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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百家》2025年第4期丨華之:曬書
來源:《散文百家》2025年第4期 | 華之  2025年05月14日08:16

春日,陽光輕薄,母親翻箱倒柜,抱出幾床大厚棉被在院子里晾曬。白棉布被里朝外,尼龍繩壓成向下的弧度,在幾只麻雀蹦蹦跳跳的小院里,這素白的厚重像冬天最后的隱喻。

父親在門口的小菜園翻土。去年,巴掌大的菜園里,父親上了豬糞、牛糞,又撒了許多草木灰,褐色的泥土抓一把能攥出油。現在,惺忪的還夾雜著冰雪殘星的泥土,在父親閃亮的尖頭锨下翻了一個身,又曬著暖沉沉睡去。

春天,心愛之物似乎都應該拿出來曬一曬。

1

無端想到了書。書在架上放久了,就像箱柜里的被子一樣,有一種潮潤而幽閉的時光氣息,書上的文字也寂寞太久,該讓它們出來透透氣了。

鋪幾張席子在院中空地,一趟一趟搬運,又一排一排把書小心擺開,席子上放不下,再鋪幾個床單,直到把大半個院子都擺成一個大書攤。

曬書真是一個體力活,等我把全部的書都搬出來,早已累得腰酸背疼。原來,文字真的是有重量的,它們落在紙上的力道,像經年不廢的武功,此刻透過紙背,全壓在我的雙臂間。

母親養的大花眼神迷離地走過來。大花是一只毛色灰白駁雜的貓,好吃懶做,體態臃腫,它腆著肚子扭扭搭搭蹭到我身邊,嫵媚地拱拱我的腿,兩只前爪一伸,腰脊下塌,屁股后坐,就要往書上趴,被我一腳踢開,委屈地滾在一邊。

春天的風清甜,不識字,也來湊熱鬧,胡亂翻書。

我搬一把椅子,坐在書攤前,滿心歡喜地看著,目光從一本一本書上掠過,像一個吝嗇又虛榮的富翁,在無人處盤點他積攢多年的金幣。

弟弟帶著小侄子來了,三歲的小侄子叫著姑姑,就要往書前跑,被母親一把拉住,哄勸他說,趕緊回來,你姑的書金貴著哩,可不敢去碰,奶奶給你找好東西吃。

還是母親最了解我,知道我這人沒心沒肺,唯獨因為書,敢和所有人翻臉。

去年,母親住到我家之后,鄰居玉梅嬸常來串門。玉梅嬸有點財迷,說話時眼睛骨碌碌亂轉,東瞅西看,忙得不夠使喚。母親知道她日子過得拮據,總是順手送她一些水果,點心,自己種的蔬菜之類,不想有一次她竟不吭聲夾走了我放在桌上的《山海經》。

母親不讓問,說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多難堪。我偏問,玉梅嬸不識字,書到她那里不會有好下場。果然玉梅嬸訕笑著,說想用紙打些袼褙,給孫子縫虎頭鞋。《山海經》第二天隔門縫塞了進來,玉梅嬸卻再也不來串門了。

不過,玉梅嬸的小孫子豆豆有時會趁人不注意跑到我家院子里看貓咪,我若恰好得閑,就抱他在膝上,給他看《山海經》里奇奇怪怪的動物。他小眼神清澈,小手指指點點,看得很是入迷,細絨絨的頭發蹭著我的下巴,柔軟又溫存。那時,我對虎頭鞋的愧疚就一點一點抵消了。

宋濂在《送東陽馬生序》里寫道:以中有足樂者,不知口體之奉不若人也。但愿豆豆長大后,還能在書中找到足樂。

2

這些年,我在網上買了不少書。

以前買書最低限度是正版,現在已不苛求,當當網,拼多多,舊書網,貨比三家,只撿便宜的買。不是對書的要求降低了,而是和看手機相比,任何一本紙質書的閱讀體驗,對眼睛和心靈都不亞于一次養生SPA,當然對紙質有特殊要求的書畫類書籍除外。

記得2023年看了春晚舞蹈《只此青綠》后,我專門在網上買了一本關于王希孟的書,當時可能挑花了眼,倉促點了一個鏈接,付了款。三天后收到一個碩大而扁平的包裹,滿腹狐疑打開后才發現,竟然是一本銅版紙質的《千里江山圖》畫冊。

這是十八歲的少年畫家王希孟筆下的千里江山,青翠蓊郁,綠意蓬勃,水天一色,綿延不絕。看完畫冊,那夢幻般的青綠光芒一直在我心頭閃爍,我似乎在瞬間明白一個道理,有些事情,只能在合適的年齡去做,就像這幅傳世的《千里江山圖》一樣,只能屬于十八歲。元代畫家黃公望年過八旬畫出的《富春山居圖》,同為傳世之作,卻處處透著人對自然和生命的哲思,那已是屬于暮年的超然和禪意了。

現在,這本《千里江山圖》畫冊成了家里最大的書,書架里放不下,只好放在最上層,靠墻立著。

后來,我又買了一本孫甘露的《千里江山圖》,但這本書和王希孟不相干,不過書中一個橋段,我一直記憶猶新:

陳千里找到診所門后,輕輕敲了兩下。門后,陳千元正在等著他。

“我想找一幅宋畫。”

“你說說是哪一幅?”

