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秦長歌動嶺南
一
離甲辰龍年中秋節僅剩下18天了。粵東的天氣依舊燠熱,傍晚海風刮過來,卻吹來一絲絲秋涼。從農歷七月底起,海豐縣西秦戲劇團就要到鄉村巡演,演出一直要持續到春節,漸入高潮。
今晚,海豐縣西秦戲劇團與一家民間白字戲班唱對臺戲,一個在東戲樓,一個在西戲樓,中間是個大廣場,容得下千人。臨裝臺前,縣西秦戲劇團長呂維平對弟子余澤鋒說,把《麒麟奪錦》的道具再檢查一遍,今晚要演全場。
“好的,師父。”余澤鋒點頭道。
太陽還老高,余澤鋒望了望天,再看看師父消失在舞臺后、被投射到鄉村原野上的身影。《麒麟奪錦》是一出新編鄉村振興戲,是師父呂維平請人編劇的。這是劇團繼歷史劇《留取丹心照汗青》后,排演的一出大型現代戲,通過回鄉村支書江麒麟帶領鄉親走上致富之路的劇情,融西秦戲、麒麟舞、漁歌于一臺戲中,在汕尾轟動一時。余澤鋒與師父飾父子,他演村支書江麒麟,呂維平演麒麟王江海生,西秦戲長腔一吼,猶如抱了一把銅琵琶,向南喊醒平靜的大海,驚濤四起。而漁歌呢,則換了另一副女性柔弱的唱腔,唱到了碼頭上,望夫出海,漁火點點,長夜悱惻纏綿。最高潮則是麒麟舞,激昂的鼓點中,對峙、爭雄、奪錦,一點也不輸嶺南的獅子舞,把歡快的情緒推向高潮。
2023年12月,《麒麟奪錦》在廣州首演,一舉拿下廣東第十五屆藝術節優秀劇目,還申請到國家藝術基金的資助。弟子們歡欣雀躍,呂維平卻說,這錢是國家給的,要花在送戲下鄉上,要演上百場,將歡聲笑語帶給老百姓。
太陽落山了。父老鄉親們洗卻一天的辛勞,涌入廣場,東洲街道擺了幾百把塑料椅子。余澤鋒站在幕后,伸頭一看,被觀眾數量鎮住了。師父說了,今晚要演滿4個小時,先上《麒麟奪錦》,接著是《斬鄭恩》《返西岐》,都是西秦戲里最經典的折子戲,叮囑他別把嗓子唱傷了。
余澤鋒點了點頭,演出的鈴聲響了起來,他一看表,7點半,一分一秒都不差。
鑼鼓鈸镲響起來了。行板中,胡琴奏響了過門。回鄉創業的江麒麟出場了,背影如行鄉間小徑,甫一亮相,一個高挑的帥哥造型,驚艷了全場。底下一片歡呼聲,有人喊余澤鋒的名字,戲迷的捧場,讓余澤鋒陡生自信,今晚的對臺戲,西秦戲贏定了。
師父呂維平出場了,他扮演村支書的父親江海生,正在村場上與隊員排演麒麟舞呢。為了演好這出鄉村振興戲,呂維平向舞麒麟的國家非遺傳承人虛心求教,還真舞得像模像樣。婉轉如鶯的漁歌響起,人未出場,歌聲便如夜鶯啼鳴,聲裂長空,到底是西秦戲劇團當家女花旦,唱腔亦柔亦剛。這也是《麒麟奪錦》編劇、漁歌指導老師陳勇鐵的功勞,在漁歌里融入了西秦調。
時間尚未過半,廣場上的觀眾一大半都轉身來看西秦戲了。
那一刻,余澤鋒的淚水涌了出來。他怕觀眾看到自己的淚水,袖口一掩,遮擋了一下,可是淚眼中,余澤鋒看到了學西秦戲的少年影子。
二
那年夏天,余澤鋒13歲,剛考完“小升初”。就在一家人等通知時,小姨給余澤鋒帶來了佳音:海豐縣戲劇團要招20名學員,送到職業學校藝術班學習3年,發中專文憑,然后回劇團上班。
“我要去報考!”余澤鋒聽到后,早已興奮難抑。
“小鋒,我已經替你報名啦。”小姨的回答更令他手舞足蹈。
小姨是海豐的一名戲曲演員。余澤鋒剛會走路,就跟著媽媽去看小姨演戲,一個村莊一個村莊地追著看。只見小姨頭戴方帽,身著白袍,腳蹬高底鞋,水袖高拋,唱腔一亮,剎那間傾倒一村一鎮的人。小姨在臺上唱,余澤鋒在臺下舞。叔叔和嬸嬸也是小姨的同事。所以余澤鋒回家來,照樣可以聽到百轉千回的戲,從小就沉浸在“不是梨園,勝似梨園”的家庭氛圍中。
余澤鋒跟著小姨去報考了。因他有童子功,基礎技巧樣樣都會,順利被職業學校藝術班錄取。這時,“小升初”的通知也到了,他的成績挺好,考上了縣里一所不錯的初中。
班主任聽說余澤鋒不上初中,要去縣里的戲劇團,找到余澤鋒母親說:“這是知識經濟時代呀,誰還讓孩子進戲班?”
