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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學》2025年第5期|馬彥偉 李貝:致良田——我在阿拉善種地(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5年第5期 | 馬彥偉 李貝  2025年05月29日09:06

馬彥偉:二〇〇五年北京師范大學生態學碩士畢業,加入阿拉善SEE生態協會工作,負責阿拉善地區的生態保護項目。二〇一五年創建致良田生態農場,在阿拉善地區開始生態農業與沙漠研學實踐。二〇二二年出版著作《重塑田園》。

李貝:二〇〇三年畢業于云南大學。二〇〇五年至二〇〇六年,擔任阿拉善SEE生態協會意大利項目翻譯。二〇〇八年獲獎學金赴美留學攻讀教育學碩士,畢業回國后成為阿拉善職業技術學院教師。目前為陜西師范大學漢語國際教育專業在讀博士,陜西師范大學國際漢學院留學生書法老師。

致良田:我在阿拉善種地(節選)

馬彥偉 李貝

一  在阿拉善遇見青春

我經常回想起二〇〇五年的夏天。

那時,《超級女聲》正火遍全國,《武林外傳》在電視里一遍一遍地回放,手機的功能還主要是通話和發短信。我們一群剛畢業的年輕人,在阿拉善相遇,時而散落在廣袤的鄉村牧區,時而在巴彥浩特的小鎮上暢談人生。

我是二〇〇四年第一次到阿拉善,那時我還在北京讀生態學的研究生學位。生態學,可能很多人看著這三個字似曾相識,但并不知道是干啥的。生態學是研究生物和周邊環境之間關系的一門學科。我具體的方向是植物生態學,一遇到假期,我就要奔赴國內的各個保護區,去研究那些地區有哪些植物,這些植物又和周邊的環境因素有何關系。

五一長假結束后,我坐了一晚上的火車,和師兄們回到北京。放下背包,我就直接到實驗室,打開電腦——想要彌補一周大山生活的信息差,就看到一個叫阿拉善的地方正在招募志愿者,還注明生態學專業優先。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我們的學科優勢,毫不猶豫,趕緊報名。讀研的時候,我經常參加一些環保組織的志愿者活動,主要是對這個方向有興趣,想體驗一下更具體的實踐活動。

我的其他同學,畢業后大多進了高校或者事業單位,從事相關的研究與工作。但我好像一直對這種既定的人生路線抱有懷疑,再加上也有自知之明,深知自己自由的天性,應該不太適合朝九晚五的工作。所以我一直比較關注民間環保組織,覺得這個領域可能更適合自己,廣闊天地,任我翱翔。

發出簡歷還不到兩小時,我就接到對方的電話,讓我盡快買當天的車票過去。我有點蒙,前一天晚上在火車上休息得并不算太好,而且這也太倉促了,當天報名當天買票。對方強調非常需要我,所以很急——后來我才知道,他們需要一位生態學背景的志愿者,幫忙做一些生態調查的工作。我不僅專業對口,而且還一直關注民間環保組織,甚至簡歷都是現成的!

不過答應之后,我這才想起來我還不知道阿拉善在哪兒,是個什么樣的地方,但第一感覺是,那是一個充滿了異域色彩、很有故事的地方。上網搜索了一下——阿拉善是內蒙古最西部的一個地區,境內分布著很多沙漠。

回到北京,我還沒來得及回宿舍睡上一覺,就又背著整個登山包的臟衣服,前往一個剛剛知道的地方,去做一個月的志愿者。

我的志愿者工作是在沙漠里協助改造一個生態景區,那個景區很美,屬于騰格里沙漠中的一個天然濕地。這是我第一次接觸真正的沙漠,自然難免有些興奮。一道道沙山完全望不到盡頭,但也感覺不到絕望,在夕陽的照射下,沙脊的曲線格外優美。而更令人驚詫的是,沙漠中居然還能有那么大的一個湖泊,湖泊中間和周邊點綴著大片蘆葦,清晰可見各種水鳥飛起又落下。這些在我眼中都是大自然的神奇與美。后來我慢慢知道,騰格里沙漠中類似的天然湖泊一共有兩百多個,蒙古語叫淖爾,大小不等,小的只有幾百平方米,大的有幾平方公里。

