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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喬土:踏雪歸來
來源:《雪蓮》2025年第3期 | 喬土  2025年05月23日08:35

喬土,本名喬培東,山東省棲霞市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光明日報》《福建文學(xué)》《山東文學(xué)》《雨花》《朔方》《作品》等報刊。

踏雪歸來

喬 土

1

蘇樂糾結(jié)了很長時間,終于在年前最后一天回到霞城。

霞城剛下過一場雪,整個城市都籠罩在一片素白之中。走出有些寂寥的車站,蘇樂就看見了白雪覆蓋下的霞城。雪早已停了,高矮不一的樓頂,寬窄各異的街道,以及街道兩旁的有葉子、沒葉子的樹木上,都鋪上了一層厚厚的雪,像是上天給大地蓋的一床棉被。空中依然有風(fēng)在刮,不時卷起層層浮雪隨風(fēng)亂舞。蘇樂駐足觀望,眼前的城市是那么熟悉卻又陌生,是那么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這是自己刻意逃避了三年卻又時不時地在心里回想的那個霞城嗎?一時之間,他竟有些惘然無措之感,腦子里也沒來由地跳出一句古詩:“近鄉(xiāng)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天空中,一大朵烏云被風(fēng)吹散,幾縷陽光從碎云的縫隙中猛烈地傾射下來,蘇樂身前的雪地上頓時發(fā)出了一片耀眼的光芒,他不由閉上了眼睛。而待他再次試探著睜開雙眼時,一片更大的陽光已完全鋪展開來,白雪下的霞城也變成了一座華麗的城堡。蘇樂沒有再閉眼,而是在瞇起雙眼的同時猛地張嘴大口呼吸了兩下,一種久違了的熟悉無比的味道沖入他的體內(nèi),將他整個人緊緊地包裹起來。他知道,這就是霞城的味道。這股味道到底是什么樣的呢?蘇樂說不清楚,但他卻可以輕易地從所有味道中將它一下子分辨出來。就是這股難以言說的味道,讓蘇樂堅持了三年的堡壘頃刻間土崩瓦解,他忽然發(fā)現(xiàn),無論自己如何逃避,無論白雪覆蓋得怎樣嚴(yán)實,都無法阻擋霞城傳遞給他的味道,只要一站在這霞城的土地上,那特有的氣息就撲鼻而來。

蘇樂放棄了叫車的打算,臨時決定步行回家。他喜歡在雪里地行走,也喜歡聽白雪在腳下發(fā)出的“咯吱咯吱”的聲響,這一切,都讓他內(nèi)心感到愉悅。他已經(jīng)有三年的時間沒在雪地里行走了,他大學(xué)所在的那個城市,冬天和夏天一樣的花紅葉綠。

有一段時間,風(fēng)似乎停了,但天空中依然有零星雪花時不時飛過,有的落到蘇樂頭上,有的落到蘇樂臉上,涼絲絲的。蘇樂伸出一只手掌,他想接住一片雪花細瞧,可雪花剛一湊近手掌,瞬間便化成了一滴冰水。反復(fù)幾次,皆是徒勞,只得放棄。

或許是因為雪后,也或許是因為年關(guān)臨近,路上行人寥寥,蘇樂一路走著,只看見幾個孩子在雪地中來回奔跑,他們的尖叫聲與歡笑聲伴著雪花一起在空中飛舞著。在那一刻,蘇樂不由想起了自己的父親——那個長相憨厚、手掌寬大有力的男人。每年的冬天,那個叫蘇大壯的男人都會牽著他的小手在這樣的雪地里瘋跑,那是屬于他們的快樂時光。他們一起堆雪人。他們一起滑冰。他們一起打雪仗。甚至,他們一起吃雪。而現(xiàn)在……蘇樂這樣想著,眼里就禁不住流出了淚水,他急忙抓起一把雪來捂到眼睛上使勁搓了搓,頓時,一股清冷的感覺像針刺一樣遍布他的全身。

踩著積雪,穿行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雖有白雪覆蓋,但蘇樂發(fā)現(xiàn),三年的時間,霞城并沒有多大的變化,唯一的變化是街道兩旁新添了許多陌生的店面。當(dāng)然,還有許多店面是他熟悉的,比如悅心亭賓館旁邊的那個刻印店。他記得那個刻印店里常年都坐著一個身材有些纖弱的女孩子,她似乎每天都有刻不完的印章。但現(xiàn)在那個刻印店卻與周圍的門店一樣大門緊鎖,并無一例外地都貼上了大紅的福字,年味濃郁。

