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散文》2025年第5期|習習:每天都有新開的小花
來源:《散文》2025年第5期 | 習習  2025年05月16日08:04

新鮮的日子

他約莫三十歲,在村旁的小木屋住。他很安靜地等著懸著的鐵壺里的水燒開,木柴燒出的火舌歡快地舔著壺底。可以看出他心里就裝著這一件事——等著壺里的水燒開。他說村人覺得他怪,一個念了大學的人到這個陌生的鄉下來種地。他說他就是來學種地的。屋檐下掛著幾個麻布袋子,里面裝著他搜集到的幾種古老的稻種。壺里的水嗞嗞響了。他的眼神很清澈,他用這眼神引導我透過他木屋四圍的玻璃窗看出去——每面木墻都有大大的窗戶。那窗戶像屋子的眼睛,也很清亮。外面是新鮮的田地、樹木。他說每天都能看到新開的小花。

他說一個人待慣了,就能聽到很多自然界的聲音,風聲、水聲、鳥鳴、蟲叫。就這樣,他除了種地,又喜歡上了各種聲音,他說這些聲音就是音樂。他自己做竹笛、蘆笛,用掏空的硬木做敲擊樂器。他說,夜晚的鄉村,敲擊空木的聲音濕潤而清脆,能傳得很遠。我特別注意到他說的“濕潤”,是很新鮮的意思嗎?聲音里帶著樹木的汁液和香氣?他還用各種樹葉吹出不同的聲調。

他說只要是音樂,總會有耳朵來領受。你欣賞它們的聲音,它們也對你滿懷期待。特別是在夜晚,當制造出音樂時,你能感覺到屋外會湊來很多陌生的耳朵,小獸、鳥雀,甚而各種蟲子。它們靜靜藏在樹林、草叢里和門外的樹上,諦聽這些寂靜中響起的音樂。再后來,除了種地,他還自己寫歌,唱歌時自己給自己伴奏。他席地而坐,歌聲像在講述,唱完一段,就用樹葉吹一陣細而明媚的調子。

其實,這些是我在電視上看到的,看電視時,我好像就在他身邊,和他一起看那個燒水的鐵壺,一起聽風聲、水聲、鳥鳴、蟲叫。我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仿佛也像他一樣,隨便摘下一片樹葉,也可以吹出一段好聽的音樂。

這日子,多像剛從地里冒出的一根根青草。

有意思的人

這人是我親見的,通過朋友介紹。

我千里迢迢坐火車到了云貴之地他開的民宿。我著急忙慌地買了張火車票就趕了過去,我想,我心里又開始抵抗庸碌的匆忙了。

我竟是他民宿的第一個客人。屋是他家的祖屋,在街邊鬧市區。跟著他走了上百個臺階,進了個獨立的樓道,又下了一層樓,才進到屋。很晚了,他匆匆介紹了一些屋里的用具,臨走時突然轉身,睜大眼睛說:“外面院里有個石洞,想不想去看?”他的表情讓我好奇,跟著他穿過黑黑的院子,在手機燈光的照射下,走下斑駁的石階。外面暑熱難當,但洞里十分涼爽。洞里擺著一張石桌,圍著三個石椅,像在桃園三結義。細看了周遭,發現是個溶洞,崖壁上還滲著水。“最神奇的是,”他說,“你看,這里還有個洞。”他說的洞,藏在溶洞一側的地下,大致一個瘦小的孩子能通過的大小。他說,這個洞可以通到很遠很遠。我腦海里立刻顯現出很遠的洞外的景象:連綿的小山,山下的小河、石橋……

很累,選了中間的屋睡了,睡下才發現窗戶沒窗簾,又起來開燈細看,窗外不到一米就是崖壁。崖壁讓人有壓迫感,但屋子也正因它而無須窗簾。關燈躺下,想起他說的溶洞里的那個地洞,就在這崖壁下,能通到很遠的地方,我一下子覺得這個屋子和院落十分深長。

