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25年第5期 | 東君:詩人獨孤衛的十年(節選)
東君,70后寫作者,以小說創作為主,兼及詩與隨筆。出版小說集《東甌小史》《某年某月某先生》《徒然先生穿過北冰洋》《面孔》《無雨燒茶》等。獲有茅盾文學新人獎、郁達夫文學獎、十月文學獎、人民文學獎等多種文學獎項。現居浙江樂清。
詩人獨孤衛的十年
東 君
你有家庭嗎?
沒有。
有固定住址嗎?
沒有。
有工作嗎?
沒有。
身份證呢?
我是詩人,不需要身份證。
詩人也是人。
但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稱為詩人。
呃,出過詩集嗎?
沒有。
你好像什么都沒有。
現在我只需要一陣風。
這里,風也沒有……
他伸出手指,代替畫筆,在墻上畫了一扇無形的窗子。風來了,他嘟著嘴唇,發出呼呼的聲音。
1980年,一首詩與拳頭相遇
是的,就在這一年早春的某個黃昏,他爬上了一棵蘋果樹,抽了一支煙,下來,然后向郵遞員阿偉宣布:他已成為一名詩人。詩人獨孤衛的第一首詩是獻給李安娜家屋頂的太陽,第二首詩是獻給照過李安娜臉龐的月亮,第三首詩是獻給她家門口那只獨眼的公雞,其余的詩無非是歷數李安娜撫摸過的貓呀、狗呀、小鳥的翅膀呀,等等,似乎也不排斥她家后院的雞屎和豬糞。在獨孤衛的詩中,李安娜對萬物充滿了仁愛之心,蒙受她祝福的家畜、家禽似乎都會健康長壽,于是,讀過那些詩的人容易產生一種錯覺,以為他迷戀的是神話故事中那種長睫毛的仙女。而事實上,她不過是鄉村鐵匠的女兒:年過十九,還帶著嬰兒肥,肩膀是圓的,手上的肉渦是圓的,屁股是圓的,腳趾是圓的,臉是圓的,眼睛是圓的,眉毛彎彎,臉上還點綴著幾顆星星般的雀斑和一個月牙般的胎記。詩人,一個熱衷于幻想的鄉村青年,受到了某種默示,認為自己必須干點什么了。某個涼爽的傍晚,他向李安娜發出了邀約。李安娜果然如約過來,在村后一片樹林深處與他會面。那里有一口池塘,四周有草、有花,一片半明半暗的雜木林,在夕陽的映照下宛如夢境。詩人說自己此刻不知道是剛從夢中走出來,還是一頭跌進夢中。他給她朗誦了一首詩。在詩中,他把自己比喻成一只靠吃玫瑰生活的蚜蟲,最后它死了,就以玫瑰為墳墓。李安娜感動得熱淚盈眶。詩人沉默的時候,他的手卻開始在暗中尋找一種適宜的表達方式。他費了很大勁才讓自己的手指勾住李安娜的手指。她沒有拒絕,這使他的膽子更加大起來。他的手企圖魯莽行事時,卻被李安娜阻止了。但她接著就把腦袋靠在他的肩頭,只允許頸部以上的精神交流。詩人告訴她,每次在深夜默念她的名字就感覺舌尖綻開了一朵花,現在他要讓她看看這朵花是怎樣渴望露水的滋潤。當詩人再次大著膽子摟住對方的腰,強行索吻,李安娜竟在倉皇間一口咬破了他的舌頭。她迅速退到一米開外的地方,告訴詩人,她有三個哥哥,而且每個人都有一對粗大的拳頭。巧合的是,李家三兄弟仿佛按照劇本出演一樣,說來就來了。大哥李大龍叉著手對詩人說,你滾遠一點。詩人果然退出了十米以外的地方,但他仍以深情的目光凝視著李安娜。二哥李小虎對他說,你再滾遠一點,我不想看見你。他又退后了幾百步,差不多要走出李安娜的視線了。李大龍讓李三豹過去告訴他,有多遠就滾多遠。詩人說,我不走了,我再也不會移動一步。李大龍聽了傳話,就對李三豹說,你瞧他的架子拿得挺大的,難道非要我親自過去不可?李大龍大踏步過去,揮了揮拳頭,詩人就迅速消失在暮色中。
詩人獨孤衛的一首詩沒法子抵擋李家三兄弟的拳頭。他帶著羞辱離開了小鎮,再也沒有回來。
郵遞員阿偉仍然記得,詩人談到“詩人在這個時代如何面對拳頭的恐嚇”時很無奈地攤開雙手說,先知和詩人在故鄉總是不受尊敬。在異鄉漂泊期間,詩人依舊堅持不懈地給李安娜寫信,訴說思念之苦、異鄉的艱難生活以及作為一名詩人的雄心;在信尾,他總是忘不了請李安娜代向她家那些沒名沒姓的家畜問候一聲。
兩個月后的某天下午,郵遞員阿偉在通往郵局的大街上,遇到了在腋下夾著一本書的詩人獨孤衛。他仍舊是一副頹廢模樣:藍色卡其衣服松垮垮、皺巴巴的,幾根瘦骨好不容易才把它撐起來;一條燈芯絨褲子已經褪了色,皮鞋的鞋跟也快磨成了平底;整張臉上布滿了倦意,眼皮下垂,眼袋里面仿佛永遠飽含著淚水。用阿偉的話來描述:他臉上還有幾分葉賽寧式的憂郁。
衛軍。
不要叫我衛軍。衛軍這個名字已經埋在老家后山的泥土里了,以后就叫我獨孤衛。
詩人寒暄幾句就迫不及待地把話題轉向詩歌。他的身后是一條跟他的憔悴形象頗為吻合的老街,房屋東倒西歪,布滿了煙炱、油垢,給人一種昏昏欲睡的感覺。臨街的包子鋪里有人正在生煤爐,白煙從他身后滾滾而來,撲進了阿偉的鼻孔,他忍不住咳嗽了幾聲,但詩人依然近乎固執地背著煙霧站在那里,滔滔不絕地談論著,好像煙霧都是從他張大的嘴里吐出來的。詩人不喜歡跟人談論詩歌以外的話題,那一切對他來說都是廢話。詩人就是最討厭說廢話的人。而郵遞員阿偉恰好是一個善于聆聽的人,盡管不懂詩歌,卻喜歡聽人談詩。詩人一談起詩來就沒完沒了。如果有人問他:除了詩你就不能談些別的?他就會這樣反駁道:這世界上還有什么比談詩更有意思的事?在詩人看來,這個世界上只有這么一個話題值得一談。阿偉記住了他所提及的每位詩人的名字,仿佛每個名字都是一張面孔,他會在某條大街或鄉間小路上與他們相遇。
因為激動,阿偉第一次跟詩人談詩顯得有些結巴。在話語中斷的地方,他不得不伸出手來,做一個含義不明的手勢,好像要在上一句話與下一句話之間搭建一座橋梁。詩人沒有嘲笑他,相反,他還鼓勵他說,寫詩其實很簡單,就像你剛才說話一樣,有些話可以突然中斷、省略、跳躍。詩歌寫得面面俱到,有章有法,那就成了散文。大多數人是用散文的句式交談,而你不同,你是用詩歌的句式,用那種與生俱來的直覺說話,因此我認為你很有寫詩的天賦。
我……阿偉指著自己的鼻子,有些不敢相信詩人所說的那一番話。
不要再猶豫了,寫詩吧。
我從小到大,連一行詩都沒寫過。
你記過賬?