蘇樂走走停停,一個多小時后,才出現(xiàn)在家門前。只見門口一閃,一個身材有些肥胖的女人便沖出門來抱住了他。女人顯然正忙碌著,雙手濕漉漉的,衣服上也粘滿了白色的面粉,她來不及擦一下,就這樣一下子沖出來緊緊抱住了蘇樂。蘇樂卻有些不自然,眼神閃爍地穿過女人有些凌亂的發(fā)絲看向屋內(nèi),屋內(nèi)沒有別人,擺設(shè)也基本如舊,客廳中間的那個龐然大物仍在,那上面的塑料花兒也完好如初,鮮艷如新。

“他呢?”蘇樂問。

“你這孩子。”女人有些埋怨地伸手輕輕拍了他一下,說:“他回家了。”

蘇樂這才放松下來,回頭仔細看看眼前的女人。三年不見,女人頭上的白發(fā)多了許多,臉上的皺紋也深了許多。“媽。”他有些羞愧地叫了一聲:“對不起……”說著,雙眼再次濕潤起來。

母親也熱淚盈眶,伸手撫摸著蘇樂的臉說:“胖了,臉上有肉了。”蘇樂紅著臉,伸手握住母親的手,母親十指干枯,就像一支支干柴。母親用干柴似的手指將蘇樂臉上的淚水拭去,問:“有女朋友了嗎?”蘇樂紅著臉搖搖頭,又點了點頭。那個同樣學(xué)音樂的女孩子本來打算是要跟他一起回來的,但他最終還是拒絕了她的想法。

熟悉的味道,暖哄哄的熱炕頭,一切都讓蘇樂感到放松,三年的糾結(jié)在此刻蕩然無存,他很快就進入了夢鄉(xiāng)。在夢中,他又看到了父親,那個粗壯的男人正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笑瞇瞇地看著他,他激動地跑過去,卻突然“轟”的一聲,一顆炮彈在他們身邊炸響,他看見父親像雪花一樣在天空中飛蕩。

他醒來。窗外迎接新春的鞭炮一聲接一聲炸響,他忽然想起,自己差點忘記了一件大事——洗澡。

洗澡除塵迎新春,這是規(guī)矩,父親說的。

2

年前最后一天,即使是霞城最大的洗浴城,里面的顧客也不如往日那般擁擠了,但浴池內(nèi)仍熱氣騰騰,說話的聲音與搓澡的聲音混合在一起,在濕漉漉的蒸汽中回蕩。蘇樂彎腰伸手試了一下池子里的水溫,正合適,于是他便走了下去,將整個身體沒入水池中。水波蕩漾,他的心和身體一起漂浮起來,真是說不出的舒服。他已經(jīng)有三年的時間沒有像這樣泡過澡了,南方校園的浴室里,只能淋浴。

一個肥胖壯碩的中年漢子從浴池中站了起來,池中的水位先是猛地上漲起來,接著又快速地落了下去。

“老李,搓一個——”中年漢子大聲喊叫著,他的喊聲竟讓嘈雜的澡堂里似乎一下子安靜了不少。

“來了,來了。”一個穿著大短褲、赤裸著上半身的男人一疊聲地應(yīng)著,從門口處朝這邊跑了過來。霧氣蒸騰中,蘇樂仍能看清那人精瘦的身材以及黝黑閃亮的皮膚。

蘇樂知道,他應(yīng)該就是這個洗浴城里的搓澡工。霞城的每個洗浴城里,都會有一幫這樣的搓澡工人,男工人在男浴室,女工人在女浴室。他們一般都是些外地人,霞城本地人向來不屑做這事。但聽口音,這個搓澡的老李卻不像個外地人。

喊老李搓澡的中年男人渾身上下白白胖胖,正好和又黑又瘦的老李形成了強烈的反差,老李稱他“白總”。

“老李,過年還不歇著?”白總晃著一身白肉問。

“不忙,不忙,”老李笑著說,“這不還等著要為您服務(wù)嗎?”