五月中旬的沙漠,開始逐漸炎熱起來,我帶著景區給我搭配的兩個小伙子,每天在戶外割蘆葦草、建觀鳥房。我設計湖水水位的觀測樁,調查那里的植物和鳥類,總之沒怎么閑著。還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一家環保組織要在這里召開成立大會,我需要利用我的學科知識,把這里改造得更加生態一點。

只是那兩個本地的小伙子,好像并不太情愿幫忙干活兒,明明是我的助理,有時下午到了干活兒的時候,我就找不到他們人了。他們主要是嫌戶外的天氣太熱,覺得自己點兒背,其他同事都在室內工作,也沒多忙,結果就他倆被我一個還沒畢業的大學生天天指揮來指揮去的。其實我也不是光指揮,自己一個人干的活兒,比他倆都多。關鍵是時間緊,任務重,必須多賣力才行。

這家即將成立的機構叫阿拉善SEE生態協會(以下簡稱SEE),SEE是三個單詞的首字母縮寫:Society(社會)、Entrepreneur(企業家)、Ecology(生態)。它是中國較早由企業家自主成立的公益性環保組織,成立這家機構不是為了賺錢,而是要為阿拉善和整個中國的環境保護做一些公益性的支持,目前已經有數百名企業家參與其中。

五月份的騰格里沙漠,白天有些酷熱,早晚的氣候卻很宜人。晚飯后,我常到四周的沙山上走一走。湖東側的沙山是附近的制高點,高度有兩百米左右,我一直想到山頂去看看。沙地坡度極陡,沙質異常蓬松,每登上一步就要向后陷回三分之二,看似不遠的一段路,足足走了一個多小時。到沙山之巔,已近黃昏,坐在制高點鳥瞰騰格里沙漠,月亮湖在夕陽的映射下波光粼粼,嫵媚動人,遠處一望無垠的沙丘明暗有致,收回了烈日下粗獷雄奇的面目,變得溫柔起來。此時完全感覺不到一絲大漠荒涼的意味,能體會到的只有大漠的寧靜與深邃。

在沙漠中的一個月,不光干了很多活兒,也刷新了我對沙漠的認知:沙漠并不是寸草不生,而是另一種生態;不光有沙子,還有水、昆蟲、各種漂亮的鳥;沙漠并非不適合人類居住,我見到不少當地人在這里心滿意足地生活著。相比于大城市的繁華與吵鬧,這里更加簡單、直接、安靜而有力量。

次年,還沒等畢業,我就又回到阿拉善,開始了我在SEE的全職工作,以及還未曾想得太遠的大段青春。在這里,我將遇見很多終生的朋友,還有我的太太。

再次回到阿拉善后,我的工作地點不再是沙漠,而是鄉村。我要去做一些關于溫棚的農戶調研,然后再考慮下一步在阿拉善的農業地區如何開展環保項目。鎮政府給我協調了一間宿舍,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紅磚鋪的地面,上面擺著兩張架子床、一張舊書桌,書桌旁邊還擺著半舊的洗臉盆。我們在巴彥浩特鎮上還有間辦公室,在那里辦公室和宿舍二合一。不過我在辦公室停留的時間不多,多數時候都是在鄉村的項目點出差。

很快,我們確定了一個村子作為項目點,村里給我提供了一套空房子住,我也和村里約定好:輪流到各家吃飯,我們有限的用餐補貼會定期給到村里,供集體使用。這樣做其實是希望有機會熟悉每戶人家的情況,甚至公開場合不好說的話,在家里也方便聊開。平均一戶人家一年也就輪到兩次機會,所以到各家,基本都是一頓面條一頓羊肉。即使是面條,做的也是當地最好吃的羊肉蘑菇面,半年下來,吃得火氣有點大,都吃出白頭發來了!