當然記過。
記賬的時候你給數字分行,就好比寫詩的時候你給文字分行,就這么簡單。
這話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卻不簡單。在我看來,寫詩的人起碼要掌握很多專業知識、認得很多字吧,而我現在把學校里學到的知識差不多都還給老師了,一本小字典上少說也有大半的字認不得。
知識會磨滅一個詩人的靈性,詩人不需要認識太多的字。在我看來,詩人常用的字不會超過五百個,一個初學者如果能把這五百個字玩得溜,就能成為一名了不起的詩人。
真的就這么簡單?
是的,不要把寫詩想象成一件復雜的事。你把我們今天的對話記下來,再作分行,也許就是詩。從前的詩人熱衷于給詩押韻,今天的詩人熱衷于給詩分行。對,分行,就這么干。
郵遞員阿偉仍然沒有忘記,1980年那個與詩人獨孤衛邂逅的下午正是他詩歌生涯的一個開端。以后的日子里,阿偉就騎著自行車在恍惚中漫游了。當然,獨孤衛就是阿偉這一生中遇見的第一位詩人,也是第一個鼓勵他寫詩人的人。他摸過阿偉的天靈蓋,認為他的囟門尚未完全閉合,還有成為一名詩人的可能性。
他的想象力實在太好了,讀他的詩你會感覺他身上是有翅膀的。有一次阿偉跟人這樣談論他所崇拜的詩人。
阿偉還曾回憶起詩人那個房間里的一把破椅子。他說,那把破椅子很重要,如果沒有它,我也許不會想到坐下來,跟他聊天。我此后的人生之所以產生改變,不僅跟他有關,還跟那把破椅子有關。
1981年,詩人與空椅子
盡管詩人不再隔三差五給李安娜寫信,但依舊會為她寫一首情詩。他在一首詩中宣稱:他會以詩作為一艘船,在深夜默默地回到她身邊。誰也不知道,李安娜是否曾打算站在那一頭的岸邊接納他。在長時間的被冷落之后,詩人開始為腦子里一個虛構的女人寫詩。
在沒有讀者的日子里,詩人寫完一首詩之后就將那把破椅子擺在面前,對著它,飽含激情地朗誦自己的詩作。空椅子就是想象中的聆聽者。那時候,他在一個不到十平米的斗室里聽到自己朗誦詩歌的聲音就很滿足了。朗誦完畢,他會回到那把空椅子前,坐下,使勁鼓掌。
郵遞員阿偉出現之后,就代替那把空椅子成為第一位真正的聆聽者。
詩人說,你坐著,對,就這樣坐著,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孤獨的聽眾,我是這個世界上最孤獨的詩人。他朗誦時,不斷地繞著椅子走動。他的聲音仿佛變成了繩索,把阿偉一圈圈地捆繞在椅子上。阿偉不好意思地站起來走動,只能東看看,西瞧瞧。天花板是用發黃的報紙糊的,仰面可見密密麻麻的鉛字,間或粘著一些蚊蠅的尸體,一根電線從天花板上方垂掛下來,同樣粘著灰塵和蚊蠅的燈泡——詩人稱之為“吊在城樓的玻璃腦袋”——懸在阿偉的頭頂。房間里除了一張單人床、一把破椅子,別無陳設。對面的墻上掛著一幅裸女油畫,應該是從畫報中裁剪下來的。按照詩人的說法,他喜歡黃金比例的人體,喜歡兩個圓和一個倒三角構成的和諧圖式。裸女正對著詩人的單人床,眼睛和乳房都是低垂著的,仿佛正沉浸在白日夢里。阿偉瞥了一眼,就把目光轉向畫框右上方的一條葡萄藤般延伸至門角的裂縫。門敞開著,晚風把稻田的氣息吹進來。
當詩人用全身的每一塊肌肉朗誦時,他的表演天賦就出來了。那一刻,他仿佛是在扮演一個西方詩人的角色:重要的是腔調和手勢,朗誦什么反倒變得次要了。這首詩有點長,阿偉聽完后,就像松了綁似的吐一口氣,繼而吸氣,準備回答詩人的提問。但詩人顯得有些激動,還沒等他開口,就搶先談起這首詩的創作過程,談到自己如何在一首詩中彬彬有禮地破壞語法。
阿偉點頭說,我不太會說話,更不敢說自己會寫詩,但聽了你的朗誦,我就覺著,原來寫詩就是能說會道的人不打算好好說話。
單憑你這一句話,以后也可以試著寫點詩了。
我只是一名來自鄉下的小郵遞員,從來沒有夢想過成為詩人。
作為一名郵遞員,你每天都在老城區里跑,但無論怎么跑都在既定的路線里面。你沒法跑得更遠。可是,如果有一天,你像我一樣開始寫詩,你的詩就有可能比你的雙腿跑得更遠。
我的詩可以跑多遠?
至少可以跑遍全縣。
那么,你的詩能跑多遠?
我的詩曾跑過省城,也曾跑過我所不知道的一些地方。這陣子,我收到了一些陌生人的信,他們告訴我,他們讀過我的詩,渴望跟我見面。
詩人沒有撒謊,在阿偉的記憶中的確有位北方詩人慕名來訪。北方詩人帶來了一本油印詩集,這是他花了足足兩年的心血凝成的。他坐下之后,一口氣念了十首詩。念畢,詩人說,稍等。他跑到一條大街上,用糧票換了一盒煙和酒。那晚,他們一邊抽煙喝酒,一邊用挑剔的口吻談論古今中外一些著名詩人的作品。
北方詩人喜歡詩與哲學,詩人獨孤衛稱他是“詩人哲學家”。他們聊天的時候,阿偉就站在邊上聆聽。詩人哲學家說,有些東西你覺得它原本就是有的,但仔細想想,你就感覺神奇了,比如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為什么會有空氣?人為什么會有意識和語言?這些都是誰制造的?為什么地球會轉動,太陽和月亮為什么碰巧跟地球湊到了一起?這些問題的根源你用唯物主義那一套理論是沒法弄明白的。還有比如詩這東西,為什么東方人和西方人都會不約而同地發明它,這跟發明錢幣一樣,是一件相當了不起的事。詩人說,這個比喻不夠恰當,錢可以買一斤米,詩卻不能。詩人哲學家說,沒錯,詩不能換來一斤米,但可以換來人們敬重的目光。詩人說,自打我寫詩以來,從來沒有贏得過別人的敬重。不,不,詩人哲學家說,詩固然不能幫助失明者看見光明,也不能幫助弱者打敗敵人,但它可以讓貧窮的人獲得內心的富足,讓柔弱的人獲得心靈的慰藉,這就夠了。
詩人獨孤衛與詩人哲學家喝醉了之后,既沒有詩,也沒有哲學。屋子里彌漫著濃烈的酒氣。他們說話時喉嚨里好像摻和了一把沙子,聲音干澀,甚至還有點模糊不清。
詩人不是人,這么說可以?詩人獨孤衛指著詩人哲學家的鼻子問。
當然可以。詩人哲學家說。
你是怎么理解的?阿偉插嘴問。
詩是文體,人是肉體,文體與肉體不能混為一體。所以,詩人不是人。詩人哲學家就扯這些讓阿偉摸不著頭腦但又覺得有趣的廢話。