“《千里江山圖》。”

“你打開窗朝外面看。”

“說的是,這些人就是江山……”

對于理想和信仰,王希孟和陳千里都愿為之付出生命的代價,一幅千里江山圖,實則是一部關于英雄的風雅頌。

3

我的目光落在一套新書上,這是法國作家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上中下三本,放在一起半尺多厚。我記得自己好像只看了一個開頭,記住書中有這樣一句話:一個人睡著時,周圍縈繞著時間的游絲,歲歲年年,日月星辰,有序地排列在他的身邊。

后來我曾無數次在將睡未睡時,感受到自己平躺在浩瀚渺遠的宇宙里,左右是深藍或土灰色的星球,它們是金星,木星,天王星,或者不知名的星星,但我卻由此獲得一種坐標般的確定感,一種最原始的存在感。

可惜當我清醒之后,那種神秘又玄遠的感覺就會迅速消失,如奇異冰花在窗玻璃上快速消融。我對普魯斯特的文字很著迷,卻始終沒有耐心讀完厚厚的三本書,每次翻讀大約都會在相似的地方擱置。

仔細看看,這種著急買回來卻又束之高閣的書還不少,像錢鐘書的《談藝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金宇澄的《繁花》等,它們全然簇新地躺著,像陽光下盛裝的新娘,終是被我辜負了。

有人說,把買書等于讀書,就像是得到一本《葵花寶典》,就誤以為自己擁有絕世武功一樣,其實,還有一個過程必須得經歷。

說這話的人好狠,其實讀書沒有那么痛苦。對于愛好買書的人來說,他買的其實是一種安全感。就像我看著書架上的書一天一天擁擠起來,滿滿當當,會有一種即使全世界都消散了,只要這些書還在,日子于我就一如往常一樣。

而那些沒有看過的書,就像一座座未知的島嶼,它們漂流在日常的河流里,是我隨時可以涉足探尋的春山和秘園。

4

風拂動我的發絲,也輕輕拂動書頁,它們在陽光下嘩啦啦地翻動著,像是被春天一一檢閱。

一小根纖細的洋槐葉脈落下來,隨手拿來做了書簽,夾在某頁書的中間。一只黑色的小甲蟲爬上梭羅的《瓦爾登湖》,書的封面是一片青青的羊齒葉,甲蟲圍著那片葉子團團轉,它是嗅到了葉子另類的文化味道吧。

我隨手拿起身邊的一本《詩經》,翻開來看,發現書中難認的生字都標了拼音,有許多地方還做了批注,以前看書還是挺認真的。在《召南·野有死麕》這篇,邊上用黑色蠅頭小字寫著:別傻,一只死鹿而已!嘆號畫得很粗,像一個女子倉促的決心。

不過重讀這首詩,單是詩中“有女如玉”這四字,便生出十分珍惜。吉士不應該以死麕誘之,要堂堂正正請媒人,下聘禮,八抬大轎娶她回去,才不褻瀆愛這個字。

這些年,對于愛情,總讓人欲說還休。可即使我一輩子也不曾遇到過愛情,我依然堅信它的存在,就像沃爾什在《與神對話》里說的那樣,我相信愛是這個世界的絕對真相。

我拿出筆,又在批注下加了一行小字:女人的花期短,她的美,請務必珍重。

再往后翻,又有意外收獲。書中某頁居然夾了一張請假條,紙張已經很脆薄了,上面寫著:因家中有事,需請假一天。落款是部門一個女孩的名字,時間是二零一五年三月十一日。

屈指一算,十年了。十年前的一張請假條,為何被我夾入《詩經》。當我看到夾紙條的這頁,是《衛風·氓》這首詩時,思緒一下明朗了。

女孩叫艷艷,那時剛經歷一場刻骨銘心的失戀,一位追她好久的男孩轉身娶了領導的女兒,舉行了盛大的婚禮。她為了報復,頻繁開啟相親模式。那天請假,又是去相親了,她說,上午見一個,下午還要見一個。