在村里,時間好像過得更快一些,一次在項目點開村民大會,我們從晚上八點一口氣開到了后半夜。那次是和村民一起討論社區發展和環境保護中存在的問題,以及村民們對未來的計劃。有人懷疑我們是傳銷騙人的,說哪有那么多好事能輪到老百姓?還沒等解釋,馬上有人說:“咱們有什么好騙的,而且是他們帶來項目資金,過來支持咱們發展!”村里的領導也解釋了SEE的來歷,這才把質疑消除。在昏黃的燈光下,上百名村民時而安靜地傾聽,時而熱火朝天地討論,我們幾個年輕人鎮靜自若,會議結果很圓滿。在凌晨兩三點回城的路上,一個老師還大聲呼喊:“滿天的星光,都在為你們歌唱!”

開完村民大會之后,按照討論的計劃,我們開始在項目點轟轟烈烈地展開工作。我作為項目負責人,支持村民們修路、改造節水設施、建沼氣池、討論社區基金……后來過了好多年,村里的書記告訴我,當初我剛過去的時候,村里的老書記還將信將疑,覺得一個剛畢業的大學生,整天背個大書包,怎么看都不像一個有錢的主兒,對我們項目承諾的資金能否到位也心存懷疑。

同事里還有人負責牧區的項目,有時我也和他們一起出差。可能是因為很久才去一次牧區的緣故,我總覺得牧區才是阿拉善的靈魂,在牧區更能體會到與自然的合一、身心的自由。更為傳統偏遠的牧區,也保存著更多阿拉善的傳統文化與本土智慧。當然,我們這些初來乍到的年輕人,也在那里鬧過不少笑話。

一次,機構來了一個叫玉平的小伙子,瘦瘦的,戴著眼鏡,一看就是個斯文人。他負責其中的一個牧區項目,每次回來玉平都感慨牧區每家都沒有廁所,太不方便了,而且也不夠環保和衛生。牧區每家都有上萬畝的草場,有時候家附近就是起伏的沙丘,上廁所一般就到離房子遠點的地方。這是約定俗成的方式,畢竟那里足夠大,周邊也沒有其他人家。

玉平比較軸,覺得這樣太不文明,就開始在村子里推動建廁所的項目。終于動員了十來戶牧民,各自在戶外改建好了旱廁,玉平感覺小有成就。結果沒過多久,玉平再去牧區的項目點時,就被一群牧民控訴:建好的廁所太臭了,而且招來了成群的蒼蠅。

原來,因為這里特別干燥,在空曠的草場上找個隱蔽的地方上廁所,大小便很快就會風干,并沒有什么問題;可現在大小便都集中在一個地方,又見不到太陽,問題自然就出現了。牧民們還問玉平:“你覺得現在是更衛生了,還是更不衛生了?”

以往的經驗經常讓我們先入為主。畢竟傳統的農村或者城市都是空間有限,居住比較密集,所以需要廁所之類的衛生設施;但在空曠的牧區是否有這樣的必要性,就值得商榷了。

在阿拉善,我還遇到了兩位一生的摯友——傻狼和大頭,我們三個是SEE最早在阿拉善做項目的同事。過了好久,才猛然發現三個人的生日緊挨著。我們負責不同的項目,自我感覺做得還不錯,當時好多熟悉的人都稱我們為SEE的“三劍客”。每次聽到,我都要自嘲是貧賤的賤,不想被捧得太高,接近泥土才更有生命力。傻狼和大頭都是在大學時代就頻繁參與環保志愿者的工作,至今仍是環保和公益領域中的中堅力量。他們雖然已經離開阿拉善好多年了,但還會時不時地回來看看。

二〇〇六年初冬,我們突發奇想:要不三個人今年一起去牧區過次生日吧!每人出了點錢,讓牧區項目點的巴圖大哥幫忙殺一只羊。我們邀請了所有同事,還有幾位牧民朋友,一起去巴圖大哥家吃羊肉。一幫人在巴圖大哥狹小的房間里又喝又鬧,肆意揮霍著青春。

我們一直折騰到凌晨兩點多,才在巴圖大哥家的幾張大通鋪上迷迷糊糊地睡去。第二天早上,大姐過來問,她家的狗現在走路搖搖晃晃的,是吃了什么不該吃的東西嗎?一群人哈哈大笑,原來昨晚傻狼喝多了,中途跑出去吐了好幾次。