“他喜歡就好。”母親搖頭道,“我一輩子繞著鍋臺轉,就認一個死理:做自己喜歡做的事。”
班主任苦口婆心,搖搖頭走了。隨后,小學校長又找到余澤鋒的父親,勸道:“你大兒子是塊讀書的料,去學唱戲,糟蹋了。”
“不可惜呀。”父親堅定地說,“也不是不讀書,孩子上職業學校也是讀書嘛。讀完還能拿中專文憑呢。”
送客人出門,望著校長的背影在村頭漸行漸遠,父子倆轉身回家,父親在前,余澤鋒在后。陌上村郭,田野稻谷花開,蛙聲四起,斜陽照在父子倆身上。父親扭頭與兒子商量:“讀初中,還是上劇團培訓班,再讓你選一次,免得后悔。”
余澤鋒遠眺村子通往縣城的路,海灣的南風從山那邊吹過來,人走過,驚起一行白鷺。望著鷺影盤旋遠天,他對父親說:“我和兩個弟弟都上學讀書,家里負擔重,我是大哥,我去學戲吧,也像叔叔、嬸嬸一樣,早一點拿工資,幫襯家用。”
父親望著大兒子,嘆道:“委屈了你啊。”
“不,我也是在為自己實現夢想。”
“你的夢想是什么?”
“當名角。”
白字戲為汕尾一帶地方戲,深受當地百姓喜歡。那時,少年余澤鋒最想學的就是白字戲,用粵語白話演唱,唱的是一個圓潤細膩、柔情萬丈、百媚千紅。
然而,第一次上專業課,講臺上忽地殺出一員西秦戲的白袍將軍,擄走了少年的三魂七魄。
三
那白袍將軍,就是呂維平。
那一天,呂維平帶著西秦戲劇團下鄉演出。一輛農用車,兩輛拖拉機,徐徐駛向原野,車上載著西秦戲劇團的全部道具。上坡時,排氣管嘭嘭地冒著黑煙,將這個古老珍稀戲種的傳承者們淹沒。
彼時的呂維平,正處在人生的收獲季節。之前,第一批國家級非遺名錄公布,海豐縣有兩個項目入選:白字戲和西秦戲。正值壯年的呂維平成了西秦戲代表性傳承人,更是難得。他的憂思,更多是為這一古老劇種的前景擔心。
恰在此時,手機響了起來,是縣文化局打來的,邀請他去為新招入職業學校的白字戲、西秦戲學員當專業課老師。坐在農用車上,呂維平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下午到了鎮上,呂維平唱了他最拿手的一出戲《劉錫訓子》。那出戲唱腔自不必說,或鏗鏘、或豪邁、或綿長、或悠揚,而最大的亮點竟然是那把椅子。呂維平邊唱邊挪動椅子,半坐、半倚、半靠、半旋、半斜、半立,人隨椅動,椅隨人移,舞臺上立刻有了濃濃的人間煙火氣。觀眾將雷鳴般的掌聲送給了呂維平。
翌日上午,呂維平走進職業學校藝術班的教室。站在講臺望過去,20名少男少女坐在下面,眼神清澈,一臉稚氣,讓他一下子窺見自己20多年前的影子。
這也是余澤鋒第一次上呂維平的課。只一堂課,他就被“電”到了,靈魂顫動般興奮。那天課堂上,呂維平甫一出聲,那腔調高亢、字正腔圓、鏗鏘雄渾的北地秦韻就擊中了他的心,穿透了他的魂,令他登時生出幾分戰栗,魂兒從此被西秦戲擄走了。人間還有如此妙音?從牙牙學語起,他就聽小姨、叔叔和嬸嬸唱白字戲,從未想過用西北韻調唱出來的西秦戲,會如此震撼人的心弦。
西秦戲為何震撼人?呂維平對學員們說,是神秘感、新奇感呀!潮汕之域,婦孺童叟說的全是當地方言,突然間遭遇了一場語音盛宴。西秦戲最具代表性的正線聲腔有十四板式,是西秦戲的正腔。正線本腔分二番、梆子兩類,二番又分慢板、中板、緊板、十二段、導板等板式,梆子亦分平板、巴山板等板式。而正線分腔又有22種唱法,男女分腔有35種唱法……變化多端,詭譎多姿啊。那天課堂上,呂維平僅僅演示了幾種唱法,便如在長夜的海邊點燃一堆篝火,吸引了一群少男少女熱烈的目光。
回想當初,少年呂維平也是這樣被西秦戲吸引的。
那是呂維平12歲那年的一個臘月天,海豐縣西秦戲劇團來鄉村演出《趙氏孤兒》,呂維平跟著外祖母去看。開場的鑼鼓響起,舞臺中央,戲中的韓厥染紅臉,畫劍眉,掛長須,拖著高腔,從幕后邁著方步出場,轉身,亮相,再舉鞭,勒馬……甫一張口,長腔氣貫長虹,一下子便將少年呂維平震住了。
鄉場上的戲散了,少年心中的西秦戲唱腔卻一直縈繞不停。呂維平跟著外祖母走夜路回家,路上他忍不住好奇,問道:“扮韓厥的演員是誰?”
