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立:對創意寫作的一點思考
一
創意寫作這個詞是舶來品,其在中國的火熱程度,可以用滾燙來形容。這個概念如一個筐,高校用這個,初高中用這個,甚至小學也用這個,好像一提創意寫作,就把寫作的教與學提高了一個層級,有了高級感。
我是2010年前后接觸創意寫作的,原本我在高校從事的是基礎寫作的教學。幾十年來,苦惱的是,寫作學科的應用性不強,實踐環節薄弱,理論和寫作兩層皮,一直在傳統基礎寫作的主題、題材、結構、表達、語言、文風、修改、文體知識“八大塊”里轉悠。那時的寫作教學主要是鑒賞、欣賞類的教學,而不是從寫作過程和寫作行為入手。
雖然,
劉錫慶
先生等一些人根據蘇聯科瓦廖夫的“雙重轉化”的文學創作過程論,結合西晉陸機《文賦》里“恒患意不稱物,文不逮意,蓋非知之難,能之難也”的說法,提出了現代寫作學里的“雙重轉化”——“物—意—文”寫作過程論,即客觀世界的“物”向作者的主觀“立意”轉化,然后轉變成文章,但這個理論的具體操作還是沒有落到實處。
我一直想找一個便捷的思維模型,可供訓練的寫作方法。后來接觸到
馬正平
先生吸收傳統的“起承轉合”的文章結構,形成了可操作的“賦形思維”原理。這一套理論,使我從傳統的“八大塊”教學里跳出。
2004年,我在山東菏澤學院中文系任教時,第一次按這個體系訓練學生,我還把這套可操作的模型帶到小學生的寫作培訓中,取得了良好的效果。
起承轉合是我國古人發現的文章章法模型,寫作者可以按照這個模型,把思緒和材料整合到這個結構里,其實就是現代人說的結構化寫作。萬事萬物皆有結構,就像庖丁解牛,掌握了結構,“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甚至“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
掌握了文章起承轉合的結構,便會和庖丁對牛的諳熟一樣。在創意寫作中,有很重要的一項就是對成規的熟練掌握,也即對規律性的認同。有了好的創意,那就有一個塑形的結構問題。有沒有一個結構模式,就如書法的模板一樣,記住這個結構,再加入個人風格,就能寫一手好看的毛筆字。
現代人講究建模,就是在繁雜的事物里,概括尋找出來一種簡單明了、可操作的近似“公式化”的模型。這種模型結構,通過找到事物的規律,舍棄枝節瑣屑,化繁為簡。寫作學如也能以建模的方式,幫助人們對寫作的內在結構有清晰的了解,那么人們對寫作的掌握可以事半功倍。
“起、承、轉、合”的思維模型,是和我們中國人的思維緊密相連的。啟功先生在《說八股》中舉例,北京導游的那些導游詞都有著起承轉合的痕跡。《紅樓夢》里黛玉道:“作詩什么難事,也值得去學!不過是起承轉合,當中承轉是兩副對子,平聲對仄聲。虛的對實的,實的對虛的,若是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的。”香菱笑道:“難怪我常弄一本舊詩偷空兒看一兩首,又有對的極工的,又有不對的,又聽見說‘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詩上亦有順的,亦有二四六上錯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聽你一說,原來這些格調規矩竟是末事,只要詞句新奇為上。”
這里的格調規矩其實是結構的起承轉合,通過學習是可以掌握的。詩文運作的章法結構理論,最早由元代范梓提出來;但其在詩文寫作實踐中的運用,早在《論語》時代就已經萌芽并開始運用。
起承轉合,按照馬正平的賦形思維理論,它就是包含著一個具體的“重復”與“對比”的賦形思維的模型。
