有來,他們等了他半小時,然后讓服務員上菜。臘月里,大閘蟹用花雕和話梅浸了,鮮涼入口化為暖意,吃得人通體舒暢。這一頓飯他們吃出了滋味,約好不久再聚。不久便是春節,收假回來舊年已經翻篇,有人無聊時又想起明遠的事,但看眾人各忙各的,便知道再提無益。

似乎就在這之后,大家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用不著互通有無,也不需要向明遠求證——怎么說得出口呢?等幾次紅燈聽一聽街邊的廣告就明白了。同系統又盛傳一個工會大姐被騙報警。據說她央求知情者不要公開,但這個案子涉及金額之大,性質之惡劣,警示作用之強,使得它很快不脛而走。

早在大街小巷全是反詐廣告之前,坐在辦公室窗邊的小張就想到過也許是這么回事。他每天有固定的網站要逛,更新的訂閱頻道要看,流連于多元社群,熟悉各種亞文化和新現象,自然比其他人更早知道人會那樣陷入窘境,只是不相信那樣的人離自己這么近。

還有,因為那個詞過于形象,過于粗魯,過于……侮辱,他不愿意相信明遠經歷了那樣的事。

小張對他的網絡生活很滿意,開大會的時候他可以上網,加班的時候他可以上網,聚餐的時候他還可以上網。網絡太好玩了,讓他可以身處每一個地方時,又不在那個地方。他的時間由不斷打開的子窗口連續起來,他浸在信息的大洋里,不偏不倚地看待和吸收它們。

明遠坐在門邊的角落里,他也一定知道網絡好玩。但他大概哪里弄錯了,他應該像看天上的鳥或者別人家缸里的魚那樣看千絲萬縷的另一頭的人;他可以在任何地方,但他得知道,他就在這里。

他想到過,但不愿意說。事情總會過去的,不提也就沒有人知道,明遠被“殺豬”了。

上臺面

吃大閘蟹的好處是,低著頭兩只手忙著,時間不知不覺就過去了。這頓飯梅子不想多說話,只顧認真拆解自己面前這只醉蟹。說是醉蟹不醉人,她卻吃得額頭發汗,喉嚨發脹。

他們一桌人再加上明遠一共有十來個,都是前后腳進的單位。對于現在的梅子來說,那一起培訓、一起加班、加班晚了一起吃宵夜的第一年已經無關緊要。但當時,她覺得那是畢業以來最快樂的日子。畢業后她回到老家,先在一個單位當合同工,又去一個學校做代課老師。這樣過了幾年,父母決定讓她脫產在家準備考試。她喜歡那時教的孩子們,因為他們不知為什么很喜歡她,但她知道就算考上那個學校,編制也遙遙無期。她還是在學期結束并好好地和孩子們告別后才辭職。一年后她考上了現在這個單位,覺得沒有什么遺憾了。

領導形容他們這群新人“朝氣蓬勃”“干勁十足”時,小張正好坐在她身邊,他用小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問:“你說去年進來的人現在都什么樣?”梅子不知道他在問誰,轉過頭卻先看見坐在前排正中間的王迪回過身來朝他們微笑。那個笑讓她立刻忘掉了小張的問題,想到自己就是那樣朝氣蓬勃、干勁十足,她也笑了,又轉頭看坐在自己另一邊的明遠,一直看到他也露出表示認同的微笑。

坐正之后,她發現剛才她得挺直背昂起頭去看王迪,又得弓著身低下頭才能和明遠對視,因為他們的坐姿那么不同。

那一年梅子是喜歡和小伙伴們在一起的,感覺就像是回到了學生時代,不再孤軍奮戰。她重拾已經喪失了大概二十年的活潑可愛,那種年輕女孩對剛進單位的期待,前幾年她不曾體會過,那幾年累積的失望和憤懣已從她身上一掃而空。

那是不知疲倦的一年,新人們被分派去處理幾年一遇的大檢查需要的文件,加班成了常態。那項工作的負責人是王迪,他比梅子大一歲,雖然從不以前輩自居,但不管是業務上還是人事上都儼然已經有了資深的意思,據說不久就會被調走。名義上是借調,但大家都說以他的能力和背景,借調結束后一定會留在那里。梅子算了算,他剛畢業就考了進來,一年都沒耽誤。

夜間亮著燈的辦公室里,王迪敲擊鍵盤的聲音和梅子的一樣興奮,像是競賽又像是應和;不用看也知道那個平緩的、常常猶豫的打字聲是從明遠那里傳來的,就像不用看也知道小張又在網上閑逛,因為他那里只有鼠標滾動和點擊的聲音。但小張很少按時下班,總要熬到和他們一起去吃夜宵。他說他這樣是為了省電,梅子覺得他其實是喜歡和大家待在一起。

就像開會時一樣,明遠的工位也在梅子旁邊,有時因為梅子強勁的打字聲的加入,明遠打字聲的一點猶豫變成完全中斷,于是討饒地笑起來說,梅子你這樣我心臟受不了。這種時候梅子就讓手指舒展開,在鍵盤上輕輕拂過,將剛才落在鍵盤上的大珠小珠連綴成一張輕柔的網。這樣好多了,明遠說。

那時一切都還沒有顯露出來,至少梅子是看不出來的。辦公室里有看似平均的希望和看似平均的友誼,梅子臉上那種女學生般的神情讓人以為她愿意日復一日這么下去。

最近梅子對著滿屏的文件不大笑得出來了。那無憂的一年是怎么結束的呢?也許是因為他們中有的人受到了領導格外的器重,有的人奉子成婚;也許是因為領導在大會上讓年輕人認真工作少陰陽怪氣,大家都知道那是在說小張;也許是因為明遠和她表白。她裝作什么都沒有發生,對他維持著那種同學般的情誼,并以此強迫明遠也假裝什么都沒有發生。總之,那最初的一年結束了,現在小張很少發言,她快要和王迪結婚了,明遠突然向小伙伴們借錢。

大閘蟹總算是吃完了,大家看起來都意猶未盡,梅子不知道有沒有人像她一樣,覺得松了一口氣,因為吃螃蟹很累的。有人感嘆:“我們好久沒有這么聚了。”梅子看看小張。他的神情并不冷漠,此時一邊嘴角正牽出一個冷笑。偶爾梅子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想法的時候,會看看小張的臉,那會提醒她想說什么,那些話會讓她感到意外。

有人說出第一個可能,有人說出第一筆數字,然后互相鼓勵般,大家一個個把對明遠為何落入如此境地以及借錢數目的猜測說出來。一開始他們說他家里確實困難,慢慢地,揣測一個比一個兇險,繞著黃賭毒轉不出來。但要是哪個揣測太野,大家還是在心里責怪說的人不夠體面,并暗想他背地里不知過著什么樣的生活。

有人補充一句:“他都問梅子借錢了,到底是什么樣的困難呢?”沒人接話,但這桌人都知道明遠追過她,看起來都懂。謎團越聊越大,明遠向每個人借錢的數目大同小異,交流之后,大家才知道在座有人沒有借錢給他,對這樣的人感到既輕蔑又羨慕。

梅子像小張一樣,大多數時候都閉著嘴。她不知道應該以什么樣的態度來參與這場討論。她可以表示難過嗎?她挺難過的,但她不是適合表達難過的那個人。那盛滿希望的天平早已傾斜,流到她那里的好像要比別人多一點。王迪常常跟她說要謹慎、低調。以她現在所處的位置,謹慎是一定的,只是無法低調。

吃完飯大家分攤買單,小張說:“這頓飯錢還不如給明遠。”

梅子跟著大家走到外面,街上已沒有行人,飯店門口一盞街燈照不亮隆冬堅冷的地面。人都散了,她打的網約車明明就在附近,卻幾次錯過路口,好像永遠都開不到她面前。剛才的討論讓她感到生活和人都那么神秘,在幽深的地方藏著什么難堪的真相。她恐懼起來,又趕緊安慰自己說,在這樣一個小城過她這樣的生活能有什么危險?