“羅振標啊,是田墘鎮西秦戲班的傳人。”
外祖母如數家珍,講起了西秦戲的榮光,說新中國成立前后,田墘鎮上有兩個大戲班,每個戲班有近60人,而田墘鎮、圩鎮,光演西秦戲的班子就有好幾個。鄉村凡紅白喜事、逢年過節,都會請他們來演出。人員、道具不多,適合鄉村裝臺:10名演員,8名樂師,4名打擊樂手,4名彈奏樂手。街頭巷尾、茶余飯后,抬著行當來,擺開就能演。田墘鎮、圩鎮的鄉親是懂戲的,捧紅了不少名角。
“羅振標有名嗎?”
“是汕尾一帶的西秦戲名家,還是我們家的老街坊呢。”
“我也要成為他!”
呂維平嘴唇翕動,終于說了一句令外祖母頗感訝異的話。
“好呀!”外祖母摩挲著外孫的頭,心中卻只當小孩子說夢話。1985年,呂維平正讀高中。有一天,他看到一個招生廣告,是惠陽地區藝術培訓團在招收20名西秦戲學員,不交學費,還發生活費,兩年結業后去劇團上班。當初埋下的戲劇種子被喚醒了,呂維平沒回家征求父母意見,就決定不考大學了,他去縣城報了名,到招考點一考,居然幸運地被錄取了。那年他身高一米七,老師覺得他的藝術天賦好,只是骨骼定型了,演小生不占優勢,便讓他演老生。負責教西秦戲的李老師是唱老生出身,成天給他開小灶,演老生的十八般武藝,全都教給了呂維平。
兩年后,呂維平結業來到西秦戲劇團,主演的第一出劇目便是《寶蓮燈》。他扮演劉彥昌,上半場演小生,下半場演老生,大獲成功,在20名學員中脫穎而出。
第一次演下來,劇團領導發現呂維平有天賦又能吃苦,可找西秦戲老藝人傳幫帶,遂啟動年輕演員拜師計劃。呂維平做夢也沒有想到,他居然奇跡般地拜在羅振標門下。
正月十五剛過,劇團領導便帶呂維平去向羅振標拜師。那年,老人家已年逾古稀。呂維平按照西秦戲班的規矩,向羅振標行拜師大禮,然后仰頭說:“我12歲就看過師父的戲,從此被西秦戲迷住了。”
“是嗎?你瞧的是哪一出?”羅振標問。
“《趙氏孤兒》,外嬤帶我去的,看您在田墘鎮上演的,她說你們是鄰居呢。我是看著您的戲長大的。”
“戲緣啊!”羅振標長嘆,“你為何不早點來找我?”
“不敢,師父可是西秦戲的一座高山!”呂維平道,“那時自己還是一只雛鳥,翅膀太嫩,飛不高,夠不著您老人家呀。”
“哈哈!這徒弟真會說話。”羅振標仰天大笑。
呂維平投師羅振標門下,老先生從《趙氏孤兒》開始,唱腔、文戲、武戲,一出一出地教。可是,羅振標僅帶了呂維平3年,身體便每況愈下,已經做不了武打動作。彌留之際,他對呂維平說:“我們師徒緣淺啊,我本還有許多絕活要教你,可是天不假年。你去拜唐托為師吧,他在粵東也是大名鼎鼎!”
