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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5年第1期|力歌:秉性
來源:《芙蓉》2025年第1期 | 力歌  2025年05月22日08:26

老陸去世了。

他走得很決絕,死得很痛快,與他做人做事一樣,從不拐彎抹角。

早晨起來,天已放亮,他拉開窗簾后,只是往窗外望了一眼,看到下了幾天的雨終于停歇,天氣明朗起來,藍藍的天上飄著白云,氣息中含澀澀的味道,鳥鳴叫蛙鼓噪,一派生機勃勃的樣子。老陸已經在家里憋悶了幾天,以往每天都要起早,與老伴出去散步,可這幾天他沒有離開這個家半步,只是在他那個半躍層樓上樓下走動,所以他異常興奮,他手還未離開窗簾,就扭頭對老伴說道:“雨終于停了!”

他神采奕奕的表情突然停滯在老伴的目光中,拉窗簾的手伸向了前胸,隨之而來的便是倒臥在床上劇烈地痙攣。老伴開始束手無策,既而想起心臟病藥,迅速找來,他的牙齒已經緊緊地咬合在一起,說什么也掰不開,勉強塞進口中,發病前后沒有多長時間,老伴打了120,其實,那一時間他靈魂已經離他老伴遠去了,甚至沒給老伴留下只言片語。

他老伴此時想到我,在老陸的手機里卻找不到我的號碼,因為我倆從來沒有在彼此的通信錄里留號碼,那號碼在我們心里裝著呢,只要想到對方,不用片刻猶豫,便能流暢地按在號碼鍵上,馬上會聽到對方的回應。他老伴找到我單位一個同志的號碼,打過去,讓他通知我說老陸走了。

我接到電話時非常意外,前不久學校退休辦搞活動,老陸還抽空去了我的辦公室扯了一會兒呢,再往前的見面是在一個月左右之前,同學的孩子結婚,我們還一起聚會,并照了張合影,那是他與我們最后的留影。

老陸是我的同學,函授同學。有人一直在質問我們,函授也算同學嗎?怎么不算,我們是鐵路招收的第一批鐵路所屬大學的函授生,整個錦州鐵路局只有二十幾個人,我們段只考上了我一人。那時我們的函授生,跟后來隨便都可以拿到的函授學歷不一樣,就在我們函授的二十多人里,出了兩個博士,其中一人還去了北方交通大學任教,不僅是教授,還是博士生導師。同學中還有局級干部兩人、處級干部七人,剩下的不是科級干部,就是有中高級職稱。像我這樣差七分的高考落榜生,剛剛上班就參加函授學習的人并不多,而多是已經工作多年需要學歷的人,老陸就是其中的一個,他年齡比我整整大了八歲,他在鐵路中專學校當老師。

那時鐵路局對我們的函授學習抓得很緊,每個月都有四到五天的集中面授時間,期末還要到位于北京的北方交通大學校園里集中十多天復習考試,畢業設計時,還讓我們脫產一個學期到校學習,我與老陸均在電信系的無線電專業搞畢業設計。后來我調到這個鐵路中專學校學生科任輔導員,與老陸在一個單位共事。

老陸很高傲,主要是他每次考試總是名列前茅。在我們同學中,跟他一樣,多數是這所鐵路中專的畢業生,他們都有多年的專業工作經歷,學習起來并不費勁。他的年齡又大我這么多,天然就有種差距,他會把我當成小屁孩。每次函授集中,在我們還刻苦學習時,他們那些人卻聚攏在一起打撲克,而每次考試人家成績排名還都在前面,我只能拖后腿。那時我跟他接觸少的另一個原因是,我當輔導員,他當班主任,他的脾氣秉性出了名的,曾因罵學生差點受到處分,負責他的那個專業的輔導員跟他說話,都要保持低姿態,連學生科長也不敢輕易招惹他。

老陸的名字叫陸中石,但我們很少叫他的名字,因為他說自己的名字又臭又硬。我說還有歐陽中石呢。他惡狠狠地對我說:“人家姓歐陽,我姓陸,我是路中的石頭,絆腳石,知道嗎?”