跨出那一腳的時候她忘記了恐懼,最后的一刻任由自己沖了出去,幾步之后她跌坐在路沿,突然辨認出前方車燈包裹下那輛遲來的網約車綠牌照上的車牌號。

她本來是要和王迪一起去南方過年的,他的一家三口和她的一家三口。他們一家三口還是去了,她則和爸媽在家里度過了愉快的一周。

“小笨蛋。”王迪每天都會跟她聯系,每次發信息都會加上這么一句。他最初這么說是半夜在醫院里,梅子在病床上,左腳已經纏上了繃帶。新的稱呼會帶來新的感受,有時感受過于陌生,像看到一個明亮的空間,像坐在觀眾席看臺上的自己。每次聽到或看到這三個字,她都感到一陣柔軟的甜蜜。

這是她畢業之后第一次談戀愛。和以前勉勉強強的戀愛不同,她感覺到自己這一次是在被認真對待。落在肩上或腰上的手是溫柔克制的,卻比大學里男朋友的隨便一搭一摟更有分量。不重要的話和重要的日子都被記得,連修剪掉一點頭發也會馬上被注意到,并被細細地觀看,得到由衷的欣賞。

她曾經把這種感覺告訴一個小伙伴,對方一副比她更明白的樣子說“在單位里談戀愛,他當然要認真”,并預言了他們最終會結婚,因為“這種情況下”一般不會分手。梅子知道“這種情況”指的是在單位里,也許還指大家都知道王迪之前談過一次戀愛,是其他單位的女孩。梅子剛工作時在會議上見過她一次,覺得她身段舉止像個舞蹈演員,待人接物利落圓融,骨子里卻冷冷的。

這些話她聽了不大舒服,好像這貶低了他們之間的感情。但想到這種穩定的保證部分來自她自己現在的處境,也就釋懷了。

讓她感覺新鮮的還有別人看他們的眼光。她形容不出來,只是覺得自己被看見了,而且看見她的人不會再裝作沒看見。

她問他說:“你喜歡我什么?”他說:“全部。”她也更認真了。不僅是對待感情,還有對待儀表——包括肩頭和發梢,還有工作和別人的目光。這也許是她從他身上學到的最重要的東西,它讓她走進那個明亮的空間,走到臺上,相信未來還有更多的感受和更好的自己。

承諾來得比她想象和期待中都要早,盡管陌生,但她知道那很珍貴,沒有多想就接受了。 

因為傷了腳,那個更好又更好的自己被迫休息,脫掉高跟鞋,請假,暫時停掉健身房的卡,換上寬松的家居服,躺下……剛開始,她有些恐慌。

他說她應該休息,冬天本來就是休養生息的時機。春節之前,他幾乎每天都去她家看她,當她真的想談工作的時候就聊一些單位的事。

他問起她那天吃飯的情況。梅子告訴他誰說了什么。

“這些話不該放在臺面上說。”

梅子當時也有這種感覺,想到自己也是那桌其中的一個,她有點羞愧。她想如果他在的話,事情會不一樣一些,他能想出一個體面一些的真的能幫到明遠的辦法。這也就是為什么他不在的原因,他不屬于那一群人。

可以說的話越來越少,他窩在她房間里的那把辦公椅上——那是高考前家里給她買的,上大學之后她很少再用到,但畢業之后,她先是斷斷續續地,后來是從早到晚地坐在上面,直到考上。輪子有點生澀了,他蹬著她媽媽給他準備的棉拖鞋,費勁地讓椅子上的自己在她不大的房間里滑動,好像他也受傷了似的。她動不了,只能任他饒有興味地端詳她房間里的各個角落。

你喜歡我什么?

全部。

最后,他會滑到房間里離她最遠的拉開的窗簾邊上,把椅背放到最低,和她一起躺著、沉默著,直到外面路燈亮起,房間黑下來。

她不再想著沒做完的工作和也許已經上漲的體重,也不再想著無法成行的那趟旅行。他們的日子還長。

“哪個是你?”

旅行回來第二天,王迪來看她,當她在他面前打開紀念冊的時候,他指著第一頁的合照問。

王迪不在的時候,梅子好好地巡視了一圈自己的房間。在書桌側面一個窄窄的落地書架上,她發現了一些已經被遺忘的東西:臟了的編織鑰匙扣、青春期讀過的言情小說、幾年前剛開始練習穿高跟鞋走路時準備的創可貼,還有孩子們送她的紀念冊。

梅子聽到自己心跳加速的聲音,卻歪著頭一副調皮的樣子說:“你猜。”

王迪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最后像是不耐煩了,皺著眉頭說:“不知道。”

梅子看到自己的指尖指向照片角落。

王迪的眉頭還是皺著。

再翻過一頁,運動會上她站在終點不遠處給學生加油。她揮舞著雙臂,幾乎跳起來,沒有注意到鏡頭,模糊的側臉上看得出投入的神情。她穿著她那時常穿的深色運動套裝,完全沒有合照上那種不自在。

“我那個時候還挺靈活。”現在還會這樣振臂高呼嗎?為了什么事呢?

“有幾斤?”

“比現在重一二十斤吧。”

或者是三四十?那沒有意義。

就在梅子要翻開第三頁的時候,王迪掀起封底合上了紀念冊,好像他們說好了只看兩頁似的。

他說起南方濕熱的天氣,又說起沒有找對餐館吃海鮮的遺憾。她沒機會把想說的話告訴他。最近她才敢于回想那段時間。她想說因為這本紀念冊,她覺得不該把那幾年忘掉。她猜,在一群走路輕快有正式編制的女老師里,她的不自信反而讓她的處境更為寬容。或者是,孩子們更有同情心。他們會圍著她,告訴她一些他們不會告訴家長也絕不會告訴班主任的事情;男生會開她的玩笑,又立馬向她道歉。她會對他們發脾氣,因為他們上課紀律不好,或是因為他們考試沒有考好,或是因為她自己前途未卜,有一次她說著說著就在教室里大哭起來,有學生走上講臺來安慰她。她知道這種種都是她無能的表現。她走的時候他們哭了,除了媽媽之外,她從沒想過有人會為她而哭。她心里的感覺好像不是感動,而是共患難過卻還是無望的悲哀。

她知道爸媽還有其他人都會夸她變漂亮了、自信了、溫柔了,這些當然都很好,但過去的那個自己偶爾讓她感到害怕,她想跟誰聊一聊,好像這樣她就可以伸出手去拉著過去的自己的手,讓她跟上。她已經很久沒有打開這本紀念冊了,只有打開它,過去的自己才浮現出清晰的輪廓來。她怕把她忘了,她怕她知道,她想把她忘了。

但他合上了它。她把它塞回到書架最上層那堆書的上面。

梅子徹底擺脫輪椅和拐杖的時候,單位里反詐騙宣傳的工作已經進行到了四處宣講的階段。這是進單位以來她頭一次這么清閑,今年負責宣講的是更年輕的同事,她手頭的前期工作做完了,也沒有接到新的任務。梅子覺得領導不大記得有她這么一個人了,她坐著輪椅回來上班的時候,領導好像都不大認得她。已經好幾天了,差不多到了下午,梅子就找不到事情可做。辦公室里其他人都出去辦事了,把文檔打開在電腦桌面放著也毫無意義。明遠也出去了,梅子不知道他做這些工作的時候會是什么心情。

她和王迪已經討論過了。她知道明遠是被網上的女人(或是裝作女人的男人)騙了,因為在他四處借錢之前,有一段時間,他坐在她旁邊,總是抱著手機,從屏幕上抬起頭時,臉上掛著笑,梅子是知道這樣的表情意味著什么的,在那之前,她拒絕過他。中間沒有隔多長時間,梅子暗想。現在他好像又恢復了平靜。也許他原本就是那樣的,但現在有時候聽到他那邊傳來拖沓、沉悶的敲鍵聲,梅子會很想對他說:“明遠你這樣我心臟受不了。”

這些她都沒有告訴王迪。王迪確信明遠是被“殺豬”了,因為他聽說是這樣的。梅子疑惑在同一個單位里的自己怎么倒是沒有聽誰說過。但她也沒有說。

“他怎么會相信呢?”

