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模樣
1945年冬天,一場大雪過后,地凍天寒,這是抗日戰爭勝利后的第一個嚴冬。一個北風呼嘯、冷風颼颼的上午,在河北省武邑縣任角村,連綿一千多米被當地百姓稱為“烈士崗”的地方,來了一對青年夫婦,領著一個十歲左右的女孩兒。
女孩兒名叫張木羽,是八路軍冀南軍區五分區政治部副主任張俊峰烈士的女兒。青年夫婦是女孩兒的表姐聶俊巖和表姐夫馬連順,他們帶著木羽前來尋找其父張俊峰的埋骨之地。
按照小木羽來這里之前的想法,父親張俊峰是爺爺和媽媽以及鄉親們講述的故事里的英雄,應該有安葬他的單獨墳墓和墓碑,墓碑上說不定還會有父親的照片呢!
父親的模樣,木羽模模糊糊有些記憶,但他究竟長什么樣兒,在她心中已慢慢成為一個謎,就像有首詩里說的“越是想他,越記不住他的面容”。畢竟三年前父親犧牲時她還不滿6歲,而且父親長年奔波于抗日戰場,很少回家,即便回家也是匆匆忙忙的,騎著戰馬,從家里帶上一些菜團子、窩窩頭和咸菜疙瘩,又跨上戰馬,“噠噠”遠去了。
任角村的“烈士崗”,就是一條千余米長的土崗,沒有墓冢,更沒有墓碑。據當時自愿看守“烈士崗”的百姓介紹,1942年5月20日至21日,張俊峰由分區機關下派到27團,率領部隊官兵與“鐵壁合圍”的日寇激戰一天一夜,打退敵人十多次進攻,斃敵八百余人。最后,我軍兩個連的官兵在滴水未進、粒米未食,子彈和手榴彈也所剩無幾的情況下,與敵人短兵相接,決一死戰。張俊峰在指揮作戰中不幸頭部中彈,壯烈犧牲,時年30歲。此次戰斗,我軍共有三百多名官兵以身殉國。而任角村的百姓在大部隊掩護下全部安全轉移,無一傷亡。戰后,百姓面對被炮火燒焦的數百名我軍官兵尸體,根本分不清哪個是干部,哪個是士兵,更不知道他們姓甚名誰,鄉親們悲痛欲絕,含著熱淚將烈士們的尸骨集中埋入一條交通壕,筑起了一道長達1500米的土崗,名曰“烈士崗”。
張俊峰烈士犧牲后,冀南軍區為張俊峰和與他同時犧牲的三百多名烈士召開追悼會,想找一張張俊峰的照片都找不到。烈士犧牲得太突然太慘烈了,加之戰爭年代生活艱苦、攝影器材奇缺,沒有留下一張照片、一件遺物,也沒有給家人留下一句話。
“我要爸爸!爸爸回來!”張木羽趴在“烈士崗”上哭得撕心裂肺,一串串淚珠滴在滿是殘雪的土崗上。
1955年,當地政府決定在任角村“烈士崗”位置修建烈士陵園,以紀念為冀南抗日戰爭勝利流血犧牲的英烈。因為張俊峰是那次戰斗現場參與一線指揮的最高首長,武邑縣政府又派人四處尋找張俊峰的照片。工作人員先后去了景縣、泊頭、南宮、太行山腹地等張俊峰曾經生活工作學習的地方,歷時一個多月也沒有尋找到。最后陵園籌建辦公室決定,請畫師依據張俊峰女兒張木羽的樣子,為張俊峰烈士畫一張像。兩位畫師專程找到已經考入北京化工大學的木羽,端詳半天,又要了一張照片,認真畫出一張烈士肖像,爾后拿到張俊峰烈士的老家——河北省景縣東堡定村,請烈士的妻子和鄉親們看,大家說:“不太像,俊峰還要精神、帥氣許多!”兩位畫師匯集大家的意見又作了一番修改,于是就有了烈士陵園后來展出的張俊峰遺照。