到了第二晚,詩人獨孤衛與詩人哲學家在酒后繼續展開辯論。他們曾為夏天舒服還是冬天舒服發生過爭執,也曾為葉賽寧寫得好還是馬雅可夫斯基寫得好險些動起手來。當然,他們醒來之后,很快就忘掉了昨晚爭論過的話題,開始心平氣和地喝稀粥。就這樣,詩人獨孤衛與詩人哲學家聊了三天三夜,到了第四天,他漸感體力不支,暈倒在地,據說是熬夜加低血糖造成的。
在此有必要描述一下詩人獨孤衛的日常生活:詩人通常是在中午起床,因此,他一天只吃兩頓飯,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白天的飯和夜晚的飯”;午后時光,他要么閉門獨處,要么外出交游,用他自己的話來說“獨處就是與書為友,交游就是以友為書”;由于失眠造成的困擾,詩人通常會在深夜外出游蕩,直至身心俱疲才會回到屋子里,然后開始蒙頭睡覺,一直睡到次日中午,如此循環往復;然而也有例外,比如在周末,會有一群詩人在他這里聚飲,他們喝最烈的酒,講最粗野的話,之后便是輪流朗誦詩歌,那一刻,人人都仿佛化身為李白、歌德、雪萊、華茲華斯、普希金、蘭波、聶魯達、馬雅可夫斯基……
因為詩,詩人開始組建了一個小縣城的詩歌圈。阿偉發現,詩人與詩人之間的結識有時候簡直讓人不可思議:一個詩人走在大街上,看見一個陌生人的腋下夾著一本書,就能隨口報出書名,對方則會微微哦一聲,停下腳步。他們僅僅對視一眼,就仿佛早已了解彼此。有一陣子,詩人會見詩友的方式就是遞上一張皺巴巴的小卡片,上面寫著幾行詩和他的簽名。他有時候會把某個外國詩人介紹到小圈子里,有時會把小圈子里某個詩人的新作拎出來放在那些外國詩人的詩作中談論。
這一年深秋,郵遞員阿偉也被詩人獨孤衛介紹給小圈子里的詩友。他給他們送過退稿信,因此開始逐漸了解這些人的大致狀況。他們當中有車床工、油漆工、會計、電工、礦工、木匠、補鞋匠、放蜂人、廢銅爛鐵采購員、信號燈推銷員、糧管所磅秤員、稅務登記員等。他還了解到,木匠自從迷上了詩,就逐漸荒廢了自己的專行技藝;放蜂人除了在花粉傳播期忙碌一陣子,其余時間大都在城外閑逛,尋找詩意的生活;會計不僅能把算盤放在頭頂撥打,還擅長分行,眼下已寫三千六百行詩;補鞋匠并沒有像一句諺語里講的那樣整天拿著他的鞋楦,而是一本改了又改的詩稿;稅務局一名副科長是這個圈子里地位最為尊顯的,詩人獨孤衛說,在耶穌時代他也許會是一個人人討厭的稅吏,但如今,寫詩讓他跟所有的稅吏有了區分。阿偉被這個小圈子正式接納之后,一名手指間仍存油垢的詩人把自己的一冊油印本詩集送給他,簡歷上赫然寫明:他是一名鉗工。
誰都知道詩人獨孤衛的房間里只有一把破椅子,每回都供奉著詩人喜歡的一本詩集。所有的詩人都圍繞著那把椅子席地而坐,有的搬來外面的磚頭,壘疊起來,權當坐具。詩人獨孤衛把外衣披在身上,盤腿坐著,目光低垂,是一副佛陀般內省的姿態。跟他并排坐在一起的是一位曾經學過細木活的詩人,一邊摳著腳丫子,一邊夸夸其談。那時阿偉就坐在角落里的一塊磚頭上,低著頭,默默傾聽著。他身邊是一個外殼生銹的搪瓷熱水瓶,他的任務就是給每位詩人添水。只有當他們口干舌燥、目光掠過那個熱水瓶時,才會在無意間發現熱水瓶邊上還坐著一個人。這個人就是阿偉。但在詩人們不需要添水的時候,他和那個熱水瓶就被他們遺忘在角落里了。阿偉,你也說兩句吧。阿偉一直渴望有人這樣對他說,但他們談論詩歌時并沒有給阿偉發表看法的機會。阿偉坐在磚頭上,開始疲乏,目光中流露出來的那種淡淡的興奮也逐漸消失了。
這一次,有人從市區帶回了一本藍油墨印的詩刊,大家傳閱之后,就開始討論如何籌資出一本同仁詩刊。如果在座每人出十塊錢,就可以買一套油印機印本詩刊了。這些詩刊賣掉幾百多冊,又可以繼續出刊。如此循環往復地辦下去,不僅能收回本錢,還可能略有贏余。但談到出錢,詩人們就開始嘆窮了。
一位靠木工活養家糊口的詩人說,我發表幾首詩還要往里貼錢,這豈不是賠本生意嗎?更何況,這么做有失詩人的尊嚴。
一位曾經是油漆工的詩人為了表示自己的誠意,翻出卡其工裝褲兜的里子,就像一個孩子張開了嘴,表示自己嘴里什么東西都沒有。
一位靠放蜂謀生的詩人也翻出了兩邊的褲兜,好像只有讓它們顯得對稱才足以表明自己的真誠。他接著就褲兜發表了一番高論:當初發明褲兜的人可并不是為了裝錢。據他推斷,發明它的人應該是一個男人,而且會是一個雄性荷爾蒙分泌過多的男人。
你憑什么這么說?一位電工詩人問道。
這位靠放蜂謀生的詩人這樣解釋:你低下頭來看看,我們的褲兜大都安裝在大腿根的位置,這是因為發明者——當然是男人——考慮到自己那根不肯安生的家伙常常會頂出來有礙觀瞻,尤其是在眾目睽睽之下,直接用手按住實在不太雅觀,因此他就思謀著在褲子上開一個口袋,這樣人們把手伸進去就神不知鬼不覺了。這個法子很管用,于是就在男人中間推廣開來。當女人也效法時,發明褲兜的用意就此改變了。后來人們只知道用褲兜來裝錢,用它的空和滿來衡量一個人,這實在是一件很可笑的事。
有人冷笑,有人干笑,有人苦笑。
有人問詩人獨孤衛,是否還有別的什么法子可以籌集資出刊。他環顧四周,攤開雙手說,詩讓我們成為熟悉的朋友,錢卻讓我們成了陌生的朋友,我還有什么話可說呢?
就在他們為籌資困擾的時候,房東推門進來,朝滿屋子的人掃視了一圈,目光落在詩人獨孤衛身上,向他做了一個捻手指頭的動作。可以看得出,房東已把同樣的話說過許多遍,現在都不愿多費口舌了。詩人們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他們個個都裝作沒看見,翻書的繼續翻書,交談的繼續交談。房東見詩人不做聲,就挑明了,我已問過你不知多少遍了,你都說明天給明天給,一個月也是明天,一年后也是明天,你總得給我說一個確切的日子吧。
詩人的臉上有點掛不住了,把房東推到門口,壓低聲音說,我這么多朋友在場,你總得給我一個面子吧。房東說,我已給足了你面子,是你自己不要。再說了,我也不是特意揀個你朋友都在場的日子找你。我沒進來之前哪曉得你朋友在不在?噢,你朋友在我就不能向你催討了?你這些朋友要是天天來,我不是天天都不能找你了?你讓大伙都評評理看,拖欠了三個月的房租費到現在還不交,反倒數落起我的不是了。你們都是文化人,倒是給我評評理看。
沒有人愿意站出來“評評理”,詩人顯得很無奈,他像那個曾經是木匠的詩人那樣翻出了褲兜的里子。
房東把目光轉向人群,問,你為什么不向身邊的朋友借一點?