二〇一九年的時候,我約了這些分散在各地的朋友們回到阿拉善,重新走了一遍我們曾經戰斗過的地方。有點可惜的是,因為禁牧政策的原因,巴圖大哥家已經搬到城里生活了。

現在回頭再看,更加覺得那個時候的難得——我們一群來自天南海北的年輕人,因為一個環保項目,聚集在偏遠的阿拉善。即使不工作的時候,我們也沒有聊過房子車子這些話題,而是經常一臉嚴肅地討論我們的項目怎樣能更有效果,未來要如何推廣,阿拉善的環境保護關鍵點到底在哪里。即使在當時,我們也屬于特立獨行,因為多數人還是更愿意選擇在既定軌道上打拼,而我們更喜歡走一條不同的小路。在小路上,有不一樣的風景,可以做自認為更有意義的事。

很多人常說:你在阿拉善堅持這么久,真不容易。其實,我在這里收獲了更多:熱烈的青春、真摯的友誼、多元的認知、自由的靈魂,還有我的另一半……

二  牧區的朋友

與農區相比,我更向往牧區的生活。牧區的簡單和空曠,更能吸引我;當然,也可能是我求之而不得的緣故。

剛到阿拉善工作的時候,我負責農區項目,偶爾才有機會到牧區出差,所以每次都很珍惜。

二〇〇五年夏天,我第一次到阿拉善牧區,和同事來到一個叫哈圖呼都格的嘎查,跟村民開項目需求會。嘎查,蒙古語是村莊的意思。也是在那次項目需求會上,我第一次領略了牧區的生活狀態。

那是我們機構在這個嘎查開的第一場村民大會,計劃和牧民們一起討論影響他們家鄉環境和生計的因素,看看未來能一起做些什么。這是一次比較重要的項目啟動會,同事和村里的干部約了好幾次,最終定在上午十點開始。還不到早上八點,我們一行人就從城里出發了,計劃在中午前開完會,這樣不影響大家回家忙活自己的事。

我們提前十來分鐘到達開會的那戶牧民家。一進門,發現院子里空空的,一個人都沒有。進屋一看,除了主人家夫妻倆,嘎查的其他人都沒來,甚至連干部也沒到。這還是我們第一次遇到這種事,除了耐心等待,沒別的辦法。

稍微寒暄幾句后,主人家也進廚房做飯去了。我們只能不停地朝著大門外向遠處張望,荒野顯得格外寂寥,空空蕩蕩。

一直到十一點多,嘎查主任總算騎著摩托車出現了。他和我們客氣了一下,說最近事情多,來晚了一會兒。我心里想:不至于全嘎查的人都這么忙吧,到現在還一個都沒來,對項目也太不重視了。

如同約好了一樣,接下來的時間里,荒野上逐漸燃起希望,牧民們陸續到來,交通方式還挺有趣的:年輕人一般都騎著摩托車,年長些的則騎著駱駝或馬。大家到了之后,也都不慌不忙,簡單打過招呼,就進屋相互聊天去了。我們看人也差不多到齊了,就想著趕緊開會,主任笑著說:“都中午了,等吃完飯再開會吧!”主人家也足夠默契,端出幾大盆羊肉面,也沒人客套,都走過去,拿起碗盛面,好像這些早就計劃好了。

我們還在考慮這會不會給主人家里添麻煩,主任過來讓我們趕緊盛面吃,開始解釋他們嘎查雖然只有四十幾戶人家,但面積有六百多平方公里,各家各戶的距離有點遠,還幾乎沒有什么路,那些老人家很早就從家里出發了,但路上要走好幾個小時。聽完解釋,我倒有點不好意思了。只是憑著以往的經驗去揣測陌生環境下人的行為和動機,好像不太合適。

下午兩點,會終于開起來了!我們簡單介紹之后,屋子里一下子熱鬧起來,尤其是討論村里現在的困難,以及未來需要做些什么,好多人雖然第一次見面,但可能之前沒有類似討論的機會,大家便七嘴八舌地說出自己的想法。一些老人家顯得有些著急,他們漢語不太好,用蒙古語說了半天,我們也聽不懂。這時一位四十來歲的大哥站起來,幫忙做翻譯,他個子不算高,寬臉龐,說普通話時也會帶些蒙古語的腔調,慢悠悠地和我們解釋老人們的想法。