函授學習期間,看到過老陸跟那些打撲克的牌友生氣打架,幾個人因為悔牌吵吵嚷嚷,互不相讓,氣得老陸將手中剩下的撲克牌撕碎,從開著的窗丟了出去。原本誰也沒人針對他,可這一舉動卻招來了大家的不滿,只是游戲嘛,吵吵鬧鬧也是經常的事,你怎么能撕撲克牌呀?這分明是想把矛盾升級的表現啊。

“你,你們聽我說。”老陸很鎮靜,他的聲音里卻帶有不那么鎮靜的尖銳感覺,讓人也跟著肅靜下來。

“那,咱們一把牌一把牌地捋一遍,看你們吵的是他媽的啥。”他說著話,開始用手指著一個人說:“是你要的牌,你出的第一張牌是調主2。”

他們玩的撲克游戲,是最常規的“掐一”,就是四到五人玩的游戲,一人要牌,其余人一伙,共同對一個人“開火”,最后看得分能否超過那個要分的差額,或是要牌人最后一張要小于至少其他一人的牌,便是輸牌,否則便是贏,并以一分錢或學習地點的食堂飯票為單位計算輸贏,輸贏多少倒是其次,這往往與自尊有關。

老陸一輪輪地按出牌順序,把每個人出的牌說出,從第一把牌一直說到了最后一把,連對方扣的底牌都說出來了,然后將手伸到那堆撲克牌下,猛然翻過來,整堆的牌面朝上,然后從上面一張一張地拈出來,共六張牌,竟與他說的底牌一張不差。

幾個人頓時目瞪口呆,鴉雀無聲,誰也不敢再爭辯了。這充分展示了他的記憶力。畢業都過去了三十多年,去北京考試時哪個同學住在哪個屋,他竟然還能清楚地記住,這讓我欽佩不已。后來我寫作時,有些數據拿不準,常常會請教他,只要他看到過的,就能記得住,而且不會有差錯。如果他要是參加《一站到底》,恐怕就是最強大腦。

老陸說這點隨他爸,同時隨他爸的還有他的性格和脾氣。

老陸他爸在鐵路醫院當主任醫師,說他父親的名字可能沒有人知道,但他的綽號在鐵路范圍內不說家喻戶曉,恐怕我們這個年齡以上的人都知道。

前不久我們同學聚會還說起了鐵路醫院,現在已經屬地化歸屬醫科大學的三醫院。為什么要說起這個醫院呢?因為我腦梗,卻被這家醫院誤診為受風。大家追憶起我們小的時候這家醫院的幾個醫生,他們的工資比鐵路局局長還高。那時在這座城市里,只有鐵路職工才能在這家醫院醫治,地方人員的疑難病癥,要通過關系才能找到這家醫院的醫生診治。

20世紀80年代初,鐵路局第一次給處級干部蓋樓,因樓的顏色為白色,俗稱白公館。老陸父親得到的三層樓住宅,那叫“腰條”,是最好的樓層,他爸不是處級干部,靠的是主任醫師正高級技術職稱。隨著那些老醫生退休,鐵路社會功能屬地化,大量的人才流失,這個醫院早已風光不再,出現了我這樣的病誤診也就不足為奇了,大家又當笑話似的講起很多我這樣的情況。隨即大家說起鐵路那些老醫生,我說到了老陸他爸,大家反應并不大,可我說到了陸磕巴,大家說那誰不知道啊,那是外科的一把刀哇。

嚴格地說來,老陸也有點結巴,但他并不嚴重,只是頓句而已。我遇到的結巴都是聰明人,老陸對這些也曾有過自己的論斷——他總有自己的觀點,他認為結巴的原因,是語言跟不上大腦的反應所致,也就是說,想到的事,不能及時表達,就會出現這樣的結果。仔細琢磨一下,他說的不無道理。

別看人們背后都叫陸大夫的綽號,但沒人膽敢在他面前那么放肆。陸大夫出生在一個有文化的家庭,念到了高中,就是俗稱的國高,有這種學歷那可了不得,那時的人多半以上是文盲。日本人投降后,共產黨人建立了人民政府,成立了東滿軍區,1947年底他從通化參軍入伍,因為他有文化有學歷,部隊讓他當衛生員,那時雖然戰事緊張,他卻從沒參加過真正的戰斗。

我黨接收在通化的原偽滿洲陸軍軍醫學校,改名為中國醫科大學第三分校。招生時軍區便推薦老陸父親去上學了,那時多是組織推薦上學的,像老陸父親這樣從部隊來的,是為部隊培養軍醫。部隊多是些沒有多少文化的衛生員,到學校學習屬于速成性質,像老陸父親具有國高學歷的沒幾人,他成了組織上重點培養的對象,指定了專門的導師。老陸父親便師從于日本東京帝國大學醫學院畢業的劉其昌,他們這些學員多是為了在戰場上救治傷員的需要,才來學習的。劉其昌不僅受過良好醫學理論的教育,還有著豐富的外科手術實踐,對燒傷凍傷及那時的戰爭傷員的救治有著一整套的教學治療經驗。