屋子里沒有一個人做出要掏錢的樣子。
詩人說,我們今天正在籌備出一本文學刊物,等我下月賺了點小錢準會把房租一分不少地付給你。
房東搶白說,依我看,十八個搗臼還畫在后山的巖石上呢。
阿偉站在一旁,目睹了詩人的窘況,隨即從工資袋里掏出幾張嶄新的鈔票,交到他手中。所有的人都把目光轉向阿偉,這位剛才從未談論過“錢”字的郵遞員原來是他們當中最有錢的一位。但他們看他的目光是滿含猜疑的,好像是在說,你身上有這么多錢,是不是偷來的?甚至有人用不屑的目光看著他,好像只有把他看成一個有錢的小偷,心里才會覺得平衡一些。
房東拿了錢,臨出門時白了一眼詩人,沖屋子里的人說,我奉勸你們一句,千萬別跟他一樣,整天窩在這兒寫呀寫什么的,不去干正經活兒。現實點吧,年輕人,天底下沒有一個房東會喜歡什么詩人租他的房子。
夠了,夠了,你一說話總要得罪人。告訴你,明年我決計不會再續租你的房子了。
付了房租費之后,詩人的態度立馬變得強硬起來,好像只要他手頭還有一點錢,他就能攪得動這個世界。
房東走后,詩人們突然陷入了沉思。詩人獨孤衛帶著莫名的憤怒說,你們聽聽,世界上最惡毒的語言有時就是從這些貌不驚人的房東口中說出來的。在他的描述中,這個房東簡直就是冷血的資本家。他還舉例說,有一回,他們并排站在廁所里小便,房東故意把褲門的拉鏈弄得很響。誰都知道,他新買了一條時髦的喇叭褲,當別人還使用紐扣扣上褲門的時候,他卻總是炫耀般地拉動拉鏈。
他說這話時嘴里還發出一種模仿拉鏈滑動的滋滋聲。
詩人們依然沉默不語。
我仿佛聽到了布谷鳥的聲音。
是的,我也聽到了布谷鳥的聲音。
一個詩人對另一個說。
我的肚子里有一只布谷鳥在咕咕作響。
我的肚子里也有一只布谷鳥在咕咕作響。
布谷鳥在召喚我們回家吃飯了。
于是,他們就在該散的時候散了。
屋子里只剩下詩人獨孤衛和郵遞員阿偉。門外一片樹葉飄落。
今天,我把雙手插進口袋,觸摸到了最后一枚冰冷的硬幣,沒錯,我已經聽到一個人用冰冷的口氣對我說:冬天又要來了。
詩人獨孤衛說。
1982年,向蘭波致敬
詩人喜歡老城區的生活,喜歡它的清晨、黃昏和夜晚,他希望自己可以在這里過著最簡單的生活:穿干凈的衣裳,吃干凈的食物,做干凈的人,寫點干凈的分行文字。
他花了很長時間才學會一門技藝:做飯。其理由是,一個人長時間坐在屋子里會感覺陰冷,因此,他要親自燒飯,享受那種熱氣騰騰的感覺。遺憾的是,每個租來的房屋還沒住暖和,他就要搬家。好在,他的家是可以隨身攜帶的。
這一年初春,詩人被迫搬到西山腳下的一座老房子。這里門沒有鎖,窗戶沒有窗簾,床沒有四只腳,天花板上布滿了蛛網和蟲子,四壁分布著雨漬和裂縫。詩人在一塊舊木板下摞一疊磚頭,權當飯桌兼書桌。老房子就在田地間,在窗邊享用晚餐可以看到一片稻田。美中不足的是,夏日夜晚時常會有飛蛾或蠓蠛出沒。
某晚,詩人夢見屋子后面原本有一棵被狂風連根拔起的大樹。醒來后,他跑到后院驗證,發現那里果真有一個被人填埋過的樹坑,因此,他打算在屋后補種一棵樹。
過了些日子,他從山上挖了一棵樹苗,從房東那里借了一把鋤頭和鐵鍬。挖坑時,一名上了年紀的鄰居走了過來,用腳丈量了一遍。詩人問,有什么事嗎?鄰居說,我感覺哪里出了問題,但現在還不知道問題出在哪里。詩人也不多問,就把樹種下了。鄰居蹲在那里,看了半天,也沒吭聲。
阿偉過來,指著那個鄰居對詩人說,他這樣看著一棵樹,好像非要看出什么問題來。詩人不理會,回到房間后,拿出一首跟樹有關的詩,念給阿偉聽。
第二天上午,詩人出門,看到鄰居也從對面的屋內踱出來。鄰居說,我現在知道問題在哪里了。鄰居指著那棵幼苗的影子說,就在這根細細的投影上。詩人說,我種我的樹,跟你有什么關系?鄰居說,你種樹跟我無關,問題是它的影子現在已經投到我家這個方向,如果再高一點,就能碰到階沿了。詩人說,影子是虛的,又不占面積。鄰居說,話不能這么說,這棵樹現在又細又短,但不久后難保不會長高長粗,你想想,那時節影子會遮住我家的大門。詩人說,大樹底下好乘涼,這不是好事嗎?鄰居比劃了一下說,這樹長高了,長密實了,不但會擋住南風,還會影響我家的采光。詩人說,我只是種了一棵樹,你怎么會想到十年、二十年后的事?鄰居說,你看到的是眼前的樹,我看到的是將來的樹。詩人問,你今年多大年紀了?鄰居說,六十剛出頭。阿偉說,這棵樹要到十年后才能長成大樹,那時候你如果還住在這里,就把他砍掉當柴火燒了。鄰居似乎覺得他這話不無道理,就拎起小板凳走了。
下午,詩人與阿偉聊起那棵樹,也聊到了鄰居對這棵樹的看法。阿偉問,樹能結果子嗎?詩人說,不會。阿偉又問,不會結果子的樹種在屋后難道僅僅是為了觀賞嗎?是的,詩人說,我就是喜歡種無用的樹,寫無用的詩。
這才是我們要過的日子呀,阿偉說,我蹬著腳踏車干郵差活的時候常常會想,哪天我手頭有點閑錢了,也找一個清靜的所在,打理一點自己真正喜歡的物事。
就怕有一天你錢有了,閑情卻沒了。
詩人坐在屋前的竹椅上,呷著茶,說著一些閑話。阿偉不能明白,他為什么一點兒都不為眼下的生計擔憂,好像他只對寫詩、種樹、研究神秘主義、留長發或胡子之類的事感興趣。
知道最近我在迷戀誰的詩?詩人問。
誰?