呂維平跪在羅振標床前,深深一拜。
送走了師父,拭去臉上的淚水,呂維平又拜在了唐托門下。彼時,唐托已經退休,可他依然到劇團傳藝,教呂維平如何控場。
向兩位大師求藝時,呂維平也一直在探索西秦戲濫觴于粵東的時間。陜西到廣東,山迢迢水迢迢,戲到底是怎么傳過來的?戲班間流傳的一種說法,是劉天虞到嶺南做官帶來的。他與湯顯祖相熟,也喜歡戲劇,來廣東做官時,將甘肅天水的西秦腔帶了過來。也有人說,是李自成兵敗的隊伍向南撤退時,將戲班子留在了嶺南。還有專家說,是文天祥南下的隊伍帶過來的,迄今已有700多年。
呂維平會心地笑了:文丞相在海豐被俘,留取丹心照汗青,這也是西秦戲的魂啊。
于是,他決定先打造一部文天祥題材的西秦戲,劇名就叫《留取丹心照汗青》。
四
余澤鋒讀完藝術班,到劇團實習時,沒有投奔小姨、叔叔和嬸嬸所在的白字戲劇團。第一天聽呂維平講西秦戲,他便心隨老師而去了。
少男少女,整整齊齊地在西秦戲劇團門口站成一行,個個青春靚麗。可他們終歸是羽翼未豐的百靈鳥,還不到上臺演出的時候。余澤鋒跟著劇團到鄉下演了百余場。劇團管住、管吃,但實習期的演員演出一天僅有25元的補助。演一場結算一次,有時一個月幾百元,有時一個月下來顆粒無收。窘迫時,余澤鋒的兜里連坐班車回家的錢都沒有,讓他感覺有點愧對父母。
最讓余澤鋒憂慮的是,他發現身邊的隊伍在減員。隔三岔五就有人離開劇團,有的甚至不告而別。等到師父呂維平從上海世博會表演回來,發現10名學員僅剩下兩名弟子:余澤鋒和陳嘉明。
“人呢?那8個孩子呢?”呂維平有點激動。
“師父,都走啦。”
“就剩下你們倆?”
“嗯!”余澤鋒和陳嘉明神情悲愴,眼淚差點掉下來。
“好!二五一十,以一當五。”呂維平伸出雙手,將兩個孩子一邊攬一個,向西秦戲劇團的排練場走去,邊走邊說:“留下的,是最熱愛西秦戲的。我要將一生所學、所演、所悟,全都傳給你倆。”
第二天,呂維平開了一輛車,叫上兩個孩子,說:“跟我走一趟吧。”
“師父,去哪里?”兩個年輕人問道。
“走一趟西秦戲的洗心之旅。”
師父親自駕車,兩個年輕人坐在后座。拐進海豐紅宮紅場舊址紀念館前,車子停下。呂維平對兩個弟子說:“下車,隨我來。”
走進紀念館,呂維平帶著兩個年輕人來到兩張老照片前。一張是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彭湃,坐在戲臺上手撫胡琴,引吭高歌。一曲西秦戲,宣傳了革命。另一張則是海陸豐的婦女穿粗布大襟衣服,手執紅纓槍,背著孩子,站在廣場上聽彭湃演講。駐足在這些老照片前,師父感慨地說:“彭湃同志是富家少爺,自從走上革命道路,將家中良田拿出來分給老百姓耕種,并燒毀了田契。學西秦戲之人,當學彭公。心中有信仰,靈魂的旗幟就永不倒,就像武生身背的戰旗一樣迎風飄蕩,振臂一呼,就有眾人相隨啊!”
