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西文學》2025年第5期|劍男:走在幕阜山西側(組詩)
啄木鳥和樹
尖長的喙不停敲打著樹干
腦袋晃動如一道光影,不懼怕腦震蕩
山花爛漫鳥鳴起伏的山中
啄木鳥正在通過回音辨別
樹內是否藏著蛀蟲
樹枝上已長滿了嫩綠新葉
樹下地面也有嫩芽
頂破去年殘留的堅果硬殼在生長
啄木鳥以上醫身份治未病
果實守住內心的仁
神秘的力量在它們各自的動靜中
闡釋著生命的柔弱和堅韌
只是啄木鳥垂直地
停靠在樹干上擊打著樹皮,而一棵樹
在盛年是不知道自己有病的
在老瓦山林場
冰盤一樣的月亮掛在天上
木葉無風自落,花草沾滿灰白的冷霜
父親一生只活了四十八年
去世前獨自在林場守著一座空山
我每次去看他的時候
都不明白那么安靜的深山
為何一到夜晚就呼嘯不止
有時半夜醒來,我們也會到外面乘涼
在我印象中,即使在夏天
落葉也從沒有停止過墜落
順著屋前那條彎曲的小溪望過去
那種滄桑的冷寂透過
陣陣松濤,讓人感覺生生不息的老瓦山
和無常的人生從不曾有過兩樣
高處的水
走在山中,我知道什么地方有泉眼
知道最高的地方水被什么存著
大地干渴,有什么通過
樹木枝干和葉脈往回輸送生命汁液
知道再枯焦的樹下也有
一塊濕潤的土壤,再皸裂的土壤下
也有巖縫隙滲下清涼的
水滴,—就像再艱辛的生活也有
它細小的歡樂。土壤為
花草樹木提供養分,植被也一定為
土壤儲藏著養命的水分
更高處的水以苔蘚方式存在,而在
那至高山頂,將以冰雪的覆蓋
顯示天與地古老的依存,—沒有了水
再高的山也只是一座荒涼的土堆
槐樹下
槐樹皮膚皺皺巴巴,一身疙瘩
想起每年谷雨過后,槐花一串串垂下來
像村莊女孩銀鈴般的笑聲
樸素、明亮。不像現在將我攔在河堤上
空空的枝干把槐花幻化成一張
打磨鐵銹的舊砂紙,輕輕
擦亮我們生銹的飯盒。那時橋頭不遠處
是你和你母親擺的小食攤
那時我們都希望找一個像你這樣的女孩
美麗善良,笑容燦爛,用
最普通的食材做出最合窮學生口味的菜肴
我們把這叫作因地制宜的愛情
多么新鮮的愛情啊,每年
四月開一次花,每年秋冬站在通往家鄉的
河堤上,像一個清晰而芳香的舊夢
冷 雨
雨滴打在屋頂上,有的
喑啞,有的清脆。喑啞的是打在灰瓦上的
清脆的是打在亮瓦上的
漆黑的夜,亮瓦的冷白
看來老瓦山中不只我一個人數著雨滴入眠
上天也難做到心中有數
—你看,雨水先是滴滴答答
繼而淅淅瀝瀝,然后是
傾盆而下,好像上天也有抑制不住的悲苦
忍不住一個人在黑暗中放聲大哭
在咸寧仙鶴湖
仙鶴湖不大,湖中野鴨多過天空飛鳥
仙鶴不在湖面也不在湖岸邊
而是被圈養在草地上
驕傲的丹頂鶴和柔順的蓑羽鶴在一起
彼此都相形見絀
遺憾的是它們的背后沒有遒勁的松樹
不能完美呈現松鶴延年畫意
多年后我們可能消失
但鶴一定還在。有人以湖水作為背景
和鶴合影,他的感慨
使鶴像一個深度意象從湖水
升向天空,讓人突然想到詩人陳先發
說養鶴問題其實就是養氣的
問題,想起在這個
被不斷虛擬的時代,我們是否還有能力保持
與大自然,與一只仙鶴的共情
走在幕阜山西側
走在幕阜山西側,依稀的
村落、樹木,灰黑的巖石,流水沖刷的深溝
使我想起故鄉那年洪水中
崩潰的河岸、倒塌的房屋
以及上游洪水翻出的親人的骨殖
想起洪水過后漫長的秋旱
田地間禾木盡枯,父親和
村子里眾多的青壯勞動力
離妻別子,前往洪湖、監利一帶
討生活,想起人的一生中
有多少這樣不確定的無妄
撕裂:在我們無法逃離、令人窒息的時空里
又被命運伸出一只手緊緊扼住了咽喉
雨水中的植物
我喜歡花草樹木的神秘性和雨水
對它們的洗滌
我喜歡詩人們對植物的重新命名
江離、杜若、汀蘭
兩千余年來,他們轉世成為詩人
這中間所經歷的
好像全部隱藏在他們的詩歌里
現在楚國下雨了,從湘鄂贛到
蘇豫皖,全都成澤國
我在幕阜山余脈的小城里靜聽
它們在雨中生長
興觀群怨的感發,倫理教化的伸張
鳥獸、草木又何止是增長見識
我喜歡隱藏其中的
一座座酒窖,草本提煉的精華
古老文化的液態呈現,我喜歡那暗藏著的
火,寂靜焚燒一個人內心的枯枝
云溪山莊所見
在云溪的一座山莊,銀杏緊挨著海棠
海棠后面是烏桕和高大的楓樹
銀杏長出了新葉,海棠
也結上了毛茸茸的青果
雖是初夏,它們仍保持著春天的隊列
在這之前,銀杏像還沒活過來
仍然顯示出枯槁的形狀
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
這面山坡仍將是海棠的,它們的果實
將由青轉紅,為烏桕和
楓樹預熱?!鹊?/p>
十月,烏桕、楓樹和銀杏的葉
將一起統治山坡,但此時它們并不著急
只是把枝丫搭在彼此的身上
【作者簡介:劍男,本名盧雄飛,湖北通城人。20世紀80年代末開始文學創作,曾獲丁玲文學獎、湖北文學獎、《長江文藝》雙年文學獎、《新詩選》年度優秀詩歌獎等,著有詩集《星空和青瓦》《劍男詩選》《透過破碎的窗玻璃》等?!?/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