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2025年第5期 | 張執浩:在銀河右岸(八首)
張執浩,武漢市文聯專業作家,《漢詩》主編。主要作品有詩集《苦于贊美》《寬闊》《高原上的野花》等,另著有長中短篇小說及隨筆集多部。曾獲人民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詩刊》年度陳子昂詩歌獎、魯迅文學獎等獎項。
天 臺
去天臺上看風景
首先看到的居然
不是藍天白云而是
那一排排晾衣繩
這一次我看見了一個人
完整而隱秘的信息——
內衣、胸罩、襯衫和外套
以及絲襪和筒裙——
除了身體,她
幾乎把自己都搬上了
天臺。這天的陽光
格外充分,一絲風都沒有
我可以從能見度很好的高處
一眼望見清涼的世界上
那山、那水,和那個人
在銀河右岸
長久地盯著北極星,你會
變得堅定。長久的愛
讓人盲目又慈悲,也更加
專注于此生未竟的事情
但我時常無所事事,擺弄著
腦海里散漫的字詞,讓它們
顯影于廣闊的夜幕中。終于
又回到了銀河泛濫的日子
我仰面躺在草地上,尋找
我們之間的對應,這關系到
我將如何面對未來的生活
星光閃爍,但并不照耀彼此
我在銀河右岸來回逡巡
我把回不去的地方都當故鄉
我把到達不了的星宿都視為
年邁的知己。很多時候
我輕輕搬動一個詞,就能聽見
夜幕下傳來隱隱的潰堤聲
臨窗觀雨
我從來沒有看清過
一滴雨——這個發現
令我暗自驚異
雨從天上落下,落下
落下來,落在了
雨的聲音里
但我從來沒有聽清過
雨的發聲方式
瓢潑,或淅淅瀝瀝——
那是你們在比喻
而我此時就置身在窗前
朝黑暗伸出手去
雨點落在我的手臂上
像一些種子被造物主撒下
在黑暗中慢慢發芽
只有在閃電劃過的瞬間
我才看清雨點碎裂
每一朵雨花都有嬌羞的身軀
反復看一只蜣螂
一只大象出現在電視里
然后是一只蜣螂,趴
在大象的糞堆上,它
正在切割一個糞球,用它的
嘴和快速劃動的前肢
鏡頭跟過去。蜣螂
已經換上了后腿,糞球
向前滾動,越來越圓潤
而蜣螂后退著。原本
平緩遼闊的草地被切割
成了沙灘、山岳和河谷
糞球在翻山越嶺。鏡頭
倒回去:一只蜣螂飛過草地
落在了大象的糞堆上
清晨的太陽還冒著熱氣
我還沒有打開電視機就看見了
這一天的遼闊與無助
我這樣描述那條河
小時候,我特別欽佩
那個把手網掄得又遠又圓的人
每次他拋網,我們都會
從四面八方圍過去
而每當此時,他就會停下來
卷一根紙煙,慢條斯理地
抖動著纏繞在手臂上的網繩
任由我們在一旁干著急
河水清淺,網在其中若隱若現
漩渦、水花和氣泡似魚非魚
有時候是在黃昏,那人
瘸著一條右腿,對準夕陽
撒過去,漁網在空中劃出一道
美妙的弧線,一頭栽進了巖子河
多年以后我仍在撫摸的
書桌上的這顆卵石,就是
那人從河里網上岸的,還帶著
那條河流的喧嘩與靜默
樹上的熊貓
一只大熊貓爬上冷杉樹
當它發現身邊
再也沒有更多的樹枝
供它消遣后,索性
趴在樹梢上睡著了
我們在樹下安靜地看著它
等候它醒來,與我們分享
它的美夢。從午后到日落
多么漫長的一個下午
這只熊貓清空了我們
做過的所有的夢
讓我們心甘情愿地
望著越來越模糊的天空
愛上了夢的輪廓
一只鞋子
人行道上,一只
鞋子,不知是誰
擱在哪里的(可以肯定
不是“掉”或“扔”)
半新,干凈,鞋尖所示
它的主人要出校門
路過那里時
我心頭一驚
其他的路人也紛紛
繞道而行
之后我去了菜市
一路上都在想
那只鞋子會不會
被人撿走,或者被人
踢進路邊的樹叢
但我回來時,它
仍然在那里,只是
鞋帶松了,仿佛有人試穿過
而鞋面上多了一層灰
花辭樹
那天在小花園
聽見一對母女這樣交談:
“媽媽,那些開過花的樹
現在我怎么都不認識了?”
“那是因為你只留意過花。”
那天在小花園
我看見一陣風
卷起樹葉背面,灰白色的
葉片像經幡在風中
朝上翻卷,仿佛天空
正在籌建一座圣殿
春天已經過去了
那些開過花的樹
現在都心滿意足
有的還在等待結果而有的
連結果都不需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