蘭波。我第一次讀到蘭波的一首詩,就沖出屋外,走到田野中央,我感覺身體里有什么東西突然像麻雀那樣飄飛出來。我甚至想敲開你家的門,告訴你那個叫蘭波的詩人他媽的到底有多棒。
他說這話時,依舊難掩激動。在阿偉看來,這就是詩人,因為熱血常常會回涌到胸口,所以面色總顯得那么蒼白;因為內在的思想太復雜了,所以動作與表情總顯得那么單調。
某個深夜,詩人站在鏡子前,發現自己的眼睛在某個瞬間居然變成了灰藍色。阿偉聽了半信半疑。
這是靈魂的顏色。詩人說,我相信靈魂在某個瞬間會改變眼睛的顏色。
自此,郵遞員阿偉就發現詩人獨孤衛在眾多公眾場合開始宣稱自己是蘭波轉世。
數月后,阿偉就在那堵斑駁的墻上看到了一幅肖像。早前那幅裸女油畫不見了,代之以碳筆畫,畫的便是詩人的肖像。在他看來,只有那些將死或已死的老人才有資格在墻上掛這么大的肖像。
過了幾天,墻上又有一幅外國詩人的肖像與詩人獨孤衛的肖像并排懸掛。
知道他是誰嗎?詩人問。
如果我猜得沒錯,他應該就是法國詩人蘭波。阿偉答道。
沒錯,他就是蘭波。
詩人打開蘭波詩集,面朝翻滾的稻浪,誦讀著蘭波的《醉舟》。他告訴阿偉,他現在再也坐不住了,決定去十公里外的地方看看大海。
詩人出生于群山環抱的村莊,從小到大,從未見過真正的大海。在小學課本上看到“大海”二字,他也只能從起伏的稻浪感受大海的澎湃激情。念中學的時候,他就憑借想象寫過一首關于大海的詩。老師問他,你見過大海嗎?他點了點頭。
事實上,我連一滴海水也沒見過。多少年后他這樣對阿偉說,一個詩人沒有見過大海,就像一匹馬沒見過草原。
某個禮拜天午后,詩人坐上了阿偉的自行車,來到海濱漁村。大海跟他早年想象的還是有點不一樣。海水怎么是渾濁的?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當他們從內海港灣繞到海島的另一頭,眼前越發開闊。一縷長云漂移至海島上空,投下一片巨大的陰影。他們站在高處,手搭涼篷,任由風把他的長發吹成黑色的火焰。海水的顏色由近及遠,分出了不同層次,近處是明亮的碧色,再遠點是青碧的顏色,更遠處則是幽暗的寶藍色。
他們沿著緩坡,慢慢走到一塊布滿藤壺的礁石上。海風吹來,他們身上的衣裳像翅膀一樣隨風飄蕩起來。在明亮的大氣中,大海如同一塊風中的藍色天鵝絨布,微微抖動著。
詩人指著涌動的波浪說,我能感覺到地球在顫抖。
阿偉說,這一刻,我除了贊嘆大海足夠大,沒有更好的詞形容它了。
是啊,詩人說,在大海面前,所有的形容詞都已經失效了。
詩人望著大海,緊接著提出了一個奇異的問題:如果把地球上的海洋都提升到半空,我們要花多長時間才能徒步通過淵底走到巴黎?
為什么會想到巴黎?
因為那里有一個名叫蘭波的詩人,我想看看蘭波生活過的那座城市。
此刻,一個戴著蛤蟆鏡、穿著花格子襯衫和喇叭褲的蘭波就站在礁石上,把目光投向了更遠的地方。阿偉也順著他目光朝遠處眺望,仿佛那座名叫巴黎的城市就在大海的那一頭。
太陽西斜的時候,他們騎著自行車,從海邊返回。他們穿過一座又一座村莊,一片又一片稻田,城郊那些遠遠近近散落著的屋舍和炊煙漸漸進入視野。阿偉把自行車停靠在路邊的樹下,與詩人并肩坐在田埂上,聽著晚風吹拂稻田和樹林的聲音。詩人感嘆,見識過了大海的遼闊,忽然發覺自己生活的這座老縣城竟是那么幽暗、局促。阿偉說,我倒是覺著,我們遠離大海之后,還會再次愛上人間的柴米油鹽。詩人把阿偉的話重復了一遍,說,你把剛才這句話記下來,分成行,就是一句詩。說話間,又一陣晚風吹來,詩人拍拍屁股上的塵土,站起來,張開雙臂,像是要擁抱什么。此刻,炊煙已經消散,天空變得越發幽藍,平原的孤寂讓他們無比動容。
詩人回到那座平屋,隨手拎起一個熱水瓶,想給阿偉倒一杯水,忽然又放下了。面對冰冷的爐子,他再次陷入了沉默。阿偉問,最近又揭不開鍋了?詩人沒有回答,只是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海螺,擺放在一本詩集的封面上。隔了半晌,他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大海擁有一切,我卻家徒四壁。阿偉問,你是在念自己的詩,還是在談論眼下的處境?詩人好像沒有聽到阿偉的話,又接著補充了一句,不,我恐怕連家都沒有。
你沒有家,卻有一個天地。
天地也不是我的。
詩人說到這里,第一次為大海(也許是為自己)流下了一滴眼淚。
貧窮是打敗詩人獨孤衛的第一個敵人。
當阿偉拎著一袋米來到詩人家門口時,看到門口的蜂窩煤爐子冷冰冰的,邊上堆著煤碴和刨花,鐵皮鍋的蓋子上落滿了灰塵,窗臺上擱著一盆觀音蔥和一只用來吃飯、喝水的搪瓷碗,碗是空的。詩人就蹲在窗臺下,雙手捧著自己的一張臉,好像雙手一放,隨時會嘩啦一下碎裂一地。
還沒吃過飯吧?阿偉遞給他一支煙。
詩人僅以肚子里的咕咕聲作為回答。
阿偉說,這日子如果實在過不下去,你就回老家吧。畢竟,那里還有父母留給你的兩間平房、一畝地。
我是不會回去的。詩人說,維吉爾沒有回鄉,但丁也沒有回鄉,每一行詩都是他們鋪向故鄉的路。
不,你不是回不去,而是那個地方無法容納一個詩人。
你說得沒錯,我現在已經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窮光蛋。回到那個地方,我將什么都不是。除非我把理想賣掉,把尊嚴賣掉,可我又怎么能做到?
可你在這里又能待多久?眼下你連生活的最低保障都成了問題,為什么不去找一份工作?
我這輩子想干的事只有一件,不想干的事卻有很多。我也曾試著干過一些不想干的事,只是為了有朝一日只干自己想干的事。可事情變得越來越糟糕,現在我連不屑于干的事都沒法干了,我感覺自己他媽的就是一個傻瓜。
阿偉離開后,在詩人平常吃飯或寫作的舊木板上悄悄留下了幾張皺巴巴的鈔票。
有一天,詩人告訴阿偉,他在離大海很遠的地方,仍有激情涌動,不是想寫一首致大海的詩,而是突然涌出一個“十分庸俗的想法”:我要錢,我要發一筆橫財。
你要去賭博嗎?阿偉問。
我是一個賭徒的兒子,你有理由相信,我會去干一件比賭博更瘋狂的事。詩人張開十根手指說,我眼下需要十個銀元做本錢。
阿偉聽了十分疑惑,什么銀元?現在人人都用人民幣了,你要用銀元做什么?