早晨,先映入眼簾的是落地窗外花木扶疏的園子。花園是精心設計過的,但好像又沒好好打理,草木生長得有些蕪亂。一個小水池里游著幾條錦鯉。我仔細把植物一樣樣認過去,很多南方植物都不認識。圍著院落的竹子我是識得的,此外,開花的植物也比較好認,有粉色的繡球(查了資料,因為土地鹽堿度的不同,繡球花的顏色會發藍或發紅,以花呈粉色來看,園里的土質應呈堿性)。這種繡球名叫“無盡夏”,名字讓人遐想。大概它花期很長。花朵可能也感到時間長得太無奈。“無盡夏”三個字,總叫人覺出些苦楚來。再比如說“忍冬”,聽見“忍”就覺得痛。院里還有幾朵顯眼的百合花,一條橫著的長長的枝蔓末端,開著三朵碩大的花,花瓣圍裹成喇叭形,顏色是很出挑的南瓜黃。我又盡力認出了那些過了花期的蜀葵、蠟梅、木槿、枇杷、美人蕉,還有矮小的文竹、香草、地瓜、折耳根。

屋里一張藤椅上有把吉他。細看屋子每一處,都很特別。每間屋都掛一幅畫。我住的屋里是一幅魯迅頭像,鉛筆畫,很小,裝裱出很大的留白,很大的留白,讓頭像更醒目。

轉眼幾天過去,一直沒看見他。臨走那天,他說來送一下。他端坐在我對面,忽而講起他的家世和家人來。他的太祖父是當地大儒,為了革命貢獻了很多家產。還講起對他極是疼愛的八姑祖。

他戴著那種復古的圓框眼鏡,鏡框粗大,鏡片很小。他的家世跌宕起伏,但他的聲音和表情都很平靜。

他說這屋子是他由著性子自己裝修的。油畫一樣斑駁凸起的墻面上有很多稻草。他說在涂料里加了膠和鍘碎的草,涂墻時根本沒想要出啥效果,結果就是現在這樣子了。屋里的地面也是,水泥里加了墨汁,也未攪勻,平完水泥,地面快干時,刷了幾層清漆,也就成了現在的樣子。地面十分光亮,總像落著雨,光亮下皴裂著各種紋路。

他密集的話語忽地停下,問:“那個洞又去看了嗎?”我說:“看了,很涼爽。”我看出他非常在意那個溶洞。他說:“這個屋就靠著幾十萬年的崖壁,很神奇不是嗎?”他又問:“花園里坐了嗎?”我搖頭。他很遺憾忘了給我遙控器,說:“園里那個站著的銅燈可以打開,晚上可以坐在那里喝茶,看看夜色里的園子。”

他好像說完了話。我請教了幾樣我認不出的植物。剛坐進屋子,他立馬起身說:“對了,那個高大的藤蔓是巖豆,可以爬在光溜溜的崖壁上長,反正我叫它巖豆。”我出去看,藤蔓正竭力往崖壁的高處爬,藤蔓上掛著幾個半指長的豆角,問他:“可以送我一個嗎?”他眉頭一皺,說:“沒成熟啊!”我問:“成熟了可以吃嗎?”他說:“那倒不。”

他最終還是遲疑著給我摘下一個豆角來。現在這個已經干枯了的小豆角就在千里之外的蘭州的我的書桌上。短扁的豆角,樣子像個大提琴,豆莢絲絨一樣,可以隱約摸出里面整齊排列的幾個小豆子。

他說,他一輩子愛的事和地方太多,所以一輩子都在流浪,什么都干不好。他打開一張畫,說是昨天剛畫的,是風中的亂竹。這幅畫好像在詮釋他剛才的話。

他說:“作為送行,給你唱幾首歌吧。”

他拿過吉他,調準音,說:“先唱首刀郎的歌,雖然我不很喜歡他。”“一眼望不到邊,風似刀割我的臉……”我想他是喜歡這首歌的歌詞的。他又唱了崔健的《一無所有》。最后他唱了《滿江紅》,他說很小的時候,他爺爺就給他教了這個詞。“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他唱得高亢激昂,吉他的弦被撥得嘈嘈切切。