艷艷長得好,愿意相親的人排成長隊。

當時我正讀《詩經》,就翻到《氓》那篇,指著其中一段讓她讀:桑之未落,其葉沃若。于嗟鳩兮,無食桑葚!于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她看了注釋后嘿嘿一笑說,男人是貪吃的斑鳩,但我不會當美味的桑葚,你放心,我的主任,見了兔子我再撒鷹。說完把一張請假條拍在桌上,轉身離去。當時,我應該是順手把假條夾書里了。

如今十年過去,艷艷早已離開單位,獨自在外地打拼。當年那段瘋狂的相親,她閱人無數卻芳心未動,聽說現在還是孑然一身。

有人說她挑,也有人說她面相孤寡,人心中的成見確實像大山一樣,女人只要不結婚,日子過得再好都不叫幸福。但人生可以有許多選擇,愛卻是一道單選題,沒有找到唯一的答案之前,艷艷,真希望這張請假條永遠有效。

我又把假條鄭重地放回書頁,合上書,仿佛合上一段沒有落幕的蒼涼舊事。此去經年,憑這一紙密鑰,或許能等到一個花好月圓的結局吧。

5

目光落在一本《肖邦傳》上,這是一位遠方的朋友送我的書。

朋友喜歡買書,藏書,還開過一家很大的書店,不為賺錢,只為他四處淘來的書有一個好的歸宿。他送過我好幾本書,有清代吳乘權的《綱鑒易知錄》,美國斯塔夫里阿諾斯的《全球通史》,英國詩人艾略特的《荒原》,還有《肖邦傳》和《莫扎特傳》,這些書我以前甚至都沒有聽說過。

朋友說,送書就像戀愛,要送給對的人才會珍惜。

收到那些從遠方迢遞而來的書,我不敢怠慢,一本一本細細閱讀,然后才發現,他送的不只是書,還是關于音樂和詩歌的某扇暗門,某把鑰匙,關于幽深歷史隧道里的某個機關,某串密碼。

有一段時間,我開始喜歡肖邦,聆聽他空靈如夜色般純凈的《降E大調夜曲》,一遍一遍不能自拔。以前以為最純粹的文字就像春天的小雨,能從草木的芽尖潤濕到人心最幽微的角落。聽了肖邦的音樂,才知道最純粹的音樂是不在這個世界的,它像是文字的翅膀,能帶著無法用語言描述的感覺御風飛到世界之外。

后來,我也遇到一位喜歡讀書的女孩,經常找我借書。她在一家企業上班,收入微薄,借書時總是有些不好意思,我每次都額外多送她幾本,讓她不要還了。可每過一段時間,她都會把書如數還回來,還仔細地給每一本書包上書皮,生怕弄臟。書中的批注也是鉛筆寫的,娟秀的小楷,淺淡如水。

包了書皮的書,陌生而鄭重,在我,竟似又得新書一般欣喜。

書來書往,批注重疊,讓思考傳遞思考,讓意義疊加意義,讓文字喚醒文字,借書的價值大抵就在于此吧。

6

母親說,春天太陽淺,不如秋天曬書好。

母親說得沒錯,古人很早就有關于曬書的各種記載。有在三伏天曬書的,清代藏書家孫慶增在《上善堂藏書紀要》中說:曝書須在伏天,照柜數目挨柜曬,一柜一日。

有在六月六這天曬書的,孫德符在《萬歷野獲編》中記載:“每年六月初六,原本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但是皇宮中的內府官員會把各種史籍、重要的檔案、御制文集拿出來曬,每年如此,從未更改。”

也有在七月七這天曬書的,清代的孫枝蔚在《七夕憶內》里寫道:“遙憐弄針婦,空嫁曬書人”,就生動描寫了七夕這天男子曬書和女子乞巧的民間風俗。

唐代的杜牧則在他的《西山草堂》詩中寫道:“曬書秋日晚,洗藥石泉香。”一個秋日傍晚,詩人曬書,洗藥,忙著自己的事情,夕陽下飄散著書冊的干燥氣息,草廬里彌漫著石泉的清涼芬芳,這是獨屬于詩人的黃昏,安謐又輕軟。

是的,不拘是三月三,還是六月六,原本都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卻因為這些書,在陽光下夾纏著零碎的記憶開出一朵朵花,我便欣欣然有些沉醉了,仿佛所有的春天都為我而來。

【作者簡介:范江華,女,七零后,筆名華之,三門峽市作協副主席,現就職于澠池縣文聯。作品散見于《散文》《散文選刊》《散文百家》《安徽文學》《當代人》等雜志。出版有散文集《穿行》《夢回雅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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