“你這個老李,不光知道掙錢,嘴也比以前好使了呢。”白總也笑了。

老李殷勤地將白總安排躺到一張搓澡的床上,床很小,白總躺上去后就只能看見他那一身白肉了。老李先用一盆半冷半熱的溫水給白總從頭到腳倒下,然后便上上下下、前前后后一點一點仔仔細細地搓了起來。白總的身上從上到下都長滿了厚厚的肥肉,老李每搓一下,那些肉便在他的身上四下亂顫。

老李的手指粗而短,但很有力量。他把白總從頭到腳都搓了一遍,又把白總的前面和后面都搓了一遍。白總被搓了一遍后,又趴在床上,讓老李給他敲背。老李敲背的手法很熟練,也很有規(guī)律,他雙手從白總的頸部敲起,一路向下,井然有序,他的雙掌拍打在白總的胖背上,發(fā)出了有節(jié)奏的響聲,“噼噼啪,噼噼啪,噼噼啪啪啪……”

“老李,你的手法越來越好,這么多年了,我就喜歡讓你搓澡,舒服!”白總趴在床上愜意地哼哼。

“愿來就好。”老李很高興,手下敲得更響了。

“今年過年你還是不回家?”白總和老李好像很熟悉。老李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一下,又響起來,“噼噼啪,噼噼啪,噼噼啪啪啪……”

“唉,”白總嘆了一口氣,“那孩子今年回來?”

“回來,回來,一定回來。”老李邊敲邊說,“他都三年沒回來了。”

“你不也是三年春節(jié)都沒回去?”白總有些替老李鳴不平。

老李笑了下,說:“我在哪里都一樣,孩子要回來看見我在家里,不習(xí)慣。”

“你這個老李呀。”白總搖搖頭,說:“他學(xué)的什么?”

“學(xué)音樂。”老李的手不停地用力敲打著。“這孩子有音樂細胞,從小就喜歡音樂,聽他娘講,他小時候吃飯時,都是先用兩根筷子在碗上敲打一會兒才吃的。喏,就像這樣——”老李說到高興處,手上也更用勁了,“噼噼啪,噼噼啪,噼噼啪啪啪……”

“只是苦了你了。”白總?cè)杂胁黄健?/p>

“也不能這么說,”老李往白總身上潑了一盆水,白總身上的灰卷兒紛紛落地,老李又給他澆了一盆水,說:“學(xué)音樂的花錢多,他娘一個人供不起啊!”

“唉,你這個老李,真難為你了。”

“沒什么。”老李笑了一下,“等孩子明年畢業(yè)了,就什么困難都沒有了。”說著,他的雙掌又在白總身上敲打起來,“噼噼啪,噼噼啪,噼噼啪啪啪……”

3

三年了,自從那件事情發(fā)生以后,蘇樂就再沒回過霞城。第一年,蘇樂說自己準(zhǔn)備考研,就不回去了。第二年,蘇樂說假期里帶了兩個學(xué)生,走不開。其實這兩年里,蘇樂既沒考研也沒帶學(xué)生,他就是不想回家。那件事情傷透了他的心,他一輩子都不能接受。現(xiàn)在是第三個年頭了,蘇樂還是不想回去。

“我就是不想回到那個家。”蘇樂告訴田雨,他一想到那個家,腦子里就亂糟糟的。

“你這是在逃避。”田雨說蘇樂,“逃避對解決問題沒有任何幫助。”

蘇樂捧著腦袋不說話了,他頭一亂的時候,就愛捧著腦袋不說話。“去彈會兒琴吧,”田雨說蘇樂,彈彈琴讓自己靜一下。田雨知道,蘇樂很愛彈琴,唯有彈琴才能使蘇樂忘掉煩惱。田雨希望看到蘇樂快樂起來。

蘇樂喜歡彈琴,他從小就學(xué)習(xí)彈琴,到現(xiàn)在彈了有十多年了。蘇樂的手指纖長,像個女孩子,蘇樂的爸爸蘇大壯在他很小的時候就覺得他最適合彈鋼琴了,“天生的一雙彈琴的手,不彈琴真是浪費了。”蘇樂的爸爸捧著兒子的一雙小手左看右看,愛不釋手。蘇大壯是個冷庫裝卸工,他的手指粗壯有力,但他卻偏偏喜歡兒子的長手指。

有一段時間,蘇大壯最愛干的事情就是把蘇樂送到鋼琴老師的家里,然后把身體倚靠在窗外的水泥墻上,豎起耳朵聽兒子彈那些長短不一的曲子。蘇大壯告訴蘇樂,最愛聽他彈琴,“聽琴聽得都不想吃飯了。”蘇樂說:“那你就別吃飯了,省下錢給我買架鋼琴,我天天彈琴給你聽。”蘇大壯聽了哈哈大笑。