這一切,他做得極為主動和自然,完全按著他自己的意思來。作為聽眾或者觀眾的我,像個可有可無的影子,仿佛和他有關,又仿佛和他無關。

在回來的火車上,我老想起這個有意思的人。打開他微信朋友圈,看到了他父親和他八姑祖的照片。他說他父親一輩子愛打扮,年輕時總用燒火棍把頭發燙得卷卷的。他八姑祖有一張晚年時的照片,老人家戴著金絲眼鏡,一頭白發,在桌前修改書稿。我想起他講他爺爺第一次帶他去看八姑祖的情景。爺爺一聲令下,要十二歲的他寫粉筆字給八姑祖看,他便在水泥地上寫下“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八姑祖看到地上一手流利的小篆,很是詫異,命令爺爺一定堅持讓他上學,后來他考進了一所藝術學校。

這樣點點滴滴地看過去,我看到他們的家族,有那么幾十年為時代左右,窘迫困頓不堪。他曾多年浪跡深圳,留著長頭發,穿著滿身破洞的乞丐衫,一臉不羈。那時,他還是個英俊的青年。他著迷一般收集各種舊物,上萬盒老磁帶,成套的像章、火花、郵票、煙標……

火車快到蘭州時,我驚異地看到他在微信中不經意寫到的幾句話和幾張照片。照片正是我想象中的他家院落溶洞的地洞外的情景,云貴那種特有的山、河、石橋……他寫道,小時候常常偷偷穿梭于這個地洞,后來,洞小得再不容他穿過去了。

像個隱喻,洞那面是另一番時光和另一個世界。對往昔的迷戀,或許從他鉆不過那個地洞時就開始了。

別的物質

目的地是平均海拔四千五百多米的青海治多縣,但按當地人習慣,通常先要在海拔稍低些的玉樹住一夜,讓身體漸漸適應一下高度的變化。

是個夏末的下午,太陽很亮,但感覺不到熱。有人說結古鎮附近的新寨村,有個嘉那瑪尼石經城,大約有二十五億塊瑪尼石,是世界上最大的瑪尼石堆。我們幾個女人聽了都很心動,極力表示想去看看,組織方就安排一個藏族人帶我們去。

這位藏族朋友開著高大的酷路澤越野車。他說可以叫他才讓,也可以叫他多杰。他身材十分壯碩,臉色黝黑,肚腹渾圓。他開著車,一只胳膊上掛著一串佛珠,佛珠里夾著綠松石和紅綢繩,各樣都很油亮。

他的家在治多,開車過來是給這個活動幫忙。他的漢話說得很吃力,說小學一年級都沒讀完,不認識漢字,但認得一些藏文。

石經城人流熙攘,瑪尼石被堆成一座雄偉的山,在夕陽下很壯觀。很多藏族人正圍著瑪尼堆轉圈。

才讓多杰腳步踉蹌地跟在我們幾個女人身后,不知如何配合才好。看到商店,他急忙問:“進去嗎?你們。”我們搖頭。他又指著小攤上的飲料問:“喝嗎?你們。”我們說:“你啥都不用做,給我們領路就行。”他說:“那我,就走在你們后邊,可以給你們拍照。”

他的一只腳不大好,走路有些晃,他說十三歲時騎摩托車把腳摔斷了。“我爸爸就這樣把骨頭捏起來包扎住,慢慢地,骨頭長住了。”他一邊做著捏骨頭的手勢,一邊嘴里發出骨茬被捏時咔咔的響聲。他說牧民嘛,牧場上哪里有醫院,何況還要花錢。他長大后,開大車拉貨,掙了些錢,現在也做些別的生意。

我仔細看了那些出售的瑪尼石,很多是機器刻的,有六字真言還有經文等。也有手刻的,刻石的匠人懷里抱著切得方方正正的瑪尼石,一筆一畫地敲鑿,叮叮當當的聲音響成一片。石匠們都擺著相似的小攤,很多個這樣的小攤,整齊地排列在瑪尼石堆的外圍。

人群里一眼就能看到才讓多杰,他比其他人高出半個頭。每次看他一眼,他都很慌張,好像沒做好該做的事情。他說他不了解女人:“男人嘛,喝上一場酒,咋樣的人都能搞懂。”我一邊猜他要說的話一邊給他補充,他很滿足地頻頻點頭。