“是啊,怎么會相信呢?”

他們把這個意思翻來覆去表達了幾遍。她告訴自己這才是她當初拒絕明遠的原因——并不是因為她有編制而他只是合同工,也不是因為她知道他家里也許有困難,而是因為他不是那種不會被騙的人。

在那些空閑的下午的其中一個,她去了趟婚紗店,反正她也不知道同事們究竟去了哪里,他們自然也不會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她說想再試試她和王迪一起來定的婚紗,就是立在大廳正中央的那一件,也就是王迪說“最上臺面”并看著鏡子里的她凝視了很久的那一件。店長沒有多問什么,立刻去給模特寬衣。當初她來的時候就發現這位店長有一種特殊的能力,她能馬上變成新娘的小姐妹,讓人感覺不到她是在銷售,而是立刻對她的陪伴和意見產生信賴——她總是站在新娘這一邊的。

店長臉上那種善解人意的微笑讓她感覺不妙。果然,那件有著長長的腰線、窄窄的下擺的魚尾婚紗穿在她身上已經和半年前不是同一番景象了。

她沒有去大廳那面鑲著宮廷風雕花木框的大鏡子前照一照,就在試衣間匆匆脫下它。喘出一口粗氣之后,她看著店長的眼睛說:“我會瘦回去的。”

她有信心,因為她成功過,那次比這次艱巨得多。

考編成功到去單位報到的那段時間里,她又開始減肥。她曾經試過幾次?數不清了。其中有幾次,那種知道有成功的可能也知道注定失敗的焦慮倒讓她暴飲暴食又添了幾斤。

那三個月里,除了運動和控制飲食之外,她還開始注意養生。這些概念她斷斷續續從關注的健身達人那里聽到過,覺得很有道理,也知道很難落實。那一次,她對未來的預感和以往有所不同——她能感覺到身上有股力正在變強,就要讓她從惡性循環的慣性中脫離,便砸下本錢買了高級會員課,下決心要讓美好的愿景成為現實。

她成功了。

為了跟練,她在分享平臺上注冊了賬號,記錄每天的變化,去單位報到的前一天,她一口氣寫下近千字的總結,除了分享經驗之外還提到從前的失敗。要不是寫下來,她都不知道她對以前的自己這么不滿意。但更輕盈、更健康的自己當然應該對那樣的自己不滿。最后,她含著眼淚寫下對他人的鼓勵,發出帖子,注銷賬號。新的生活開始了。

但還差一點,她提醒自己,就像健身達人說的那樣,她得成為一個長期主義者才能讓課程里的內容成為習慣,讓保持進化變成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最基本的,對于她這樣一個胖起來比瘦下來要容易得多的人,要保持戰果也并不容易。而要做一個長期主義者,她還缺一個“高遠的”目標。

看到王迪時,她找到了那個目標。

梅子翻出那套課,需要重拾的只是高強度運動的部分。距婚期還有大半年,但減肥一旦開始她就覺得時間比上一次緊迫。她沒有像上一次那樣一個人在房間里默默努力,而是直接去了健身房,每天下班都去,在大汗淋漓之后對著鏡子拍下自己當天的樣子,留在手機里,不再需要跟誰分享,她知道自己正在變化,她有把握能變回原來那樣。

一個星期后,她在鏡子前面踩著動感單車,看著受傷時失去了肌肉的雙腿在起伏中呈現出線條,突然感到一陣劇痛,她停下來,等它過去,把腳放回腳蹬上。又一次,她無法再用腿腳支撐,幾乎是從車上爬下來,跌坐到了地上。

梅子和王迪一起去婚紗店,重新預定一件婚紗。醫生宣布她這一年都不能運動的時候,梅子坐在診室又高又窄的檢查床上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這個。現在她好像不那么在乎了。周圍的人都看出她胖了,但誰都不允許她在乎。因為這樣,她偶爾倒是得表現出一點在乎來讓他們的勸告成立。

“真可惜。” 

“還有很多選擇的,試試看其他的也好。”王迪說。

當穿上店長建議的那件腰部打褶、裙擺撐開的緞面婚紗之后,梅子和她在占據了一整面墻的大鏡子里相視笑了。“看,是另一種風格。”說著,店長又為她戴上配套的頭紗。

因為沒有像上次那樣特意盤起頭發穿上高跟鞋,這次梅子在鏡子里看到的是一個更加生動的自己。店長臉上那種滿意的表情也讓她覺得這不是退而求其次的選擇。

鏡子里的那個自己讓她意識到,她是真的不在乎了,那種放松的狀態里還有一些梅子以前以為自己真的擁有的東西,是她并不熟悉的自信。

“你覺得怎么樣?”

“也很好。”

“是不是普通了一點?”

“不同的風格嘛。”

梅子在心里預演了一遍她和王迪之間的對話,就覺得不必去問,畢竟她并不真的覺得普通,而他也已經用微笑接納了這個即將陪伴他一起出現在聚光燈下的新形象。

最近他在偶爾把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又迅速移開之前都會對她露出這樣的微笑,就像剛才在鏡子里那樣,是讓人感到安慰的微笑,帶著他一貫的風度。

王迪開車送梅子回家。在副駕駛座上,梅子一邊點著手機屏幕一邊和王迪說起婚慶套餐里的泡泡機。他們都說不喜歡舞臺上冒泡泡的效果,也覺得為了冒這幾下泡泡花掉這么多錢不值得。但更不值得去和婚慶公司商量去掉這一項花費,因為它是含在套餐里的,婚慶公司又是認識的人介紹的,不太好意思。他們又說起證婚人到底應該請誰。他們在這一項的討論上花了很長時間,一直快要到梅子家門口似乎還沒有一個確切的答案,但在梅子下車之前,兩人達成一致說不要證婚人來得好。

這個難題解決了,就像其他難題一樣,他們總是有商有量,似乎在他們之間,不會有什么真正的難題。打開車門的時候,梅子突然提起:“店長說背部可以調節,胖點瘦點都沒關系。”

“嗯,別擔心,婚禮還有一段時間呢。”王迪回應說。

梅子下了車,什么都不擔心的感覺讓她飄飄然。

家門口的地上放著一包她剛才在車上點的外賣,她提著它進了客廳,坐到沙發上,拿出一袋薯片拆開。是有很多鹽的經典原味,還有很多油,所以特別香,可以一直不停地吃到見底。

她想起這是她以前最愛的零食。她好幾年沒吃過薯片了,她有她的目標,所以堅持了這么久。為了王迪,她得遠離一切變回以前那樣的可能,她得做一個上得了臺面的人。

不對,是為了做一個上得了臺面的人,在王迪喜歡上她之前,在那次魔術之前,她就想到了,她要和他在一起。這還不夠,作為一個長期主義者,她要和他共度一生。別的人,比如明遠,會讓她松懈下來,她不愿意再經受前途未卜的恐懼,也不想再被孩子們同情。

家里沒有別的人,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梅子耳邊只有自己的咀嚼聲和擠壓包裝袋的響聲,她重復地、細細地咀嚼著自己的不在乎,想到那是因為疼痛。

現在她已經不痛了,但從動感單車上摔下來后有一段時間她日夜難安。她又去了幾次醫院,醫生表示愛莫能助,安慰她這次傷得并不嚴重,又提醒她重要的是耐心休息和保養。

疼痛持續著,不再突如其來,而是變成鋪在她生活中的低音,低沉有力,心臟般搏動不停。她的樂觀和可愛無以為繼,她才知道保持它們耗費了她多大的力氣。她重新體會到“沉重”這個詞的意思,字面的和深層的。