所謂“賦形思維”,就是作者在文章寫作過程中,將要寫文章的“立意”(思想、觀點、情感,點子)附著于材料、結構、語言上。賦形思維就是將抽象、混沌的意(思想、情感、觀點等信息)變成結構化、血脈貫通的材料系統(“主旨結構化”“結構主旨化”的過程)。這是一種表述加工的寫作思維。我覺得馬正平發現的寫作操作的規律,將起承轉合具體化、清晰化、可操作化。
托爾斯泰認為,藝術創造是一種精神活動,它能夠將那些模糊的情感或思想變成清晰的,為人們所能理解的情感或思想。其實,這也就是我們說的塑形。創意是發現的過程,是一系列表現發現的過程。托爾斯泰曾把藝術定義為:“一個人用某種外在的標志有意識地把自己體驗過的感情傳達給別人,而別人為這些感情所感染,也體驗到這些感情。”[1]
對托爾斯泰來說,思想和情感本質是一體的,在他看來,情感是比思想更為根本、更為深刻的東西。思想只有轉化為情感才能溝通人、聯合人,而這里才正是發揮藝術獨特功能的地方,是藝術家的著力處。他指出,“藝術作品里主要的是作者的心靈”。但心靈在受眾眼里看不見摸不著,是作者心中所有而讀者眼中所無的,因此在創意寫作過程中,創意必須發展凝聚為一種可感可觸的外在形式,即創意內容的清晰化、可視化。
所謂思維操作模型,就是作者在針對文章寫作的時候,時時處處遵循的原則。它是寫作塑形思維的基本技術,也是創意寫作課中最基本的寫作技能,從入圈然后再破圈,進入規矩規范,然后打破規矩規范,走入自由之境。
馬正平指出寫作的過程中,寫作的思維操作模型一直沒有變化,都是在進行主題立意、情調、色彩、語詞的復制——重復與對比。“重復”和“對比”既可從句子、片段訓練操作開始,也可從謀篇布局結構的思維訓練開始。
這里的重復與對比,就是我們訓練寫作的抓手。中國傳統文化的兒童啟蒙《對韻歌》就是從對對子入手,進行最直接的“重復”與“對比”訓練,“云對雨,雪對風。花對樹,鳥對蟲”的句式讓孩子在朗讀中形成一種心理記憶。
這種方法,對我創意寫作的教學,起到了一種助推作用。我使用這種方法,來完成創意寫作的“成規”訓練,特別是結構與句法的訓練。
二
創意寫作對我教學的啟發,在于創意思維訓練:頭腦風暴與成規訓練,再就是過程寫作論。
歐美的創意寫作的練習,大都是成規訓練,如結構的方法和句式。我們來看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中的經典開頭:“許多年之后,面對行刑隊,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將會回想起,他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當時,馬孔多是個二十戶人家的村莊,一座座土房都蓋在河岸上,河水清澈,沿著遍布石頭的河床流去,河里的石頭光滑、潔白,活像史前的巨蛋。”這個經典的開頭,引爆了中國小說的敘事轉變。在創意寫作中,這就是一種典范。在創意寫作的教學與訓練中,可按照這種經典模式進行有效的練習。
創意寫作的精髓還在于創意思維的訓練,自由與創意恰恰又是中國寫作教學中所匱乏的。但如今創意寫作的火爆里,急功近利的實用主義多,不少創意寫作教學不過是傳統寫作的一種稍加變形。
原先寫作學科位置尷尬,在高校里,一直沒有名正言順的“戶口”,論文發表、職稱評定都受限制。再就是,中文學科一直宣揚“寫作是不可教的”“中文系不培養作家”,愛好寫作的學生得不到有效指導,寫作學科的老師也大量流失。
創意寫作進入高校后,這種狀況開始改觀。2008年,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創意寫作”創始人舒爾茨夫婦到復旦講學。一年后,王安憶在復旦大學開設國內第一家創意寫作MFA。2009年4月,上海大學成立了文學與創意寫作研究中心,葛紅兵和許道軍在2011年發表《中國創意寫作學學科建構論綱》,其中說:“創意寫作學科是繁榮當代文學創作的需要,是文化產業發展格局的需要,同時是中文教育改革的迫切需要,是從‘語言藝術’中析出文學的藝術屬性,培養創造性人才的需要。”