詩人隨即道出了自己的冒險計劃:他要帶上十個銀元坐船去公海做一筆交易,如果這筆交易能夠做成,他的生計就不用犯愁了。當阿偉問他怎么會突然想做起做這樣的生意來,詩人的回答十分干脆:蘭波當年也干過這種買賣。
這種買賣俗稱“走私”。一周后,阿偉幫他借到了五個銀元,詩人又從別處借到了五個銀元。詩人對大海與太陽的激情變成了具體的行動,他就此登上了一艘走私船,出海了。
半個月后,阿偉在街頭再次撞見詩人,那時,他像是剛剛喝醉了酒,走起路來搖搖晃晃。阿偉叫住了他。詩人猛地抬起頭,說,真是要命,從海上回來已經過去兩天,我還是不太習慣在平地上走路。阿偉仔細打量,發現詩人的臉被曬成一片麥色,兩點眼白帶著寒光在鏡片后面閃爍著,好像要躲避什么。從他口中得知,這次海上交易搞砸了,第一趟出海,船艙出了問題,只得返航維修。第二趟出海,眼看交易已經促成,但組織這次走私活動的頭家把銀元投擲到對方那艘船上時,一個大浪拍打過來,兩艘船突然分開,一袋銀元竟落入海里。這里面,就有阿偉借他的五枚銀元。
你丟了十個銀元,卻撿回了一條命。阿偉安慰道。
我當時也是這樣安慰自己的。詩人干笑一聲,我從船上下來,第一件事就是朝著大海撒了一泡尿,尿完之后,打了個寒噤。當地的漁民有一種說法:如果你打了個尿噤,說明你的魂魄沒丟。
魂魄還在就好,至少不會忘掉欠我的五個銀元。
現在,我又回到了起點,什么都沒有了。
詩人站在那里,像少年蘭波,頭發蓬亂,目光憂郁,雙手插在空空的口袋里。
走私買賣雖然沒干成,但詩人不曉得從哪兒弄到了一臺短波收音機。他通常是在信號較好的時段(比如早晨或傍晚),轉動旋紐,調至對應的頻率,收聽一些境外的電臺節目,尤其是聽到西洋音樂,其興奮程度就仿佛當年讀到一些秘密流傳的白皮書、黃皮書(甚至連短波信號不穩定時發出的電流通過般的滋滋聲都能讓他興奮不已)。他不知道貝多芬、莫扎特、柴可夫斯基是誰,但每每聽完一曲,就會寫一首詩表達敬意。
每個月都會有人來敲門,不是命運,而是房東。在他苦思冥想之際,房東催房租的聲音常常讓他一整天心煩意亂。還有十枚借來的銀元以后該怎樣折成人民幣還掉,也讓他深感苦惱。但創作的激情恰恰就在這種窘迫的狀態里爆發出來,給他帶來不安的愉悅與甜蜜的恐懼。
過年前,他在無奈之下把一張打給阿偉的欠條變成了一首詩,連同父親留給他的一張外匯券送到阿偉手中。他告訴阿偉,房屋是租來的,錢是借來的,但詩是屬于自己的。這首詩比外匯券更珍貴,詩的題目下面注明是獻給阿偉,也是藉此表明彼此之間的深厚友誼。
此外,還有一件事值得一提。詩人那次出海遠航,從大海深處帶回了兩個小瓶子:一個瓶子里裝著海水,另一個瓶子里看起來空無一物。有人問他,空瓶子里裝的是什么,他的回答是:光。按照他富于詩意的說法,這是大海深處的一道反光。迷茫的時候,他會把這個瓶子放在自己抬頭就能看見的地方。
我能感受到大海深處涌動的反光。他說。
1983年的“魔鬼時刻”
有一天,詩人獨孤衛對郵遞員阿偉說,他的身體沉寂了那么多年,近來忽然有了某種沖動。這種沖動跟季節無關,跟天氣也無關,而是跟某個女人的幻影有關。這個幻影是在兩陣風之間出現的:前一陣風吹來時,一個穿白色連衣裙的女人騎著自行車進入他的視野;后一陣風吹來時,她已經從他身邊一閃而過,然后變成一個虛淡的白點,在馬路的另一頭消失。為此,詩人到處尋找那個白色幻影。他首先斷定,白衣少女很可能就是本城一所師范學校的學生。因此,他時常在那一帶游走。學校附近有一家小書鋪,也是他常逛的地方。他喜歡在兩個書櫥的夾角間找到一個理想的閱讀角落,雙手捧書,有時站著,有時蹲著,讀得神思恍惚,渾然忘我。詩人還跟阿偉談到了一段奇妙的經歷:有一回,他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衣香,接著就瞥見一個白衣少女從身邊一閃而過。他的腦袋從幻想中脫離出來之際,竟有些茫然失措,就像一個長時間置身黑暗的人突然撞見陽光,眼睛一時有些無法適應外面投射過來的強光。他跑出去的時候,竟看到一只白色蝴蝶正停在樹枝上。
誰也不知道,詩人那近乎古板的舊衣裳內包裹著怎樣一顆燃燒的靈魂。他曾經把所有的激情都交給了詩歌,因此,在女人面前他總是顯得那么靦腆(甚至羞于在女人面前直挺挺地站著)。在夕陽下詠嘆情愛是他的拿手好戲,但如何在一個女人面前表白卻讓他傷透了腦筋。現在,他要把一半的激情交給一個想象中的姑娘,就像詩人但丁當年干的那樣。
在詩人的想象中,她應該住在城南某條隱秘的巷子里,從不急于嫁人,但有一個屬于自己的房間。房間里應該有一面鏡子、幾本詩集,衣架上應該掛著一件白色連衣裙,床前擺放著一雙白色涼鞋。至于她的身材應該是嬌小玲瓏的,皮膚白皙,汗毛纖細而疏淡。目光中應該帶著一絲憂傷,嗓音應該是清脆而甜美的,適合在月夜朗誦濟慈的《夜鶯頌》。
這一年夏天,詩人獨孤衛讀完《浮士德》對阿偉說,墮落是一件令人著迷的事。詩人要墮落,“像四月的桃花一樣墮落”。他發現自己身體的變化是從某個燥熱的夏夜開始的,自此,食欲大增,手指總想抓取什么,雙腿總想追逐什么。腦子里就一個念頭:放任身體,去干一件冒險的事。這一天,他在狹小、悶熱的屋子里寫完一首詩,就打算跑到空曠的地方釋放自己的情緒。雙腿帶著他,走得比往常更遠。出城十余里,就是一座處于兩縣交界地帶、以聚賭聞名的小鎮,縣道沿著一條塘河修建,房屋也是沿河分布,一直延伸至深山。他過了一道板橋,突然置身陌生的人群與口音,有些恍惚,抬頭,看見巷口的香煙攤邊站著一名戴蕾絲花邊草帽的少婦,目光游離,不知道在張望什么。詩人的目光和她的目光碰撞到一起時,她并沒有回避,而是直辣辣地發出邀約的信號。他把頭偏向一邊,從她身旁匆匆走過去。沒走幾步,他就停住腳步,兩塊肩胛骨微微顫抖了一下。李安娜,他情不自禁地念出一個人的名字。雖然已有多年沒見李安娜,但她的影子常常會在別的女人身上浮現:有時她就站在電影院門口的人群里,有時就坐在某輛公交車上的售票員座位上,有時會騎著一輛自行車穿過一條巷子。現在,一個戴蕾絲花邊草帽的李安娜就站在香煙攤前,嘴角流露的微笑帶有一股讓他難以抗拒的嫵媚勁兒。他沒有買一包香煙的意思,也沒有上前搭訕的念頭,只是假裝在地上尋找失物,偶或讓目光在這個女人身上逗留片刻。他正想說什么時,一個留有方便面頭的中年男子從巷子那頭晃蕩著出來,臉上泛著紅光,嘴里叼著一支煙。少婦朝他做了個OK的手勢,“方便面頭”隨即打了個響指作為回應;少婦又做了個數錢的動作,“方便面頭”就從褲兜里掏出幾張鈔票。他們應該很熟,動動手指頭就知道彼此需要什么。他把一只攥著鈔票的手放在她手中,另一只手在她臉上輕輕擰了一下。戴蕾絲花邊草帽的少婦笑罵了一句。“方便面頭”轉身離開時丟下了一句話:你的臉搽得恁白,不就是為了讓我摸一下?戴蕾絲花邊草帽的少婦聽了這話非但沒有絲毫惱怒,還讓自己的笑聲不依不饒地追了過去。
散步和寫詩一樣,去陌生的地方,總能發現陌生的激情。詩人回來后,就在紙上寫下了這樣一個句子:這個時代沒有引領我們上升的女人,但我卻在散步的途中遇到了一個引領我們墮落的女人。
這一天,詩人獨孤衛與郵遞員阿偉一起散步時突然宣布:他戀愛了。
對象是誰?