她沒有那個力氣了。天正熱起來,身體的不便和不適變得更加明顯。到了夜晚,受苦的肢體已經麻木,頭皮卻在發癢。躺在那里的時候,她漸漸想起講臺上那個怨氣深重的自己。那個無法控制體重何況人生的她,那個孤單到只能對著學生哭泣的她,那個理解人為什么會被騙的她。她想象自己披頭散發地站在講臺上,而講臺下,坐著她、王迪,和過去的他們、未來的他們,這一次她不會再哭,而是一股腦地都說出來,其實他們都能理解的。

再多吃一點就會危及她的全部,但他不會承認。她拆開第二包薯片,想著也許他會承認。這是難得的喘息,一輩子很長,長到足以再次忘記自己。她已經感到疲倦了。

把心墻推倒

老李師退休之后,佩君搬進了檔案室旁邊的小辦公室,離其他人遠一點,光線卻很好,通常給普通員工中最年長的,算是退休前的優待。

搬進去的第一件事便是收拾。辦公室里另一個是她的好友吳薇,比她早一年坐進來,已經授權她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

“坐到這個辦公室,就要開始享受人生了。”吳薇對戴著亮黃色塑膠手套在辦公室里轉圈的佩君說。

“你們這也叫享受人生?”佩君拿起角落里的電熱水壺,按開蓋子給吳薇看里面的水垢。然后打開手機挑了一把新的放進購物車。

“你慢慢扔,慢慢買,錢我們一人一半。”

十幾年前會因為文件上一個用詞就找人爭得面紅耳赤的吳薇變了,別人說她變得和氣了、寬容了,佩君則會說她變得隨便了、沒有主見了。別人說那是因為她生的那場大病,佩君知道肯定有道理,但十幾年前,她自己是個特別在意別人眼光的人了,后來也變了,其實時間可以改變一切。她曾經想得睡不著覺,想那些充滿希望的年輕人會怎么看待她這么一個平平無奇、一事無成的前輩。失眠的夜晚過后,來單位看到一大早就頭頭是道跟人理論的吳薇,佩君猜她大概也琢磨了一個晚上。但吳薇畢竟精力充沛,而她一夜糾結過后只能做出更淡然的樣子。

現在能從吳薇臉上看到確已看淡的愉悅,混合著更年期的掙扎,就像看到自己的臉。

佩君扔給吳薇她帶來的另一副手套,要她戴上之后和她一起把兩張大桌子挪到墻邊,好釋放空間。剩下的那張很久沒人用的小桌子就橫插在兩張大桌子中間,既起到隔擋的作用,又可以做一個平臺,上面放點綠植,而且只能放綠植,最多添個漂亮的架子,佩君已經和吳薇商量好了。小桌子里里外外的雜物已經被佩君清干凈,也抹干凈了。她家里每過一段時間也會做點變動,女兒去讀大學之后,她終于有時間和精力做這些事情,她現在可以從這些小事上感受到幸福,覺得這也算一個新的技能。

“你們一直這么坐不覺得擠嗎?”

“你也知道老李師的,跟他在一個辦公室不要想著變動。”

“誒,他是不是追過你?”

“好像是的。”

“好像是的?”

幾十年前發生的事情了,忘記了都幾十年了,都懶得去想到底是幾十年。兩個人一邊笑一邊使勁把桌子推到墻角。如果在大辦公室,小伙子們看見了肯定要來幫忙,現在沒有小伙子,佩君覺得也挺好。

其中一個好處就是她們可以盡情談論他們了。大桌子各就各位之后,佩君去清掃它們原先遮住的地面上積的灰塵,吳薇倚在小桌邊上問佩君知不知道工會那個人被騙的事情。

佩君早就聽說了。她們年紀差不多大,她知道她丈夫是哪個單位哪個部門的,也知道她女兒剛出國讀書。

“她怎么會相信呢?”

“不知道。”

“你知道嗎?大辦公室里也有人被‘殺豬’了。”

“誰?”

“你猜。”

“男的?”

“嗯。”

佩君頭一個想到小張,因為她希望不要是小張。在那些小伙子里,小張是唯一一個讓她覺得跟自己有關的。不僅因為女兒說知道他,他在高中是學霸,作文被老師拿給后面幾屆的學生當范文,也因為他讓她想到一位故人。不過她不想被看出對他有特別的關注,就說:“猜不出來。”

“那個臨時工。”

“啊,他。他有名字的,他叫梁明遠。”

“我記性不好。”

佩君為小張松了一口氣。如果是明遠,佩君好像也不會驚訝。她跟他們哪一個都沒有多少往來,不然也不會消息這么不靈通,但空下來的時候,她會琢磨他們。小張和明遠大概是辦公室里唯二沒有對象的年輕人,她聽別的年輕人開小張的玩笑,那種氣氛讓她感到緊張;梅子和王迪談戀愛之前,她還聽他們開明遠和梅子的玩笑,她覺得他們殘忍,他們不會真的不懂。

她覺得她這一生在琢磨上花掉了太多的力氣,所以一事無成,還好現在她更多地去琢磨別人,而不是自己。

吳薇開始挪動那張小桌子,她用手推一下,又用胯頂一下,看起來想要找點事情做,又無意一個人完成這件事。有一下力氣用出去太多,桌子傾斜了,她及時護住,沒有讓它倒下去,但桌子里的抽屜掉了出來。

看吳薇受了驚嚇又筋疲力盡的樣子,佩君走過去把抽屜抱起來裝回去。幾乎是同時,她和吳薇發現了留在地上的信封。大概是哪年漏到抽屜下面的隔板上的,看樣子很久沒有見過天日了。

吳薇先一步撿起信封,翻過來看了正面。佩君瞥到上面有兩個字,還沒湊近看清楚,信封就被吳薇扔進了廢紙簍。

“多少年的東西了。”她嘀咕了聲,便坐到自己的椅子上。搬動之后,佩君和吳薇的工位都對著窗。上午斜射進來的太陽光照在吳薇怔怔的臉上。

佩君想她大概是累了。那場病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但物換星移,不過是那場大病之后。

佩君又掃了一遍地,鏟掉上面的新舊頑垢,最后拿拖把拖了一遍。春天干燥,佩君看著水漬在光亮的地面上快速消散,心情就像窗外的春光般明亮。到了吃午飯的時間,她招呼吳薇一起下樓。

食堂里人還不多,年輕人們總要熬到十二點才下來吃飯,她們可不管這些,哪天不看著工作人員把一盆盆冒著熱氣的飯菜端出來放在窗口,就覺得吃著不香;哪天來了居然要排隊,那還不如立刻轉身去單位門口吃一碗遠近聞名的落鍋面。

“又都是紅燒的菜。”佩君替吳薇抱怨了一句。

但今天她沒聽到吳薇替她抱怨“又是冰凍僵尸雞大腿”。她們端著餐盤坐到靠窗的老位子上。佩君低頭吃飯,聽到吳薇說:

“你說會不會,雷鈞當時也是被騙了?”

佩君眼前黑了又亮了。

“怎么說起他?”

“只是想到。”

佩君想起,吳薇和他之間是有過一些什么事的。

“為什么這么說?”

“我聽說在那之前,他神神秘秘的,經濟也有些困難。就像外面那個小梁一樣。”

“什么時候聽說的?”

“追悼會回來聽人說的。追悼會你去了嗎?”