兩個年輕人聽得頻頻點頭。隨后,師父又載著他們去了縣城北邊的五坡嶺。嶺之最高處,是明朝正德年間所修的方飯亭。兩層亭子猶如一座忠烈祠,鑲嵌在蔚藍天幕之上。師徒三人拾級而上,去拜謁一個偉大的靈魂。
天地寂然,一絲風都沒有。突然一只鳥兒掠過,驚天一鳴,宛如詠嘆,讓師徒三人看到文天祥被俘前的最后一幕。
那一日,文天祥率領的南宋軍被元軍追擊,文天祥與士兵們餓了3天,實在跑不動了,于是停下來埋鍋造飯,找來干柴,點火打著。冉冉白煙從林間升起,被追兵看到了,于是發響箭喚來增援部隊,從四面八方圍了過來……文天祥最終被擒。
“五坡嶺,方飯亭,一飯千秋呀。”呂維平說。
“師父,你要演文天祥!”余澤鋒脫口而出。
“對!文天祥被俘后被押送上船,過零丁洋,高吟那首著名的詩。有關部門已經請人寫西秦戲本子了,劇名就叫《留取丹心照汗青》。今天帶你們來,意義非同凡響,其實就想讓你們記住兩個字:忠誠。于國,于家,于戲,都離不開文丞相的精神,縱然威逼利誘,也要忠心不變呀。”
兩個少年這時才理解了師父的良苦用心。
那天最后一站,呂維平帶著兩個徒弟來到陸豐市碣石鎮的元山寺。站在古剎山門前,看著廣場上的玄武山古戲臺,呂維平說:“粵東的戲班演得好不好,就看這兒。只有登上這個古戲臺,才算走上了高峰。”
“師父!我們西秦戲從沒有在這里演過啊。”
“你倆說得對。這個舞臺,幾百年只演正字戲,看戲的都是本地的父老鄉親。他們世世代代都在這個廣場上看戲,是最懂戲的。我帶你們來這里,是要告訴你們唱西秦戲的標準:一定要唱進老百姓的心。”
那一刻,兩個年輕人在玄武山古戲臺前,對準了今生今世的藝術坐標。
五
半年后,呂維平帶著西秦戲劇團和兩個徒弟,排演了《留取丹心照汗青》。他演文天祥,兩個徒弟飾演戲中的武生角色。
呂維平扮的文天祥著朝服,在胡琴、月琴的伴奏聲中,從幕后走到臺前。黑色的長袍,白底黑色的官鞋,身姿挺拔,演繹出文天祥的正面形象。粵東之夜,那唱腔就像站在高高五嶺之上的一聲震天吼,氣沖霄漢!
那是他心中的文天祥。呂維平一板一拍,邁著方步,坐到了一把方椅上。那是他最擅長的一幕,人椅合一,邊唱邊轉,就像戲中的文天祥一樣,支撐著危局,試圖挽狂瀾于既倒。崖山一戰,隨著陸秀夫背著小皇帝縱身一躍,一朵浪花濺起來,一個王朝的命運從此結束。但是零丁洋上的高吟,卻是這個古老民族不死的絕唱啊……
呂維平的表演,贏得如潮的掌聲。在第十一屆廣東藝術節上,《留取丹心照汗青》獲得了7個獎項,全劇還被央視戲曲頻道播出。這些對一個縣級劇團來說,是莫大的榮譽。
也許是因為這出戲,汕尾的珍稀劇種引起了上級有關部門的進一步重視,得到了政策的支持。
2016年11月,陳嘉明跟著師父,帶著《劉錫訓子》赴京演出,斬獲第七屆全國小戲小品曲藝大展金獎。回到海豐慶賀,酒到微醺處,呂維平對兩個徒弟說:“這次進京會演,對我觸動很大。有不少非遺傳承人的弟子,都是碩士、博士,而我們起步晚了。澤鋒剛在開放大學上了專升本,嘉明還是個大專,這樣不行啊。嘉明,全國獎有了,到中國戲曲學院去深造吧,讀個碩士、博士,提高戲劇理論修養。澤鋒留下來,跟我排演新戲,多拿幾個獎項。”
呂維平在為徒弟規劃未來。兩個年輕人點頭應承了。
果然,數月后,兩個徒弟一個北上求學,一個深扎粵東。余澤鋒隨師父排演新戲,大獲成功,后來還進京演出,成為嶄露頭角的新一代小生。
2021年,對于余澤鋒來說,是一個幸運之年。他被評為廣東省鄉村振興先進個人。2022年,他與陳嘉明一起在廣東戲曲行當展演中被評為“十佳小生”。
如今,余澤鋒負責海豐縣西秦戲藝術傳承中心藝術業務,陳嘉明是黨支部書記。兩個弟子跟著師父呂維平,站在粵東的山崗上,向著神州大地高唱。
曲終人不散,今夜的戲唱到子夜時分才落下了帷幕。
西秦腔,向東南,隨風飄逝到遠方。2023年12月,中國—東盟(南寧)戲劇周十周年,廣東省派出海豐縣西秦戲劇團參演,與越南、老撾、柬埔寨、泰國和馬來西亞的劇團同臺演出,大放異彩。隨后,應邀加入中國—東盟戲劇合作交流機制。余澤鋒說,過不了多久,他就要隨師父呂維平到東盟十國交流演出,沿著當年老華工下南洋之路,將故鄉的西秦長腔,唱給長眠東南亞熱帶雨林的忠魂。
游子吟,西秦長歌動嶺南啊!
(作者:徐 劍,系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