我也不曉得她是誰。
你連人家是誰都不曉得,怎么說自己戀愛了?
為什么我不能先有戀愛的感覺,然后才有戀愛的對象?
你愛上的恐怕只是一個幻影。
不,她不是一個幻影。
詩人開始用詩一般的語言描述一個女人的形象如何輕易地占據自己的腦袋。重要的是,她身上充滿了某種邪惡而又神秘的氣息,讓他難以抗拒。蕾絲花邊草帽、微風吹動的白色飄帶、臉上星星般的雀斑、被汗水打濕的汗毛……這一切唯有在黑暗中才變得越發清晰起來。詩人可以把每個女人想象成李安娜,但他試圖在記憶中瞧個真切時,竟發現李安娜的長相反倒越發模糊了。他只能在想象中把每個女人的五官拼湊成一個陌生的李安娜。
有一種狂熱讓他在仲夏夜陷入更深的寂寞,他不知道拿自己怎么辦了。第二天,陽光如常,公雞打鳴如常,詩人洗臉、吃飯、寫詩如常,但總有一件不尋常的事讓他坐立不安。午后,他換上了一件花格子襯衫,站到一面破損的鏡子前,為袖子卷兩圈還是三圈、扣子松開一顆還是兩顆猶豫了許久。把頭腳弄得光鮮之后,他往褲兜里揣了幾張皺巴巴的鈔票。他再次出城十余里,來到那個巷口。前日遇見的那名少婦依舊站在香煙攤邊,依舊戴著一頂蕾絲花邊草帽。他繞著圈子走了幾個來回,硬領不斷摩擦后頸那顆紅色疙瘩帶來的心煩意亂漸漸平復下來,目光在她襯衫裙胸口一朵綻放的白玉蘭上停留了數秒。作為回應,她的目光再次拋出一條線,把他拉了過去。你認識我嗎?他問。我不認識你,戴蕾絲花邊草帽的少婦說,但我看你來過一回了。詩人說,你第一回看到我,好像有點警惕,但這回沒有了。戴蕾絲花邊草帽的少婦說,如果你口袋里有足夠的閑錢,就進這條巷子試試手氣吧。詩人問,你怎么知道我口袋里有錢?戴蕾絲花邊草帽的少婦說,你的右手總是捂著右邊的口袋我就曉得了。怎么,要進去耍一回?
里面賭什么花頭?
你進去就曉得了。
詩人循著她手指的方向拐進去,才發現巷子盡頭是一座娘娘宮。宮殿修葺完畢,舉辦了一場盛大的娘娘巡安布福活動,娘娘蓮駕出游七天,就有人借此開設地下賭場。戲臺那邊有人坐著聽鼓詞,大殿兩廡擺起了一長溜牌桌,燈泡高掛,照著攢動的人頭。坐在牌桌前的人似乎都有一雙敏銳的眼睛和一個摸起來非常光滑的下巴,其中有幾個牌技不錯的老手總是那么沉默寡言,看起來有點像電影里的冷面殺手。邊上是一些圍觀者、看場子的人、遞煙倒茶的人。詩人夾在人縫里探身觀望,他們玩的“十三張”,撲克牌的擺法跟那些分行文字的組合方式一樣變化多端,一下子就吸引了他。他從這一桌晃蕩到那一桌,從上一輪看到下一輪,手癢了,摸摸口袋,見人起身就坐到了牌桌前,把小時候在父親身邊學會的那一點牌技派上了用場。呈扇形展開的紙牌、順子的連綿數字、同花的妖嬈顏色和周遭凝固的空氣、繚繞的煙霧,以及缺齒的牙縫間發出的咝咝聲、手指骨節敲打牌背的咚咚聲,無一不讓他感覺既興奮又緊張。他打了幾輪,雖然手氣欠佳,但手臂在牌桌上的自由舒展很快又讓他全然忘掉了輸贏,直到手頭沒有賭注時,他才發覺整個賭博的過程像是做了一個草草收場的亂夢。莊家見他坐在賭桌前意猶未盡,就按住他的肩膀,說本地賭場不欺生客,愿意借他一點賭資再過把癮,贏了只消歸還這點本錢,輸了呢?就得在這兒干一晚雜活。他滿口答應下來,試了最后一把手氣,但打完一輪,詩人最終還是沒能打著響指、帶著傲然神色離開賭場。有人提醒他,可以站到一邊去了,他只好極不情愿地站起來,垂掛雙手,聳肩縮脖。一名看場子的大塊頭走過來,把他叫到一邊,嚇得他大氣都不敢出。大塊頭負責賭場的安全,每隔一兩個小時,他就會出來轉一圈,排摸情況,以防警察突襲。此人看起來滿臉橫肉,說話倒也和善,偶爾還會跟他開幾句玩笑。天黑之后,大塊頭腆著肚子走在前頭,讓詩人推著一輛前后帶籃子的自行車跟在后頭,繞著一個圈子從一個暗哨走到另一個暗哨。自行車的籃子里盛放著零食、西瓜、香煙,供把風人員隨意取用。詩人轉了一圈發現,這個小鎮的店鋪大都沒有店名,人也像是沒名沒姓的,見面時互瞟一眼點個頭算是打過招呼了。走到巷口原先擺放香煙攤的位置,詩人再次瞥見那個曾經戴著一頂蕾絲花邊草帽的少婦從一家燈光朦朧的小賣部里走來,跟大塊頭打了個招呼,錯身而過。她身后的店堂里坐著一堆男女老少,正在觀看一部武俠電視劇。詩人忽然明白,這里原來也是個暗哨。少婦站在大馬路上,跟他打了個照面,先是一愣,繼而露出一臉訕笑。
你還記得我嗎?
當然記得。
你的記性真好。
因為你戴眼鏡的樣子有點像我前夫。
也戴眼鏡的,唔,準是個文化人。
不,他是個電工。
你的前夫還住在這個小鎮嗎?
他搬到對面那座山上去住了。
他為什么要住到山里面?