“我沒去,我那天有個重要的培訓。”

停頓的間隙,她們都意識到她們確鑿無疑的記憶只是記憶罷了,經不起攤開來比對。佩君不打算再質疑吳薇,也不打算相信她。

“如果是被人騙了,我有點能明白他為什么選擇……像他那么驕傲的人。”

佩君聽出了贊美的意味。那是不再驕傲的人對那么驕傲以致赴死的人的贊美。但緊接著她又說:“多可惜,不然的話就是我們三個坐在這里了。”

佩君點點頭。他哪兒也不會去,沒有調動也沒有升遷,現在正舉著一根煙坐在她們中間憤世嫉俗罵罵咧咧,不管公共場所是不是早已開始禁煙。

小張早晚有一天也會這樣,現在他還太年輕,還沒有到意識到被浪費的時間和被剝奪的機會允許他這么做的時候。

佩君想知道吳薇想象中和她們坐在一起的雷鈞是什么樣子的。他是不是已經把墻推倒了呢?

吃完飯,吳薇照例回家午休,佩君陪她走到單位門口又繞回去走到垃圾箱邊上,她們剛扔的垃圾袋還在那里。

她解開垃圾袋,揀出被吳薇扔掉的信封。沒錯,上面是雷鈞的名字,信封和字體都似曾相識,也許是以前裝工資條的信封。佩君把它折起來,放進口袋里。

下班回到家,佩君聽到浴室里傳出響亮的漱口擤鼻聲,這是丈夫的新習慣,宣告他心里暢快。于文奇退居二線已經兩年了,最近是半退休狀態。佩君想起來今天是星期三,他剛打完球。

晚餐的時候,于文奇又提起退休后的打算。他去老年大學咨詢薩克斯風課和合唱課,發現兩個里面他只能選一個,因為其他的時間他都已經有安排了。佩君建議他考慮一下休息的時間,她知道他有很多愛好,但他也要學會休息,這是很重要的。于文奇覺得她說得有道理,并告訴她他打算自學瑜伽,老年大學沒有瑜伽課程,機構又太貴,況且好像也沒有他這樣的老頭子去學。網上就有很多課程,而且他主要是想要學會冥想,那是一種很好的休息方式。

佩君知道于文奇那么滿不在乎地說自己是“老頭子”是因為他一點也不覺得自己像老頭子。

也許現在她提起雷鈞聽起來不會太突然。

“今天吳薇說起,如果雷鈞還活著,那單位里就是我們三個年紀最大了。”

“他真是可惜。”

佩君原本以為于文奇會想一想才記得起雷鈞是誰。

“他要是還活著,現在肯定是和我在一起打籃球的,也要退休了。”如果沒有戒酒,他會抿一口,但現在他只是頓了頓,又繼續說,“剛工作的時候也是,我去的地方都有他,一起練毛筆字,一起打牌。其實我們兩個是很像的。那個時候,大學畢業分配回老家,一開始還是在鄉鎮上,心里都是有股氣的。音樂,他也喜歡的。”

佩君疑惑了。這是他第一次對她提起這股氣,但他的口氣就像這個話題他們談得很多,也談得很透了。不過,她確實是了解的。

她想繼續說下去。

“吳薇說雷鈞走之前有些經濟問題,她覺得他可能也被人騙了。”

“被人騙了嗎?我以為他投資失敗。”

“你也知道他經濟上有問題?”

“聽說過。那段時間股票不大好,而且他這么聰明的人,自己私下做點什么生意也說不定。”

“我不相信他被人騙了,他很聰明的。”

“我也覺得不像。”

“對吧!”

離那些失眠的夜晚已經太久了,其中曾有一天,佩君下定了決心不管不顧地把橫在兩人之間的那堵心墻推倒,把丈夫和女兒拋在腦后。但真的已經太久了,現在她在向丈夫尋求對雷鈞的肯定,并沒有感到歉疚。

“日子過得真快,他怎么想得到我們現在的生活。”

佩君點點頭,雖然她不知道丈夫指的具體是什么。他說的也許是再也沒有人會為了消磨時間聚在一起練毛筆字,打牌的地點也早就從單身漢的宿舍換到了茶室;也許是現在想要一展歌喉不用去卡拉OK,只要在手機上錄音,然后輕輕一點就有很多人能聽見。不僅是歌聲,還有生活和想法,也可以輕輕一點就分享給很多人,輕輕一點,你就可以認識很多人。如果那個時候也是這樣,他們還會走得那么近嗎?他有那么多話要對人說出來,她也是。她想雷鈞的朋友圈一定很精彩,她也許會為了他每天刷一刷朋友圈。至于她自己,從一開始,那種發言就讓她感覺到負擔,所以她什么都不發。現在其他人發得也越來越少了,他們也不像以前那樣輕松無畏了。

佩君看到餐桌對面廚房玻璃門上的她生活的投影。不再是那種局促、緊張的樣子了,生活現在是寬闊的、舒展的,她身邊這些幾乎嶄新的物件在玻璃上呈現出簡約的線條,餐桌上那瓶紫羅蘭的影子蓬勃、自由。

這是現在我們的生活,當然你也可能還是不滿,但這樣的生活是可能的,幸福也是可能的。真是抱歉,現在我想到的是幸福。

上床睡覺之前,佩君坐到自己的書桌前面,思念已經平息了,在說了那么多遍他的名字之后,她把信封從衣服口袋里拿出來放到抽屜里,然后關了燈走出書房。

佩君已經很久沒有走進領導辦公室了,自從老領導退休之后,她不再時不時地進去打個招呼聊聊天。現在的領導更喜歡打電話而不是面談,剛才他打電話請她計劃一下一起去看老領導的事,老領導做完手術回到家了,他知道她們是老朋友。

她跟老領導的兒子打過電話,了解過她的情況,也約好了時間。過去要送的禮物也選好了——一臺便攜的半自動咖啡機,最新款,老領導一定會喜歡。領導可能會對她的選擇感到驚訝,他建議她選一些營養品,再加上一束花。如果他堅持己見,她會建議他當天下午去老領導家樓下從垃圾桶里把營養品和花撿回來。

她打電話給領導,他沒有接,午飯的時間快到了,她覺得不如去他辦公室走一趟。

快到門口,她聽到領導的聲音說:“只要你下次筆試過了,面試時機會肯定比其他人大。年輕人是充滿希望的,你要心懷希望啊。”

辦公室里主任和明遠面對面坐著。佩君站到門口。

“同時也要提高警惕,跟大家多溝通,我們也可以多溝通,如果多溝通,有些事情是可以預防的。”

明遠一直答應著。那種謙恭的調子和佩君以前在辦公室里聽到的差不多,會讓人覺得自己確實有指點他、教導他的資格,但又多了一些什么。

明遠站起來走到門口,看見佩君,叫了一聲“老師”,歉意地笑了一下,挨著門框離開了。

那聲音里多了一些歉意。他是在對誰感到抱歉呢?

“佩君老師,不好意思電話沒接到。事情太多了。”主任看到佩君進來,換了一張笑臉。

“談話呢?”

“上次會議上說,要重視反詐工作。這樣的事情出在咱們單位,雖然是合同工,也要重視啊。佩君老師你是知道的,談話,我不擅長的啊。”

回到辦公室,佩君和吳薇說到剛才的事。

“他是真的不擅長談話。你還記得嗎?他剛當上領導的時候,那幾個人離婚又結婚的事情,鬧得滿城風雨,也被他叫去談心,結果呢,到底談了些什么我也不知道,反正他再也不談了。”

“我剛才也想到這件事。”

“吃飯去吧。”

吳薇站起來,佩君沒有動,好多天了,好多年了,佩君想把話問清楚。

“你還記得嗎?都是雷鈞出事之后的事情。”

“記得,怎么不記得?”

“吳薇,雷鈞和你有過什么嗎?”

“你哪里聽來的,怎么可能?”

“我只是有一次聽他跟你說,把墻推倒。”離答案很近了,佩君想把眼睛閉起來。

吳薇將這四個字重復了幾遍,直到它們變得耳熟起來。“有可能。他那個時候常跟我說,我這個人能量太大,應該辭職去做點自己的事情。”

“只是這樣嗎?”