老陸父親在跟劉其昌老師學習期間受益匪淺,也可能是因為劉老師從偽政府過來,為了脫胎換骨,竭盡全力地把自己所掌握的知識傳授給這些學員。

隨著東北全境解放,只學了一年速成的學員跟著部隊南下。而只有少部分導師單獨指導下的學生,隨著學校搬遷到了哈爾濱,這些學生里就有老陸的父親,他跟隨劉其昌老師到了新合并組建成立的哈爾濱醫科大學繼續深造,這所大學是以伍連德創建的醫學學校為班底的大學。

陸學員正在進步,他認為參加解放全中國的戰斗才最光榮,當時找組織堅決要求南下。領導對他進行了耐心的思想工作,說到哪里都是革命的工作需要,讓他服從組織安排。他剛剛入黨,入黨就要聽組織的安排,沒辦法,他只好跟著他的劉老師去了哈爾濱。

到了哈爾濱醫科大學,學習很正規,那時都是使用日本和俄國的醫學教材,陸學員學習很刻苦,成績優秀。這時大批國外回國搞建設的專家學者形成了一種趨勢,用現在的話說,叫歸國潮,是受到祖國建設的感召,那些心向祖國的人才排除各種阻力回國,其中就有回國后受到周總理親自接見的美國的外科專家陳道光博士,他在國際醫學界享有非常高的知名度,他被安排在了哈爾濱醫科大學任教授。

那時的陸學員已經跟著劉其昌學習到了第三年,再有一年便畢業了,可學校領導找到陸學員,說陳教授相中了他,要培養他做弟子。

陳道光這個人很挑剔,一般人難入他法眼,多少學生都想成為他的徒弟,校領導也做過他的工作,可他堅決不同意,他說師徒關系要的不僅是有緣人,還要有相當悟性的細心人。學校領導敬畏他,不敢招惹他,只能任由他挑選自己要帶的徒弟。

一次陸學員參與的觀摩手術,陳道光教授主刀,他對一些動作要領,特別是一些小細節進行了講解,整個手術他都在絮絮叨叨,尤其他那半通不通的普通話,很難讓人聽得懂。待做完手術,去盥洗室,正在獨享盥洗間的盆池的陳教授,回頭望著一圈正在等待盆池洗手的人,一邊甩著手上的水,一邊漫不經心地說:“這個手術后的病人會死的。”

大小大夫一律地驚愕,不敢相信陳道光做的手術也會死人。

他詭譎地一笑道:“人都是會死的,沒有哪個大夫能救得活患者,只是暫時挽救一下罷了。”說完話,他說出手術的一個細節,要大家說明一下為什么。大家面面相覷,只有陸學員不僅詳細地說了當時陳教授的用刀方法,還說清了那個細節的重要性。

陳道光只是點了點頭,什么也沒說,甩著手離去。大家一擁而上,排在盆池邊上洗手,誰也沒拿剛才陳教授的提問當回事。陳道光卻找到學校領導,說要帶個徒弟,當時領導高興壞了。陳教授終于答應要帶學生,領導哪能不高興啊,忙問是哪個學生。陳道光一時語塞,他連領導的姓名都不記得,哪還會記得學生的姓名,可他記得學生的一個特征,說:“就是那個磕巴的同學。”

他走后,領導確實有些為難,因為領導知道這個磕巴就是陸學員,當然也知道他是劉其昌的學生,而且再有一年即將畢業工作。而陳道光提出來要哪個學生是不容置疑的,那是權威,領導只好去做陸學員的工作。那時陸學員正在處女朋友,是臨床醫院的護士,準備在畢業后結婚。畢業后有了正式的工作,工資有保障,生活就能安定下來。于是,他拒絕了。校領導知道他的心思,說:“學習期間可以同意你結婚。”

那時結婚需要組織上的批準,可陸學員仍然說不,學校領導只得說:“你再考慮考慮。”

學校領導開始從側翼發動攻勢,找來他的導師劉其昌幫助做說服工作。劉其昌對自己的學生循循善誘,說:“做陳教授弟子機會難得,這是多少人巴望不得的事,而他能主動上門認定你,是看中你的能力。”