臨下車時,我又忘了他的名字,他說:“我叫才讓多杰,叫我才讓也行,叫我多杰也行。”

把我們幾個女人送回大本營,才讓多杰如釋重負,用兩個袖口輪換著使勁擦滿頭滿臉的汗珠子。他很快閃進了幾個男人中間,我偷聽到他跟一個人說的話:“這些女人,就是別的物質。”

直到現在,我一想起他說的這句話,就忍不住要笑。

這樣寫時間的作家

是位國外作家。她說鐘表是時間,沙漏是時間,在古老的東方,日晷是時間。

她的一本小說集,里面都是怪誕的故事,故事里又有很多怪誕的說法。

有篇小說寫到一個修道院,修道院樓頂的一個壁龕里,垂直放置著一具木乃伊,是位圣教徒。幾百年下來,一代代修女精心裝扮著這個被一層干枯皮膚粘貼著的骨架,她們給他編織了精美的帽子,給他的眼窩鼻孔和嘴巴里鑲進了寶石。特別是在他穿的十八世紀的長袍上費盡了心思。她們給他裝飾得滿滿當當的長袍的領口袖邊刺繡了異常精美的花朵。修女們以這樣神圣的精神來對抗時間和度過時間。所以,這個不知道擺立了多久的圣教徒木乃伊身上所覆蓋著的,是一層又一層的時間。一層又一層的時間里,凝結著修女們點滴匯聚起來的繁復的意義。

這位作家在書里還說,作為人類計量時間的幾乎通用于全世界的古老工具——沙漏,其中的沙粒經過億萬次摩擦,也變得越來越光滑。所以,那個烏托邦的時間,在沙漏里其實也變得越來越快。

那么,會旋轉的地球、月亮和太陽呢?

鐘表嚴格地按照人類設定的精密規律,讓時間分秒不差地行走,但是,誰又能確切知道,鐘表是否不知不覺地拖了真正的時間的后腿?

這位作家的很多小說,都在寫時間隱秘的耐心和強大。

她說她希望用“第四人稱”來寫小說。我想,真若這樣,她可能就站在了宇宙的高處,或許也就脫離了時間對她的限制。

【習習,甘肅蘭州人。作品刊于《人民文學》《十月》《天涯》《花城》《中國作家》《青年文學》《美文》《世界文學》等。作品被多家刊物和選本選載。著有文集《浮現》《表達》《流徙》《風吹徹》等。曾獲冰心散文獎、三毛散文獎、甘肅省敦煌文藝獎、甘肅省“黃河文學獎”一等獎等。】

主站蜘蛛池模板: 国产成人综合一区精品| 久久天堂av综合色无码专区 | 97色婷婷成人综合在线观看| 久久久久综合中文字幕| 综合久久国产九一剧情麻豆| 91探花国产综合在线精品| 亚洲综合无码无在线观看| 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亚洲综合| 青青草原综合久久| 天天综合网网欲色| 亚洲狠狠成人综合网| 国内精品综合久久久40p| 一本狠狠色丁香婷婷综合久久| 狠狠色狠狠色综合| 色婷婷综合久久久久中文字幕| 国产成人综合网在线观看| 久久综合狠狠色综合伊人| 一本久久a久久精品综合香蕉| 亚洲综合亚洲国产尤物| 久久久综合九色合综国产精品| 丁香六月婷婷综合| 国产成人综合日韩精品无码| 久久一日本道色综合久久| 一本色道久久99一综合| 亚洲色婷婷综合久久| 久久―日本道色综合久久| 国产精品综合久久第一页| 乱色熟女综合一区二区三区| 色综合久久加勒比高清88| 亚洲av永久中文无码精品综合 | 久久青青草原综合伊人| 狠狠综合久久综合88亚洲| 久久综合狠狠色综合伊人| 久久精品亚洲综合一品| 亚洲国产综合精品中文第一区| 熟女少妇色综合图区| 99久久综合精品免费| 狠狠色伊人亚洲综合网站色| 色综合久久中文字幕| 伊人狠狠色丁香综合尤物| 久久综合丁香激情久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