“只是這樣。”

這就是答案了。吳薇在她身邊繼續說著:

“其實我回去又想了想,雷鈞應該不會被騙,至少不會是因為男女之間的事情,他好像跟這樣的事情無關,結婚了也像個單身漢似的。”

佩君對遺憾并沒有做好準備。

“我們一起把墻推倒吧。”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把手從辦公桌對面伸過來,握住佩君的手。他們在一個辦公室坐著已經有幾年了,她結婚也已經有幾年了。他也是。那個月里,辦公室里的人要么培訓,要么借調,剩下的又總是請假或者翹班。他開始對她說起他的思想,他的夢想,還有他的不滿。她也小聲說著她的不滿。只是她沒有他那樣的自信去評判這個世界,她評判的是自己,她總為自己說過的話、做過的事、為自己這樣存在著而感到不安。

他說他理解她腦子里的那些不安定,他告訴她她那么特別,當然會不安。他還理解那些她自己都還沒有理解的不成句的句子。在他面前,她可以把它們都說出來,因為他對她說的話更古怪,更像是夢話。他說:“你回想起來的都是假的,只有這一刻是真的。這一刻又溜走了。”

佩君不愿意去想,為什么比起回到家聽女兒咿呀學語,她更期待每天早晨雷鈞坐到她對面。有一天他在她之前說出了:“我覺得每天最快樂的事情就是坐在你對面,聽你說話。”

那以后,他開始對她提到他的家庭,她才發現他也可以那么具體。在吃雞蛋的頻率問題上和妻子意見不一也會讓他煩惱,然后又是那種失望。

佩君告訴他了,她沒有想到他也會為這種小事煩惱。他說:“我只是對你才說這些。”

這些在佩君看來微不足道的小事和那些佩君不大理解的大事一起賦予了他失望的權利。他想用這種權利來做些什么,佩君感覺到了。

關于家庭,她沒有什么可以抱怨的。他們當然也會有意見不一的時候,她也會有感到痛苦的時候,但她一周有五天都可以來上班,都可以看見雷鈞。再往前一步,也許就會完全失控。她想象那種感覺,就像墮入漩渦。她沒有見過漩渦,她認識的人誰都沒有見過。但那一定就像她聽到那句話時的眩暈。

“以后怎么生活呢?”

“生活總是過得下去的。”

“離開這里怎么生活呢?”

“為什么要離開?就繼續生活下去。只要不去想別人怎么想。”

佩君發現自己又一次想得太多。其實她都已經想過了,她以為他們必須拋棄現在的整個生活。

“不要去想。別人是別人,我們是我們。”

在收回手之前,雷鈞看著佩君的眼睛說。

她想了很久,也想了很多,最后她覺得她也許真的會過上那種不用去想別人怎么想,自己就是自己的生活。她想,如果她下一次再聽到那句話,她會說好,然后什么都不想,繼續生活下去。

但她下一次聽到那句話,是吳薇培訓回來那天,在辦公室門口,她聽到雷鈞對吳薇說同樣的話。

回到了辦公室,她不再理會雷鈞那種“只有你懂”的眼神。晚上讓她睡不著的是,她怎么會這么容易受騙?后來是,人們是不是覺察到了什么,他們會不會笑她?

她這么想了一段時間,平淡的生活沒有受到任何威脅。每次雷鈞表現出痛苦,她的痛苦就減輕一點。她漸漸覺得自己沒有受騙,那大概只是一次誤會,他們都誤會了。

雷鈞眼神里的問詢也漸漸消失了,他們可以正常地加入同一場談話中,有時候甚至只是他們兩個在談話,不過說不到幾句就會結束,像是被一個無言的聲音打斷。

她想過,她在那個月里的癡迷是因為那段時間里她覺得自己很特別,和雷鈞一樣特別,而其他時候,她很普通,普通到會被人質疑她的存在。

又回到了老路上。有過一次競聘的機會,一次借調的機會,她內心活動很多,實際行動卻沒有展開。女兒又長大一些,她開始覺得像是多了一個朋友。有段時間她覺得于文奇常常開小差,她覺得如果只是開小差的話那就開一會兒好了,每個人都有胡思亂想的權利,腦子里發生的事情又在腦子里結束,對誰都沒有什么影響。她也繼續想,在晚上,不影響任何人的時候,第二天早晨起來,又像往常一樣去上班,什么都沒有改變。只是有一天早晨,雷鈞沒有來。后來事情傳開了。

她什么都沒有注意到,后來的幾年雷鈞是怎么樣的,就在他不再和她聊天、不再關注她之后,她想不起來了。曾經近到能聽見心跳的人,每天都會在面前出現的人,就這么走了。

那天晚上,她聽到一個聲音反反復復地對她說——這不僅僅是關于你自己。到了白天,到了后來,那個聲音小下去,她也漸漸忘記,她變了,并不是因為時間。

現在她又聽見那個聲音了。這一次不像那個晚上那樣震耳欲聾,它那么柔和,那么熟悉,就像從來不曾離開過。

時間不早了,她會勸說吳薇今天一起去食堂吃飯,因為她會在那里遇到小張,也許還有明遠。她要去說的。他們也許不會懂,而且覺得她很奇怪。那倒也不壞。但他們也許會懂。得有人去告訴他們。她得去把那句話告訴他們。

 讀 心 

聚光燈打在舞臺的正中央,王迪掏出胸前口袋里那條紅手帕,一甩,手帕瞬間燃燒成一團火焰,又一甩,火焰被拋向空中,一朵同樣火紅的玫瑰出現在王迪手中。

這個魔術表演來得突然,當王迪要把玫瑰獻給梅子的時候,梅子顯然沒有準備好。兩個人站得比兩個手臂的距離遠一些,王迪又躬身向前,梅子才想起要伸出手去接。賓客也沒有準備好,贊嘆聲和掌聲落后一步。最后接到花的時候,兩位新人都不好意思地笑了。

明遠第一次看見王迪如此緊張,也沒有見過梅子這種措手不及的樣子。他們站在臺上,好像不再是人們口中那優越的一對,總是從容地聽著別人的稱贊和羨慕。明遠覺得,他們看起來很幸福。

“這兩個人就是因為魔術定情的吧?”坐在明遠左手邊的男同事說。

“對,我也記得那次,那次……”坐在明遠右手邊的女同事欲言又止。

明遠又一次想大聲告訴他們,都已經過去了。一起進單位的這些人,現在變成了男同事和女同事。這當然是他自己不好,后來他們表現出的過分熱情或者冷漠,都讓明遠意識到,他們并不算他的朋友。

為什么要支支吾吾的呢?既然這樣干脆閉上嘴啊。這是頭一次,他對這些人感到憤怒。在他們面前他無法說出,你看他們兩個多幸福。他們一定會流露出驚訝的表情吧?如果知道他現在想的是幸福,如果知道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的全部。

他聽過一個講座,叫作“幸福課”。他記得講座很好,講了什么他卻差不多忘光了。大概是因為那之前他發現自己作為一個不善言辭的人,很容易受言辭的蠱惑——那些肯定的話、關心的話、善解人意的話、推心置腹的話和它們輕易喚起的愉悅。他開始防備,有時候不夠及時,愉悅便和恐懼交織著出現。他會提醒自己那不過是大腦里的東西,褶皺、突觸、多巴胺、內啡肽……那段時間他聽了很多。不是在心里,他希望他的心沒有那么混亂。盡管心不大被提及,但他更多時候感覺到的是他的心。