后來才知道,那位幫忙翻譯的大哥叫巴圖。會上最后村民們投票選出項目的管理小組,巴圖大哥以最高票光榮當選了小組的負責人。從此之后,我們接觸的機會也就多了起來。

巴圖大哥家里一共四口人,但平時只有他和高娃大姐兩個人。女兒金花、銀花都在幾十公里以外的巴彥浩特鎮上高中,只有放假才回來。家里有四百多只羊、一頭驢、一條老狗,還有十幾只雞。

巴圖大哥家有個特別現實的困難——缺水。找人打了好幾次井,都不成功,所以每隔幾天,他們就要外出幾十公里去打水。靠著人工壓水,可不輕松,一桶水就要壓上大半天。從外面打回來的水,再倒進家里的一口大缸,一缸水可以用上三五天。主要是用來做飯、沏茶、洗碗和簡單洗漱。

巴圖大哥后來告訴我,他們嘎查名字叫作哈圖呼都格,哈圖就是堅固、堅硬的意思,呼都格則是井的意思。看來這里世世代代的期待,就是能有一口可以長久使用的井吧!

每次去巴圖大哥家,我都自帶著毛巾,因為舍不得用如此珍貴的水。洗漱的時候,我就從缸里舀出來一點點水,小心地倒在毛巾上,然后擦擦臉和手,足矣。洗碗,也不用洗潔精,把做飯時用剩的水燒開,將碗碟放在熱水里洗刷,然后擦干就好。有一次來了一個南方的同事,他接受不了這種局促的洗碗方式,所以干脆就不洗碗。有天晚上,大姐故意說:“小L啊,今天你洗碗,我豁出去了,你想用多少水就用多少水!”不過還是有人心疼水,把活兒接了過來。

把活兒接過去的,是來阿拉善做調研的志愿者蕊菲。蕊菲從北京過來,她之前做過多年的環境保護工作,后來去一所大學讀博士,研究的方向是生態保護與本土文化的關系。這次她來阿拉善,想研究一下蒙古族地區的傳統生態知識和生產生活方式,看看當地牧民們如何自發管理他們賴以生存的資源。

蕊菲的論文做得很扎實,她在牧區的生活也很享受。她說最喜歡傍晚一家人圍坐在一起慢慢喝茶,閑聊天的時候,還常常有零食吃,炸果子、自制奶酪、瓜子、花生、果子干……那份愜意與滿足,即使十幾年后和她聊起來,也能感覺當時的熱乎勁兒撲面而來。

蕊菲也要幫忙干些活計,有時陪著高娃大姐去放羊。早上,她們要趕四百多只羊,繞著自家的草場走大半天,甚至一整天找草吃。草場上的植被實在稀疏得可憐,一眼望去,難得看到一些綠意。最讓蕊菲難忘的放牧經歷是,一次放牧快到中午,大姐發現不遠處有叢綠油油的東西,就趕緊跑過去,最終在羊群發現之前把沙蔥拔了下來,然后掏出包里帶的饃。她倆就在天地間一口饃一口沙蔥地吃起來。渴了,就喝上一大口軍用水壺里的茶水。

傍晚回來,羊兒們都會一路飛奔著擁向水槽來喝水。那恐怕也是羊兒們一天最快樂的時光。喝飽了水的它們,會安穩地就地而臥,滿足得別無所求。

后來,蕊菲告訴我,她依然記得大姐在野外簡單吃幾口饃和沙蔥之后,就悠閑地躺在地上,蹺著二郎腿哼著小曲。她突然感覺,天地之間,這不就是最自在愜意的人嗎?

巴圖大哥他們常常感嘆,可憐這些羊兒沒有趕上好時候。在他們小的時候,這片土地還是名副其實的草場,一人多高的草比比皆是,小孩子是可以在草叢里玩捉迷藏的。羊兒們早上放出去,下午就早早地跑回來了,個個吃得肚圓。而那個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年代,其實只不過幾十年前而已……

更想不到的是,過了六七年,巴圖大哥要搬家了,一是因為家里缺水,另外他家的草場有了別的用途,被征用了。正好他家的兩個女兒也都大學畢業,回來在城里工作,他們索性把羊都賣了,帶著一筆補償款,直接進城里生活:大姐在兩個姑娘家輪流幫忙帶孩子,巴圖大哥在城里找了一份當保安的工作。

我有個研究牧區文化的外地朋友來阿拉善,我特意請了巴圖大哥過來一起吃飯交流。巴圖大哥看起來還是穩穩的,永遠是笑瞇瞇的。我問巴圖大哥:“在城里工作,和以前的生活相比,有什么變化?”