他死了。
啊——我不該問這么多的。
沒事。我看到戴眼鏡的男人總會想起他的。
她的目光從他身上滑落,忽又竄了上來,停留在他臉上。那種目光,黏乎乎的,讓他有點不自在起來。這時,大塊頭已從店堂里走出來,湊到少婦跟前,抽了抽鼻子說,真香。少婦捏著大塊頭湊過來的鼻子說,少給老娘來這一套。大塊頭嘻嘻一笑,揚揚手,就轉身走了。詩人推著自行車,繼續跟隨,但他還是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半路上,大塊頭問,她剛才都跟你聊了些什么?詩人嘟囔了一句,她說我戴眼鏡的樣子有點像她前夫。大塊頭說,她家的男人是我堂弟,一直老老實實地待在家里,哪來的前夫?而且,他也不是什么四只眼。詩人扶了扶鏡框,悶聲不響,大塊頭就接著說,我這堂弟原本是個不錯的電工,有一回觸電昏厥過去,醒來后腦子就不太靈光了。我們繞圈子回娘娘宮要經過他家,這個時辰他應該就坐在家門口守住月亮,呃,他說月亮是他家的。詩人聽了感嘆一聲,這個女人為什么還要詛咒這樣一個可憐的人?大塊頭說,天曉得,她總是抱怨自己的身世,總想著有朝一日有人能帶著她走出這座大山。他們沿著青石板路走進一條深巷,迎面走來一個扛著竹梯的男人。大塊頭指著那人說,喏,就是他了。眼前這個男人長手長腳的,在微光中略顯吃力地走著,看起來就像是落水的人正抓住一樣漂浮物在水中游動。
大塊頭叫住他問,扛梯子去做什么?
去修月亮。
月亮出了什么問題?
今晚的月亮有點暗。
這里都通電了,誰還在乎月亮是明是暗。
有人要走夜路,他們在乎的。
扛著竹梯的男人走過去之后,大塊頭說,你看看,這瘋子說是修月亮去了。
他看起來不像個瘋子,倒是像個詩人。詩人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又感嘆了一聲。
深夜時分,娘娘宮里依舊喧鬧,娘娘出游四天四夜還沒打算回駕,仿佛就是為了騰出這塊地方讓凡人盡情狂歡。及至破曉,月亮西斜,賭客漸漸散去,只留下滿地的果殼和痰跡。管理場子的人塞給詩人一把掃帚,讓他從里到外清掃一遍。詩人照做。灑過水后,地上似乎還能看到月光的殘影。詩人打算離開賭場的時候,看場子的人扔給他幾枚硬幣,他沒有伸手去接,硬幣落在地上,發出叮咚碎響。他也沒有彎腰去撿。
在晨光中,詩人獨孤衛像仙鶴一般飄然離去。
這段經歷后來被詩人寫進了一首長達四百余行的敘事詩。這首詩模仿的是《浮士德》第一部第二十一場《瓦爾普吉斯之夜》的寫法。開頭第一句就是:魔鬼偏愛天才。
詩人獨孤衛曾經這樣對郵遞員阿偉說,一個魔鬼來到我面前,告訴我,時間毫無用處,寫詩也無益處。
那時候,他投出的稿子屢屢被退回。他向編輯們吐苦水:他的一首詩沒能換來一顆土豆,因此他就用一顆土豆換來了一首詩。但編輯讀完那首詩,并沒有流露憐憫之心。
關于土豆的詩最終也沒能換來一顆土豆。
這沒什么,他對阿偉說,詩人就是醒著做夢的人。你可以喚醒那些真正沉浸在睡夢中的人,但你無法喚醒一個醒著做夢的人。而我就是那樣的人。
如果有人問,詩人你今天在做什么?他也許會回答,我什么也沒干,只是移動了一個字。但他那副疲憊不堪的樣子,讓人感覺他剛剛把一塊巨大的石頭搬到了一個恰到好處的地方。
跟詩人有過交往的人都證實了這一點:他在詩中追求的奇崛風格與他孤僻古怪的性格不無關系。由于在某些場合說了些偏激的話,詩人受到了那個圈子里一群詩人的排擠:有一部分人不再到他這兒談詩,不再搭理他;有一部分人則與他始終保持一種若即若離、忽敵忽友的關系。很快,阿偉發現詩人有點不太對勁。有一陣子,他變得有些神經質,走夜路的時候總是擔憂影子會絆倒自己,回頭的時候常常會被自己放大的影子嚇一跳。
詩人獨孤衛失蹤了。阿偉宣布這個消息時,那個圈子里的詩人并沒有流露出驚訝或關切的神色。有人透露,他跟一個走私香煙的有夫之婦私奔了,他們坐著長途車去省城走私香煙之后順帶走私一段感情。此舉雖說有悖私德,但符合詩人提出的一貫理論:一個男人只有通過女人才能真正發現自己。但他究竟發現了什么,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阿偉)。
半個月后,詩人又回來了,若無其事地出現在那個詩人圈里。他們圍坐在一起,一塊破瓦代替煙灰缸擺放在地板上。他們就像往日一樣繼續談詩、抽煙,聊點文壇八卦什么的。前一陣子,詩人究竟經歷了什么,他只字未提。唯一值得大家談論的是他帶來了一首據說“死后可以當枕頭墊在后腦勺”的長詩。
詩人很看重這首長詩,他找了一位在學校印制試卷的詩友,借用公家的一臺油印機,自己刻蠟紙,自己滾油筒印刷,自己設計封面,自己裝訂,總算是鼓搗出了幾冊用來試讀的詩集。他舉起一根中指,把一個老繭展示給大家看,并且告訴他們,第一回握刻筆在鋼板上刻字不知有多辛苦。大家傳閱這本詩集的時候,他就讀大家臉上的表情,暗暗期待著有人發出一兩聲贊嘆。但他發現所有的人都面無表情,也不發一言。他有點急了,問他們這首長詩是不是比之前所有的詩更好。得到的答案是:沒有、差不多、看不出來或別的什么模糊的措辭。詩人說,我從前寫過的詩有的不再認識我,有的羞于見我,有的開始否定我,有的已經跟我翻臉,拂袖離去,但這首長詩會給我撐腰桿,讓我有勇氣面對這個糟糕的世界。
這首描述男女情愛的長詩由一百首十四行詩構成,每一行詩句都是以偶數音組作為基調,偶爾穿插單數音組,這就讓整首長詩充滿了一種和諧、勻凈的音樂感。在韻腳上,詩人用降調的去聲表達生活中的困頓,用后鼻音的詞匯表達內心的落寞。他朗誦時,可以看到那兩排被煙熏得黑黃參半的牙齒,嘴里還散發著一股煙垢的氣味。
眾詩人聽完詩人獨孤衛朗誦片段,都陷入了沉默。等大家走后,詩人對阿偉說,這年頭,你打架厲害,就會有人服你,但詩寫得好未必會有人服你。
事實上,在我看來,他們保持沉默,僅僅是出于嫉妒。
是啊,我也感受到了。我的詩會越寫越好,我的朋友會越來越少。
你的詩已遠遠走到讀者前頭去了,他們要趕好幾里路才能跟上你。所以,你要等一等。那些未來的讀者還在你看不見的后方,他們會跟上你,成為你的朋友。
托你的福,但愿這一天能早點到來。
在阿偉的資助下,詩人獨孤衛的油印本詩集開始標價出售,很快就在幾個州縣之間流傳開來。過了個把月,反響就出來了,詩人偶爾會收到一些讀者的來信,談及自己的仰慕之情與閱讀方面的困惑。打那以后,詩人家的門常常是敞開的。他說,我會在這里恭候來訪的讀者。
一條黃泥路從門前繞過,經由一個緩坡延伸至郊區外的一條運河。每天都有牛羊雞鴨經過,揚起淡淡的浮土,但沒有一個陌生讀者從黃泥路的那一頭過來。詩人度過一個雜亂無章的秋天之后,屋后的一片雜木林開始由綠變黃。詩人家的門從敞開到虛掩,一直保持著好客的姿態,最后卻被迫在寒風光顧之前關閉了。唯有阿偉,還會隔三差五過來,跟他聊聊天,或是陪他發一會兒呆。
……
(全文請閱《長江文藝》2025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