他以為那些關著的攝像頭背后都是和他一樣不善言辭的人,但輪到聽眾發言的時候,他們都說得那么好,直到那個人的出現。

“我向往幸福……”十幾秒的停頓之后,那個人直接退出了會議室。

聽起來是個“她”。就是在那次,他記住了這個話最少的發言者的ID。

現在回憶起來,那句話是個多好的誘餌啊。他想起來了,演講者說,想要追尋幸福,首先要有完整的自己。他覺得自己身上大概缺口太多。

坐在大圓桌對面的小張朝明遠看過來,是那種熟悉的眼神。

“我也還記得呢。明遠是王迪的助手。那個讀心術是怎么變的?王迪怎么猜得到梅子抽到的是哪個簽?”小張問。雖然他們交流不多,但明遠在心里把小張當作朋友,也許就是因為類似這樣的時刻,他看著小張的眼神和對他說話的口氣,都在告訴別人,尤其是告訴小張,他是可以面對的。還有梅子,她在辦公室里話越來越少,打字的聲音也不再那樣催命,有幾次,她收拾了包,坐在旁邊等他一起下班,雖然他們走到單位門口就要分開。在路上,梅子會問他晚飯回去吃什么,租的房子到了雨季潮不潮,什么時候回去看父母。梅子想不出問題的時候,他們就默默地一起走到單位門口,說句再見。他知道,梅子不怪他。

“這不能告訴你,要保持神秘。”明遠答。

小張和大家一起笑了。

那個看起來放了很多折好的紙簽的網袋其實是做了隔斷的,梅子的手伸進去,只可能摸到那一張紙簽。那是幾年前單位的聯歡會上,明遠和王迪被安排在一組表演魔術。明遠對魔術的這個環節很不自信,排練時,他把手伸進網袋又拿出來好幾遍。他問王迪:“參與這個互動的觀眾難道不會發現嗎?我覺得很明顯啊。”

“上臺參與的人會不會發現不重要,只要不讓底下的觀眾發現就行了。”

“他會配合嗎?”

“到時候我會催他快一點。”

“那可不能找個性子慢的人上來。”

“或者找個善解人意的人上來。”

表演當天,被王迪叫上來抽簽的是梅子。站在離他們很近的地方,明遠看到王迪用魔術師那種低沉魅惑的聲音說“這位觀眾我們抓緊時間”的時候,梅子臉上的猶豫和疑惑一齊消失,她的手在看起來那么多的紙簽中抓住了她唯一能抓住的那一張,交給王迪。

明遠當時有些后悔,如果是他和梅子合作完成這個魔術就好了。對后來她和王迪之間的事情,他并不意外,也許在臺上看到他倆四目相對的時候,他就已經猜到了。

她知道,但她裝作不知道。

如果小張坐在他旁邊,明遠會把答案告訴他。按照他對他的了解,他只是想證實一下自己猜得對不對。他是得跟小張談一談,告訴他欠他的錢會還的,應該在過年之前就能還了。

錢還得差不多了。明遠先還了那些生活中有事發生的人,生了孩子的、父母住院的、結婚的、搬家的、調職的……或者那些更在乎的人。最近還了梅子的,在她婚禮之前。最后才剩下小張。

不過,最近小張身上好像發生了點事情。他常常發語音信息,聊的都是些別人聽不明白的事情,有時還會說幾句別人聽不明白的外語,語氣總是歡快的、親熱的。男同事和女同事不免要八卦幾句,調侃幾句。小張不去理會他們,坐在那里看著面前的電腦,像是根本沒有聽見。

他對“那個人”提到過小張——他覺得有點對不起小張——他說他很羨慕小張這種態度。他學不來,好像這群人里就需要一個謙恭的角色,而他又正適合去扮演這個角色。“現在更是義不容辭了。”他對她說。他發現自己也學會了幽默,那么多的視頻、講座、聊天記錄真是沒白看,真讓他感到害怕。他對她說,他想擺脫這個角色,但每天一踏進辦公室,就有種無法抵抗的力把他又按到那個角色上去。

那個人說我知道你的工作很有前途,離家也近。她說我這里很少下雨,總是大太陽天,日落又很晚。多曬曬太陽,人就會開朗一些。她發來古城的照片,陽光太強,把遠處的山照成暗影,把近處的街道照得潔凈又空蕩。他說他想起讀書時候學過的文章里說,山水都在城里暖和安適地睡。她說希望有一天我們可以一起曬曬太陽。他感到愉悅而恐懼。

那段時間就是這樣。他希望他們都可以少說一些,但除了言辭他們還擁有什么呢?他說啊說啊,然后低下頭去上班。

他提醒自己,等會兒梅子來敬酒的時候,一定要把頭昂起來,他得看著梅子,在大家說完客套話安靜下來之后,正正式式地跟她說一句:“祝福你。”以后再也沒有機會了。

他去派出所報了案。警察問:“什么時候知道自己被騙的?”

他說:“可能轉賬的時候就知道了,也可能現在才知道。”

警察說:“轉賬的時候就知道了為什么還轉?”

他說:“轉過去才能知道是不是真的。”

警察說:“現在知道是假的了?”

“知道了。”

警察說還好你的聊天記錄還沒有刪除。他問,接下來我可以刪除了嗎?警察說留著。

他還知道,不止他一個,而且像他這樣經歷的人,在不遠處就有。這并沒有讓他覺得好過一點。作為那么多人中的一個,他更不確定應該怎么去想這件事。原本他只是失戀了,失戀總是痛苦的;或者就在心里打一個不那么緊實的箱子,把這件事關起來。但就在它在他心里不再活蹦亂跳的時候,不管是走在街上,還是看著哪塊屏幕,總有什么跳出來提醒他發生在他身上的這件事情,也不容許他反駁,因為“網上交友,要求轉賬,就是詐騙”的聲音先是在紅綠燈旁循環播放,然后又在他腦子里循環播放。

他終于承認,自己是被騙了,另一端也不會再傳來消息了。最后,他還得承認,那不一定是“她”,也可能是“他”。他走進心里那個箱子,把這件事從頭到尾暴揍了一頓,揍得它以后都說不出話來。他從來沒有感受過這樣的憤怒,他希望不會對任何人感到這樣的憤怒。

離事情結束卻似乎還遠得很。先是領導找他談話,告訴他要謹慎、冷靜,多關注現實,多溝通。緊接著,在食堂里,佩君老師突然過來對他說了那句莫名其妙的話。小張也在,但他還是覺得那是對他說的。因為他該受教育。

還有那次,幾個單位一起開大會,中間休息的時候,人們東一簇西一簇地聚在一起說話。漸漸地,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第一排座位前面站著的那幾個大姐身上,那里傳來了哭聲。原本會場里此起彼伏的聲浪從前面幾排開始往后落下去,一直到大家都能清晰地聽到一個大姐問:“你怎么能相信呢?”

另一個答:“這些人,他們學過讀心術,他們知道怎么控制你。”每一字都聽得出淚水滾出眼眶時的顫動。

明遠越過人群望過去,看到哭的那個被其他幾個圍著,離她最近的人雙手摟著她的肩膀。她的話讓明遠想起小時候隔三差五就會在街頭巷尾流傳起來的事件,說有人被拍了拍肩膀,一回頭聞到壞人準備的迷魂藥,隨后便任其擺布,把家里的錢全取出來給他。大人曾鄭重警告小明遠如果有人拍肩膀千萬不要回頭,他也想好了辦法——如果被拍了肩膀,那就捂住鼻子頭也不回地跑開。

他突然明白,迷魂藥并不存在。

這位大姐碰到的就是那個比他更聳人聽聞的例子。如果他能成為正式員工,在單位里再待幾十年,也許也會有一群人像圍著這位大姐一樣圍著他。他一個人坐在那里,發現孤獨尷尬,年輕也尷尬。

這位大姐已經斷清了是誰的責任,并且宣告她是個可憐的受害者。明遠意識到這是她的生存之道,這兩樣,明遠都做不到。他不知道像她那樣當著幾百個人的面哭是什么感覺,他只會在家里捧著泡面碗對著手機屏幕哭。不過他是和幾百個人一起哭,也許更多。

