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堂》2025年1卷|劍男:啞巴的歌唱(組詩)
[小 池]
一小片荷塘。我們到達時
只剩下斷梗殘葉,偶爾一陣風過,就像
有人在輕輕翻動歷史古老的冊頁
不僅給我們帶來細流、樹陰
荷箭、蜻蜓和新生的初夏,也把一首詩
帶回到我們的童年和余生
[兩棵花草]
在冬天老瓦山山頂,一枝不知名野花
從石縫中長了出來
距它不遠處的巖石旁也有一枝
努力開出了花。這
是老瓦山最荒涼之地,沒想極寒之時
還有草在冰涼陽光中開出花來
——這樣兩棵小小的花草
開得卑微、冥頑,猶如一個人和另一個人
在凜冽的寒風中相互艱難地呼應
[啞巴的歌唱]
深秋傍晚,門前白楊上的鳥窩里
小喜鵲啾啾地叫著
一只花喜鵲穿梭在田間樹梢
給樹上小喜鵲覓食
安靜地坐在門前的小男孩看見后
圍著正在給他縫制
過冬棉衣的母親又喊又跳
口齒不清的聲音里
有著令人難以置信的旋律,就像在歌唱
[愛情故事]
我慶幸有一段到老的愛情
如一條魚在日漸干涸的南江河水中
和另一條魚相濡以沫
——愛情嘛,像天注定
當生活大幕徐徐拉開,誰也改不動
腳本,只有一集集往下演
——不管你最后是成為愛的背叛者
還是成為愛的比丘——
在南江河,他談起他的妻子,使我
想起福克納在《野棕櫚》中
說愛必須要通過受苦來獲得
就像他相信愛是卑微的,極度的甜
一定是對苦的反復咀嚼和咽吞
這一年他的妻子四十八歲
但所剩時日不多,洗過朝陽也洗過
落日的南江河靜靜陪著他
從前是受甜蜜的苦
現在他們皈依平靜的生活,在這座
偏僻的小鎮——如受戒
[蝌 蚪]
在幕阜山瓦棚村
路邊一條小溪的一灣淺水凼里
有一群蟾蜍的蝌蚪在游動
黑黑的大頭,細線一樣的尾巴
就像一個個被拉直的逗號
它們將在路邊這灣清冷的水中
生長到直至可自如地離開
想到它們自由擺動的尾巴
有一天會消失,而生出在人間
爬行的腳蹼,我覺得它們
對長大一定是充滿恐懼的
水凼再小,自由可延伸其邊界
——而長大,它們看到的
這個世界將會變得越來越逼仄
它們將不得不匍匐在上面
開始它們即將被當作天鵝陪襯的
屈辱的、丑陋的一生——
[燕坊村的兩株木芙蓉]
最高的愛從來不是雙向的
它簡單、唯一,如暗戀、單相思
但一個人同時愛上兩株木芙蓉
這是不是對崇高之愛的反動
在江西吉水的燕坊村
我就同時愛上這樣兩株木芙蓉
在灰磚青瓦的州司馬府第左側
謙遜、美麗、內斂,又顯得云淡風輕
它們把花藏在闊葉中
對我這樣的過客不置一詞
但我就這樣莫名愛上了風中的它們
像愛上淳樸的鄉村兩姐妹
[烏桕之秋]
黃龍山東面是湖南西面是湖北
時間的細微差別
只隔著一道逶迤的山嶺
但陽光似乎并不普惠世間萬物
在兩省的交界地帶
我看見烏桕如一團團冷寂火焰
在湖南平江的山上燃燒
烏桕籽從烏黑的軟殼中爆出來
像雪花一樣潔白
而在背面的湖北通城縣
烏桕的葉還在緩慢地由青轉黃
它的籽還在殼中半白不黑地
緩慢炸開。好像一道嶺
不僅僅顯示出時間的細微差別
也顯示出生物生命態度的
細微變化:有向往熱烈生活的烏桕
也有背陰處的烏桕在生活中
安于寧靜和任順自然
[有 刺]
保持足夠克制,但一個唱反調的人
像一條魚,時刻帶著一身刺
包括與自己唱反調
這樣把刺扎進自己身體事物并不多
仙人球算一種,刺猬
無疑也是,這都顯而易見
但一條失去自由的魚
因為它深藏的細刺使我們如鯁在喉
卻是源于我們的欲望
你再也無法忍受這令人窒息的生活
生出一根根刺扎向自己
也扎向那讓你艱難呼吸
且不斷膨脹的事物,這
是反向的欲望,天還沒有黑下來,我想
我身上有刺也大抵如此
【劍男,本名盧雄飛,湖北通城人。20世紀80年代末開始文學創作,作品發表于《詩刊》《人民文學》《十月》等,有詩歌入選各種選集和譯介到國外;著有詩集《星空和青瓦》《透過破碎的窗玻璃》等五部。曾獲丁玲文學獎、湖北文學獎、漢語詩歌雙年十佳、《長江文藝》雙年文學獎、《新詩選》年度優秀詩歌獎等。現居武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