巴圖大哥瞇著雙眼:“唉,現在雖然不缺水了,吃啥東西也方便,就是覺得天天在房子里看大門,就像被關在圈舍里的羊一樣!”

說完,他的嘴角雖然還是上揚,卻能感覺到那是帶著無奈的微笑,他的眼神也暗淡起來。

大姐也覺得委屈,她在城里生活得很不習慣,感覺出門過個馬路都擔驚受怕的。她說路上那么多車,開得都太快了,遇到人過馬路也不知道讓一下,還是在牧區好,自由自在的。

巴圖大哥兩口子原來平靜美好的生活,在飛速發展的時代,成了過去的追憶。他們有時還會想起在自家草場上放牧的場景,巴圖大哥還曾夢想著帶領周圍的牧民保護好家鄉的環境。如今,只能每日困在單位的門房里,盯著車輛進進出出。

我做了農場之后,巴圖大哥經常問問我們的近況,還總是幫女兒女婿們下單買點農場的產品。看到我們做得越來越好,巴圖大哥也感到很高興,他始終覺得我們做的這件事很有意義,肯定有前途。

二〇二四年過完年,我突然接到巴圖大哥的電話,說要請我們全家吃頓飯。原來他們又搬回牧區生活了。

我想都沒想就答應了下來。按照約好的時間,我開了兩個多小時的車,終于到了巴圖大哥的新家。新房子距離原來的房子不到十公里,是前年他們用補償款重新選址建的。在城里委屈了十來年,孫子們也都到了上學的年齡,他們終于可以重回牧區,過自己想要的生活了。

巴圖大哥帶我們參觀了一大圈,除了三大間新房子,還有單獨的廚房和車庫,一個好幾百平方米的大羊圈,可以容納三四百只羊。重要的是,現在水的問題終于解決了!他們不僅在房子旁邊打好了自家的井,還開出幾分地來,在牧區也要自己種點菜,自給自足。在原來的老房子那邊他們并沒有菜園,主要還是缺水。在牧區吃菜是個難事,牧民們大多要開車幾十公里,到附近的鎮上去買。

最讓我驚奇的是,在房子旁邊,他們架了一大片太陽能光板。我記著他們家以前就是用太陽能和風能發電,當地俗稱“風光互補”——晴天的時候主要靠太陽能發電,而陰天往往伴隨著大風,就要指著風能發電了。

可是,以前他家只有兩片太陽能板,現在擴大了十來倍,我知道肯定別有深意。巴圖大哥看出我的驚訝,就笑著領我進了旁邊的小房子。原來這是他們新建的鍋爐房,通過太陽能把水加熱,熱水除了滿足日常洗漱之外,在冬天還是房間里的取暖來源。他們居然在牧區自己建了一個太陽能暖氣系統,這樣冬天就不用再燒柴取暖了。

我們以前可是花了好多精力,幫助牧區優化加熱、取暖設施,以此減少對周邊梭梭柴的依賴,現在巴圖大哥家一步到位,徹底解決了牧區冬天冷的問題。看來再次回到牧區,不僅延續了以前的安靜和美好,還增加了不少舒適度。

那天晚上,巴圖大哥他們還邀請了附近的牧民朋友,大家一起吃肉、喝酒,用蒙古語聊著天。雖然我們聽不懂他們在聊些什么,但還是能感覺到大家的滿足和幸福。吃著吃著,對面的一位陌生大姐突然就唱起了歌,隨即桌上除了我們之外的所有人都跟著唱起來。曲調悠揚而深情,應該是和家鄉草原有關的一首歌吧!

我聽著,微笑著,卻想落淚。真心為巴圖大哥感到高興,也希望這些牧民朋友們能在自己的世界里,簡單又自在地生活……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5年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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