父親究竟是什么模樣?這在張木羽的心中始終是個謎。她清楚地記得,自己小小年紀就跟著祖父和母親“跑反”,躲避日本鬼子掃蕩搜索。一次天剛蒙蒙亮,正在睡覺的小木羽被母親喚醒:“快起來,鬼子來了!”她連褲帶都顧不上扎,一手提著棉褲腰,一手扣著棉衣扣子,跟著母親就擠進人群里。村子周圍都是穿著黃衣的鬼子,他們騎在馬上,端著刺刀,兇神般地將百姓都趕到村子北面的打谷場上。小木羽親眼看見,有八路軍的親屬被毒打、灌涼水。母親把她緊緊摟在懷里,小聲叮囑說,如果有人問你父親去了哪里就說“不知道”。她還清楚地記得,父親在任角戰斗中犧牲的消息傳來,年逾七旬的祖父天天痛哭不止,導致雙目失明。幼小的她成了他的眼睛,無論去哪里都需要手牽手為他帶路,邊走邊默默聽他講述父親的故事。33歲就守寡的母親一心想把女兒培養成才,以告慰英年早逝的父親,邁著小腳里里外外操持家務,終于供養女兒考上北京的大學。有多少次,木羽望著燦爛的星空,尋找哪一顆星是父親,他究竟長什么樣兒呢?
任角村的烈士陵園,一年四季迎接著前來瞻仰祭奠英烈的人們,大家深深為張俊峰和三百多名官兵的英雄事跡所感動。在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勝利70周年的2015年,曾在景縣、武邑兩縣公安局擔任過局長的退休老人、作家傅憲榮,有了想為抗日英雄張俊峰寫一部傳記的念頭,也想為烈士親屬找到一張英烈的照片。這位年逾七旬的老人,除了到博物館、檔案館、黨史館查閱浩瀚資料,還到張俊峰學習工作過的泊頭、南宮、太行山腹地、北京等地尋訪。一天,從張俊峰的一位戰友那里得知,張俊峰少年時曾經在北京北方中學讀書,但這所學校幾經更名在上世紀50年代就被取消了。傅憲榮多方打聽,得知北京市教育志編輯委員會辦公室存有教育界的歷史資料,便決定去那里查找。
2015年7月3日早晨6時,傅憲榮老人在兒子傅向寧陪同下從老家衡水出發。上午10時,父子倆趕到了位于北京市夕照寺街的東玖大廈,找到市教育志編輯委員會的張曉白老師。張老師將提前打印出的北方中學和大同中學的資料目錄交給傅憲榮父子??催^目錄,傅憲榮提出先看一下1932年的有關資料。這是一本比較完整的高中畢業班通訊錄,內有時任校長寫的序言,有校訓、校歌,還有畢業班師生的照片和通訊錄。張老師說,現存的北方中學資料也只有這一本最全,其它都殘缺不全了。
傅憲榮父子認真翻看著這本已經泛黃的通訊錄,一頁一頁,逐人逐字,當翻到第6頁的時候,看到了張培山的名字,傅憲榮眼前一亮,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張俊峰原名就是張培山!仔細看通訊地址——河北省景縣龍華鎮東堡定村。再看畢業照片:青春年少,血氣方剛,眉毛如劍,目光炯炯,堅毅剛強。??!就是他——張培山,張俊峰!犧牲73年不曾謀面的英雄今天終于見面了!傅憲榮老人喜極而泣。
“快把這個消息告訴你木羽阿姨!”傅憲榮對著兒子向寧說道。向寧立即用手機將剛剛發現的張俊峰烈士照片,傳給已在河南漯河退休定居多年的張木羽老人。
79歲的張木羽終于看到了自己父親的真實模樣!老人家激動得渾身顫抖,淚流滿面,嘴唇哆嗦著說不出一句話……
“爸爸!您回來了!我終于見到您的樣子!您還認識女兒嗎?”當天夜里,張木羽老人將存有父親照片的手機放在枕邊,貼在自己的腮邊,她再也不愿和敬愛的父親分離。
夢里,木羽又回到了苦難卻又幸福的童年。