葛紅兵還在《創意寫作的興起》一書的序言中有個預判:“我感覺,未來的高校文學教育,應該以‘創造性寫作’(我們翻譯成‘創意寫作’)為主要方向,這是中國文學教育改革的大方向。”[2]
很多大學紛紛開設創意寫作課程,招收創意寫作的碩士
和
博士,如北京大學、北京師范大學、南京大學、中國人民大學等等。2014年,北京大學中文系正式招收“創意寫作”專業碩士研究生,招收學術型碩士生四十四名、專業型碩士生(創意寫作方向)四十名。
在這個學術淡出的時代,創意寫作成了中文專業的一根救命稻草和希望。
賴聲川
先生在《賴聲川的創意學》里說:創意是人類最向往的一種能力,世界即將從“信息時代”轉向所謂“概念時代”,創意也將成為新時代中最重要的工具。
大家看重的是“創意”這個概念。怎樣理解與實踐這個概念,則是另外一回事。
2024
年1月22日
,教育部“中國學位與研究生教育學會”網站發布《研究生教育學科專業簡介及其學位基本要求(試行版)》,“中文創意寫作”成為中國語言文學一級學科下的第十一個二級學科。
這對從事創意寫作教學的人來說是一個重大利好。十多年來,創意寫作學科一直掛靠在中文系的其他學科之下。教學部公布了創意寫作成為二級學科后,中文系培養作家就有了正當的名目了。
但是,作家真能培養嗎?這也是一個不得不問的問題,中文系能培養作家到什么程度?王安憶曾現身說法:“我個人對創意寫作定的標準非常低,作家是要天分的,創意寫作不負責培養作家。創意寫作是培養孩子從文學中汲取樂趣,讓他覺得文學是快樂的,文學可能對他的人生產生一些補養。也許我們最終培養出來的只是一個讀者,那也蠻好的。……另一方面,我覺得寫作有一部分可以教。這是天賦之外,可以通過努力達到的,可能寫出的不是最好的作品,而是中間層次的作品。比如說類型小說,我覺得就可以教,而且類型小說又恰巧是大眾能夠享受的文學生活,從這個角度看,創意寫作也是有意義的。”[3]
從這段話里可以看出,作家是要有天賦的,這一點不是培養的。但創意寫作可以教授一些寫作技巧和方法。曾在美國學過創意寫作的作家嚴歌苓認為:“對于寫作的初步認識,許多剛剛入門的寫作者僅僅依靠寫作的天賦和興趣創作,沒有意識到寫作訓練和寫作技巧的重要。許多有名的大家一開始寫作也找不到頭緒,余華開始寫作是在1980年,1993年余華開始用電腦寫作,出版《活著》,在這十年內余華一直在寫作。寫作中要明確天賦和訓練的同等重要性,訓練的最主要目的是讓寫作者更加精準地表達。”[4]
從王安憶和嚴歌苓的這兩段話里可以看出,訓練和天賦同樣重要。寫作是可以教的,通過努力和訓練,可以寫出好的作品。
許多作家也曾談到這點。白先勇在談到自己在愛荷華大學寫作班的收獲時也說道:“在愛荷華作家工作室、我學到了不少東西,我了解到小說敘事觀點的重要性。”[5]
創意寫作,能讓寫作者提高技巧,不過同時創意寫作的模式化也可能會限制人,這種可批量操作、處處都可設計的寫作范式,有可能讓作品染上匠氣,缺少一種渾樸的創造之氣。
三
目前
高校
老師學歷要求一般
都是
博士,所以一些高校的創意寫作教師也有學歷的要求,只有對著名作家沒有這方面的要求。
創意寫作很多老師,講起理論頭頭是道,但創意寫作是一門實踐性質的課程,是應用性為主,為未來的就業打下基礎的。據我觀察,目前創意寫作走上了理論為主的小道,那些青年老師不少是理論出身,自身的創作是薄弱的,缺乏小說、詩歌、散文、影視劇本的創作經驗,對學生還是多以理論傳授,而不能真正有效地指導學生的作品。
還有,
高校
老師想晉升職稱,平時的評價機制也是看重論文與課題,這就使創意寫作課
程的
老師陷于一個尷尬的境地:他們必須在論文和課題上多發力,而缺乏創作的時間與經驗。
真正從事創作的人,在考研大軍中,是沒有優勢可言的,就像當年陳丹青在清華大學招收研究生時候遇到的尷尬。眾多投考他的學生中,有許多藝術氣質、修養和專業成績都很不錯的學生,但他們因為外語成績不及格而落選。