陸學員還是不情不愿,說:“劉老師,我只有一年就跟您到畢業了,我還有好多東西,在您那里沒學到手啊。”

劉其昌心有不舍,但還是勸說:“他能主動招你當學生,難得啊,其實我能教你也就這么多了,再讓你更進一步,我可沒那么大的本事。陳教授是國際一流大學教育出來的醫學博士,本領大著呢,你要是向他學習西洋醫學那一套知識,可以東西方合璧,今后你在醫學界可就天下無敵了。”

陸學員聽了劉老師的這句話,才動了心。回去與女朋友一商量,女朋友也支持他繼續學習深造,兩人商議提前結婚,然后陸學員再去跟陳教授學習。陸學員的結婚要求馬上得到了組織的批準,一般在校期間學校是不允許學生結婚的,當然這也可理解為他是享有工資的在職學員的特殊性。陸學員隨即結婚,一年多以后才有老陸出生。

我與老陸真正接觸,還是從我調入電子教研室開始的。函授學習期間,我調入這所中專學校,函授畢業后,我從學生科到實驗室當助理實驗師,隨即開始評實驗師。可實驗室多是回歸時的那批老中專生,上班的年頭多,而職稱指標卻少,互相鬧得狗血噴頭。因為有函授大學本科文憑,學校把我調到教學部門,當任課教師。中級講師的崗位多,我評上中級職稱肯定沒問題。

教務科科長找我談,讓我去電子教研室,說:“你跟陸老師還是函授同學。”

科長有意把“函授”兩個字說得很重,這里有種輕視的態度。老陸是電子教研室主任。其實我不愿意跟老陸在一個教研室工作,我知道他的脾氣,怕有人說我們是“兩個叫驢拴在一個槽子上”。之前,我被臨時抽調到校慶辦,校慶那天,因為安排的聚餐出了點差錯,把老陸幾個人遺漏了,讓他抓到了把柄,帶著幾個教師坐在食堂大門口席地就餐,以示抗議。校領導知道后,怕那些來校的校友嘉賓看熱鬧,忙做補救措施,挽回不良影響。

安排我去電子教研室是領導的決定,我也只好硬著頭皮去找老陸報到了。

評講師必須有當過班主任的經歷,我之前是做過學生工作的輔導員,按文件不能等同起來,而且評職稱在即,老陸不由分說,直接表態,當即便把他帶的那個班交給了我,說:“這,就是讓八十歲老奶奶避孕,純屬走形式。”

老陸帶的班也很有個性,一般人來當班主任也不太容易。他選擇的班級干部都很有特點,都是些七個不服八個不忿的。老陸還立了規矩,班級的事他一人做主,如果他不表態,即使學校領導安排的事也落實不下去。我接手這個班后,延續了他的做法,并進行了深入改造,此后這個班在學校競評幾乎每次都是第一。尤其學習成績,過去那些班干部一到評先,成績這一關總是達不到標準。我抓了這一項的提高,那一年不僅班級獲了校三好班,還是唯一獲鐵路局榮譽的三好班級。

我跟老陸兩人有相似的經歷,都是來自現場的工人,都是校黨委書記調來的人,秉性相當。老陸評職稱也不順利,連續參評兩年后才評上講師。要論起業務能力,在學校里沒人能比得上老陸。鐵路企業辦學,沒有那些什么科研設計一類的事,主要是靠教學能力。老陸的電路圖,不用尺就可以畫得橫平豎直,掌握這技藝的,甭說咱們學校、鐵路局,就是全國教學課堂也為數不多。他的教學水平更不必說了,不管多復雜的內容,都讓他拿捏得十分準確到位,聽過他的幾堂課后,我徹底服氣了。

他這樣的技能型人才,卻在評職稱上不順利,確實匪夷所思,關鍵問題就是太“杠”,對他的教研室主任、教務科科長,直至主管校長,只要涉及具體事務不遂他的意愿,他總會提出自己的觀點和看法,沒人能駁倒他,可人家卻認為他是在故意“頂牛”。他說自己從不怕得罪領導,并號稱自己將那些相關領導“一網打盡”。