兩年后的一個冬天,蘇樂放學(xué)回家時,看見父親蘇大壯正和幾個人將一個龐然大物搬回家。家中的房門有點小,幾個人好不容易才小心翼翼地把那件大東西抬進屋子,放到客廳里。這么大的東西,也只有放在這里了。蘇樂看見蘇大壯將包裝一點一點地拆開,老天!是一架鋼琴。蘇大壯仔細撫摸著閃閃發(fā)亮的鋼琴,就像撫摸著兒子的小手。

鋼琴買回來后就一直放在家中客廳的位置,客廳有些小,鋼琴占據(jù)了一半的地方,但蘇樂的爸爸還是堅持把它放在那里,別的地方也確實放不開它。蘇大壯還給鋼琴配了一瓶塑料的花朵,蘇樂不知道那朵塑料花叫什么名字,但它花紅葉綠,很是好看。蘇樂的媽媽鞠美麗本來說要買一盆鮮花,但一直也沒有買,不過這也很不錯了,蘇樂知道一架鋼琴要多少錢。

蘇樂很喜歡那架鋼琴,每天回家,都是先彈上一曲。這個時候,蘇大壯不管多忙多累,總要站在一旁專心傾聽,聽著聽著,蘇大壯就陶醉了,像喝了半斤茅臺酒,飄飄悠悠。其實蘇樂知道,自從家里買了這架鋼琴后,蘇大壯就再也不喝酒了,有一段時間,蘇樂覺得爸爸真是聽琴聽得飯都不吃了,因為他看起來越來越瘦。

后來,蘇樂就很少彈那琴了,鋼琴卻一直放在客廳里,那朵花也在。有一段時間,蘇樂覺得那琴沒用了,就想賣掉,但他的媽媽鞠美麗說什么也不同意,鋼琴就一直這樣放在客廳里,用一塊紫紅色的絨布蓋上了。再后來,蘇樂就再也不彈那架琴了,因為他上了大學(xué),大學(xué)在外地。本來他可以在假期回家的時候再彈彈,可自從有了那件事情以后,他就再也沒回過家,他也不知那架鋼琴還在不在客廳里,那朵花還在不在鋼琴上。

一想起家里的那些事,蘇樂就覺得腦子亂糟糟的。他寧肯天天呆在琴房里也不愿去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

4

浴室里洗澡的顧客已經(jīng)越來越少了,只有不到十個人還泡在水池里。搓好了白總,老李又接二連三地為幾個顧客搓了澡,這一會兒工夫,竟出現(xiàn)了一個不太容易的空閑。他喘息著,有些意猶未盡的樣子朝浴室里的人看看,希望能一下子捕捉到下一個服務(wù)目標(biāo)。但他看了一會兒,沒有看出眼前這些人誰還像要搓澡的樣子,就不禁有些失望起來。他本來是想趁著過年的這個旺季大干一場的,但現(xiàn)在看來,他的計劃要泡湯了。

老李有些不甘心地樣子,一步三回頭地慢慢走回靠墻放著的一張方凳子上,又朝蒸汽里的人影看了一眼,確認(rèn)沒人搓澡后才坐了下去,神情落寞地從掛在墻上的一件黑色上衣中掏出一支煙點上。點著的煙卷被老李快速地送進嘴里,他嘬起腮幫子來狠狠猛吸一口,白色的煙卷瞬間少了小半截。煙被老李抽進肚子里,老李極享受似的半閉著眼,半晌,一股煙霧才從他的鼻孔里斷斷續(xù)續(xù)噴涌出來,很快就與浴室里的蒸汽匯合到了一起。他不知道那個長得像面條似的男孩是什么時候站在面前的,一睜眼,嚇了一跳。

“小伙子,要搓澡嗎?”老李有些興奮,扔掉手中的煙屁股,麻利地站了起來。他早就看到了這個不言不語的年輕人,不知為什么,他對他有股天生的好感,但他沒看出他像要搓澡的樣子。

男孩卻沒有答話,而是兩只眼睛直直地看著他。老李有些懵,但馬上想起了什么似的,一臉歉意地跑過去舀起一盆清水潑到了床上。回頭看看男孩細皮嫩肉的身子,又舀起一盆水,將床仔仔細細地清洗了一遍,正要招呼讓男孩躺上去,身子卻一下子被人從后面抱住了。