再就是,我們可以從《2021中國網絡文學發展研究報告》《2022中國網絡文學發展研究報告》中可以得到一些啟示,給創意寫作一些提醒。
“網絡文學作者隊伍展現了不俗的知識結構、專業水平和高學歷傾向,根據自己行業的實際經驗,寫出了更加多元、專業而立體的現實題材作品。例如,閱文集團‘白金’‘大神’作家中,大學以上學歷的人數超過75%,其中理工科占比超60%,包括教授、技工、律師、法官、軍人、醫生、編劇、白領等各類職業技術要求較高的種類,行業技術含量十分‘硬核’。據統計,網文作家創作角色職業覆蓋超過188種,醫生、運動員和互聯網從業者是網絡作家筆下最青睞的三個職業。”[6]
“網絡作家隊伍的年輕化使梯隊更加合理,為現實題材的‘年輕化’和高質量發展提供了人才保障。與2015年相比,2022年現實題材網絡作家數量增長4.85倍。這其中,‘90后’占比43.5%,‘80后’占比36.1%,‘70后’占比12.5%。他們將深入行業的一線經歷和自身豐富的人生閱歷融入一個個充滿煙火氣的故事,塑造了多達188種職業形象,既有醫生、老師、警察、律師等常見職業,也有入殮師、竹編藝人、游戲制作人、敦煌壁畫修復師等冷門職業。”[7]
通過這兩段引文,我們可以知道,那些網絡作家“理工科占比超60%,
包括
教授、技工、律師、法官、軍人、醫生、編劇、白領等各類職業技術要求較高的種類,行業技術含量十分‘硬核’”,這不能不令創意寫作教育反思,這些網絡作家的職業都和創意寫作無關,很多還不是文科畢業生;而創意寫作的學生早早進入專業的訓練,只是紙上談兵,掌握一些寫作的技巧,過早地走入了條條框框。他們沒有行業經歷,無法寫出那些充滿煙火氣的故事。
網絡作家的身份多元化給我們的啟示是,經歷是寶貴資源,創意寫作的培養方向必須解決文本與實際生活聯結的問題。否則,創意寫作專業的學生大多只是閉門造車的文青而已。
創意寫作傳到中國還不到二十年,還有很多的路要走,目前各高校對此學科的一哄而上,未必是好事。幾年后,創意寫作的畢業生走出學校,能產出多少作家?能成就多少叫得響的作品?還只能拭目以待,但愿創意寫作能在中國走出一條自己的路子!
注釋:
[1][俄] 列夫·托爾斯泰:《藝術論》,豐陳寶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第47—48頁。
[2][美]馬克·麥克格爾:《創意寫作的興起》,葛紅兵等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2頁。
[3]《從香港閱讀世界》, 鳳凰網,http://culture.ifeng.com/gundong/detail_2013_07/21/27736150_0.shtml。
[4]嚴歌苓:《嚴歌苓暢談職業寫作》,南京青春雜志社公眾號,2016年4月26日,https://mp.weixin.qq.com/S/BZFrUt44Kj6PF11dE7_i9Q。
[5]白先勇:《白先勇經典作品》,當代世界出版社,2007年,第23頁。
[6]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2021中國網絡文學發展研究報告》課題組:《2021中國網絡文學發展研究報告》,中國社會科學網,https://www.cssn.cn/wx/xslh/202212/t20221231_5576959.shtml。
[7]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2022中國網絡文學發展研究報告》課題組:《2022中國網絡文學發展研究報告》,中國社會科學網,https://www.cssn.cn/wx/wx_xlzx/202304/t20230411_5619321.shtml。
(作者單位:廣東省科技干部學院文傳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