他先是點開了一些和他有相同經歷的人的視頻,后來加了群,群里會組織一些講座和交流會。他聽他們描述自己的痛苦,就像為他把話說出來。他們都說得那么好。那個“反殺”成功的女孩,在被騙之后又騙騙子愛上她,把他引出來報了警。最后她想的卻是:“在這件事情里我得到了什么好處呢?”那一次他哭出了聲音,哭過之后他覺得好一點了,像是一次凈化。他希望這位大姐這次哭過之后也會感覺好一點。

那是他第一次回想起佩君老師的話。其實也不是想起了她的話,而是坐在那個會場里面,坐在那一排排一列列的人中間,他突然想伸出雙臂,往前撲過去。

席散了,明遠在公交車站遇到正在等車的小張,他正對著手機說話。他們互相點了點頭。明遠望見小張要等的那趟公交車快到了,便對他說:“那個錢,過年前我會還你的。”

小張說行,見公交車已經開到面前,一邊收好手機準備上車,一邊跟明遠說:“那下周見吧。”

“下周見不著了。”明遠趁著他踏進車門那一刻朝他背后喊道。這是他第一次宣告離開,那瞬間,他感到那只一直按著他的手松開了,他揚起手臂,笑著和小張揮了揮手。

車開動的那一霎,小張冒險從還沒關上的車門下來,和他一起留在明遠面前的還有司機漸遠的罵聲和汽車尾氣。那個剛掙脫的明遠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趕緊抓回慣常的表情掛到臉上。

“為什么下周見不著了?”

他聽到小張問自己,聲音那么放松和自信,就像是剛才自己跟他告別時的聲音。

“我……”他不打算跟任何人說這件事的,但一下子想不出別的說法來,“我辭職了。”

“什么時候的事情?”

“其實還沒有。我星期一打算把辭職信發給領導。”明遠想跟小張解釋說反正他是臨時工,雖說有點突然,但也沒有大礙。但他不想再說下去了,他感覺到每多說一個字,他就變得更不確定一些。

“就不來了?”

“不來了。”

小張把手伸進口袋,明遠以為他要拿出手機來——他也不確定他要拿著手機干什么,但總之,現在小張手里還缺個手機——但他沒有。他把手伸進口袋里,好像只是因為那樣更利于思考。明遠心里想著他要問他的那些問題,為什么辭職,接下來什么打算,是不是應該再考慮一下。但他也沒有答案。

“咱們走走吧。”小張說完便向北邊走去。他們租住的房子都在老城區,單位也在老城區,不過據說很快也要往南邊搬了。

梅子的婚宴辦在新城區的酒店,這一路先是公路和兩邊的商場,再是公路和兩邊的商鋪,在十字路口穿插幾個不同時期的雕塑,由抽象變具象。小張只顧走路,步速飛快。明遠盡量跟上,想著他們看起來就像飯后約著一起出來鍛煉,又想要是留下來,常常和小張這樣走一走倒也不錯。不知不覺間街道不再筆直向前,兩邊的房子向他們聚攏過來,它們各有各法地立在那里,那樣子和先前的建筑比起來稱得上叛逆。

小張的步子緩和下來,走到護城河邊,他對著河岸上的黑影拍了一張照片,然后按著手機說:“這里還有些老房子呢。”

又說:“查了下,也是清代的,和上次發給你的同一個時期。”

“還以為只拆剩下那些了,沒想到這里還有,好久沒來了。”

“看得清楚嗎?等白天我再來拍幾張發給你。”

明遠想和他說點什么,便問:“談戀愛呢?”

小張笑笑。

“怎么認識的?”

“網上認識的。”

“見過面嗎?”

“沒有。”

“打算見面嗎?”

“不打算見。”

“為什么呀?”明遠順勢問下去,心里卻有個聲音在罵自己,男同事和女同事不在場的時候,他又撿起他們的角色。有什么為什么,你還問別人呢。

小張也不惱,繼續往前走,過了橋,他點亮手機屏幕給明遠看。

“你知道這個嗎?”

“……聽說過。”

“所以也見不著。”

“你得小心,騙子多……”

“她不會騙你。當然,如果你想要被騙的話,她也可以騙你。可以定制,辦個會員就行。”

明遠明白了,雖然都對著手機,但小張手機的那一頭連著的是AI,那和連著人是不一樣的。

“你笑什么?”

“不是笑你。我只是想起上次領導找我談話,他跟我說,要現實一點。”

小張也笑了,說:“什么不是現實呢?”

“是啊,都是現實。”

“他說的那點現實,太少了,實在太少了,會把人困死。”

他不再說那些疑問句、反問句、聰明的話、瀟灑的話,他說這話的口氣那么陌生,又那么親近。

明遠告訴小張:“我被騙了。”

小張點點頭,明遠搖搖頭。

他說他們是在一個聊天群里認識的,群里都是像他這樣被騙過的人,大家互相鼓勵著走出來。有些人在群里發自己的遭遇和心路歷程,有些人組織了互助小組,他倆則加了對方,互相傾訴。

他想去那個陽光普照的地方,但從來沒有告訴過她,即使在她說“希望你也在這里”的時候也沒有說。那條信息的配圖是她的手拿著咖啡杯,杯身印著古城城門的簡筆畫,她的指甲邊上長了幾個倒刺。她的手總是粗糙的。

“我會來的。”他鍵入又刪除了這句話。那幾個字看起來多像是騙人的啊。她怎么可能再去相信呢?連他都想提醒她不要相信。

一開始她就對他說過再也不敢相信了,就和群里所有人一樣,他說他也是。對話往往會在這句之后結束。后來他們都想說點別的。他發現在她面前不用假裝,他可以告訴她他的向往,她不會笑她,就像他也不會笑她,因為犯過同樣的錯,他們可以諒解對方。

她總是發給他同一條街道的照片。他在網上花了很長時間,確認了那條街道的名字,也基本上能確認這些照片并不是從別人那里盜用的。

他開始看招聘信息,主意原本是不定的,但有一天招聘網站出現了一整頁新建的大型新能源企業的崗位信息,有一個正合他的專業。

接到面試通知之后,他每晚都在準備。他的專業知識已經荒廢了好幾年,需要時間去回顧。有時候沒來得及回她的信息,就說是在加班。他告訴她,欠的錢就要還完了。他不知道還有什么比出現在她面前更能說明,這一次是真的。

他問小張,是不是因為這樣,所以她急著“收網”了呢?就在昨天,明遠收到一張血淋淋的照片,她說她在醫院,急著用錢。

“我想都沒想,就把她刪掉了。”

他想說這次他很冷靜,到現在都是。

那份在古城外的工作,面試就在下個星期,他已經訂好了機票。他不想放棄。

到了這個路口,他們就該往不同的方向走了。附近沒有供行人休息的長椅,但有幾個銀行和事業單位,不難找到一處高高的臺階坐下。

他倆捧著各自的手機肩并肩坐著,明遠翻出電話和郵件,小張點開新聞和公示,后來他們又看到剛畢業進廠的大學生買了人生中最貴的一雙球鞋,剛跳槽進廠的財務打算再考一張證書。

是真的。是時候說再見了。

“我相信那個人也不一定全是假的。”小張說。

“我也相信……”要怎么去證明呢?那個“反殺”的女孩的視頻就是她發給他的,事后她告訴他,那句話讓她哭了很久。前幾天她發來的照片里,站在那條街上,可以看到山坡上鋪滿了光伏板。這些能證明他也還有說“我相信”的權利嗎?他很久沒有說這句話了,脫口而出時,他感到那么心虛,又那么渴望。

“你還想和人談戀愛嗎?”

“想。”明遠腦子里靜靜的,那里沒有答案,心卻還在。

“那祝福你。”

【作者簡介:夏爍,1986年生于浙江西塘,著有小說集《讓這夜晚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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