老李吃驚地掙扎著,他不知道這個漂亮的年輕人要干什么,他的腦子里一時間竟生出一些可笑的想法來。

“上去。”男孩說。

老李不知所措。

“上去。”男孩又說,“讓我給你搓個澡。”

老李還在發(fā)懵,旁邊幾個洗澡的顧客也不明就里,一起看向這里。男孩卻不由分說,一下子就把老李抱上了床。老李很輕,男孩輕輕一抱,就將他抱上去了。老李想要掙扎,男孩說:“別動,我是蘇樂。”

老李聽了,就像被施了定身法,靜靜地趴在床上一動不動了。

趴在床上的老李,干癟的身體上露出一根根細長的肋骨,他一動不動,任由男孩白凈纖細的手指在自己的背上來回地搓揉,然后有節(jié)奏地敲打起來。男孩的敲打聲比老李的柔和多了,“噼噼啪,噼噼啪,噼噼啪啪噼噼啪……”

老李心里想:這個孩子真不愧是學(xué)音樂的,他的手法就像是在彈鋼琴,真讓人享受。

5

鞠美麗很忙,一直忙到年前最后一天才抽出空來做棗餑餑。

面是早上和上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餳了滿滿一大盆。鞠美麗揪起一小塊面來看看,面塊里氣泡均勻,軟硬正好。她又將面團送到鼻子下聞聞,餳好的面團散發(fā)出一股特有的面香,這也正是鞠美麗所需要的。

鞠美麗把面團傾倒在寬大的面板上,然后揮開雙臂,開始揉面。揉面光有力量不行,還得有技巧,碩大的面團像個頑皮的孩子,在面板上跑來竄去,但鞠美麗卻總有法子讓它乖乖回到自己的手中,揉來搓去,反復(fù)數(shù)次,大面團終于變得光滑圓潤,老老實實地躺在面板上了。

稍作歇息,鞠美麗便開始做餑餑。她將大面團揪成數(shù)十塊拳頭大的小面團,小面團又繼續(xù)回到鞠美麗的手中搓揉,頃刻間的工夫,餑餑的形狀就出來了。鞠美麗將面坯擱在面板上,然后兩手緊握,只伸出兩只小手指,在面坯上手指對手指地掏面鼻兒,上面掏一個,四周再各掏一個,五個面鼻兒前后左右均勻?qū)ΨQ。鞠美麗隨后捏住事先剔好的棗肉,輕輕地往上面的面鼻兒塞一個,又往下面的面鼻兒各塞一個,三下五下,一個棗餑餑就完成了。很快,一鍋棗餑餑也完成了。

鞠美麗將棗餑餑放到熱炕頭上餳著。趁著這個空閑,她把家里又收拾了一下,但家中就這么大的地方,也沒什么好收拾的。要收拾的地方主要是在客廳,客廳里其實也沒什么,除了客廳中間那個碩大的東西,別的也沒什么了。客廳中間的那個大物件上蓋了一塊紫紅色的絨布,絨布上放著一瓶塑料花,鞠美麗將絨布掀開,里面是一架鋼琴,鋼琴很干凈,并無飛塵粘附,琴體散發(fā)出黝黑的光,但鞠美麗還是將鋼琴又抹了一遍,她又把鋼琴上的那朵塑料花也抹了一遍。鞠美麗心想,這朵塑料花真是不錯,這么多年了,它還是這么鮮艷。

長好的棗餑餑被搬進熱氣騰騰的大鍋里。蒸餑餑最講究火候,鞠美麗先是加大火力,待蒸汽四溢后,又將灶下的火四散撥開,以小火維持著,十幾分鐘后,一鍋棗餑餑便大功告成。

棗餑餑出鍋了,白白胖胖,暄暄騰騰,香氣溢滿房間。鞠美麗顧不上多看一眼自己的作品,就忙著把剛才趁空包好的米糕和包子送進鍋里。米糕用的是金燦燦的大黃米,包子則是用豆腐粉條和大白菜調(diào)的餡。

給包子和米糕燒火的空閑,鞠美麗又抽空做了一鍋形態(tài)各異的神蟲,除夕的晚上,這些活靈活現(xiàn)的小東西都是要排上用場的。把面豬頭放進錢抽屜中,祈求來年大吉大利,財運亨通;把面葫蘆放進面缸里、米缸里,寓意來年豐收,吃喝不愁;把面刺猬放在窗臺上、門后面,擋災(zāi)避難,一帆風(fēng)順。