我跟老陸在一起工作了十六年,他說自己脾氣太操蛋,就跟我對脾氣,說是我改造了他。那時的我準備調離學校,便開始寫小說,不承想寫作卻冒頭出彩,參加市和鐵路局的筆會,每次都能有小說發表。不只是得到稿費,我還為企業寫有償的報告文學,或者寫電視專題片解說詞一類,經濟報酬極其豐厚。

老陸之所以說我改變了他,主要原因是我們教研室有了我的資助,常常出去吃喝玩樂。我們這樣吃吃喝喝,似乎破壞了教師的形象,有人去黨委反映我們有悖老師的尊嚴。黨委領導讓教務支部書記找到老陸側面提醒一下。

老陸眼睛一瞪,說:“誰,誰說的?這是我們的業余生活,我們也沒影響教書育人啊,他們干涉得了嗎?有能耐的,讓這個人當面來理論理論,別拿豆包不當干糧。”

老陸有一次與教務干事吵了一架,還“掃邊”到了教務科的副科長。那天監考,副科長問我們中午是不是喝酒了。我不明就里,矢口否認,監考結束后,才知老陸此前發了脾氣。其實老陸極少喝酒,教務科副科長不過是為他找借口下臺階。我當晚組織酒局,叫上教務科一干人等,說是老陸的賠罪酒,這些人到場,老陸明白三分,借坡下驢,稱自己就這驢脾氣,各位海涵,說著做抱拳狀,把手中一杯啤酒喝了個精光。教務科老科長趁機調解:“你們這哪到哪啊,只有我領教過老陸的厲害。”

科長說起以前老陸與他發生沖突的一件事。學校讓教務科報一個鐵路名師,大家推舉了老陸,可教務科科長在支部開會時反對,他推薦了同在一個教研室工作的年輕教師。老陸不知道也就罷了,可壞就壞在支部開會后,有人走漏了消息,給他透了風。老陸找到了科長,說我評上評不上無所謂,可名師是為學校甚至鐵路樹標桿的,比那個年輕教師強的大有人在。科長不糾纏名師的事,讓他把違反組織原則、透露支部會議消息的人說出來。老陸挺直胸膛,顯出仗義,說:“你,想讓我出賣別人,你,拿我當成他媽的什么人了。”

其實我也有件事一直瞞著老陸,與因鐵路名師給他透風的那個人有關。剛上任的學校一把手,將教務科教師一分為三,成立了三個專業部,教務科只作為職能管理部門,沒有了過去的權力。我和老陸屬于電信部下屬的教研室,部主任是另一教研室主任直接提上來的,就是教務科科長推薦的那個年輕的名師。那個主任與大多數人不睦,在黨支部成立時,他恐怕會遇到阻礙,能否當選為支部委員,進而成為支部書記,應該說是未知數。

學校一把手私下給我打了電話,說他知道大家對那個主任的態度,讓我幫助做工作,別出現主任落選現象,會對學校今后的工作不利。我知道一把手是給我戴高帽,但我還是頂撞他說:“要是對學校工作不利,就不應提拔他,你也知道他為什么群眾關系不好吧。”

我說過后,對方半晌沒言語,他肯定知其原因。本來這個主任在各個場合貌似為教師說公道話,可他調到教務科當了主任干事后,便一改過去的作風,在一個為行政干部爭利益的表決中,他站在了老師的對立面,從此教師對他非常反感,以至于他不得不從教務科又回到了教研室。

“人啊,要是態度總不變,那只是性格問題,要是總變,那絕對是人格問題了。”我說。

一把手長嘆一口氣,說:“我也知道這個人的情況,可現在那些教研室主任與教務科科長,簡直是死板一塊,我需要反對派呀。”

他居然用了反對派,我只能“呵呵”笑了。

“我這也是從組織角度考慮,如果主任不當選,不能一肩挑,無論是學校黨委,還是學校工作都將遭受一個沉重的打擊。”說著他又打出了感情牌,“從我個人角度來說,用人不當也要負責的,因為咱們倆是鐵哥們兒,我才私下給你打電話。”

他的話說到這份上了,我只能說:“我既然是黨員,就要從學校大局出發,但我只能保證自己投他一票。我要說,你使用這個人是雙刃劍,扎到了別人,同時也會砍傷了自己。”

“好兄弟,你說的話我明白。”一把手的話里肯定有應付的成分。

選舉結果,這個主任僅比另一人多出了一票勝出。老陸感到非常奇怪,按照他的計算,那個主任應該差距極大,他問我怎么投票時,我撒了個謊,說除主任沒投之外,另一落選人我也沒畫票。