三鍋面食做完,已接近傍晚了,鞠美麗這才得閑抬頭看窗外,忽然發(fā)現(xiàn),外面的天空中,不知何時又飄起了雪花,雪花慢悠悠地落下來,不一會兒的工夫又將天地染白。鞠美麗沒有閑心欣賞雪景,她又手忙腳亂地包起了餃子。切好肉,剁好餡,調(diào)好面,一個個元寶似的餃子便很快排列在盤子里。包餃子的時候,鞠美麗心里有些著急,但好在沒有耽擱什么,她很快就煮好了一盤餃子,并把它們裝到了一只保溫桶里,那只保溫桶是粉紅色的,看起來很漂亮。鞠美麗提著保溫桶急急地向外走去,走到門口卻忽然停住了。她看見,在那鋪了白雪的巷子口,有一高一矮兩個人影正向這邊走來。鞠美麗的心里一跳,忙仔細再瞧,那兩個人影漸漸變大起來,鞠美麗拍拍自己的胸口,熱淚盈眶地叫了一聲,我的天!

 6

打小在南方長大的女孩田雨從沒到過北方,更沒在北方過過春節(jié)。看著蘇樂打過來的視頻,她眼里含著淚花說:“好極了,真是好極了。”

“好在哪里呢?”蘇樂有些不以為然地問。

田雨說:“一切都好極了,真是好極了。”

新年的紅燈籠亮起來了,由此顯得白雪下的小鎮(zhèn)像個童話里的世界,窗外又燃起了煙花,天空也顯得明亮多彩起來,一切更加好極了。熱鬧哄哄的客廳里,鞠美麗取出一個相框擺放在桌子上,相框里的男人露著憨厚的笑容。隨后,老李把五個白白胖胖的棗餑餑認(rèn)真地擺成塔狀供在照片前,蘇樂給照片里的男人灑上一杯酒,又點上一炷香,然后恭恭敬敬鞠了三個躬。

一家人圍著桌子坐下來,蘇樂先給鞠美麗倒了一杯酒,接著又給老李倒了一杯酒,鞠美麗和老李把酒喝下去后,就忙著把白天做好的棗餑餑、大包子還有黃米糕都搬到了桌子上,對了,還有餃子。蘇樂吃了一口棗餑餑,又吃了一口豆腐粉條餡的包子,還吃了一口黃米糕。他每吃一口,就給視頻里的田雨也吃一口,于是,田雨也吃了一口棗餑餑,又吃了一口豆腐粉條餡的包子,她沒吃黃米糕,因為她已經(jīng)飽了。但在鞠美麗的要求下,田雨和蘇樂還是每人都吃了幾個元寶狀的餃子。田雨覺得真是好極了。

一切都很好,田雨看到蘇樂坐在了鋼琴前,他展開十指,彈起那架鋼琴。蘇樂已經(jīng)有三年沒有彈這架鋼琴了,但他對這架鋼琴卻是熟得不能再熟,他對鋼琴上的那朵塑料花兒也是熟得不能再熟,蘇樂的手指在琴弦上輕輕一按,那悅耳的琴聲便立馬響了起來。

田雨覺得好極了,一切都是那么好,她看看坐在沙發(fā)上的兩個老人,那兩個老人,一個胖,一個瘦,但都已經(jīng)很老了,此時,他們的眼里都含著淚水的樣子,這也很好。

蘇樂先彈了一曲《童年的回憶》,接著又彈了一曲《春之歌》。蘇樂的琴聲如行云流水,兩年前,正是這樣的琴聲將田雨的心一下子捕獲。

后來,田雨和蘇樂又合作了一首《難忘今宵》,蘇樂彈琴,田雨唱歌。唱歌難不倒田雨,她本來就是學(xué)這個的。兩個人很輕松地就舉辦了一場晚會,雖然他們相隔千里,雖然觀眾只有沙發(fā)上的兩個老人,他們表演得卻非常用心。田雨的歌聲透過視頻傳過來,又伴著琴聲從客廳里飄到街上,正好被一隊剛從外地歸來過年的打工人聽到了。

“你們聽。”一個人說,“是央視的春節(jié)晚會,新年到了。”

“過年好。”一個人說。

“過年好,過年好。”更多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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