老陸很生氣,埋怨我說:“你應該投另一個人的票啊,他倆平票,還有一爭啊。”

老陸正是在這個時期,才認識到了一些人的本質,那個給他透風的人,一直攛掇大家投反對票,可這次選舉后,這個人成了電信部的基礎室主任,不能不使人產生聯想。他同我一樣,肯定也是一把手做了工作,并得到了某種許愿。后來這個人沒有得到進一步提拔,抑郁成疾,從患病住院一直到死,就因為這個原因,老陸始終沒去探望。老陸這個人,愛憎分明不打折扣。

如果這個主任那次沒有當選,就會止步于中層干部了,無法進一步提升。可又一新的行政領導上任后,便與一把手開始作對,得到了提拔,成為學校的副職。

正是因為這個人主管教學和評職稱工作,老陸才拒絕評教授,一直到退休還是副教授,不知這是不是他一生的遺憾。而我評教授時,確遇那人的阻力,連續兩年沒有評上,在換主管領導后,才勉強評上。

我在選舉這件事上覺得對不起老陸,他不知道主任多出的關鍵一票是我投的。

我的最好時期,是幸福的90年代。說到幸福,就是有老陸一直罩著我,有老陸在,別人怕他,更沒人敢招惹我。那時我總想調離學校,沒有什么顧慮,無欲則剛。我們不坐班,我除了寫作,外面的事務繁多,天天不著閑,除了上那幾堂課,別的我幾乎從不來參加,教師檔案中,總是用一句“質量良好地完成教學任務”總結。老陸在教研室主任一欄寫上“同意”,教務科科長也會蓋上他的印章,那么多年只有管教材教師檔案的教務干事提過意見,老陸不滿地說:“不就是那么回事,寫得那么多,不過是為自己貼金罷了。”

教務科領導年年要求寫的教書育人計劃,我從沒寫過。那年教務科要檢查每個人的教書育人計劃,老陸無奈,寫后,讓我抄他的。不承想科長在全體教師大會上表揚了我,用老陸的話說:“這,這可上哪說理去。”

老陸與我共事這么多年,感情一直非常好。他說我彌補了他協調交往的短板。老陸那幾年再無發生與上級爭執的事,我們的先進也沒少得,鐵路局和學校的先進教師盡收囊中。我這樣的人還得過校先進教師、省自學成才先進個人,真就像老陸所說沒處找人說理去。

老陸聰明,玩世不恭,喜歡看書學習,做事有規有矩,東西擺放總是整整齊齊,天天早早過來,總是把屋子打掃干凈,開水打好,靜等我們的到來。后來我們教研室的幾個人陸續都調出了,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便合并到了通信教研室,但我們的待遇規格卻沒有降低,不管別的辦公室如何緊張,沒人敢撼動我們兩人獨占的辦公室。他那個十幾年如一日為我們服務的習慣,服務到了我一個人的頭上,如有一天意外沒有開水沏茶,我佯怒地質問,他表示出虛心接受的樣子,說今天停水一類理由。別人看到,玩笑說我欺負他。他嚴肅地怒斥對方,說:“這,你們也當真?我打水也是一種鍛煉。”

我調出教研室,進了機關,但還堅持上課。我們倆上課要是不在一個樓層,即使下課那十分鐘的課休,他也要到我那層樓的教師休息室來找我,用小品的話來說是聊“十分鐘的”。別人都感到奇怪,我們兩個大老爺們兒有啥聊的,可我們就是有話要說。大家都說老陸如何對我好,老陸卻說我改變了他。在別人眼里,我們總在插科打諢,葷素搭配,嬉笑怒罵,沒個正經。老陸說他的朋友并不多,說我是他兄弟夠哥們兒,他家有大事小情,都跟我商議,他的父母去世我因去開會沒幫上忙,但他的岳父岳母去世后都是我幫著抬上的靈車——后來還有他本人。

【作者簡介】

力歌,本名張力。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錦州市作家協會副主席,一級作家,教授。1988年開始發表作品,已在《人民文學》《當代》《中國作家》《十月》《青年文學》等報刊上發表中短篇小說400萬字,部分作品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作品與爭鳴》等報刊轉載,多次入選年度文學選本,著有長篇小說《世紀大提速》《官殤》等5部、小說集《兩個人的車站》《家在遠方》等8部,出版其他作品集6部,獲遼寧文學獎及國內各種文學獎30余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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